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面纱公主

月悬于空,夜风燥热,一场骤雨将落未落。

北茉又做梦了。

与今晚一模一样的沉闷天气,暴雨如注、电闪雷鸣,身披甲胄的士兵如同黑云一般压破了西凉国最后的防线,直直捣入皇宫。

国破家亡,震耳欲聋的哭喊、惨叫声淹没了周围一切,昔日金碧辉煌的銮殿到处染满鲜血,尸横遍野,所有人都在慌乱逃命。

年仅十岁的北茉躲在角落,用力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鲜血。

杀戮。

人间炼狱。

重重火海之中,梁夏王手持一柄重剑杀入皇城,一剑割下西凉王的头颅!硬生生将他刺死在曾经最尊贵的皇位之上!

“啊——”

亲父血溅三尺,北茉尖叫着苏醒,在睡梦中猛然坐起身。

栖梧宫宫门一点烛火惊慌坠地。

九角回廊之下,朱红笼灯随风在金砖间晃动着星点光影,小宫女绿袖梳着一对双环侧髻,着宝蓝绡缎花纹裙,不知所措呆站。

明日是梁夏国长公主挑选当朝驸马的吉日,作为陈贵妃安插在栖梧宫的眼线,绿袖受命前来偷看长公主心仪的驸马名册。

举国皆知,长公主脾性骄纵、刁蛮刻薄,绿袖平日就怕她怕得要命,只敢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溜进寝宫。

乍闻这一道惊声,绿袖吓得肝胆欲裂,显然不料长公主会突然醒来。

名册“啪”得一声摔到地面,绿袖猛地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长公主赎罪啊!”

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脑海里不由回想起栎阳长公主平日的骄纵无礼。

“你是谁?”

下一刻,头顶却是忽而传来一道懵懂乖软的声音。

绿袖神色一僵,愈发不敢抬头。

栎阳长公主在十岁年华容貌尽毁,平日以一张轻纱覆面,最恨别人看到她的脸。绿袖瑟缩着哭腔道:“长公主……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是有意打扰您安寝,奴婢再也不敢了。”

“求求公主……您就饶恕奴婢吧……是陈贵妃逼迫奴婢办事,奴婢不得不从啊。”

半晌,没有动静。罗帐间反而伸出了一只白皙细嫩的手,缓缓抬起绿袖的下颌。

“公主?你……说谁是公主?”这一道软声似乎极为不解道:“你别哭了呀。靠近些,让我看看你是谁。”

听着耳边温柔安慰的声音,小宫女莫名没那么害怕了,鬼使神差的抬起头。

只见——

千灯暗室,纤细的少女跪坐在白薄月光之间,她面容清纯,身披素白,乌黑的长发如同一段浇湿的云云雾霭。

那一双莹润秋瞳有些空洞,五官好似被精雕玉琢的漂亮人偶,天真、无邪,楚楚可怜的情态,教人一眼就生出强烈的保护欲。

绿袖完全怔住了。

怎么回事?

栎阳长公主……不是应该容颜尽失,面目丑恶吗?为何面前的妙人如此绝色,脸上没有一点毁容的伤疤!

这、这不可能!

“你是谁?”北茉抬起浓密纤长的羽睫,乖巧地看着面前的小宫女,“我们……认识吗?”

“奴婢……”

长公主的神色这么单纯、无害,使得绿袖忘记了危险,不由自主道:“奴婢是您的贴身宫女啊。”

绿袖任职栖梧宫已经有一年,常常在殿前伺候,栎阳长公主……不应该认不出她。

“我不认识你。”北茉忽然道。

绿袖浑身一颤。

“公主……您不要吓唬奴婢啊。”绿袖颤声道:“您、您怎么会不认识奴婢呢?白日的时候,奴婢才伺候过您。”

窗外白光骤闪、雷声大作,疾风猛地吹撞窗榭,这一场急雨终于嘈嘈切切的砸了下来。

“你是奴婢?”北茉歪了歪头,轻声道:“那么……我呢,我是谁?”

雨光映着栎阳长公主苍白的面容,她神情认真,半点不似伪装,冰冷的大理石温度透入绿袖双膝,让她浑身不自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围的气氛太诡异了。

恰在此时,风吹灭了红烛,倏然炸响的轰雷吓得绿袖尖叫一声:“奴婢、奴婢错了!”

“奴婢再也不敢了……”

随即,绿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寝宫。

只留下北茉独自坐在软帐间,从枕后摸出一张小纸条,悠悠然念道:“戴上面纱,不准外出,不准下床。”

“更不准离开这一道宫门。”

翌日。

下了一夜暴雨,景墙枫叶洗刷得透亮、垂着沉甸甸的雨水。栖梧宫的宫人们早早便开始了忙碌,只因今天是栎阳长公主筹备已久、挑选驸马的良辰吉日。

“长公主,该起身了。”

大宫女灵秀与静芳照例敲了三声门,随后将一应洗漱用品放到寝殿外。自从栎阳长公主毁容之后,便不喜贴身伺候,宫女太监都只敢低着头等候。

稍过半刻,殿门缓缓打开,栎阳长公主一身粉裙,面覆轻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还算灵动。

“长公主。”灵秀上前行礼问:“您可要先用早膳?”

“不必。”

这一道声音还略微透着懒意,伺候多年的灵秀却能听出长公主心情不妙。毕竟,长公主一直不愿挑选驸马,前后不知推拒过多少回。这一次,若非陈贵妃向梁王吹了枕头风,张罗许久,长公主绝不会赏脸。

灵秀点头哈腰地扶着这一位骄纵的主子,讨好道:“那您可要启程去御花园?奴婢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各家世族子弟应该到了。”

北茉无可无不可,脚步却忽而一顿,“宫中是否有一个叫绿袖的小丫头?”

静芳楞了一瞬,连忙点头,“有的,前些时日刚刚从内务府调过来的人。”

“长公主有何吩咐?”

按照这一位主子眼高于顶的心劲儿,惯常瞧不上任何人,自然不会特意记得一个小宫女,除非……

“杀了吧。”

果然,下一刻长公主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拖出去,杖毙。”

众人又惊又骇,瑟瑟发抖得跪了一地,唯恐殃及池鱼。灵秀只当长公主因挑选驸马的事心情郁躁、拿奴才开刀出气,连忙垂下眼道:“是。”

无一人胆敢求情,深宫之中,长公主之命便是说一不二的圣旨。

直至北茉坐上步撵,落下纱帐,她方才露出一点困倦的疲态,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约莫是当年西凉亡国、骨肉血离留下的深刻阴影,北茉常常噩梦缠身,神思不属,昨夜雷雨惊醒,她又犯了夜间会失忆的毛病。那小宫女见过了她的真容,又是陈贵妃的眼线,断不能留着……

作为西凉国余孽,北茉扮演梁夏公主已有几年,她早就懂得人善被人欺、养成了一副刁蛮恣睢、杀伐果断的性子。

御花园中风光正盛,琼楼玉宇,三步一景,处处可闻鸟语花香。

这一次挑选驸马乃是陈贵妃特意为长公主操办,后宫嫔妃全请来了,北茉刚刚下步撵,便引来了一众打量的目光。

“长公主驾到——”

多亏了北茉臭名昭著的风评,原本聒噪的后宫嫔妃一见到她个个噤若寒蝉,纷纷乖巧行礼。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陈贵妃缓缓迎上前,她着一身烟绯霞线百鸟裙,头戴双珠金灿步摇,由于保养得当,年近四十仍旧风姿绰约、妩媚动人,风头盖过了皇后,不愧是梁王最宠爱的贵妃。

“几日不见栎阳,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后宫四位贵妃之中,唯独陈贵妃掌握实权。

她母家旁系根深蒂固,亲哥是当朝宰相,祖辈位享太庙,因此平日在后宫横行霸道、越庖代俎,众人也敢怒不敢言,不过……北茉显然不买账。

“陈贵妃娘娘可是老眼昏花了?”北茉讥讽道:“本宫还戴着面纱,你哪一只眼睛能见到水灵?”

闻言,众人一阵低笑。北茉冷笑道:“若换作那个不长眼的狗奴才敢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夸本宫,本宫定要扇烂她的脸。”

陈贵妃气得微微捏紧了桌角,面上却没有动怒。作为梁王与梁皇后的嫡长女,栎阳长公主一向被陈贵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两人水火不容已久,每一次见面都是争锋相对。

奈何当朝律法,长公主没有出嫁之前掌有朝政实权。为了早日扳倒梁皇后,陈贵妃才会迫不及待的给北茉挑选驸马。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千岁千千岁!”

众所周知,栎阳长公主只有在梁皇后面前反常的乖巧。主坐之上,梁皇后头戴凤鸟点翠珠玉冠,笑容和蔼轻声道:“栎阳。”

“今日是你挑选驸马的吉日,世家子弟已经到齐了,便回头,瞧一瞧吧。”

这一次各宫受邀、特意挑选长公主驸马,陈贵妃提前精心准备多日。因此,只要是梁夏国里的美男子全都在此列。

北茉出入御前多年,虽骄纵跋扈,然对朝中后起门生已经烂熟于心。她一眼便看出这一群驸马人选空有其表,一个个都是世族庶子,一无实权,二无大志,家中妾室成群者不在少数。

只有陈贵妃当真恨不得让她立刻找一个草包嫁了。

梁夏国长公主常年凶名在外,又容颜尽毁,前来参选的青年更是不愿娶,奈何受不住世族压力,只得走一趟过场,其实一个个心里都祈祷着长公主千万别选中自己。

一圈儿挑选下来,剩余人选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几位相貌不凡、挨得起骂,又经得起吓的武将之子。

北茉掂量着手中马鞭,正打量着剩余的几位青年,陈贵妃已经忙不迭地起身,插话道:“栎阳,这一位是今春三月的探花郎,还有安国府小侯爷、吏部尚书右丞的侄儿……”

“他们与你年纪相仿,又是当朝一等一的好手,栎阳定然会喜欢。”

驸马名册已经被太监划得寥寥无几,陈贵妃唯恐长公主三言两语又将人随意打发了。

“喜欢是喜欢。”北茉眨了眨眼,忽而道:“却不知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如与本宫去演武场跑一圈马儿,自见分晓。”

陈贵妃微微蹙眉,说:“栎阳,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与一群男子上场跑马?不妥,不妥。”

北茉回过身,双手抱臂道:“陈贵妃此言差矣。梁夏国的铁马骑兵威震四方,万里江山更是父皇当年御驾亲征打下,梁夏国风一直重武好文,怎能因为我是女子便厚此薄彼?”

陈贵妃被北茉呛得说不出一句话,正面红耳赤之际,梁皇后趁机解围道:“既然陈贵妃刚刚说,这几位青年都是当朝一等一的好手,亮一亮本事岂不简单?总得让栎阳心中比较一番,方能挑选到心仪的驸马人选。”

陈贵妃咬了咬唇,颇为不甘心道:“皇后娘娘所言有理。”

难道,栎阳一个深宫之中娇养出来的长公主,还能比得了经过重重筛选、一等一好身手的硬汉男儿?!

陈贵妃一开始有多胜卷在握,后来便有多诧异。

探花郎灰溜溜认输,后又有几位青年上场比试,无不例外,皆无一人能胜公主,北茉以一敌多遥遥领先众人。

比至最后,场上只剩下安国府小侯爷一人,陈贵妃面色有些挂不住了。

小侯爷咽了咽口水,压下心间的无比紧张,他知晓栎阳长公主一贯恶名在外,却不知对方一介女子,竟有这等骑马射箭的本事,不怪当今圣上对她宠爱有加、百般纵容。

陈贵妃死死盯着场上最后二人,灼热的视线几乎带着温度向小侯爷逼视而去,小侯爷与陈贵妃遥遥对视了一眼,几不可见的微点了下头。

比试再次开始,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向前跑去,对着活靶子射出一箭又一箭,小侯爷虽没有箭箭正中活靶头顶着的靶心,但好歹与北茉的差距不算太大,只是始终无法更胜一筹。

小侯爷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安国候府代代武将出身,他自小习武,若是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岂不是丢光了安国候府的脸面?

眼见北茉再次拉弓搭箭,小侯爷连忙捞出一支箭矢,急急冲着北茉瞄准的活靶射了出去。

心急之下射出的箭自然失了准头,箭矢越过五环箭靶,直直向场外飞去。

好巧不巧,场外恰好正有人经过。

这些开了刃的箭矢射中之人,必死无疑。

一道寒光闪过。

天地俱寂。

清风吹起站在队伍最前方的男人一袭白衣,恍若谪仙降世。眉目冷冽,轻飘飘抬了下手。

单手之姿握住了直冲他首级而来的箭矢。

箭被随意丢至一旁。男人一身素色道袍卓然而立,浑身寻不出半分慌乱之色,场边的禁军齐刷刷跪成一片。

“拜见国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