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秀掉头望去,一人浑身泥污,身法快如闪电,直奔喜堂而来。几个庄丁拥上阻拦,被他合身一撞,纷纷四脚朝天。沈秀一愣神,那人已经来到堂上。堂上多有天部高手,见状纷纷上前,数十拳脚齐向那人聚拢。那人浑如未觉,拳脚近身,一扭一闪,身上仿佛涂了一层油脂,拳脚无从着力,从他身边滑过,同时手肘头撞,闷哼之声不绝于耳。天部弟子纷纷瘫倒,那人只一晃,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惊,挥掌便打,不料那人一个跟斗翻过沈秀头顶。沈秀拳脚落空,将身一矮,旋风后转,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左脚伸出,点在那大红喜字上面,凌空翻回,落在沈秀身后。沈秀转念不及,那人凌空出膝,顶住他后心的“至阳”穴,“扑通”声响,沈秀做了一个肉垫,被他跪在膝下。
此人来势奇快,似入无人之境,堂上堂下,没有几个人还过神来,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惊呼起来。但见来人眼泪滚落,在脸上的泥污中留下了两道深痕,身子更是不住发抖,向新娘大哭几声,举头撞地,咚咚作响。新娘却似吓得呆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原来,陆渐眼看婚礼已成,突然血涌头顶,浑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当真见了姚晴,却又无话可说,唯有以头抢地,化解心中愤懑。
难受之际,忽觉风来,陆渐只当天部高手来袭,心中暗怒,想要反击,但一抬头,却是愣住。只见商清影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极大,伸出左手扫了过来。
这一下,无论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虚看出陆渐身份,忌惮他神通了得,正想应对之策,不料商清影爱子心切,奋不顾身扑向陆渐。沈舟虚阻拦不及,惊骇欲绝,心知陆渐神功绝顶,妻子却是柔弱不武,决然挡不住“大金刚神力”轻轻一击。
大堂上人人屏息,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陆渐一个耳光。陆渐不觉一呆,商清影一咬牙,喝道:“还不让开?”举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陆渐右颊。陆渐浑如不觉,望着商清影,仿佛痴了呆了。
“让开。”商清影推了陆渐一把,却如蜻蜓撼柱,眼见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双拳齐下,打在他双肩眉梢。陆渐不拦不挡,也不还击。
商清影身子柔弱,打了十来拳,只觉浑身发软,忍不住骂道:“你这人好可恶,干吗欺负我的秀儿?你……你再不起来,我便与你拼了。”说着低头来撞陆渐。陆渐无奈起身,伸手去扶,却被商清影拂袖甩开,也不瞧他一眼,反身扶起沈秀,见他鼻青脸肿,嘴唇破了一块,当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泼得陆渐满脸。茶水洗去泥污,露出本来面目,商清影认出他来,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这样,上次就该送你见官。”
陆渐没来由眼眶一热,涩声说道:“沈夫人,对不起,我也知道不该来,可一见阿晴嫁人,我就心里难过,恨不得死了才好。”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
商清影初时只是愤怒,但见陆渐愁苦,又是一阵心软,回头问道:“秀儿,你认得他?”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后,轻声道:“我认得他,他和孩儿一样,都喜欢姚师妹,但师妹最终垂青孩儿,这人心中不忿,故来寻衅挑事。”
商清影才知这陆渐为情所困,心中微感同情,叹道:“情之一物,不可勉强。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给两人,选了秀儿,便会与他白首偕老。你再是伤心,也没用处,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若不然,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陆渐摇了摇头,“你儿子人面兽心,我不许阿晴嫁他。”
“住口!”商清影的嗓音阵阵发抖,“你嫉妒秀儿也罢了,如此血口喷人,不嫌太过无耻了吗?”陆渐道:“我哪儿有血口喷人……”他指着沈秀,大声说道,“他杀害老人、勾引尼姑、趁着荒年囤积谷米,害死了无数的百姓……”
堂上一阵哗然,众人纷纷摇头,商清影更觉陆渐胡搅蛮缠,可恶透顶,之前些微的好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高声说道:“你要诋毁秀儿,也该寻几个好些的理由。你说他杀害老人,真是胡说。秀儿平日最是敬老,见了穷苦老人,都要施舍银两;至于勾引尼姑,更是荒唐无比。秀儿对姚姑娘一片痴心,谁又会看不出来?至于囤积谷米更不对了,你瞧庄外,大婚之余,秀儿也不忘赈济灾民,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做得到……”
她连珠炮发问,陆渐不善争辩,只急得面红耳赤,连说:“他……他……”沈秀见状胆气略粗,扬声道:“姓陆的,你这么污蔑本人,可有什么凭据?”
“不错!”商清影看他一眼,眼里流露怜爱,再瞧陆渐,见他又脏又丑,心中更添厌恶,冷冷道,“是啊,你有什么凭证?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么欺心枉理的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陆渐明知沈秀底细,证据却没有一件,空自心中气恼,却无半点儿法子,情急之下,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示与众人,眼看沈秀面露诡笑,忍不住怒道:“姓沈的,你还在假话连篇,若不吐实,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惊,急往后缩,商清影拦在他的前面,两眼死死瞪着陆渐。陆渐本想动武,见状大为犹豫,这时忽听沈舟虚慢慢说道:“世间万事,说不过一个理字。陆道友,你是金刚传人,绝代高手。金刚一脉虽是空门,但历代祖师济世救人,道德渊深,从不胡作非为。你今日擅闯婚堂,强夺人妻,更加信口胡言,污蔑劣子。所作所为伤天害理,金刚历代祖师地下有知,不知该当做何感想?”
陆渐大声道:“沈先生,你这话不对,沈秀做的事,别人不知道,你号称‘天算’,也会不知道吗?”沈舟虚摇头说:“我知道什么?劣子性情纵然不好,可是重情爱物,心怀慈悲,你说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空穴来风。”商清影听了心怀大慰,冲着沈舟虚点头一笑。
陆渐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晃身, 已至沈舟虚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你说谎!”沈舟虚任他拽着,只笑道:“怎么,陆大侠,你连我这断腿的瘸子也不放过吗?好啊,足下既是金刚传人,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陆渐脸色涨紫,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你……”忽如泄气的皮球,放手后退两步,回望四周,人人望着自己,无不流露鄙夷。陆渐气苦无比,胸膛似要炸开,掉头一望姚晴,涩声说道:“阿晴,你怎么不说话?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为什么还要嫁他?”
大红盖头璎珞低垂,经风一吹,叮叮微响。姚晴始终一言不发。刹那间,陆渐只觉万念俱灰,喉头腥甜,忽地屈膝跪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见他吐血,众人越发惊奇,就在这时,忽听庄外锣鼓声喧,唢呐高唱,乐声中透出几分喜气。一个庄丁慌慌张张赶到堂前,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虚皱眉道:“慌张什么?”
庄丁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庄外又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花轿鼓乐,一样不少。问他们做什么,他们说,他们说……”瞟了一眼沈秀,忽地欲言又止。沈舟虚不耐道:“说什么?”庄丁似哭似笑:“他们说,是给少爷送新娘子来了。”
“胡闹!”沈舟虚脸色一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吗?”问答之际,庄前人群骚动,让出一条道路,十来个仆婢、轿夫拥着一个吉服女子,娉娉袅袅地向喜堂走来。
沈舟虚眉毛挑起,沈秀却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下婚堂,厉声道:“哪儿来的蟊贼,胆敢消遣沈某?”话音未落,新娘嘤咛一声,掀开盖头,媚声说道:“沈公子,你好没良心,不认得奴家了吗?”
沈秀定神一看,心中咯噔一下,额头渗出汗珠。这女子本是他在南京私宅中偷养的情人,原是青楼女子,全无礼数,这时趁机掀起盖头,两只眼睛左顾右盼。
沈秀脸一沉,高叫:“哪来的野婆娘,谁认得你了?”那女子见他一反往日温存,心中不胜委屈,微微抽噎起来:“不是你让人来说娶我过门吗?怎么突然又不认了?”沈秀双眼喷火,若非众目睽睽,定要将这女子拽过来抽上两个嘴巴,当下低声吼道:“少胡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边说边使眼色,逼那女子离开。
忽听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沈公子好福气,一天娶两个老婆。”另一人闷声接道:“你懂什么?这叫一箭双雕。”先一人笑道:“一箭双雕固然好,怕就怕公子爷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射不中一雕。”
沈秀睁大双眼,向人群中努力寻找,谁知那二人说到这里,忽又沉寂无声。沈秀方觉烦躁,又听庄外锣鼓喧天,一个庄丁闯进来叫道:“不好了,又来一队送亲的。”
堂上宾客哗然,纷纷注目门首,又见一个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凤冠珠帘,看见沈秀,悲呼一声,向他扑来。沈秀如避水火,匆忙闪开。女子未能纵身入怀,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口中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来见我,天幸你还有良心,派人接我成亲。要是……要是再过几日见不着你,我……我就死给你看。”
沈秀认出这女子是他养在苏州的情人,心中惊怒交集,忘了如何应付。这时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又说:“乖乖,先叫一箭双雕,如今又叫什么?”那个闷闷的声音答道:“还用说吗?当然是连中三元了。”前者啧啧道:“三元?三鼋?不就是三只王八么?连中三元,岂不是骂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后者道:“那么你说是什么?”前者道:“应该叫‘三阳开泰’!”
“放屁!”后者冷笑一声,“男子,阳也,女子,阴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个老婆,怎么还叫三阳开泰?该叫三阴开泰才对。”先一人笑道:“三阳开泰,三阴当是开否,对,就叫‘三阴开否’。”
沈秀气炸了肺,只恨被那女子揪住,脱身不得,先来的南京情人见状,也上前来。二女眼看对方均着吉服,互生妒恨,撇开沈秀对骂几句,相互厮打起来。
沈秀狼狈脱身,正想逃回堂上,不防庄外锣鼓又响,而且伴有叫骂,庄丁入内禀告:“这次来了两支送亲队伍,双方抢着进门,互不相让,竟在庄门前打起来了。”
沈秀脸都气白了,饶是商清影好脾气,也忍不住问:“秀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秀忙道:“妈,你别误会,都是别人栽赃陷害,这些女子我一个都不认得。”正说话,两名身着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后奔入庄内,发乱钗横,盖头的红绸早已不见,看到沈秀,齐叫一声“公子”,争先抢来,拉住沈秀大呼小叫,各自诉说委屈。
商清影越发吃惊,问道:“秀儿,你不认得她们,她们怎么认得你?”沈秀满头是汗,说道:“我……我又哪儿知道?”情急之下,奋力一甩,两名女子登时摔倒在地,二女见他如此绝情,双双大哭叫骂。
怪腔调又冒了出来:“五个了,该叫什么?”闷声者道:“五福临门如何?”怪声者呵呵笑道:“果真是五福临门,好福气啊好福气。”
沈秀怒极,向人群中厉声叫道:“哪儿来的狗东西,给你爷爷滚出来!”他一发话,人群忽又沉寂。沈秀正想再骂,孙贵快步走近,在他身边耳语两句,沈秀脸色煞白,两眼努出,盯着孙贵,意似不信。孙贵叹一口气,默默点头。沈秀慌忙转身说道:“爸,妈,我有点儿小事,出庄一趟。”商清影满腹疑窦,欲言又止。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高叫道:“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目光一寒,逼视孙贵,“发生了什么事?从实招来。若有半字欺瞒,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孙贵浑身哆嗦,跪地说道:“外面还有五支送亲队伍,都被小的拦住了。”沈舟虚冷冷道:“让她们全都进来。”沈秀失声叫道:“父亲!”沈舟虚咬着细白牙齿,狞笑道:“破罐子还怕摔么?”沈秀见他神情有异,顿时噤声,退到一旁,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不得脚下裂开一条地缝,一头钻进去才好。
不多时,孙贵引着五个吉服女郎鱼贯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居然已经身怀六甲。沈秀一时目定口呆,这先后九名女子,无一不是他各地私养的情人,照他的如意算盘,九女各处一方,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无日无之,远的数月一会,淫情更浓。沈秀盘桓其中,不减帝王之乐。
这些事至为隐秘,沈秀的贴心奴仆,尽知九女住所的也没有一个。但不知是谁神通广大,竟在这个紧要关头让九女齐聚此地。沈秀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心中真是苦不堪言。忽听那怪声又说话了:“这下好了,十人凑齐,沈公子一天娶十,羡杀旁人也。”闷声者道:“这就叫做十全十美呢。”前者嘻嘻笑道:“哪儿有这样的好事,我看该叫十面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挡不住呢!”
沈秀敢怒不敢言,忽听沈舟虚冷笑一声,慢慢说道:“二位何必藏头露尾,不妨出来一见!”人群中寂静无语,忽听头顶上有人呵呵一笑,说道:“张甲,刘乙,沈天算叫你们呢?”众人大吃一惊,抬眼望去,忽见头顶屋梁上多了一人,头戴斗笠,左腿下垂,右脚搁在梁上,半躺半坐,举着酒葫芦对口长饮。
两声长笑,人群里走出二人,一高一矮,齐向沈舟虚施礼,高的怪声说道:“小的张甲。”矮的闷声道:“小的刘乙。”张甲笑道:“方才的话都是梁上那位老爷教的,沈天算不要见怪。”
沈舟虚知道他二人以甲乙为号,必是假名,又见二人气度渊沉,分明都是武学好手,略一沉默,向梁上的男子笑道:“敢问足下尊名?”梁上那人笑道:“我姓梁,号上君。”
沈舟虚淡淡说道:“你弄出如此闹剧,莫不是与我沈家有仇?”梁上君笑道:“仇是有点儿,我这次来,却是主持公道。”沈舟虚道:“何为公道?”梁上君道:“这九个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亲密无比。既要娶亲,就该一并娶齐。如不然,岂非始乱之,终弃之,败坏了你沈天算的好声誉。”
沈舟虚道:“你说她们都和小儿有染,可有凭证?”梁上君道:“要凭证么?这个好办!”说罢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你们九个,谁能说出凭证,谁就能和沈公子成亲。”
“有!”九女纷纷抢着说道,“公子胸前,刺了一个‘渐’字。”
“胡说八道。”沈秀脸色惨变,“梁上君,你唆使她们诬陷本人,天理不容。来人,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不防陆渐晃身上前,五指叉开,“哧”的一声,将沈秀胸口的衣衫扯了下来,光白的胸脯上,果然刺了一个鲜红的“渐”字。陆渐咦了一声,微露讶色。众人更是一片哗然,稍有头脸的宾客纷纷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陆渐,却被陆渐攥住手腕,厉声道:“这个‘渐’字,谁给你刺的?”沈秀怒道:“关你屁事。”陆渐道:“你说不说?”手上用劲,沈秀立时叫痛:“哎哟,妈,哎哟,妈……”
商清影本来心乱如麻,听见沈秀惨叫,立刻锐声叫道:“放开他,这字是我刺的。”陆渐看她一眼,呆了呆,放开沈秀,走到姚晴面前说道:“阿晴,你看清这厮的真面目了吗?呆在这儿,徒自受辱。”不由分说,攥住姚晴手腕,大踏步向庄外走去。姚晴身不由主,踉跄跟在后面。
走到庄外僻静处,陆渐停下来,回头说:“阿晴……”话没说完,左颊先吃了一记耳光。陆渐一愣,忽见姚晴扯下盖头,恨恨望着自己,秀目红肿,脸上泪痕宛然。
陆渐怔忡道:“阿晴,你干吗打我?”姚晴咬牙道:“这一下……你欢喜了么?”陆渐道:“我欢喜什么?”姚晴怒道:“你带人捣乱,害我丢尽了脸。哼,你以为我不嫁沈秀,就会嫁给你吗?”陆渐叹道:“我不奢望你嫁我。可你嫁的人应该聪明正直。沈秀衣冠禽兽,三心二意,你嫁给了他,哪儿会有好日子过?”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了吗?我爱嫁谁嫁谁,你管得着么?更何况……只要得到天部画像,别说嫁给沈秀,就是嫁给猫儿狗儿,我也不在乎!”说着眼眶泛红,又流下泪来。
陆渐呆了呆,惨笑道:“难道说,那八幅画像比你自己还重要?为了天下无敌,你宁肯作践自己?”
“没错!”姚晴一抹眼泪,大声说道,“我就要天下无敌。怎么样?你害怕我变厉害了,不好对付吗?”陆渐叹道:“我怎么会对付你?你变厉害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口是心非!”姚晴咬牙冷笑,“你们这些臭男子,一个个喜新厌旧、好色无厌。就连你这个傻子,没能耐的时候满嘴甜言蜜语,一旦武功好了,就开始三心二意。哼,将来我练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们这些负心薄幸、自以为是的臭男子统统杀光。”
陆渐的胸中波翻浪涌,忍不住说道:“阿晴,你误会了。宁姑娘和我同为劫奴,同病相怜,她的一举一动,总叫人可怜……”姚晴听到这儿,抿嘴盯着陆渐,眼里透出寒光。
陆渐不敢看她,轻声说道:“宁姑娘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美丽,但与她一起,我的心里十分平和。后来她舍身救我,又让我心中感激,故而她若有难,我陆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为她死了,也不后悔。”
“够了。”姚晴捂住双耳,眼里泪花乱滚,“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想听。”
陆渐叹了口气,又说:“宁姑娘很好,但不见她时,我只是担心,却不曾难过。不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很难受,可是每次见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尽管捂着耳朵,却偷偷放开一线,听到这儿,气急叫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妖怪么?”叫着踏进一步,气势逼人。陆渐摇头说道:“只因一旦见你,我总怕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错,让你瞧不起我。”
姚晴神色稍缓,冷冷道:“谁叫你笨头笨脑,不求上进。”陆渐说:“我人笨,可也有喜悲,也知道爱恨。每次跟你分别,我的心也仿佛碎了。每到生死关头,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着,心想唯有活着,才能见到你。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一怔,转身背对陆渐,双肩轻轻耸了几下,喃喃说道:“假的,都是假的!” 一甩手,转身就走。陆渐正要追赶,姚晴忽地转身,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厉声说道:“再进一步,我死给你看。”
陆渐见那匕首抵住白嫩颈窝,忙道:“阿晴,你别胡来。”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心酸难抑,知道再作停留,势必不忍落泪,于是收起匕首,飞步向前跑去。
她越跑越快,只怕稍一停留,就会忍不住回头,若一回头,只怕从今往后,再也硬不起心肠。
两旁的碧树云石如飞向后,姚晴忽觉双脚一冷,踩入一片烟水,举目望去,湖平如镜,波光潋滟,缥缈白云从天下注,落到湖面上方,化为蔼蔼苍烟。湖畔的芳草连天而碧,几朵红白野花点缀其中,宛如点点寒星。
姚晴双腿一软,跪在水中,无声痛哭。“我为何那样对他?”她反复自问,可又没有答案。湖水寒气沁入肌肤,冰冰凉凉,仿佛冷透人心。
忽听一声叹息,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姚晴脸色一变,腾地站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湖边坐了一个金发美妇,年纪已然不轻,风姿不减年少,如雪的肌肤爬上了如丝的细纹,湛蓝的眸子却没有沧桑的痕迹。
“师父!”姚晴倒退两步,湖水漫到双膝。金发美妇站了起来,金发飞扬,融入落日余烬。
“孽因子”到了姚晴指间,悄没声息,射入湖畔沙土,真气自脚心涌出,土皮突地一动,十多条藤蔓破土而出,每根藤蔓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一分,转眼长到数寸,刺上又生小刺,弯的直的,生长如飞,化为了一张无朋刺网,向着金发美妇迎头罩去。
美妇悄然不动,也不见她出手,苍绿的藤蔓上,千百尖刺啪啪裂开,变戏法儿似的喷出无数莹白色的奇花,花朵越长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藤蔓一失狂野,好似驯服的灵蛇,宛转披拂在金发美妇身上。白花绽开不尽,人花掩映,摇动人心。
姚晴放出“恶鬼刺”,并不奢望伤人,只求挡她一下,眼看白花奇变,心子直往下沉,忽见花瓣飞动,慌忙将身一纵,扑通一声跳入湖里。
美妇一拂袖,藤蔓离身,罩向湖水,花瓣受了振荡,纷纷脱离枝头。落花缤纷,飘零如雪,并不漂在水面,仿佛受了牵引,竞相沉入水里。
姚晴生在海边,水性精熟,一口气潜出数丈,忽觉水波扰动,回头看去,身后白影晃动,仿佛飘来千百水母。
姚晴暗暗叫苦,她知道“天女花”的厉害,这儿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温黛的神通,能如磁石一样吸附对手的内力。对手不用内力则罢,一旦凝神运气,“天女花”立刻蜂拥而上,将其重重包裹。这花瓣看似柔弱,其实坚韧难断,加上数目众多,一旦近身,顷刻封住对手的七窍,令其失聪、失明、窒息、失语。对手内力越强,所生吸力越大,越是高手,越易败北。
姚晴深知厉害,使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谁知花瓣不受浮力阻碍,居然深入水里。
姚晴深潜高浮,力图摆脱花阵,可她身在湖中,好比一块硕大的磁石,玄功运转越快,生出的吸力也越强。天女花纷纷拥来,花瓣片片贴身,前者撕扯未开,后者飘然又至,先封口鼻,再蒙双眼。姚晴的耳边水声嗡鸣,只响了几声,双耳一堵,万籁俱寂,她只觉一阵晕眩,眼前金光一片,直向湖底沉去。
这当儿,手腕足踝一紧,四股大力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蜕,纷纷萎落在地。
姚晴呛了两口水,张眼望去,温黛站在岸边,凝目注视,缠住四肢的是四根“长生藤”。经过一番折腾,日已落尽,天光半黑,悠悠凉意浸染山林,四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汽。
“画像呢?”温黛幽幽开口。姚晴一咬嘴唇:“烧了。”温黛轻哼一声,厉声道:“死丫头,还要说谎?”姚晴低下头去,轻声说:“画像的秘密我已经记在了心里,还要画像做什么?”温黛皱了皱眉,点头说:“这倒是你的作风。”
姚晴一边转念,一边赔笑道:“师父,你放了我,我告诉你画像中的秘密好么?”温黛白她一眼,冷冷道:“你这丫头,又想骗我?哼,你这么胆大妄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说。”
姚晴吓了一跳,心想在这湖水里浸泡三天,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她知道温黛外宽内紧,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精明多智,眼下斗智斗力均很不利,唯有动之以情,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双目一红,滚下泪来。
温黛向来慈悲,见她一哭,又觉心软,叹道:“如今你烧了祖师画像,论罪当死。我也不杀你,这样吧,你撑过了三天,我就饶你一命。”
姚晴微微哽咽,轻声说道:“我再是无知,心中对师父始终怀有感激。师父为我解毒,救我性命,师姐们欺辱我的时候,也是您为我主持公道。晴儿的母亲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无人怜惜,内心深处,早把师父当成了亲娘一样。”
温黛皱眉道:“说得真好听,那为什么还盗走画像?”姚晴说:“我只是不忿仙碧,她老是看不起我,再说,当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会烧死。我便想,既是这样,我集齐了八部画像,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给她看看。”
温黛摇了摇头,叹道:“思禽祖师是说过,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可也说过,万不可集合八图。足见八图合一,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书》祸害百年,不就是现成的教训么?”姚晴撅起小嘴,不以为然。温黛看出她的心思,又说:“你别不服气。你说你当我是亲娘,怎么一见面就使出了‘恶鬼刺’,化生六变,恶鬼最毒,如果我应付不周,岂不要死在你手里?”
姚晴面皮发烫,抗声道:“师父神通绝顶,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挡你一下,再跳水逃命。”
温黛瞧她半晌,微微摇头:“你这丫头,说话半真半假,叫人无法深信。”姚晴本来委屈,听到这儿,把心一横:“连你也不信我!好啊,不就是在湖里浸三天么?我拼死熬过去,无论如何也不向你求饶。”想着止了泪水,眼里透出一丝倔强。
温黛见她眼神,心中着恼,正想教训,忽听有人叹道:“这孩子性情刚烈,她肯流泪求你,足见对你有情。”
姚晴转眼望去,温黛身后走来一个玄衣乌髯的老者,目透鼻挺,步履潇洒,姚晴心头一动,暗想:“师公极少离开帝之下都,现在怎么也来了?”温黛苦笑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气机中充满了怨毒,依她这样的性子,就是修炼‘化生’也终究难登绝顶。”老者笑道:“那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温黛冷笑道,“她满心想着自己,从来不懂得关怀别人。”太奴笑道:“这么说,跟你年少时岂不是一样?”温黛瞪他一眼,怒道:“你这老头儿,越老越不正经。”太奴笑道:“你先别骂我,你看她的眼神,跟你当年是不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温黛一愣,望着姚晴微微出神。仙太奴又说:“现如今,她的心中对你还有几分依恋,若你真的浸她三日,任她还有多少善念,怕也是消磨殆尽了。”
温黛苦笑一下,叹道:“你这老头儿,总是想着人的好处,看不到人的坏处。”仙太奴笑道:“人这东西是个怪脾气,老想他的好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好,总想他的坏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坏。何况天道惟微,善恶无常,有时又怎么分得明白?”
温黛望着他,半嗔半笑:“好啊,又跟我说大道理了?”仙太奴道:“我知道:你怕她合并八图,遗患将来。这个容易,我用‘绝智之术’将她那段记忆抹去。”
姚晴听得又惊又怕,紧闭双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大声说:“师父,八部秘语我得了七部,若是没了,岂非对不起思禽祖师?”
温黛咦了一声,吃惊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还有哪一部没有得手?”姚晴道:“还有天部,沈舟虚太奸猾,我费尽心力也无法得到。”温黛怒道:“好啊,无怪我听说沈师弟的儿子要娶你,原来又是你的手段。”
姚晴心知师尊不好愚弄,索性来个默认。温黛气道:“不像话,终身大事,岂能儿戏?”姚晴忿然道:“天下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嫁给谁还不是一样?”
温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小小年纪,又懂什么男人?哼,看你师公面子,我饶你这一次。至于画像秘密,你说得不错,思禽祖师留下八图,自有深意,不可毁在我手里。”一招手,藤蔓翻转,把姚晴拖上岸来。
姚晴破涕为笑,说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怪我。”温黛心中又气又怜,掠起她额前乱发,恨恨说道:“我可不是宠你,我年纪不轻,化生之术仍无传人。你无师自通,大有天分。我饶你,不过怜才罢了!”说着把她脉门,双眉微微一扬,“奇怪了,‘周流土劲’得于先天‘坤卦’,本是纯阴之气,你的体内怎么有一股丰沛阳流?难道说,你这点儿年纪,练到了至阴反阳的地步?这一股阳气大有六爻乘刚之象。晴儿,你可知道,这股乘刚的阳流省了你六年的苦功,若不然,再给你六年工夫,也不能突破长生藤和蛇牙荆,一举达到‘恶鬼刺’的境地。”
姚晴心中明白,这一股阳流必是当日陆渐注入的“大金刚神力”,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说,还让她达到了“至阴反阳”的地步,无怪这段时日接连突破修为上的难关。想到这儿,双颊微微发烫,轻声说:“师父,我练到‘恶鬼刺’之后,再也难进一步。后面的‘菩萨根’、‘天女花’、‘三生果’,怎么修炼,也不得要领。”
温黛看她一眼,笑道:“你倒说说,我地部的宗旨是什么?”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温黛指着湖畔杂草:“你能让这些杂草开花么?”
姚晴摇头,温黛一拂袖,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转眼间,满地杂草抽枝结蕾、绽放吐蕊,草地上多出数十朵小花,赤橙蓝紫,争妍斗彩。
如今已是五月光景,百花已然凋零,能让落花再生,真是夺天地之造化的奇迹。
姚晴瞧得发呆,忽听温黛说道:“化生六变,‘长生藤’是痴人大梦,‘蛇牙荆’是毒蛇尖牙,‘恶鬼刺’为地狱诅咒。这三者是痴气、怒气、怨气所钟,你能短短数月登堂入室,一来是你内功精进,二来你心怀怨毒,印合了这三变的心法。可惜啊,这三变只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虽高,只懂‘化生之术’,却没有领悟‘化生之道’,练不成后面三变,那也是理所当然。”
“什么是化生之道?”姚晴忍不住问。
温黛冷笑道:“不是问了你地部的宗旨么?”姚晴道:“‘化生之道’也在于这个‘生’字?”
温黛点头道:“虽不中也不远矣。‘菩萨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广施慈悲;‘天女花’是大爱之形,需要动之以情;‘三生果’是舍身之魂,需要无畏气量。这一变最难,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只能使用一次。”
姚晴惊道:“为什么?”温黛凝目长空,幽幽叹道:“这一变是我辈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为城,坚不可摧,威力虽大,修炼者却会耗尽精血,一旦用过,也活不长了。”
姚晴听了,微微发怔。温黛又说:“练成后面三变,不在内力强弱,神通高低,而在于心境修养。你若放下仇恨,这三变不练自成;若还是小心眼儿,就算再练一百年,不过也是枉然。”
姚晴听得气闷,低声说:“人生在世,不能快意恩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温黛看她一眼,微微皱起眉头。
姚晴见她脸色不快,忙道:“师父,你来南京做什么?”温黛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她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愁意,“不过还有一件事,晴儿,你知道你师姐的事么?”
姚晴心子一跳,支吾道:“她……她被东岛抓住了!”温黛和丈夫对望一眼,眼里透出愁意,说道:“我来南京,本想见一见谷神通,恰好听说你和沈师兄的儿子今日成婚,顺道也来瞧瞧!”
姚晴吃惊道:“谷神通也在南京?他没有回东岛吗?”温黛叹道:“也许他有说不出的苦衷吧!”
“苦衷?”姚晴不及细问,一个轰雷似的声音远远传来:“番婆子,仙太奴,你公母俩还真够闲的!”姚晴转眼一看,变了脸色:“石将军,陷空叟!”
来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瘦小老儿坐在壮汉肩头,两支烟杆长短不齐,烟锅里的两道青烟也是一粗一细。
温黛冷冷道:“崔岳、沙天河,你们来得还真慢!”仙太奴却望着两人,忽道:“二位脸色不对!出了什么大事?”
瘦老儿沙天河跳到地上,脸色青里透灰,涩声说道:“我们刚刚去过得一山庄,本想叨扰沈瘸子两杯喜酒,结果却听到了一个大大的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温黛审视两人,“能让你们这副嘴脸!”崔岳惨笑一下,说道:“番婆子,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金刚传人么?”
姚晴心房一缩,死死盯着崔岳。温黛皱眉道:“他不是坠崖死了么?”沙天河摇头道:“不,他还活着!”温黛夫妇应声一震,冲口而出:“这么说,那个人……”
山、泽二主一脸丧气,仿佛霜打了的茄子。温黛微微失神,转身看了丈夫一眼,仙太奴轻轻握住她手,眼里流露出坚毅神气。
温黛定了定神,又问:“这消息当真?”沙天河叹道:“千真万确,这人不但活着,还抢走了沈瘸子的儿媳!”一边说,一边打量姚晴。
温黛回头问道:“晴儿,你认识金刚传人?”姚晴还没回答,沙天河叫了起来:“什么?新娘子是她……”忽一伸手,扣住姚晴手腕,这一下快似闪电,姚晴登时浑身软麻,不由叫道:“死老头,放开我!”
沙天河目射寒光,厉声叫道:“说,金刚传人在哪儿?”姚晴尽管不知根底,但瞧二人情形,似对陆渐不利,她虽恨陆渐滥情,可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护着他,想也不想,大声说道:“什么金刚传人,我可没见过!”
沙天河吹起胡子:“你一身新娘装束,不呆在洞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别当小老儿是瞎子,你就是沈瘸子逃了婚的儿媳妇。金刚传人呢?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姚晴尽力挣扎,可沙天河内力洪劲,将她的周流土劲牢牢压制,又见她不肯吐实,两眼一瞪,手上加劲,姚晴腕骨欲裂,几乎痛昏过去。
沙天河心中焦躁,还要再施辣手,不防一阵洋洋暖流从旁涌来,沙天河慌忙放手,跳开一步,瞪着温黛叫道:“番婆子,你干吗?”
温黛徐徐上前一步,轻轻把姚晴拉到身后,冷冷说道:“沙天河,你身为一部之主,竟对我一个小小弟子狠下毒手,你的脸皮呢?都叫狗吃了么?”
沙天河怒道:“事关天下安危,这小丫头不肯吐实,我当然得叫她吃点儿苦头!”温黛微微一笑,说道:“徒不教师之过,这苦头我代她吃如何?”
沙天河怒道:“番婆子,你忘了那人的厉害吗?”温黛淡淡说道:“我没忘,当年我与他作对,只是不愿地部弟子白白牺牲。沙天河,还有什么苦头,全使出来给我尝尝!”
沙天河的脸色阵青阵白,忽听崔岳呵呵笑道:“番婆子,这女孩子叫姚晴吧?据我所知,她偷了地部的祖师画像,叛出西城,早就不算地部的弟子了!”
温黛摇头道:“我地部与其他七部不同,一日是弟子,终生为弟子,只要我温黛还有一口气在,决不容忍你们欺负我的徒儿!”
“师父……”姚晴心中感动莫名,叫了一声,嗓子微微哽咽。崔岳皱了皱眉头,说道:“番婆子,你这护犊子也太不像话,照你这么下去,地部小丫头,个个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温黛冷笑道:“我地部的弟子都是女子,我若不看着护着,你们那些男弟子,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下流勾当。”崔岳一愣,气哼哼说道:“这是两码事!番婆子,你不要东拉西扯!”温黛道:“随你怎么说,今天我是护定她了,山泽二主,你们自信胜得过我夫妇,只管放马过来!”
沙天河怒血涌脸,崔岳慌忙伸手将他拦住,笑道:“别忙,别忙!如今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如果未战先乱,等到那人一来,根本没有胜算!”沙天河迟疑一下,皱眉不语。崔岳乐呵呵左右看看,又问:“风雷二主呢?”
温黛皱了皱眉,说道:“飞卿给谷神通送信去了,虞照在天柱山受了内伤,我逼他觅地将养,以便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论道灭神?”沙天河扬声说道,“何必九月九日,据我所知,如今天地风雷、山泽水火,除了水部以外,七部之主均在南京,拣日不如撞日,以我七部之力,未必输给谷神通!”
“大言不惭!”姚晴忍不住叫道,“陷空叟,你见过谷神通的武功吗?”沙天河冷冷道:“小丫头,你知道‘周流五要’吗?”
“知道!”姚晴答道,“时、势、法、术、器!”沙天河点了点头,说道:“这次论道灭神,时间东岛所定,灵鳌岛也是东岛的地盘。还没开战,我方先失天时,再失地势,周流五要,先去其二,谷神通一招不出,先有四成胜算,这样的仗不打也罢!”
众人一时沉默,仙太奴点头道:“沙老弟说得是!事关生死存亡,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温黛叹气道:“可仙碧在他手里!”沙天河冷冷道:“那就两桩并成一桩,一来讨人,二来请战,趁谷神通还没出海,将前仇旧恨做个了断!”
忽听一个声音朗朗说道:“沙老高见,与我不谋而合!”众人一瞧,左飞卿冉冉飘落,手持一枚素白信封,他略略欠身:“地母见谅,我自作主张,已向谷神通挑战,时间定在明晚,我胜了,他就放了仙碧。”
“胡闹!”温黛变了脸色,厉声叫道,“我对谷神通小有恩惠,只要见他一面,未始不能救出仙碧。难道说,你一天也不能忍吗?”左飞卿神色不变,轻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次决战,飞卿无论死活,均与西城无关!”
温黛气得发抖,怒道:“好个糊涂虫!谷神通呢,他也答应你了?”左飞卿默然不答,目光沉静有神。姚晴望着他,脑海里突然回响起陆渐的声音:“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的心尖儿微微一麻,寻思:“臭呆子竟肯为姓宁的去死?哼,岂有此理!换了仙碧是我,他也会如风君侯一样为我去死么?”想着恨不得与仙碧掉一个儿,瞧瞧陆渐会怎么做。
温黛十分无奈,她深知左飞卿的脾气,貌似温文尔雅,其实倔强过人,凡事一旦认定,决计不会更改,他决心向谷神通挑战,自己再劝也是无用,想着浑身冰冷,呆呆无语。
左飞卿送上信封:“地母,这是谷神通给你的信!”温黛拆开一瞧,脸色微微一变,忽道:“飞卿,你和谷神通约在哪里交手?”
左飞卿道:“紫禁城,太和殿!”众人应声一惊,崔岳笑道:“有意思,妙得很!”温黛持信的手微微发抖,忽将信笺递给丈夫,仙太奴接过,朗声念道:
地母娘娘钧鉴:
海上一别,天各一方,不才久悬孤岛,心中不胜挂念。因故驻留南京,欣闻八部之主齐至,以赴重阳盛会。此去本岛,风高浪大,鱼龙不测,风君侯求战心切,不才却之不恭,自忖枯守九九之期,不如尽早一决。敢请以一敌八,明日申酉时分,与诸君大会于紫禁城太和殿。遥想当年,令派祖师于此殿饮毒酒、戏洪武、睥睨六合、横绝四维。不才东施效颦,是时设酒相候,但使二百年之后,不令前人专美于前!
东岛 谷神通
某年某月某日
“胡吹大气!”沙天河破口大骂,“谷神通什么东西,胆敢自比思禽祖师?”左飞卿沉默不语,崔岳呵呵直笑,温黛的蓝眼珠投向丈夫:“太奴,你怎么看?”仙太奴莫测一笑,淡淡说道,“不得不去!”
“申酉时分?”左飞卿喃喃自语。温黛苦笑道:“南京禁城!”沙天河余怒未消,啐道:“还是以一敌八?”崔岳磕掉烟灰,发出轰雷似的大笑:“有意思,妙得很!”姚晴站在湖边,望着水上烟波,神魂摇荡,一时痴了。
陆渐目送姚晴消失,心里似乎伤感,更多的却是迷茫。出了一会儿神,忽又想起了梁上君,没有这个人,自己武功再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姚晴嫁人。梁上君找齐了沈秀的姘头,演出这么一场闹剧,不但手眼通天,更是古灵精怪。陆渐认识的人里,只有谷缜堪与相比。
一想起谷缜,陆渐的心中就是苦涩无比。谷缜已经死了,梁上君还活着,他只因思念太甚,才会异想天开,把这两个人牵扯在一起。
宁不空并未出现,祖父也没有消息,陆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晚,前方影影绰绰走来一人,还没近前,就发出呵呵笑声。
陆渐认出是赢万城,老头儿满脸堆笑,盯着他拱手道:“恭喜,恭喜!”陆渐没好气道:“恭喜什么?”赢万城笑道:“恭喜你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
陆渐心中一凛,冷冷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赢万城笑道:“怎么没关系?谷缜临死前分明说了,老夫后半生的富贵,都在你的身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小子说了一辈子谎话,死到临头,倒也没有撒谎!”
陆渐怒道:“赢万城,你想得到财神指环,那是痴人做梦!”赢万城笑了笑,说道:“小子,话不可以说得太满。你若给了我指环,老夫投桃报李,帮助谷缜洗脱冤屈如何?”陆渐惊讶道:“你也认为谷缜是冤枉的?”赢万城笑道:“你别忘了老夫的神通。”
陆渐一转念头,冲口而出:“龟镜!你用龟镜读出了东岛内奸?”赢万城笑道:“不错!”陆渐只觉血涌头顶,向赢万城劈面抓出。赢万城慌忙举棒横挑,不料眼前一花,已被陆渐抓住胸口,高高提了起来。赢万城羞怒难当,骂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吗?”
陆渐厉声道:“你明知道谷缜冤枉,为什么不给他辩护?”赢万城冷冷道:“谁叫他不识抬举,不肯将指环送给老夫?天柱峰下,我向他使了多少个眼色,他却视若无睹,他若稍稍明白一些,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陆渐越发恼怒,说道:“你为了一枚指环,罔顾道义,眼看谷缜送命?”赢万城笑道:“这话十分不通,谷缜何尝不是为了一枚指环,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当初他关入狱岛,老夫就曾暗示过:他给我指环,我为他洗脱冤屈,怎料他冥顽不化,宁肯坐牢,也不答应我的条件;第二次是离开海宁,我要他交出财神指环,这小子平时无所不为,这当儿却跟老夫装起了守信君子,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呸,这就叫做‘鸟为财死,人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谁?”
陆渐猛可想起,当日在萃云楼,谷缜也曾说过,除了让白湘瑶母女和四大寇吐实,还有第三个法子,又说这第三个法子最为容易,可是有违信义,决不可为。如今想来,这个法子,正是求助于赢万城。
陆渐的心中好似过了电,恍然明白了谷缜的心思,轻轻叹道:“你又贪又狠,那些财富给了你,不知要害死多少百姓。谷缜舍身取义,叫人好生佩服。”
“呸!”赢万城啐了一口,“那小子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姓陆的,你是学他不识时务呢,还是交出指环,让我给他伸冤?”
谷缜受屈枉死,死后还要背负骂名,陆渐只一想起,就觉很不甘心,可是把指环交给这个老贼,又不免辜负了谷缜的重托。他想来想去,忍不住问道:“你能用龟镜看穿人心,为什么谷神通不向你求证?他是一岛之王,他向你求证,你敢不说吗?”
赢万城摇头道:“他向我求证,我也不能说!”陆渐奇道:“为什么?”赢万城说道:“龟镜之术,太反伦常,在我以前,有些龟镜高手心术不正,用来窥探他人的隐私,引发过许多惊天惨案,也激起了其他流派的怨恨。到了两百年前,东岛定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何处,龟镜高手,不得窥探本岛人的心意,如有违犯,格杀勿论。我若为谷缜洗冤,无异于自承窥探了那奸细的心思。谷神通为人食古不化,我还能活得了吗?”
陆渐一呆,又问:“那你怎么为谷缜洗冤?”赢万城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我自有法子把话传到谷神通的耳朵里去。只不过,没有相应报酬,我也不能甘冒奇险!”
陆渐皱眉道:“你犯了岛规,性命不保,拿到财神指环,又有什么用处?”赢万城呵呵一笑,说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我这把年纪,再多的财宝也花不出去,财宝拿在手里,也不过是个安慰。有了财神指环,天下财宝归我所有,老夫我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再也不用到江湖上露脸儿,那时找地方一藏,谷神通又上哪儿去找我?”老头儿一边说着,想象坐拥天下财富的情形,两眼闪闪发光,透出无比贪婪。
赢万城贪财至此,陆渐目定口呆。想象天下富豪,拥有的财富早就吃穿不尽,可是为了敛财,不惜伤天害理,这念头与赢万城别无二致,所求并非吃穿用度,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一份满足。
陆渐叹了口气,探手入怀,取出指环,赢万城久闻其名,可是从未见过真物,此时盯着指环,口角流涎,眼珠子也快掉了下来。
陆渐见他嘴脸,打心底只觉厌恶,冷冷说:“指环在这儿。你呢?你怎么给谷缜伸冤?”
“这个……”赢万城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突然响起一声爆鸣。陆渐下意识向后跳开,抬眼一看,赢万城的脑门上多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汩汩涌出。
陆渐大吃一惊,纵身上前,赢万城早已两眼翻白,向后倒下。陆渐认出伤口来自鸟铳,不由发出一声怒吼,转身看向远处。他目光锐利,看见树林中闪过一道黑影,正要起身追赶,忽觉衣襟一紧,被赢万城死死拽住。老头儿垂死挣扎,口角血沫长流,喉咙里咔咔作响,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左手抖抖索索,指着胸口某处,不待方非明白过来,赢万城瞳孔涣散,目光仿佛余烬火星,眼看着暗淡下去。
赢万城死了!陆渐的脑子一片混乱。老头儿死前似乎有话要说,僵硬的手指指着胸口。他忍不住伸手摸去,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物,拿出一看,竟是一只“传音盒”。陆渐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赢万城一定是把伸冤的证词藏入了“传音盒”,只要把盒子交给谷神通,他不用露面,也能为谷缜作证伸冤。只不过,“传音盒”须有暗码才能打开,现如今,赢万城死了,暗码烂在了死人心里,“传音盒”也变成了一具废物。
陆渐痛悔莫名,抓起盒子,向黑影消失的树林奔去。之前稍一耽搁,那人早已消失,陆渐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停住脚步,万分失望。突然间,传来一声铳响,陆渐应声而动,身法快过铅弹,“哧”,前方的地上多了一个小孔。
因这一声铳响,铳手方位暴露,陆渐一纵身,直向东南方奔去。转眼间,前方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身如矫电,去势惊人。起初两人不分高下,可是陆渐跑得兴发,隐脉显脉交流变化,体内潜能生发,脚下越来越快,渐渐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黑衣人直觉不妙,忽也加快脚力,穿梁上树,如履平地,奔跑中时而转折,突兀迅捷,变化莫测。
两人势如两道狂风,从南京城北,绕过偌大城池,一路赶到城南郊外。陆渐离黑衣人越来越近,对手的身形清晰可见。该人黑衣紧身,个子高瘦,看样子是个男子,鸟铳不在身边,大约随手丢了。
这人纵不是东岛内奸,也与内奸关系匪浅。陆渐一想到捉住这人,谷缜立马沉冤得洗,登时心跳加快,无由紧张起来。突然间,前方涌现出一片宅院,青瓦白墙,了无生气。黑衣人一摇一晃,轻轻消失在围墙后面。
陆渐越墙而入,抬眼望去,曲梁粉壁,回廊无穷,黑衣人已是无影无踪。陆渐直觉感到,凶手就在院中。他四面瞧瞧,闻到了一股香烛气息。这时天色向晚,四周一片昏黑,只有远处若明若暗,似有烛火明灭。
陆渐走上前去,只见一座大堂,正觉迟疑,忽听堂中一个娇软的声音说道:“妈,我要哥哥……”声音柔中带媚,听了只觉耳熟,忽又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叹道:“乖萍儿,不是说了吗,他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