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登封元年。
春日,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房州寓所花园的蔷薇花架下,李裹儿与李重润正对坐打双陆,兄妹宛若玉人一般,朗然照人。
“你该叫我二兄。”李重润面露无奈,再次纠正道。
“好的,阿兄。”李裹儿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丝毫没放在心上。
细看来,两人都有一双眼梢上挑的眼睛,不过兄长眼里盛满的是温润平和,而妹妹则是躁动、执拗以及连玉禁步金步摇都压不住的生机勃勃。
假若兄长是春风,那她就是满架怒放的蔷薇花。
李重润语重心长道:“他是我们的大兄。”他指的是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与这对兄妹并非一母同胞。
李裹儿岔开话题,道:“四姐姐的婚事定了。”
李重润颇为困扰:“我还以为是大姐姐。”
庐陵王流放房州,早被神都遗忘,更不用说他的子女了。
长女纨纨十九,二女舜华三女静淑均十八,长子重福十七,双生次子重润和四女瑶琳十五,五女景兰十四,六女仙蕙十三,七女裹儿十二,若在寻常百姓家早就成亲的成亲,议亲的议亲。
早些年,庐陵王李显向神都递过奏疏,请求圣神皇帝为子女赐婚,然而局势波谲云诡,李唐皇室陆续被屠戮,几乎一空,李显吓破了胆子,不敢再催,以至于子女婚事蹉跎。
裹儿听了重润的话,冷笑一声:“阿娘偏心咱们,你心里却一视同仁。”
庐陵王王妃韦淇育有一子四女,重润、瑶琳、景兰、仙蕙和裹儿。她素日虽一视同仁,但若遇事,必定先考虑自己的子女。
李显前途未卜,且偏居房州,哪里能为女儿寻得佳婿?恰好当年他被废除皇位,随他流放的有一位男童韦鐬,十多年过去,已长成十八九岁的翩翩公子。
韦鐬因隔房姑母韦淇封后,小小年纪就成了奉议郎,事太子重润,也因皇帝被废,与其一起流放。
韦淇能为女儿找到的好儿郎,也只有韦鐬了,知根知底,且又是京兆韦氏子弟,面子和里子都光鲜,早就暗暗盘算留给嫡亲的大女儿瑶琳了。
韦鐬是重润的伴读,亲上加亲,自然是好,可是他还有个未议亲的十九岁大姐啊。
“罢了。”重润道。
裹儿不明白重润的脑回路,对,就是脑回路,她脑子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姑且称为“知识”,年纪越大,解封的内容就越多。
比如早几年的圣母神皇会称帝,比如再过两年他们一家会回神都,而阿耶将重登帝位。
裹儿不满阿兄的回答,道:“你和孝敬皇帝一样,惯拿阿娘的偏爱,给自己铺路邀名。”
当年重润大伯李弘将被圣神皇帝打入掖庭的异母公主姐姐未嫁一事,上报先帝,赢得友悌仁爱的好名声。
重润单手扶额:“我又没反对四姐姐的婚事。”
裹儿冷哼一声:“若是你能做了主,你将韦鐬许配给谁?”
“不是许配,唉……”重润颇有些无力地纠正道。
裹儿穷追不舍,誓必要重润说出答案。重润被扰得不胜其烦,只得想了想,道:“长幼有序……”
话音未落,棋盘上就被幼妹狠狠打落了几个锤。
裹儿将一腔的气闷和不平都发泄在棋盘上,骰子掷得格外好,一路势如破竹,道:“阿耶就不会这样。房州雨水多,可再多的雨水也不能全进了脑子,阿娘待我们好,老四敬你尊你,莫要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人。”
重润输了,一边收拾棋盘,一边笑道:“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你。”
“我知道。我明白。”
“既然明白,就不要有恃无恐啊,阿兄。再说,大姐说不定有别的造化。”阿耶登基,大姐就是公主,想要什么漂亮giegie没有。
重下一局,兄妹二人又和好了。满院的兄弟姊妹中,两人最能说上话,裹儿她小时仿佛被什么驱使,一定要事事学阿兄。
阿兄进学,她跟在他屁股后面;阿兄写大字,她不认字,急得哇哇大哭,最后还是重润握着她的手描了两张。因而兄妹感情十分要好。
阳光照在两人的肩上,花架上开满了雪白、粉红、鹅黄、嫣红的花儿,累累串串,如梦似幻。
正院里,韦淇正在和大丫鬟素娥为瑶琳准备嫁妆。忙活半日,只找出了些压箱底的绸缎和几箱金玉家伙。
他们一家先贬均州,再贬房州,已逾十载,金银细软早已丢的丢、抛的抛、花的花,只剩些这么些个了。
素娥笑说:“韦郎君是王爷王妃养大的,早当做亲子一般,这一嫁一娶,不过是定了名分,仍旧是一家人一起生活,不必在意繁文缛节。”
韦淇又看了眼财货,叹了口气,道:“也罢,省了一应虚礼。不过,两小儿成家,也该给他们分些东西。 ”
五指头有长短,手心肉厚手背肉薄。
韦淇取了六分之一的财物给四娘瑶琳做嫁妆。男儿有朝廷的俸禄,钱财没他们的份,非己出的小娘子分的钱财是亲生闺女的一半。
圣神皇帝年纪大了,政局更加复杂,恰好老四到了年纪,早日出嫁,她也安心。
素娥悄声道:“七娘只怕不想这么急,咱们……”
韦淇眉毛一挑,道:“她懂什么,不许乱说。”素娥连忙应了。
想起小女儿,韦淇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她们一家最后会回神都,重登至尊。
裹儿生有宿慧,神异非常。九年前,圣神皇帝大肆屠戮宗室,显和她战战兢兢,背地里哭天抹泪,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深夜哭声惊醒了三岁的裹儿,她爬起来,白嫩嫩的小手给父母擦泪,并小大人似的道:“阿耶不怕,奶奶要当皇帝,这是在清理宗室,和咱们没关。阿耶以后会再当皇帝,不怕!”
此话几乎让夫妻惊得魂飞魄散,顾不得伤心,死命叮嘱裹儿不要再说胡话,裹儿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没想到第一件事竟然应验了,那第二件……
这几年,李显和韦淇心里痒得直挠,然而不敢再问,恐泄了天机,又觉得在梦中,不大可信。
想到这里,韦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自言自语道:“裹儿是有造化的。”裹儿是上天给他们的恩赐。
若将来真有了造化,那四娘出降韦鐬仍不失一桩好姻缘,韦淇心中如是想到,将来四娘缺的定要补上。
至于其他七人,若有了造化,既是她们的造化,也是他们夫妻的造化。
韦淇想着,心中不免仁慈起来,半响,下了决心道:“官中的钱财分成八份,我的嫁妆按刚才说的分。再拿几个差不多的钗环,送到娘子们那里。先找出来让我过目。四娘的婚事就说是当年指腹为婚,旁的不用多说。”
素娥虽然惊讶,但韦淇是主母,忙抛了手头的活,去找钗环来。韦淇过完目,吩咐素娥按着长幼顺序送去。
素娥一路穿花度柳,房州寓所虽旧,但经韦淇打理,处处生机勃勃,垂柳摇曳,百花烂漫,莺歌燕舞。
来到大娘纨纨的小院,见二娘舜华也在,两姊妹正说话,看见素娥,手忙脚乱地起身,叫着素娥姐姐。
素娥当没看见大娘纨纨哭过通红的眼睛,笑说:“王妃整理嫁妆,翻出些早年戴过的珠钗,说白放着怪可惜,不如拿出来给娘子们戴。”
素娥接过小丫鬟手中的漆盒递给纨纨,纨纨打开一看,四支水精钗如脉脉秋水之色,明澈柔和,先道了谢,再问:“单我一人有,还是别的姊妹都有?”
素娥笑说:“娘子们都有。二娘也在这里,省得我再跑一趟。”说着又将二娘的漆盒送上。
舜华以为王妃单送大姐,没想到自己也有,打开一看是两支花树金钗,钗首是一片薄金片,如剪纸般镂刻缠枝卷草纹,上面一只凤凰口衔绶带振翅欲飞,下面缀着一只小巧的金鱼坠,华美繁丽。
舜华爱不释手,道谢道:“这样好的花树钗,难得一见。大姐那两对水精钗的成色也是难寻。”
素娥笑说:“王妃说,水精钗四支并用才好看,因而都给大娘。还说了,让二娘几位娘子不要多心,以后你们用得上的好东西也都留给你们。”
舜华喜好华美,更爱这对花树钗,闻言笑回:“我们姊妹们记住了。”
纨纨笑着推了舜华:“素娥姐姐,你快打舜华一下,让她醒醒神,天天不替母妃分忧,还要骗母妃的好东西。”
素娥笑道:“我可不禁不住大娘和二娘取笑。”素娥还有几处要送,又说笑两句才走了。
一路而去只没找见裹儿,她问了婢女,去了花园,远远望见蔷薇花架下,七娘和二郎仿佛在下棋,便笑着走来说:“七娘在这里,叫我好找。”
裹儿回头笑说:“找我做什么?”素娥送上漆盒,笑说:“王妃让我把这个送给七娘。”
裹儿命人收了,重润好奇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笑道:“是个好东西,阿娘就是偏疼你。”
漆盒中是一对金镶玉蝴蝶式样步摇,蝶翅镂刻如花树,中间嵌着白玉,下面缀金缀玉缀珠,纤巧细丽离披纷垂。
裹儿道:“这偏疼给你要不要?”裹儿越大越明白,父母的这份宠溺偏疼是有代价的。
重润将步摇递给裹儿的丫头彩月,笑说:“你刚才还说我被偏爱有恃无恐,你瞧瞧你的样子,可不是有恃无恐?”
裹儿听了一怔,脸上没有被戳破的羞恼,反而是恍然大悟,既而笑起来:“你说的也是。”
重润挥手让素娥回去,对裹儿笑说:“太要强了,不是好事。你总是一副这世界欠你几亿钱的样子,不好,乐天知命才能长久。”
裹儿抬头仰望碧空,坚持道:“错的不是我,而是整个世界。”
重润沉默,良久叹道:“中二的小女孩啊。”重润与裹儿相处久了,也学了几个不知来头的词。
裹儿意味深长地摇头叹道:“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
重润心中恍然,对照着妹妹,将中二这词理解得更透彻了。
至于裹儿哪来的那么多新造词,他一点也不奇怪,毕竟神都御座上的那位不仅能新造词,还会造新字。
比如什么吏户礼兵刑工,改为天地春夏秋冬,什么中书门下改为凤阁鸾台,什么日月凌空为瞾……
无他,唯遗传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