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飞卿的脸上血色尽失,方才他情急之下,将身上的纸蝶一只不落地放了出去,却被来人一招破去,以风君侯之孤傲,也是神为之夺,只听狄希长笑一声,大声说道:“岛王神功,谁人能敌?”
宽袍人正是谷神通,闻言笑而不语。狄希又道:“岛王怎么来的?”谷神通淡淡说道:“远远瞧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动,故来瞧瞧。”
左飞卿闻言更惊,谷神通先见而后登,却能抢先赶到峰顶,方才自己二人同时向他出手,又被他轻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觉背生冷汗,腾身一纵,向山下落去。
身形方动,右腕忽地一紧,耳听谷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左飞卿自负身法飘忽,当世无双,不料谷神通近身,居然毫无察觉。情急间,他左掌飘飘拍出,白发曲直无方,刺向谷神通面门。谷神通口中笑道:“好功夫!”掌袖齐飞,挡开左飞卿三十余掌,拂开白发九轮缠绕,左手却始终紧握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将白发化为武器,“白发三千羽”无法施展,两人势如陨石,向着山下坠落。左飞卿掌法、腿法、白发,手段用尽,均被谷神通一一化解,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生出绝望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后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离峰底不足百丈,一片惊呼从山下传来,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左飞卿低头望去,一点红影奔驰若电,向着这方掠来。
“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刹那间,左飞卿心头一酸,似喜还悲。他的心性一贯淡泊,不知怎的,这时心中水镜也似,一切悲欢离愁有如梦幻虚影,如电掠过心头。他抬眼仰望,天穹好似一整块青色玻璃,明净皎洁,浮光微动,白云如细羽连缀,静荡荡流过天际。静听流风,卧看闲云,本是他生平极爱,此时此刻,望见这风这云,却不由悲伤起来。
忽听谷神通轻轻一笑,说道:“你想与我同归于尽?”左飞卿心头咯噔一下,忽觉一丝暖流由谷神通的掌心透入经脉,左飞卿运功抵挡,不料“周流风劲”遇上暖流,纷纷瓦解,暖流疾行如箭,钻入他的丹田,仿佛一点火星落入了干柴堆里,左飞卿的丹田处腾起一股热气,所炼的风劲受了激发,循着经脉直冲顶门。左飞卿头皮一震,满头白发自行张开,将谷、左二人双双承住。
左飞卿本已存有死志,要和谷神通同归于尽,为西城除去这个大敌。谁料谷神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以绝顶神通将一股真气打入左飞卿体内,反客为主,强行驱使“周流风劲”,让左飞卿使出了“白发三千羽”。
荡荡悠悠,两人并肩携手,飘然落地,不似仇敌,倒似一双挚友。仙碧先前从下方瞧见左飞卿的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意,情急间赶了过来,望见如此情形,只觉一阵错愕,方欲上前,谷神通忽地大笑一声,撒开左飞卿的手腕,朗声说道:“梦尘公有子如此,理当含笑九泉。”
左飞卿一愣,说道:“足下见过家父?”谷神通点头道:“我年少时与他有一面之缘,令尊风采,令人倾倒。当年他本有心化解东岛、西城的恩怨,亲来东岛与家伯父深谈。原本已经成功,不料返回西城,却为万归藏所算。”
左飞卿回想前事,不觉默然。东岛、西城百年争斗,伤亡惨重,双方有识之士渐渐感觉,冤冤相报,永无了之,于是时日一长,便有了主和一派。左飞卿之父左梦尘即是主和派的领袖,成为城主以后,便向东岛休战示好。恰逢谷神通的伯父谷元阳登上岛王之位,亦主和谈,得知左梦尘的心意,邀其前往东岛。
当时西城之中,战、和两派颇有争论。左梦尘力排众议,前往东岛,与谷元阳一见如故,决议终结百年仇杀,换剑结盟。左梦尘将梁思禽留下的一口白玉剑赠与谷元阳,谷元阳则将镇岛之宝、“镜天”花镜圆所留的“太阿古剑”相赠。东岛众人眼见百年恩怨终得善终,大都如释重负,以百条大船倾岛而出,浩浩荡荡,将左梦尘送归中土。
左梦尘多年心愿得偿,携和议返回西城,谁料他一去一回的工夫,西城之中已生剧变。万归藏妙参天道,神功大成,联合主战的天、水、火三部,软硬兼施,逐一压服地、风、雷、山、泽五部。左梦尘还在途中,西城就已易主。左梦尘蒙在鼓里,返回西城,立刻大会八部,宣布和议。
就在大会之上,万归藏突然发难,大斥左梦尘背祖忘宗,出卖西城。左梦尘起初十分错愕,故意不理万归藏,只是询问其他七部,不料要么反对,要么沉默,竟无一部赞同议和。左梦尘方知大势已去,心中大为不甘,立意斩蛇斩头,先用武力制服主脑。左梦尘本也是风部奇才,可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万归藏参透了“周流六虚功”,与之交手,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两招,就被击毙。“周流六虚功”重现西城,威慑八部,场上再无一人胆敢出头,于是共推万归藏接替城主。
左梦尘死后,左飞卿的母亲、叔伯,乃至于两位兄长,均被万归藏借故铲除。左飞卿一来幼小,二来地母温黛怜悯,苦求万归藏,这才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飞卿亲眷尽丧,孤苦无依,又是温黛将他收留养大。左飞卿当日目睹父亲惨死,心志受了极大冲击,从此落落寡欢,不爱言语,除了仙碧、虞照,再无一个朋友。但他武学上悟性极高,兼之报仇心切,苦练不已,万归藏死时,他的神通已有小成,随后重返风部,技压同门,成为风部之主。
这段往事刻骨铭心,左飞卿心潮起伏,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神通,你丢下我们不管了么?”众人转眼望去,白湘瑶明艳娇媚,款款而来,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银衫煜煜,右首却是谷萍儿,早换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温柔,媚态天然。
仙碧见这三女并肩而来,掩映流辉,夺尽天下秀色,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好。
谷神通歉然说道:“有赢老伯守护,我便不在,料也无妨。”赢万城气色灰败,随在三女身后,为那艳光映衬,更显得老朽不堪,他苦笑说道:“岛王抬举老朽了,我这把老骨头若不丢在天柱山,便已是万幸了。”
谷神通一笑,正要说话,谷萍儿步子一疾,奔到近前,挽住他的手笑道:“是呀,赢爷爷这样老,哪里像爹爹,人又俊,脾气又好,武功更是天下无敌。”谷神通苦笑道:“你就知道说好话,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谷萍儿笑道:“我说的还不够好,爹爹比我说的还好十倍。”谷神通不觉莞尔,叹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谷萍儿笑道:“你又不是马儿,我才不拍你呢。”
谷神通作势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白湘瑶曼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怨怪:“神通,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吓唬人?方才从山上跳下来,吓得人家气也喘不过来。”
谷萍儿伸出纤指,刮脸笑道:“不羞,不羞,妈这么大年纪,还跟爹爹撒娇。”白湘瑶白她一眼:“妈老啦,再不撒娇,你爹爹都不记得我啦,只认得你这乖乖女儿,一心疼你,却忘了还有一个妻子。”
谷萍儿掩口直笑,谷神通微露尴尬,避开白湘瑶的勾魂目光,掉头说道:“妙妙。”施妙妙应声上前。谷神通淡淡说道:“你好好看护夫人、小姐和赢老伯,待我了结几件俗事。”谷萍儿噘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儿就不能帮你么?”
谷神通笑笑,摇头道:“你在一旁瞧着,免得误伤了你。”谷萍儿还要撒娇,忽见谷神通笑容收敛,目透锐芒,顿时心头一寒,知趣放手,与白湘瑶退到一边。母女二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谷萍儿嘴里说话,目光却有意无意,不时投向远处的谷缜。
谷神通沉默一下,忽道:“左飞卿,我方才从后面将你制住,你心中想必不服。”左飞卿轻轻哼了一声。谷神通又道:“梦尘公一代达人,深受我东岛尊重,你是他的独子,我若伤你于心不忍;仙碧是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难之时,她夫妇曾经网开一面,谷某铭感五内,日思报答;至于虞照,雷部中人大多嫉恶如仇,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听说他此次西来,大行天罚,许多宵小望风授首,连那昏君派来采花的元龙子也死在他手里,挂在南京马军校场的旗斗上……”
话音方落,忽听一声长笑,虞照高叫:“谁在背后说我的闲话?”说话间,一掌逼开叶梵,一阵风奔过来,扬声道:“谷神通,前几日输给你,老子心中很不服气,你来得正好,今天再比一场。”
谷神通摇头道:“谷某若要杀人,何必多说废话。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辈中的顶尖儿人物,假以时日,必成大敌。天道无常,届时谷某不在,岂不是祸留子孙?”
左飞卿冷冷道:“那么岛王有何高见?”谷神通微微一笑,说道:“我的意思简单,只要你三人自废武功,今后东岛上下决不与你们为难。但若觉得自废太难,谷某代劳也无不可。”
左飞卿和虞照对视一眼,虞照前仰后合,大声狂笑;左飞卿亦是莞尔,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虽为男子,却有一种奇美。
二人一个狂笑不禁,一个讥笑淡然。谷神通却似一无所觉,背负双手,笑着注视地上的一只蚂蚁。蚂蚁赢弱细小,背上一只死苍蝇比其大了数倍,蚂蚁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极慢。
众人见他神色奇特,均觉诧异,虞照亦收了笑,目视这生平大敌,露出好奇之色。谷神通注视片刻,忽地叹道:“小小蝼蚁,朝生暮死,却为一只死蝇所累,唉,上天造物,再也残忍不过。”
说罢弯腰,轻轻将蚂蚁背上的死蝇拈走,蚂蚁失去拖拽目标,茫然打了个转,纤足齐动,一溜烟爬远了。谷神通慢慢直起身来,叹道:“不错,索性放下,岂不更好?”说到这人,他目视虞、左三人,脸上带着深深倦意,“蚂蚁担负的只不过是一只死蝇,我们武学中人,背负的却是武功。说起来,武功与这死苍蝇又有什么分别?一旦有了武功,便要争胜负,要争胜负,就要伤人,伤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报复。浮生百年,弹指即过,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无穷的负累,比这负蝇的蚂蚁还要疲惫。既然疲累,何不放下?”
仙碧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谷岛王此言差矣,你劝别人放下,自己怎么放不下?”谷神通流露一丝苦笑,淡淡说道:“别人不放下,我又怎么放得下?”左飞卿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没法子。”
“不错。”虞照也道,“仇恨也罢,报复也罢,练了武功,躲也躲不开的。”
谷神通微微皱眉,望了望天,忽道:“要起风了。”
这句话如飞来横峰,虞、左、仙三人只一愣,忽觉凉意漫生,一阵微风扑面而来。
谷神通指着附近一棵大树,淡淡说道:“这棵大树,会被吹落六片叶子。”说着微风转急,树上沙沙有声,荡荡悠悠,飘落六片树叶。三人吃了一惊,左飞卿骇然寻思:“这人练了什么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机?若真让他说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风。”当即暗捏功诀,施展呼风之法,欲要引风动树,摇落众叶,好让谷神通无法说中。
不料心法才动,谷神通已转过头来,眼中含笑,扬起食指徐徐点出。不知为何,左飞卿只觉那一指虽慢,却正正刺入“周流风劲”最为薄弱的地方,他连运两次风劲,均是不能让开破绽,一时不及多想,飘身向后疾退。
谷神通微微一笑,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突然转快,瞬息之间,距离左飞卿的眉心不过数寸。
白光迸射,猫叫尖利。谷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为一圈土墙,缚住他的双脚。
谷神通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反手虚抓,将射来的那条雷音电龙抓住,电龙宛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几下,突然消灭无影。
谷神通漫不经意,一步踏上墙头,土墙尚未拱到最高,忽又平复如初。
“喵。”北落师门发出一声惨叫,仙碧真气混乱,似被一脚踏散,俏脸刷地惨白,忽觉肩头一痛,左飞卿白发飘飘,拽着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来!”谷神通一声轻喝,左飞卿还没看清,左腿足颈一痛,已被谷神通一把攥住。一股真气透脉而入,直冲丹田,左飞卿双颊涨红,几乎沁出血来。
“咄!”虞照手臂伸长,拿住了左飞卿的右脚足踝。刹那间,左飞卿的白发冲天而起,谷神通虎口剧震,不觉咦了一声,徐徐收回手去。
左飞卿凌空提着仙碧,仙碧踏着虞照肩头,虞照则握着左飞卿的足踝,三人连接成环,势如玩耍杂技。仙碧低声道:“当心,这人神通奇怪,似能看穿咱们的真气。虞照,你还记得么,谷缜说过,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气,谈笑杀人’。”
谷神通背负双手,静静打量三人,脸上的倦容挥之不去。他玄功通神,百丈方圆落叶可闻,听了这话,不觉一笑,说道,“‘天子望气,谈笑杀人’,那倒是抬举谷某人了。”说着迈开步子,跨出一步,这一步漫不经意,跨过丈许。
虞照随他迈进,飘退丈余,三人姿态如故,左飞卿的脸上火红渐退,慢慢回复雪白本色。
谷神通目视三人,微微笑道:“风雷相薄,后土灵枢,风、雷二主真气融合,竟有互相催生的妙处,再以地部土劲为枢纽,转化风、电二劲,去其戾气,令其浑成,如此相生相融,委实不易克制。”他目视三人,神态闲适淡然,有如观花赏月。那三人却是汗如雨下,只觉谷神通的目光射来,直入灵魂深处。
谷神通又笑道:“雷帝子性情刚明,却流于鲁莽,以至于武功宏大有余,细微不足。风君侯性情淡泊,但留恋细处,进取不足,惯于避实击虚,不能险中求胜。至于仙碧,总想事事求全,面面俱到,往往不能当机立断。世人生而有性,性化精神,精神化气,你三人是什么性情,练出的真气也就是什么性情,攻其心则破其气,破其气则攻其心……”
他口中谈笑,步步进逼,对面的三人却是步步后退,可又不敢变化当前的姿态。他三人均是当世高手,见识极高,一交手就知端倪,谷神通的“天子望气术”神奇奥妙,能因对手的性情克制其真气,又能因对手的真气攻其性情中的破绽,这么循环反复,直到将对方的真气心志尽数攻破。
所幸虞、左性情真气均能互补强弱,仙碧又善于兼顾折中,恰能将两人性情真气中的相克部分化去。是故三人始终连在一处,性情真气自成循环,但若姿态一变,气机生变,以谷神通的厉害,立时便有败亡之患。
三人之中,虞照既要承受二人之重,又要抗衡谷神通的目光,退到第十步的时候,以他的惊世神力,竟也微微喘息起来。
忽听梵唱声悠悠传来,谷神通驻足皱眉,掉头望去,远道上来了一众僧人,有老有少,其中一名高大老僧足不点地,飞奔近前,指着姚晴喝道:“好妖妇,果然是你!”
一声喝罢,但见姚晴闭眼不动,当她有意漠视,心中更怒,喝道:“妖妇,你伤了人,不做声就算了吗?”见姚晴仍不理睬,翻手一掌拍了过去。
谷缜遥遥看见,吃了一惊,姚晴六识被封,形同一具空壳,无法抵挡外力。正惊急,忽见青衫一闪,沈秀越过众人,一拳打出。
拳掌相交,和尚身子的脸上腾起一股血气,沈秀也倒退两步,厉声道:“哪儿来的野和尚?胆敢胡乱伤人?”老僧也觉吃惊,挺身说道:“老衲三祖寺监寺性明、你是哪儿来的小辈?接我一掌,本领不弱,不妨报上姓名绰号。”
“原来是三祖寺的秃驴。”沈秀冷笑道,“小爷姓沈,名秀,绰号你祖宗。”
姚晴在三祖寺大闹一场,用“恶鬼刺”伤了不少僧人,刺上本有奇毒,非她本人不能解救。性觉等人一筹莫展,将姚晴恨到极点,下令寺中僧人满山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恰好沈舟虚从嘉平馆来此,被三祖寺的僧人瞧见,眼尖的发现“妖女”就在队中,当即火速禀报。性觉闻报,尽率寺内好手,赶来天柱峰前。
性明火暴性子,一见仇敌,就以武力相向,听了沈秀的话,更是勃然大怒,左用“雕龙爪”,右使“一神拳”,他身形高大,拳爪齐出,声势惊人。
沈秀这些日子受尽了屈辱,憋了一肚皮怨气,正愁无数发泄,见状叫声“来得好”,展开“星罗散手”,刷刷刷一轮急攻,杀得性明应接不暇。
三祖寺的“镇魔六绝”本由“大金刚神力”化来,力大功沉,变化灵巧非其所长,遇上“星罗散手”,好比遇上克星。性明东支西拙,斗到间深处,忽听沈秀叫一声“着”,左胸剧痛,吃了一指。性明闪身后退,不料沈秀绕到身后,“噗”的一声,后心又着一掌。性明喉头发甜,向前跌出,蹿出时使一招“虎尾脚”,如风侧踢,沈秀闷哼一声,忽地跳开。
性明趁势转身,前后中招处疼痛难忍,所幸护体神功甚强,并未遭受重伤。慌忙横掌于胸,默默盯着沈秀,见他捂着左膝一跛一跛,心知必是自己败中求胜,脚风扫中了他的膝盖。
性明惊喜不胜,纵身上前,一爪拿出。眼看得手,忽见沈秀面露诡笑,性明心头咯噔一下,不及变招,沈秀身法变快,左手撩开性明五指,右手食、中二指并拢,点中他乳下的“期门”穴。
性明久在寺庙,未谙尘世诡诈,万不料沈秀诈伤诱敌,中指处一阵剧痛,登时瘫倒在地。
沈秀下手绝不容情,一手点穴,一手扬起,拍向性明天灵。这时忽听有人喝道:“闪开。”劲风扑面,沈秀气闭眼花,只得闪身避让,定眼一看,一个瘦削老僧立在性明身旁,注视自己,神色惊疑,沈秀怒道:“老贼秃,你又是谁?”
老僧沉声说道:“我乃三祖寺住持性觉。”性觉见在场众人一个个气宇不凡,心中已自犯疑,再见沈秀武功,更是无比吃惊。他眼光老辣,见了沈舟虚的气度,便觉他比沈秀来头更大,当即转身施礼:“敢问先生尊号?”
沈舟虚笑道:“在下沈舟虚,叨扰宝山,十分惭愧。”性觉脸色丕变,吃惊道:“天算先生?”沈舟虚又指远处,笑道:“那是‘不漏海眼’,那是‘九变龙王’,着灰衫的是‘雷帝子’,白衣的是‘风君侯’,红衣的姑娘是地部仙碧,至于那位宽袍大袖的先生,就是东岛之王谷神通了。”
性觉听得脸色发白,支吾道:“善哉善哉,东岛西城在此相会,真叫贫僧意想不到。”说罢瞧了姚晴一眼,低声说,“天算先生,敝寺的僧众被这个姑娘的毒刺所伤,情状甚惨,若不救治,怕是有死无生。”
沈秀冷笑道:“他们的死活与我们何干?当世高手在此交锋,你若识趣的,快快滚回去,以免殃及池鱼。”
性觉目光一转,扫过场上,但见谷神通负着手,与虞照、左飞卿遥相对峙,不觉心想:“东岛西城虽然厉害,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且坐观成败,只需情势一乱,便将这妖女夺走。”心念及此,笑道:“老衲久处荒山野寺,难得一见高人,今日有幸目睹高人聚会,岂非平生至福?贫僧也不贪心,只求远远瞧一眼就好。”
说到这里,忽见沈舟虚目光飘来,性觉顿觉心思尽被看穿,心头一跳,强笑一笑。方欲带众僧退到一旁,不料叶梵与虞照胜负未分,对手突然离去,自己势又不能与岛王争抢对手。正觉气闷,忽见这群和尚鬼鬼祟祟,心中不快,扬声叫道:“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我二派了断仇怨,无关之人不得驻留,若要留下,先接叶某一掌。”性觉一皱眉,故作吃惊道:“叶施主一代高手,贫僧闻名久矣,何以如此蛮横?”
“我蛮横又怎样?”叶梵冷笑道:“大和尚,要么留下,要么接我一掌,二选一,你看着办!”性觉大为尴尬,“不漏海眼”名动八表,他早有耳闻,自忖全力应对,还能接他一掌,可是其他僧人,绝无这个能耐。
心念数转,性觉寻思:“被那妖女一闹,伤残不少,若再惹翻‘不漏海眼’,只怕三祖寺要闹得个全军覆没。”想着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正要转身,忽听一个声音冷笑道:“好没出息,你性觉也算半个金刚门人,竟被这东岛小竖一句话吓得逃之夭夭,白白弱了历代祖师的威名。”
叶梵浓眉怒挑,转眼望去,远处走来一名缁衣老僧,枯瘦高颀,双颊深陷,看似瘦弱,可是目光如炬,凛凛逼人。
性觉识出性海,心中不觉奇怪:“几日不见这厮,怎么一来就口出大言?”当下淡淡说道:“性海师弟,这几日你不在寺内,又去哪儿了?不告离寺,可是犯了戒规。”
性海笑道:“贫僧不告离寺,不过禁闭一日。方丈师兄有仇不报,放纵仇敌,又当受什么处分?”
性觉见他笑容可掬,不似往日病恹恹的神气,心中的疑惑又添了几分,说道:“我怎么有仇不报,放纵仇敌了?”性海道:“这妖女大闹三祖寺,伤我弟子无数,算不算仇敌?”性觉道:“自然算的。”性海又说:“既是仇敌,你放着仇敌不顾,率众离开,算不算有仇不报,故意纵敌?”性觉摇头道:“时有进退,势有强弱,今日是东岛西城了结旧怨,我三祖寺不宜掺杂其间,待其了结旧怨,再捉妖女不迟。”
性海灰白的眉毛向上一挑,忽地纵声长笑,笑声洪劲,震得众人耳中嗡嗡鸣响。三祖寺群僧无不变色,叶梵也是皱了皱眉头。
性海忽地扬声说道:“东岛如何?西城又如何?只需金刚一怒,先覆东岛,再破西城。”此言一出,场中死寂,数十道目光射向性海,有惊,有怒,更有许多迷惑。
性觉心中惊怒:“这性海素日病魔缠身、胆小畏怯,怎么几日不见,不但了无病容,内功大进,更仿佛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可恶。”略一沉吟,忽而笑道:“性海师弟,东岛西城诸大高手在此,你口出大言,可有凭借?”
“若要凭借,还不容易?”性海微微一笑,迎着性觉走来,每走一步,硬地上便留下两寸深的足印,轮廓整齐,有如刀削。
性觉脸色微变,身边的心空和尚见众僧人个个流露惧色,不觉心想:“板荡识诚臣,危难见英雄,我此时出头,来日方丈必然另眼相看。”想到这里,利令智昏,叫道:“性海师叔,不论你武功高低,也不该以下犯上,对方丈无礼。”说着纵身上前,反手一掌推向性海。
性海望他掌来,笑吟吟并不躲闪,两人身形一交,“咔嚓”,心空的身子如同纸糊,轻飘飘飞出丈许,哼也未哼,就昏死过去。
三祖寺众僧瞧得心头扑扑乱跳,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任由性海直直走来,前方的僧侣与他身子一碰,无不跌了出去,闭气昏厥。
性海走了五步,撞飞三人,众僧不由让出一条路来。药师院的性智眼看军心动摇,急道:“沾衣十八跌,何足夸耀?”
他将性海的神通贬为“沾衣十八跌”,意欲安稳众心,稍有见识的僧人,却已瞧出性海的武功与“沾衣十八跌”决不相干。后者凭的是借力打力,借来人之力将之摔出,性海却是全靠本身神力,硬将众僧撞飞。众僧大多自幼习武,马步坚实,可是面对性海,却连刚学步的婴孩也不如。
性海笑道:“既然不足夸耀,师兄试一试如何?”说着走向性智。性智别说内伤未愈,就算身子康健,也不敢与他硬撞,但大言出口,不能挽回,惶急中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性海心口。
性海动也不动,任他来刺,性智匕首至胸,如中铁板,震得虎口剧痛。他心念急转,叫道:“区区铁布衫,也来卖弄。”他心肠狠毒,一不做,二不休,匕首一拧,扎向性海左眼。
世上任何神功绝技,也无法将双眼练得坚如精钢。众僧见性海仍是不动,均是失声惊叫。眼看刀将入眼,性海左眼忽闭,匕首去势一阻,再不向前,性智的手腕转动推送,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众人见这情形,无不奇怪,定眼细看,齐齐发出一阵惊呼,那匕首去眼珠不足分毫,却被性海上下眼睑牢牢夹住。
性海笑容不变,屈起一指,向上弹出,“当”的一声,匕首从中折断。性智魂飞魄散,攥着断匕往后急退。性海取下匕尖,一扬手,化作一道白光,直奔性智面门。
性智不及躲闪,只觉劲风忽来,一只大袖凌空一卷,将那匕尖裹住,不料匕首上蕴含了极大劲力,“刺”的一声透袍而出。来人咦了一声,不及变招,性海向前掠出,来势较那匕尖更快,向空虚拍一掌,性智顿觉一股柔和大力涌至,身不由主向后飘出,只听“噗”的一声,匕尖插在足前,闪闪发亮。性智惊出一身冷汗,抬眼望去,性海与性觉相距数尺,遥遥对峙。
出袖的正是性觉,他一拂未能拦住匕首,不觉双颊发热。然而骑虎难下,今日若不能以武功压服性海,势必威信尽失,当下合十笑道:“师弟武功大进,可喜可敬,性觉不才,请教一二。”
性海也笑道:“好说,好说,师兄不必客气。”性觉见他大喇喇的,心中有气,长吸一口气,马步微沉,徐徐一拳送出。性海微微一笑,也是马步微沉,挥拳送出。
二人用的均是“一神拳”,招式一般,拳风强弱却是大异,性觉只觉对面的拳风如一堵石墙压来,当即以左脚为轴,扭转身形,绕过拳风,一爪拿向性海腋下。
这一招是“雕龙爪”的杀招,能于不可能的角度出手,指劲锋锐无比,专破各种护体真气,
他一动,性海也动,身子如法扭曲,绕过来爪,亦是探手抓向性觉腋下。性觉一惊,他右爪抓出,性海见状,也探出左爪。刹那间,两人左爪对右爪,右爪对左爪,十指一碰,只听“咔嚓”数声,性觉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一缩手,一招“大梵幡”拂向性海。
性海微微一笑,也收爪出袖,二袖缠在一起,性觉运劲一扯,对方纹丝不动,情急间也不顾身份,一脚飞起,“虎尾脚”撩向对方下阴。
脚势方动,性觉就见对面脚影乱闪,性海也已出脚,两腿一对,性觉的小腿传来一股剧痛,“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性觉痛得大叫一声,独脚支撑,向后跳出,这断腿之痛委实难忍,他两眼瞪着性海,头上大汗淋漓。性海也不追赶,收势合十,面露笑意。
三祖寺的众僧鸦雀无声,心中的震骇无以复加。方才二人招式一样,结果性觉断指断腿,性海却若无其事,功力高下,不可以道里计算。
性觉面如死灰,口唇哆嗦一下,颤声说道:“你……你当真练成了?”性海笑道:“是啊。”
“不可能。”性觉两眼大张,嘶声尖叫,“鱼和尚……鱼和尚已经死了。”性海笑道:“人死了,法意还在,如法习练,仍能证果。”性觉面容抽搐,狰狞如鬼,厉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师兄忒也固执了。”性海笑了笑,目视众僧,高声叫道,“先师鱼和尚不幸坐化于东瀛,生前曾将大金刚遗法传授小僧,小僧秉承先师遗旨,从今往后,便是第七代金刚传人。”
此言一出,众僧哗然,性觉呆呆望了性海一阵,忽地脸色惨变,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场上沉默一阵,忽听有人大声说道:“佛祖庇佑,金刚一脉终有传人,从今以后,我三祖寺当与东岛、西城三足鼎立,威震武林。”
众人转眼望去,性智双手合十,宝相庄严,一边说话,一边上前,向着性海深深作揖,恭谨道:“小僧性智,见过方丈大师。”
他刚才还匕首相向,转眼大献殷勤。众僧又惊又怒,自也不肯后人,纷纷躬身施礼,齐声道:“小僧见过方丈大师。”
性海举目扫去,阳光下一片秃头油光闪亮。霎时间,往日所受的怨气尽数烟消,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不由志得意满,纵声长笑。
笑声未绝,忽听一声轻哼,有人冷冷道:“先覆东岛,再破西城,可是你说的?”性海一收笑容,注视叶梵道:“老衲说了又如何?”叶梵呸了一声,说道:“放你娘的秃驴屁,先不说老秃驴你有几多斤两,你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为何是先覆东岛,再破西城?你若不将这话掉个个儿,改作‘先破西城,再覆东岛’,哼,叶某人今日叫你骨肉成泥。”
众人听了,均是哭笑不得,心想:“先覆后覆,还不是一般?”转眼望去,性海脸色阴沉,俨然十分震怒。他那晚从陆渐那儿骗得“三十二相”的正解,将十多年苦练的“大金刚神力”纳入正轨,数日间武功突飞猛进。虽然被浑和尚戏弄一番,但经过这两日的苦练,又有极大精进,自忖就算前一夜的神秘人再来,也能轻易对付了。
十多年来,因为走火入魔,性海胆怯畏缩,以为永无出头之日,谁想突然间身具神通,有如升斗小民一夜暴富,登时自高自大,以为天下再无抗手,连东岛、西城的大高手也不放在眼里。却不料他狂妄,叶梵更狂妄。性海新登方丈大位,先挨一顿臭骂,大感颜面扫地,两眼翻起,冷笑道:“西城,贫僧还有耳闻,至于东岛,听说早就被万归藏灭了。哼,既然灭了,谅也无须贫僧动手。”
叶梵怒极反笑,大声说:“好个嘴硬和尚。来来来,接你爷爷三百掌再说。”呼的一掌拍了过来。
性海本意先擒姚晴,好叫本寺僧众心服,不意叶梵竟来搅局,心中恼怒,见他掌来,当即挥拳迎出。不料招式未交,叶梵手掌猝翻,“啪”的一声击中他的小臂。性海自负神功,任他拍中。不料叶梵掌劲所至,奇痛彻骨,护体真力竟如虚设。
性海心中大惊:“久闻‘鲸息功’之名,还以为传言虚假,不料当真如此厉害?”想到这里,抖擞精神,全力施展“三十二身相”,一举手,一抬足,无俦巨力磅礴涌出。
叶梵身经百战,内劲奇诡,初时碍于“大金刚神力”的威名,不敢放手出击,斗了几招,但觉性海神力可观,可是直来直去、少有变化,登时放下心来,双掌蛇引电缩,六大奇劲交相变化。斗到十招上下,性海只觉四周巨力奔涌旋转,自己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手足劲力便被身周的劲力裹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反转之力也越大。明知如此,他也不敢放松,只因拳脚劲力若不使足,叶梵立时近身,但若使足,又被叶梵反借过去,就如溺水之人,若不挣扎,势必下沉,但若挣扎不得其法,下沉之势只有更快。
一时间,性海陷入两难境地,但觉四周前劲未消、后劲又来,越积越厚,有如城倒山倾,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似有几十个叶梵奔走,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又斗数合,叶梵一声大喝,掌如雷霆下击,正中性海背心,性海向前蹿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嘴角鲜血长流,未及转念,腰脊间又是两痛,忽地真力尽泄,瘫软在地。
叶梵三掌废了性海,意气风发,纵声长啸。三祖寺僧众应声失色,性智见势不妙,便想开溜,不料叶梵啸声一歇,喝道:“谁敢走的?先留下双脚。”
性智以下,众僧人无不止步,盯着叶梵心头惴惴。叶梵冷冷道:“什么大金刚神力,统统都是狗屁。哼,先破西城,再覆东岛,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算。”
性智苦着脸道:“叶尊主,都是性海胡说八道,不关我们的事。”叶梵道:“你们不是认了他做方丈吗?”性智忙道:“那是形势所迫,算不得数的。”
叶梵大声道:“认了方丈,就是方丈,岂能说了不算?好啊,你们三祖寺要灭东岛,叶某先让你们灭一灭。来来来,在场的秃驴和尚,一人接我一掌,接得下就走,接不下的,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众僧面无人色,忽有两个和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便跑,两人脚力不弱,顷刻奔出十丈。
叶梵冷笑一声,一晃身,赶到东边僧人背后,伸手拿住他的后心,风车般一抡,忽地掷了出去。那僧人有如流星赶月,直往西边僧人撞去,还未撞上,西边那僧人便觉巨力压来,躲避不及,不由得失声狂叫。
场中众人不料叶梵言出法随,真下杀手,心下均是骇然。谷神通却唔了一声,目光一转,投向远处的一棵大树。二僧尚未撞上,就听“嗖”的一声,大树的浓荫中射出一根枯枝,正中飞来僧人的肩头。僧人身子一顿,轻飘飘倒飞数尺,仰天跌落在地,想来余悸未消,嘴里兀自大声哀号。
枯枝轻飘飘的,不过数两轻重,僧人一撞却有千斤,不料以小击大,以轻击重,竟将僧人击落。叶梵心神一动,方要喝问,忽见远处草丛里飒的一动,又射出一根枯枝,正中大树,轰隆一声,火光迸射,大树枝断叶碎,声势十分惊人。
叶梵吃了一惊,转念醒悟过来:“这是火部神通‘木霹雳’?”
“木霹雳”失传已久,叶梵也是闻名,忍不住定眼望去,随那一声巨响,大树上纵下一名老僧,衣衫破烂,神态老朽,他若无其事,掸去身上碎屑。三祖寺众僧见了老僧,各各惊讶,有人叫道:“聋哑和尚?”
叫声方落,草丛中也徐徐站起一个白衣汉子,双目深陷,阴森森冲老僧说道:“你逃得掉么?”语声怨毒,似有莫大仇恨。
老僧注视那人,神色仿佛悲悯。白衣人面肌一颤,嘶声叫道:“凝儿呢?你把她藏哪儿去了?狗和尚,把我女儿还来。”叫喊中面容扭曲,神色已有几分癫狂。
这白衣人正是宁不空,这老僧,自然就是浑和尚了。
谷神通察觉宁、浑二人藏在左近,分心别顾,气机浮动。三名对手原本苦苦支撑。外人看来,谷神通意态超然,心意似乎不在打斗,对面三人身处局中,却感到谷神通的神意千变万化,时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时如崇山峻岭、重叠压来;有时更如汪洋巨海,无所不至。与之对峙,心力体力消耗极快,不过半晌工夫,三人就似与人激斗千招,汗下如雨,意倦神疲。
这时谷神通气机一动,破绽顿生,三人不约而同一起出手。刹那间,白影破空,电龙怒吼,北落师门一双瞳子,发出幽幽厉芒。
谷神通却如未觉,目光凝在和尚身上,对手神通行将及身,才将身子一侧。三人心头陡沉,均是生出怪异感受。左飞卿的“驭风诀”、虞照的“雷音电龙”,仙碧的“乱神”,三大绝学,无论虚实,全都撞上了一堵软墙,随着谷神通逍遥一转,均被轻轻弹开。
这古怪念头还没消灭,忽听谷神通一声长笑,襟袖飞扬,拳掌挥洒而出。他的招式全无定规,有如行云流水,又似拈花斗草,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无不妙合天理。三人攻他,全无一隙可入,他攻三人,却如天坠山崩。三人的阵势合而复开,开而复合,几度行将崩溃,所幸风雷相薄,往往能于绝境中生出潜力,屡屡扭转败势,勉力支持。
谷神通潇洒破敌,谷萍儿在一旁瞧得舒服,忍不住笑道:“赢爷爷,我知道你见识最多,且说一说,爹爹这神通怎么练成的?我知道了,也好照着修炼。”
赢万城冷笑一声,说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东岛传了三百多年,高手也出了不少,‘镜天’花镜圆号称无敌,可是年代太远,老夫也没亲眼见过。但你老爹的神通,老夫敢打赌,三百年来,东岛之内,几乎无人可及。”
“这话我爱听。”谷萍儿先使一喜,继而噘嘴,“难道这三百年中,东岛的高手都是吃干饭的吗?”
“不是这样说。”赢万城轻轻摇头,“别的神通,天资足够,勤奋刻苦,总有练成之日。这个‘天子望气术’,勤奋天资固不可少,但要当真练成,却需有极大的运气。”
“运气?”谷萍儿微感诧异,“什么运气?”赢万城将手杖一顿,徐徐说道:“萍丫头,你知道屠龙术的故事么?”
“知道!”谷萍儿笑嘻嘻说道,“朱漫平为了学屠龙之术,倾家荡产,花了整整三年,结果练成之后,发觉世间竟然无龙可屠,这门手艺算是白学了。”
“不错。”赢万城点了点头,“屠龙之术所以无用,只因为无龙可屠,但若有龙可屠,这一门本事岂不可以大放异彩?‘天子望气术’之所以能够练成,全是因为这天地间出现了一条惊天动地的真龙。”
“真龙?”谷萍儿一转念,忽地脸色发白,“你说万归藏?”赢万城默不做声,望天半晌,叹道:“萍丫头,你爹爹这一身本领,实在是万归藏逼出来的,若无当年的万归藏,便无今日的谷神通。”
忽听“轰隆”一声,二人同时一惊,转眼望去,浑和尚木然而立,宁不空却手握一把枯枝,侧耳凝听,忽一扬手,一根枯枝如电射出。浑和尚头也不回,反袖一拂,火光迸闪。
宁不空大喝一声,双手齐施,接二连三发出枯枝,浑和尚却是随意挥洒,拳挥袖舞,将“木霹雳”一一扫开,他的身周火雨缤纷,飘洒不尽。众人看得骇然,三祖寺众僧更是惊奇,心想这浑和尚终日聋哑愚钝,在寺内劈柴为生,寺中任何沙弥杂役均可恣意欺辱。万不料这孱弱老僧身怀如此神通,当真不可思议。在场的僧人中,十有八九轻贱过浑和尚,念起往事,无不追悔莫及,要不是碍于叶梵的神威,早就撒开两腿,各自逃命去了。
赢万城瞧得白眉连耸,沉吟道:“奇怪了,这和尚的‘大金刚神力’是个真的。”谷萍儿奇道:“难道他也是金刚传人?”赢万城不答,苦思半晌,一拍额头,高叫道:“我想起来了,老夫年少之时,金刚门的大苦尊者曾来东岛拜访,身旁随了一个中年僧人,又聋又哑,对他十分恭谨。当时岛王问起,大苦尊者说道,这聋哑僧本是六安县的镖师,被仇家陷害,割舌穿耳,垂危之际,大苦尊者凑巧路过,将他救了下来。聋哑汉子事后看破世情,又想报答冲大师的恩惠,执意遁入空门,屈身为仆。想起来,眼下这位就是那聋哑僧了。”
说到这儿,他盯着浑和尚,心中十分疑惑:“如今已过六十余年,大苦尊者以后,金刚一派已传两代。算起来,老和尚的年纪当在百岁开外。”
“赢爷爷!“谷萍儿好奇发问,“人说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今天怎么冒出这么多传人?谁是真的,谁又是假的?”赢万城冷冷一笑:“学了‘大金刚神力’就是金刚传人么?不见得吧!”谷萍儿道:“怎么不见得?难道金刚一派还有别的神通?”
“那倒没有!”赢万城顿了一顿,“金刚门传了六代,无一不是禅林巨擘、旷世人杰,又岂会被叶梵这小子三拳两脚打倒?至于这聋哑僧么,不过是一介老仆,因为侍奉两代金刚传人,凑巧学了点儿大金刚神力,虽有神通,说到佛门境界,比起两位主子差得远了。”
叶梵远远听见,满心不是滋味,大声说道:“他二人若不是金刚传人,谁又是金刚传人?哼,不妨叫来分个高下?若是叫不来,金刚一派就算绝了种,断了根,从今往后,江湖除名。”
这时巨响忽歇,宁不空枯枝告罄,阴着脸阵阵喘息。浑和尚却一抬足,走到叶梵身前,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地上写了一行大字:“金刚传人,命数天定,正眼法藏,横绝古今。”银钩铁划,入土寸许。
叶梵一怔,忽地笑道:“正眼法藏,横绝古今?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不过奇怪,金龟说你被人穿了两耳,怎么还能听见老子说话?”
浑和尚笑了笑,续写道:“耳不闻而心聪,口不言而心辩,鼻不嗅而心香,眼不见而神明。”
叶梵狂悖狠毒,悟性却是极高,要不然也不能将“鲸息功”练到这个地步。见这字迹,直觉大有文章,略一沉吟,点头道:“听说佛门六通中有一门‘他心通’,想来和尚你耳朵听不见,心里却明白我的意思。”
浑和尚点了点头,又写道:“檀越根性不弱,可惜戾气太重,还望慈悲为怀,放过三祖寺的僧众。”叶梵冷笑道:“老子言出必践。老和尚放心,说好了接一掌走一个,老子决不打第二掌。”说着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浑和尚白眉一挑,又写道:“既如此,和尚代这些僧人迎接足下的掌力。”写罢缓缓起身,注视叶梵,一双老眼淡淡有神。
叶梵回头一数,笑道:“二十一个和尚,二十一掌,老和尚,你可想好了?”浑和尚白眉下压,徐徐点了点头。
众僧无不动容。三祖寺中佛法败坏,道德无存,众僧大多欺辱过浑和尚,故而私心猜度:“这和尚心记前仇,必会报复。”万不料浑和尚风骨高峻,以德报怨,众僧一面惊喜,一面不胜疑惑。
叶梵一跷大拇指,赞道:“好和尚,如你所愿。”双肩一耸,并不出掌,反而足尖点地,绕着浑和尚奔走起来。
浑和尚一掌直竖,一掌横胸,低眉垂目,宛然入定,任由叶梵越转越快,渐渐形影模糊,仿佛化身百人,见者无不骇异:“‘九变龙王’以身法称雄东岛,而今看来,‘不漏海眼’也不遑多让。”
忽听一记闷响,悠长震耳,叶梵身影忽凝,托地向后跳出,脸色阴沉,呼吸微微急促。浑和尚却是姿态不变,脸上的血红一闪而没。
叶梵目视浑和尚,忽而笑道:“一十三掌,十三个和尚。”众僧闻言,恍然大悟,原来瞬息之间,二人已对了一十三掌,只是叶梵出手太快,十三掌浑如一掌,掌力交接也太密集,听来仿佛只有一声。
叶梵随手指点,点出十三个和尚。脱身的僧人侥幸者有之,感佩者有之,欺辱过浑和尚的更是多有惭愧,一时乱哄哄的均不走开,都想观看结果。
叶梵点人时,故意留下几个性字辈老僧,点完了人,大声说道:“还剩九掌,老和尚当心了。”吐一口气,沉身运掌,身形一纵,双掌推出。
这一掌是他平生绝学,包含“六大奇劲”的诸般变化,一掌之中,前后劲力十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内收,或旋转,或直击,重叠相生,极难化解。是以论到威力,十三掌加起来也不如这一掌凌厉。
浑和尚竖掌于胸,“夺”的一声,二掌相交,浑和尚身子倏晃,一股紫气直透眉梢。
“还剩八掌。”叶梵不进反退,双掌圈转,呼地拍出。浑和尚举手一拦,却退了半步,忽地面如血染。但不容他喘息,叶梵第三掌呼地拍来。浑和尚横臂一拦,“咔嚓”,小臂齐肘而折。
众僧一片哗然,均想浑和尚纵使不敌叶梵,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叶梵也是面露惊疑,敛掌直起身来,高叫:“老和尚,你怎地只守不攻,瞧不起人吗?”
浑和尚随手将断臂接上,双手合十,仍是微笑。叶梵目透怒色,冷冷道:“好。”双眼陡张,第四掌拍出。浑和尚双拳齐拦,忽地口角一颤,淌出血来。
众僧见他吐血,一阵哄然,心中更是迷惑极了,不知道浑和尚为何宁肯受伤,也不还击。叶梵注视浑和尚,冷冷道:“老和尚,你再若只守不攻,性命可是不保。”
浑和尚抹去口角鲜血,屈下一膝,写道:“若是全力攻守,两败俱伤。我本救人,奈何伤人?”
叶梵脸一沉,厉声道:“和尚,你不全力相拼,就是瞧我不起。”浑和尚笑笑,并不回应,叶梵喝道:“老和尚,我瞧你撑到几时?”竖掌如刀,徐徐斩来,掌缘四周,竟无一丝风声。
赢万城脸色微变,脱口道:“裂海斩!”话未说完,浑和尚双臂向上一拦,身子猛地一震,倒退两步,站定时脸色惨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叶梵不禁动容,沉声道:“老和尚,你真不怕死?”浑和尚摇了摇头,伸出五个指头,目光扫去,望着剩下的五个僧人。
场上安静下来,众僧一个个睁大双眼,瞪着聋哑老僧,身子因为紧张,微微发起抖来。
忽听一声大吼,有如伤虎哀啸。叶梵转眼望去,虞照踉跄后退,面如白纸,左飞卿从天上飘落,肩头一点血迹慢慢扩大。再瞧谷神通,倦容如故,左手拎着北落师门,右手食指如锥,抵在仙碧喉间。北落师门桀骜不驯,四爪乱抓乱舞,奈何颈皮被制,任它如何反抗,也是摆脱不了。
叶梵自诩岛王传人,平生以谷神通为偶像,见他打败西城三大高手,自己却制服不了一个无名老僧,心里十分恼火,长吸一口气,双掌微沉,徐徐推出。掌力所至,浑和尚瘦小的身子仿佛纸鸢抛起,远远跌出两丈,口鼻流血,挣扎不起。
叶梵收势吐气,转过身来,盯着性觉等人冷笑:“很好,还剩四个,都是首脑,一个一个来……”话未说完,忽见众僧目现奇光,盯着自己身后,叶梵心头微沉,转身一瞧,浑和尚抖索索爬了起来,满脸是血,一步步走了上来。
叶梵的心中一阵恍惚,怒道:“老和尚,这群臭和尚没一个好货,你何苦为了他们死不认输?”浑和尚仍是笑笑。叶梵盯了浑和尚片刻,点头道:“很好,你要舍身成仁,我成全你就是了。”
浑和尚伤势沉重,别说四掌,一掌也会送命。施妙妙瞧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向谷神通说道,“岛主还请下令,让叶梵罢手。”
谷神通一皱眉,摇头道:“妙妙,你不知道这位大师的苦心。”施妙妙奇道:“什么苦心?”
谷神通叹道:“你听说过‘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么?”施妙妙道:“这都是佛门典故,但与眼下有什么相干?”
谷神通叹道:“这两个故事,均是佛门大圣为了点化众生,甘愿将自身付与饿鹰猛虎,任其撕裂吞噬。而今三祖寺佛法衰微,禅风不振,寺内僧众沉迷于名利贪欲,不知本来,不明大道。是故眼下这位高僧,趁此机会以自身性命为赌注,效仿先圣,点化这群迷途弟子。至于这些僧人能否明白他的苦心,那就难说得很了。”
这一番话有如晨钟暮鼓,一字一句敲在众僧心头,尚未脱难的性觉、性明、性智、性海四人均是变色,低头默想,回顾平生,脸上的神色明暗不定。
施妙妙忍不住说道:“岛王再不阻止,这位大师会死的。”谷神通摇头道:“这位大师勘破妙谛,生死又算什么?我让叶梵停手不难。但如此,三祖寺众执迷如故,这位大师岂非前功尽弃?”
浑大师忽地转过身来,冲谷神通合十微笑,谷神通点头示意,幽幽叹道:“生命诚然可贵,大师还请三思。”浑大师只是一笑,凝立不动。
施妙妙年少情热,不解佛理几微,听了半天,只觉这道理不可理喻,暗暗嘟起小嘴,心想:“岛王真不懂事,这位大师菩萨心肠,怎能见死不救?哼,你若不救,我来救,叶梵再出手,我就用‘千鳞’射他。”将银鲤扣在指间,睁大妙目,凝注叶梵。
谷神通的话叶梵字字听得明白,但他心肠冷硬,胜过饿鹰馁虎,平时折磨犯人,犯人越不屈服,他越是精神抖擞,直要折磨到对方屈服为止。浑和尚舍己度人,执著无比,但这一分执著,正好挑起了叶梵心中的戾气。一时间,他望着浑和尚,眼底涌出一股狂意。
施妙妙深知叶梵性情,看他眼神,也将“北极天磁功”运到指尖。
忽听一声佛号,有人说道:“且慢。”叶梵转眼望去,性觉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浑和尚身前,转身说道:“叶施主,剩下四掌,由贫僧代接吧。”
众人见状无不吃惊,叶梵打量他一眼,笑道:“你接得下四掌?”性觉为性海所败,伤势甚重,闻言苦笑不答,心想左右是死,不连累这聋哑圣僧就好。
心念未绝,性明大步走来,盯着叶梵说道:“性觉师兄,你接两掌,我接两掌,区区四掌也不算多。”
性觉甚是讶异,还没答话,忽听性智冷冷道:“贫僧这一掌贫僧自理,要你充什么好汉?”说着也走上前来,与性觉、性明并肩而立。叶梵道:“三人四掌,剩下一掌该如何摊派?”话音方落,忽听性海涩声说:“不劳足下关心,剩下一掌,派给性海便是。”蹒跚来到近前,面对叶梵站立。
四僧品性不端,忽有此举,三祖寺众僧惊喜不胜,各自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叶梵扫视众人,朗声说:“一人一掌,想得美呢!只一掌,叶某便送你们去西天参佛。”说话间并不作势,身周尘土无风而动,叶梵身子一缩,俨然小了一半。
“一空沧海式!”施妙妙心神大震,心知这一式去若沧海成空,在场诸人,唯有谷神通能够正当其锋,但因这一招倾尽全力,出招者本身并无真气防护,倘若发出“千鳞”,势必伤了叶梵。想到这儿,不觉心生犹豫。
性字辈四僧有伤在身,眼见叶梵声势,心知他掌力一出,必无幸理,当即不约而同互挽手臂,结成人墙,将浑和尚挡在身后。这四人往日利字当头,此时却为了一个残废老僧同心协力,一时生出莫大感慨,回顾以往劣行,无不万分羞惭。
“咄!”叶梵身形暴涨,双掌推出,性字辈四僧将眼一闭,暗叫一声:“罢了。”劲气袭身,来如天坠,这时间,忽听“空”的一声,余响悠长,漫天劲气应声消失。
四僧暗暗吃惊,张眼望去,场中多了一名少年,握拳站立,脸上流露出茫然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