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丹枫信任他自己的刀,他的刀有十六种变化,任何一种,都足以使一流高手丧命,费家的所谓“变化”。不是招式上的“变化”而是致命、狠辣的、融合各种奇门异术的“绝招”。
“你既是萧秋水,便活不下终南。”
萧秋水淡淡地道:“我不下终南。我上华山。”
费丹枫怒道:“把‘天下英雄令’拿出来!”
萧秋水眼光注视远处,仿佛只有终南那山、那水,方才值得他一看。
“你配吗?”
费丹枫一下子愤怒得全身抖了起来。
——不要生气,费丹枫,不要生气!
他暗自警告自己,一面抑制愤怒。
偏偏萧秋水的眼里又似乎有了笑意,仿佛以为他的发抖是因为惧怕——
——我才不怕你!
费丹枫终于按捺不住,一刀劈出!
刀风霎时间布满了狭仄的膳堂。
萧秋水的身形已飘出了膳堂,到了神殿。
刀风立刻又追到了神殿,且充斥了神殿。
萧秋水又逸上了神殿,到了门槛。
刀风又粉碎了寺前门阶的宁溢。
萧秋水又飞了出去,到了摆在天坛前,那一口极大的、六人合抱宽的香炉边缘上。
——你这岂不是找死!
费丹枫心忖。他跟着也飞上了香炉边缘。
寺里的人都追出来看:只见灰蒙山景,两人宛在天边,衣袂飘飘,来往闪忽,背后是一片空茫的天色,好像连沁凉的空气,袅升的香烟,也是一般无情。
大家却没有注意到围观的人丛里,多了五条戴竹签的鲜衣大汉,静静地默视着。
费丹枫一刀劈下去,这一刀龙腾虎势,不但可把人劈成两半、也可以把铁炉斩成两半。
但是到了中途,刀势全改。
刀改由刀背拍落,击在香炉里!
“逢”香灰激扬,全进喷向萧秋水!
然后费丹枫的刀横扫,却在刀柄间,忽忽二声,喷出大量的毒液。而他空着的左手,也打出四、五种不同的暗器!
有些已经不可以说是暗器,而是毒物——活着的毒物。
随便任何一样毒物,或一件兵器,只要沾着萧秋水,——萧秋水必死。
可是萧秋水没有死!
他突然脱下镖客的披风,一张一罩,便把费丹枫连人带刀带暗器包住。
——当然连香灰也裹了进去。
费丹枫才挣扎了一下——才挣扎了那么一下子,便不动了。
萧秋水打开布包,费丹枫七孔流血,“砰”地倒在香炉里,身子炙着了香灰,“吱吱”
地烧响了起来。
——也许他以刀拍香灰,亵渎了神明吧?死了后连香都要烫他。
费丹枫中了自己的毒,——连香灰给他那一拍,都是有毒的。
所以他死得很快——虽然死得双目凸露,死得不服气!
这是萧秋水第二次决斗。
——其实应该说,萧秋水得“无极仙丹”之助,受武当、少林、朱大天王一系及权力帮一脉“八大高手”相传后,第二次单打独斗,面对高手的对决。
——萧秋水是用了章残金、万碎玉连使“残金碎玉”掌法时的“金五游龙”身法,退出寺内,而在香炉上乃运使“东一剑、西一剑”的“东忽西候”轻功与之周旋——但这一战最令萧秋水愉悦的是:他在博杀强敌时,用的却是他自己的手法。
他已经越过前人,有了他自己。
他在与娄小叶一战中,以对方断剑绝招搏杀对手,已经稍具雏型:而这与费丹枫的一战更能确立他的未来趋向。
他望着空蒙的天色;天意无情、是在人心。每一个人都有他特殊的形式,而也有特殊的安身之地,所以也有特别适应他的生存方式和死门。
只要运用高超的武艺与智慧,找寻那安命之所,就能无敌,就像蛇畏硫磺,大象惧鼠,蝴蝶都知道季节流变飞往一个地方一佯。只有天地是阔大宽逸的,所以无理可袭。
萧秋水站在香炉上发怔,远眺苍白的天色,加上深锁的剑眉,袅袅上升未灭的香烟,倒在脚下的尸首,使萧秋水看来犹如诛杀恶魔的天将,在替天行道后又生了大慈悲,故有忧色。
要不是有这样的感觉:阿水、疯女、秦风八、陈见鬼等必定已欢呼。
费家的其他五个人没有上前来收尸,他们已不见了。
费丹枫一死,他们就溜了,逃得一个也不剩。
这尸首后来还是萧秋水亲自挖的坟墓,亲自埋的。
他在墓碑上用剑刻了几个字:
“费家的人”。
——生为费家人,死是费家鬼。
他以为费丹枫会喜欢。
——他当然不知道费丹枫是因为不想仅止作为费家的人,所以才野心勃勃,自诩高明,结果死于横逆,成为费家的冤魂之一。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反正终南山多雾,不久墓碑即生青苔,连那几个字,也被蔓长得看不见了。只是那青苔不似一般绿茵,反倒是生得一片惨黄,长在墓碑上,乍看来就似一张人脸,不,像费丹枫生前的脸一样。
萧秋水决意上华山。“我也去。”陈见鬼说。“我们一齐去。”秦风八道。
“我们本来赶到陕西来,是要接萧大哥过去,参加‘神州结义’同盟盛会。我们皆一致认为,这领导非萧大哥莫属,故此才要萧大哥去一趟。”疯女道。
萧秋水这时再没有谦让。因为他已看出了这武林的情形,要一个年轻的“盟主”出来,一定要能代表的正道力量,而不只是“荣誉”而已,更重要的是“责任”。以及负担起这个“责任”的“责任心”。
所以他只是问:
“是在哪一天?”
“三月十二。”
陈见鬼即道:“那天阴雨。”
秦风八皱眉道:“腥风血雨。”
这两人是丐帮的重将,在裘无意严训之下,对星象、卜卦、气候、时令等都有特殊了解的异能。
“我会去的,”萧秋水道:“但是我要先办完这件事再说。”
“那么我们一起去,”阿水说。
“反正要回去,就一道回去。”刘友也道。
“一齐去闯荡也好,”萧秋水对阿水等笑着调侃道,“可别又摔跤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于是一行五人,同上华山。烟雾空蒙,山风飒烈,他们自终南山出发。
到了玉泉书院,萧秋水等人虽艺高胆大,但也素闻西狱华山的。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他们在这“千古华山一条路”下,酣饮清泉,然后才背上行囊出发。
所谓行囊,秦风八与陈见鬼二人,大大小小的麻袋背了十七八包,也不知是什么物事。
萧秋水等人都知道丐帮门户中有许多奇文异规,所以并不过问。
阿水,换上一袭朱赭劲装,膝上还是照惯例,开了两个洞,以免摔跤时把裤子磨破。刘友,还是疯疯癫癫,神经兮兮的,不过也有几分姿色撩人。萧秋水心想:要是那好色的林公子在,一定过去打情骂俏,那说不定会被忽发花痴的刘友咬上一口。
他心里想着,不觉暗笑。旁人看去,只见他眉带忧色,却精悍过人,穿白衣长衫,介于文秀与英气之间,很难捉摸。
“萧大哥,如果你当上了‘神州结义’的盟首,你有什么打算?”
这时阳光照在松林中,一络一络的阳光,好像到了树枝遇到了弹性似的,反照下来,洒在人的身上,好像细雨一般舒畅。萧秋水仰着脸好像在鹊饮无私的和照的阳光。阳光好金好亮,当华山的风挥过,全座山的松树都摇首摆脑,发出“呵呵”的声音。这就星华山有名的松涛。
“没有打算。”萧秋水答。“我是从一座山,走至另一座山。”萧秋水笑得温煦如春阳:“我不是去打猎的,我爱这些山。”
疯女和阿水都似懂非懂,好像松风在诉说些什么,是华山上那秦宫女玉姜的故事吧,还是齐天大圣打翻太上老君炼丹炉的传说……她俩不懂。
陈见鬼说:“不过一般的领袖都是先有所允诺,他出任后要做什么做什么的……”
萧秋水望着对面的山。这边的山柔静阴郁,对面的山被金色的阳光洒得一片亮晶。
真是好象仙境一样,有什么喜乐的事,如升平的音乐,在那儿树梢间荡跌着、回乐着的……
“我不是领袖,我只是决斗者,或宁写诗、绘画、沙场杀敌。”
秦风八道:“那你跟什么决斗?”
萧秋水脸中掠过李沉舟那空负大志的眼神……他说:“我跟自己决斗。”
“我不懂。”连秦风八也嚼咕着。
“要跟自己决斗……”
萧秋水笑了,“首先要择剑,排除万难、找到自己……”他诵咏着两句: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他信步前行,走上千尺幢。石上写“回心”两字。还有石壁右书“当思父母”,左书“勇猛前进”。这千尺幢扶摇直上,不知深远,仅一铁练供手攀扣,上天开一线,几至爬行,始能宜立,是谓万夫莫开之势。萧秋水微笑,把他头上的儒巾解掉,绑在“回心石”上,然后洒然前行。四人茫然相顾,只有跟着过去。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少年脆弱的萧秋水,进入成熟生命的伊始……
回心洞天插壁立,登华山仅此一道。
蹬道共二百七十四级,既陈且长,阴森逼人,阴凌凌空,出口只有一个,圆若盘盂,古称天井。
在此狭仄的洞口,有一块铁板,只要一经封盖,即与山下的人断绝了。
此刻“天井”没有封盖。
萧秋水的身子几与蹬道梯级平行,昂首望去,犹可见一丝天光——
但萧秋水望不到“天井”旁的事物。
所以更不知道那儿匿伏着有人。
四个人。
费洪和费晓。
费洪和费晓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费洪与费晓身边的两人。
一个人,书生打扮,但脸色惨青,一柄扫刀,就搁在从千尺幢登百尺飞峡的蹬石上。
这人不曾抬头,但没有人敢走近他:连费洪、费晓都不敢。
在“天井”隘道上,有一妇人,高大,挽髻,长脸,高颧,双手高高举起一柄劈挂大刀。
刀漆黑,至少重逾七十来斤,而妇人脸上凝布之煞气,却至少重若万钧。
他们正在等待。
等候萧秋水一步一步走上来。
萧秋水扶级而上。千寻的壁谷,群山深远处,那么静静的翠谷,真该有唐方迎照在阳光下,吹首小笛……萧秋水是这般想。
仰头可眺重嶂叠翠,奇峰丛峙的高山;俯视则可见潺潺长流,清可鉴底。那高山是我,那流水是唐方……不知是什么乐曲,给萧秋水改了歌词,这样地唱。
然而危机布伏在蹬道的尽头。
那是必杀之机。
那一男一女,是夫妇,而且是费家的要将。他们就是费鸦子与封十五。
费鸦子是费渔樵的长女,她专霸之名,传遍武林,使高傲慢倔的没落世家子弟封十五,也有平常之癖。
封十五就是那惨青脸色的汉子。“封家扫刀”本是天下闻名的“八种武器”之一,后来封家败落,为唐家所摧毁,封家使扫刀的高手,只剩他一人。
他向自负傲岸,又不肯将绝技授人,“封家扫刀”于是没落,他也因此入赘费家,心里有怀才不遇的志魄,所以出手就似每一刀每一扫都要别人以血来洗他的耻辱一般狠绝。
费鸦子的劈挂刀,封十五的扫刀……在江湖上、武林中,是二绝。但他们骄傲得从不肯合击过。所以费鸦子守着“天井”,封十五则望着山谷。
费鸦子的劈挂刀高高举着……
还有十来步,就到“天井”之处了,萧秋水俯手仰着,看过去,望不到什么。
然而那首歌,遥在萧秋水心里萦回不绝。那松风籁籁地吹过林子,催动了萧秋水的衣角:是要细细地告诉我什么吗?萧秋水没有听见,他想,一定是唐方寄溪流,传山风,写在云上、水上的话语。
他真懊恼他未曾听见。
然而风,是逆着吹的。
也就是说,风是钻过“天井”,吹送下来的,风穿过费鸦子高举挂刀的衣角,费鸦子全神贯注,双手高举,所以不能捺住衣袂。
“来的确定只是萧秋水和丐帮的人吗?”
“还有广东五虎的人。”
“那不打紧。肯定上官族的人不在吗?”
“不在,他们的人,都出来了?”
“你们二个,去通知山上,”费鸦子道,“你们四个,留在这儿。”
“几个小毛贼,还用这般阵仗?”
封十五冷冷地、毫无表情地讪嘲着,他被费渔樵安排到这山隘上截杀上官族的人,他本就觉得大材小用,很不服气。所以他就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把扫刀放在一旁,闲着没理。
费鸦子也没理睬他。她也自信她应付得了,不过她是费渔樵爱女,遇事甚有分寸,先嘱她自己的子女费澄清、费宝贝、费心肝等人先上山报告去,却把哥哥费逸空的一对儿子:费洪与费晓留下来。
“能杀丹枫的,多少有些能耐。”费鸦子道:“不可以轻视。”
她明知一个萧秋水没有什么了不得,但她定是要在这隘仄的进口里施狙击,除此强敌,这是她的本性。
费洪与费晓目睹过萧秋水的本领。他们知道萧秋水并不好惹,所以弄了一块巨大石头,对着蹬道,准备姑母一击不中时,再推落石块,蹬道如此狭隘,石块滚下时,一个也躲不掉。
——其实谁能躲得过姑母那百发百中,且意想不到的一击呢!
——如果躲得过,也成为这石下冤魂罢了!
——就算连石也砸不死他,还有姑父的扫刀——他们虽是费家的人,但却知道谁也躲不过封家的扫刀。
所以萧秋水是死定了。
萧秋水离石蹬隘口只有几步路了。
然而他心里还是在响着他认识唐方时的那首歌……
郎在一乡妹一乡;
有朝一日山水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