全家之中,唯裹儿这点最像如今的圣神皇帝。
裹儿听了,郁闷道:“这点子像算什么。”她被人说像圣神皇帝那样吞天沃日的气概才好呢。
重润温和地笑笑,又问:“你课业写完了?”裹儿与重润一起进学,上同样的课,做同样的课业。
裹儿道:“昨晚就写完了,准备回去再改改。”重润听了感到紧迫,立刻抛了骰子,起身说:“我得回去做课业了。”
裹儿:“……去吧。我去校场骑马。”
重润叮嘱:“仔细别吹了风。”裹儿边走边嘟囔道:“婆婆妈妈。”
重润回去后,将课业写完,他本来准备晚上写的,可谁让自己妹妹写完了?当兄长的总不能落下妹妹太多。
写完课业,他去探望感染风寒的五娘景兰,只见景兰正拿着金梳篦玩,便问:“这也是阿娘送来的?”
景兰倚着枕头点头,又悄悄说:“我听说,府库里的钱财,阿娘没给你留。”
重润刚回院里,早有人告诉他这事,听到这话并不惊讶,反而有些了然,原来七娘在意的是这事啊。
他们兄弟虽无钱财继承,但作为皇室后裔,却有爵位,不出意外,作为嫡长子的他循例封为国公,其他子嗣封为次一等的郡公。
然而次一等的国公和郡公却是异性臣僚难以企及的高山。县主虽也荣耀,但只是命妇头衔而已。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专心养病要紧。”想毕,重润笑着安慰景兰道。
景兰原为同胞兄长打抱不平,但见兄长不在意,姊妹们相处得又好,她也淡了心思。说了一会子话,就浑身懒懒的,重润见状告辞离开,又去看完犯了杏斑癣几日不曾出门的六娘仙蕙,才回到院里歇下。
李显和韦淇抱有某种隐秘的心思,也不讲什么皇家体面,春日定了亲,立秋就在寓所办了一场简易的喜事,只请自家人热闹。
庐陵王家的四娘,王妃韦淇的长女,瑶琳,嫁给了京兆韦氏的韦鐬。李显命人在寓所收拾出一个院子,作为小夫妻的婚房,权当做上门女婿养。
热闹散去,喝得微醺的李显挥退众人,坐在窗下看着外面出神,一面畅想重登帝位给女儿披上荣耀,一面又不断自我怀疑,战战兢兢,想着被遗忘也不错。
韦淇端着一碗醒酒汤过来,坐在李显身边,笑说:“你舍不得女儿了?”
李显笑说:“鐬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我也会同意的。”
韦淇也看向窗外,那轮圆月和神都的月亮一样明亮洁净,如同在清风中洗过一样。
武周圣神皇帝武瞾虽然高居明堂,但房州发生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
她已经七十三岁,头发花白,虽精神尚在,但不及当年,确认继承人迫在眉睫。当然不是她迫在眉睫,武瞾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二十年。
武瞾半躺在榻上,面若莲花的少年跪着给她捶腿,远处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袅袅扬扬。
突然一个老嬷嬷进来,武瞾睁开眼睛,挥手让人退下,殿内只剩下三人,上官婉儿下首侍立。
上官婉儿接过呈报送到武瞾手里,武瞾看了眼,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他也算有点血性。”
上官婉儿没有附和,这本不是她能附和的话。
武瞾直到现在还活着的子女只有李显、李旦和太平。二子唯唯诺诺,看着就令人生气,唯有太平让武瞾聊以□□,终于有人像她了。
李显流放房州后,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便是儿女的婚事,提了一次留中后没敢再提。儿女的婚事自然无从谈起。
武瞾还以为三儿子能憋一辈子呢,没想到竟然悄不声地把四女儿嫁人了,不愧是那人的儿子,至少在疼女儿这方面像她。
武瞾想了想,道:“婉儿,拟一封发往房州的诏书。”上官婉儿没听到后续,便明白这只是一份普通的申饬诏书。
神皇对亲子比旁人多了一分耐心,但这里面又夹杂着漫不经心的冷酷。
武瞾期望看到李显这个懦弱的孩子顶撞自己,展示他的勇气和血性,但若他真顶撞自己,只怕会被她冷酷无情地打压,甚至可能有生命之危。
上官婉儿草拟完诏书,送与武瞾过目。武瞾扫了一眼,命使者快马加鞭送到房州。
上官婉儿笑说:“我听闻庐陵王有一女名唤裹儿,姝秀辩敏,爱逾诸子女,不知是如何的钟灵毓秀?”
话刚出口,上官婉儿就自悔失言,庐陵王岂是她能置喙的?忙描补一句:“圣人是仙人之姿,小县主遗传一二分圣人风姿,便是秀美绝伦。”
武瞾闻言笑起来,摇头道:“我老了,哪里有小娘子鲜妍可爱?”
上官婉儿道:“圣人胸有大丘壑,气能吞山河,全天下的男人加一起也比不圣人。”
武瞾谦虚笑道:“人老了,不服老不行。”上官婉儿的锦心绣口不仅写文章好使,说起话来也好听,几句话就把圣人哄开心了。
上官婉儿在心中狠狠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掺和到储位之争中。若不小心搅进去,只怕就是一个死字。
天使携带诏书出了城门,临黑在驿站歇下,突然有一华衣老仆执壶要为天使斟酒,殷勤备至,临行之前又留下金银作为诸人行资,众人欣然受之,不以为奇。
新来的侍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胆战心惊,圣人年老体衰,储位之争谁沾谁死。离开前,家人谆谆叮嘱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不可节外生枝。
俗话说,吃人手软,拿人手短。这又吃又拿,新侍卫看着分给自己的一块银子,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的上司见了,趁机悄悄拉他出来,说:“你那个鬼样子做什么,惹怒了天使,有你好看,有了银子还不成?”
新侍卫小心翼翼问:“这……这我们……”
上司啧啧叹了一声,心道,新人就是老鼠胆子,省得他惊动旁人带累自己,便提点了一句:“到了房州,咱们是天使,自然要有天使的威严。”
说着,上司便挺胸叠肚,鼻子里哼出气,神气极了,然后对新侍卫示意,这就是天使的威严。
新侍卫忙道谢,上司打了个哈欠,揉着腰道:“赶紧睡觉,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咱们只奉皇命。”新侍卫忙也睡觉去了。
一行人十多日后来到房州,刚下马,就有门房屁滚尿流地去通禀。
李显百无聊赖,正拿着一卷书打发时间,忽见管事匆匆赶来,脸上苍白,顾不得禀告,进了正厅,气喘吁吁道:“神都来天使了!”
“啪”一声,书卷落到地上,咕咕噜噜滚开。李显面色几乎未变,但内心早被突如起来的恐惧吞噬,浑身颤抖,四肢发软,脊背一阵凉一阵热,头上仿佛悬着断头刀。
是母后因为四娘的婚事,觉得他不听话,派人要来杀他吗?
一定是这样的,贤兄长不听话被杀了,今日要轮到他了吗?
高祖的子嗣被杀了,太宗的子嗣被杀了,异母兄弟被杀了,同母兄弟被逼自杀,杀得满天血红,今日要轮到他了吗?
李显浑身颤抖,嘴唇苍白,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跌跌撞撞扶着榻爬下来,翻箱倒柜地去找那条早已备好上吊用的白绫。
待韦淇进来时,就看到满面泪痕的丈夫,颤抖着要投缳,忙一把抱住他,叫道:“显,你这是做什么?”
李显闻言,如得了主心骨一般,顿时哭出来,语无伦次道:“母后……母后……我违背了母后……母后她……”
韦淇紧紧握住李显的手,定定地盯着李显的眼睛,不容置疑道:“圣人慈母心肠,怎么会因为小过处罚王爷?王爷不想着自己,也要想着我们,想着裹儿吧。”
韦淇在“裹儿”两个字上,加重了声音。李显被手上的疼痛惊醒,脑海中浮现裹儿的神异,茫然无措地对上韦淇坚毅的眸子,喃喃道:“裹儿……裹儿……”
“对,裹儿。为了裹儿,为了几个孩子,王爷要打起精神。来人,打水来。”韦淇扶着李显坐下,李显慢慢平复下来。
丫鬟们端着铜盆、巾帕、漱盂进来,韦淇伺候李显净面更衣,二人才一起往前院走。
路上,李显不时看向韦淇,道:“裹儿……”
韦淇道:“为了裹儿,为了孩子们,王爷要打起精神。”
两人不住地重复上面的对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庐陵王对女儿爱若珍宝,实际上李显确实对女儿爱若珍宝,但更多的是夫妻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话。
李显:裹儿的预言是真的吗?
韦淇:是真的,我们重回京师,你将再次君临天下,所以不要怕。
韦淇心里从不认为李显懦弱,圣人之淫威,世上能有几人不怕?她也怕的。
她的父母兄弟都因圣人而死,但她却对圣人不敢有一丝怨恨。而且照圣人清扫宗室的惯例,只杀王公,不牵连妃妾子女。
全家之中,唯有显才真正面临死亡的威胁。
二人来到前厅,只见全家都到了,管事摆好了香案,天使正拿着一卷圣旨候着。
裹儿觑见阿耶的神色,便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忙跑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臂,笑说:“圣人必是想阿耶了。”
李显的长子李重福听到这话,低头翻了个白眼,暗暗接道,圣人想要阿耶死呢。
李显看着女儿灿烂的笑容,转头勉强对天使笑道:“儿子不能尽孝圣人膝下,又劳圣人挂念,诚惶诚恐。”
天使面容冷酷,气势逼人,语气冷淡道:“庐陵王接旨。”
李显忙携妻儿跪下,天使见怪不怪地看着庐陵王嫡长子李重润以及名唤裹儿的幼女跪在一众兄弟姊妹面前,位居庐陵王夫妇之后。李重润没有跪错。
这种异常早就报到宫中,只不过无人在意。裹儿的姊妹们不仅不在意,反而巴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嘴里祈祷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圣旨言辞流丽华美,但却让李显冷汗淋漓,一字一句都是对他的敲打,似乎要将庐陵王逼在墙角的方寸之地,欲移一步而不能。
李显这些年确实一动不敢动,然而日晷在走,子女要长大。
天使宣完圣旨,李显仍旧趴着,浑身发软,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所致。韦淇碰了碰李显,小声提醒道:“王爷,快接旨好生贡上,再仔细聆听圣人教诲。”
“儿臣接旨。”李显双手抬起,朝上的手心汗津津的,夹杂着掐出来的通红月牙印。
天使双手奉上圣旨,李显在妻子和裹儿的搀扶下站起来,又将圣旨递给重润,道:“好生贡上。来人,请天使去歇息。”
天使淡淡道:“有劳。”说着,便随人去休息。待人一走,李显的双腿一软就是一个趔趄,韦淇忙扶他就近在台阶上坐着。
他拿着帕子,不断擦汗,嘴里不住道:“圣人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韦淇扫了一眼,对一众子女道:“都散了吧。”纨纨带着姊妹们走了,重润带着兄弟去放置圣旨,只有裹儿留在跟前。
半天,李显起身,被妻女一左一右扶着,道:“咱们回院里。”路上,他低声对韦淇道:“那事算是过去了吧。”
韦淇点头,又听李显自言自语:“过一两年,我再给纨纨她们找好儿郎。”
男儿可以等,也可以取宫人为妾室。
但女儿们等不得,也不能胡乱嫁了,故而女儿们的婚事对于流放软禁的李显而言,千难万难。
不过,好在有个好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