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缜呆望了一阵,吐一口气,断了追赶的念头,放缓步子向前走去。山中风光奇秀,一路行去,云海雾凇,风喧林啸,翠屏千重,紫气蔚然,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溅出,泻落百尺,流雪飞银,漱石冲穴之间,化作万千珠玉。
泉边是一面石崖,宏伟平整,刻满字迹,字体大有数丈,小者也有几尺见方,其中不乏李白遗草,东坡手迹,狂放丰腴,各擅胜场。
谷缜不知自己信步所至,来到的竟是三祖寺西边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来历代文人均在此有题刻。谷缜赏鉴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画,无不辨识精妙。眼见壁上文赋都雅、五体兼美,不觉看得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八个摩天巨字,心中涌起一股清壮,脱口赞道:“不愧是天柱家风!”
叫声未落,忽听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风?”空谷传音,余韵清绝。
谷缜转眼望去,沈舟虚推着轮椅驶来。谷缜听出他考较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长吟道:“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沈舟虚轮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缜道:“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
沈舟虚道:“如何是和尚利人处?”
谷缜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虚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缜道:“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沈舟虚道:“如何是西来意?”
谷缜应声道:“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花绿蕊间。”
问到这里,二人相对大笑,沈舟虚点头道:“好小子,记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随而至,闻言冷笑道:“这是崇慧禅师的公案,这小子凑巧记得几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笑道:“说到记性,莫大先生举世无双,区区自愧不如。”莫乙闻言大喜,只是咧嘴傻笑。
原来沈、谷二人所问所答,本是一段禅门公案,为天柱山高僧崇慧禅师者所留,是为禅门千古隽语,意味深长。沈舟虚本以为机锋突出,能将谷缜难住,谁知谷缜博闻强志,应对无误,沈舟虚虽为仇敌,也不禁击节赞赏。
谷缜目光扫去,莫、薛、燕、苏四大劫奴在沈舟虚身后围成半圆,再瞧附近草间,细响飒飒,分明有人潜伏,不觉笑道:“沈瘸子,你劳师动众对付本人,岂不是泰山压卵?”
沈舟虚笑道:“沈某一向胆小,若能泰山压卵,最好不过。”谷缜道:“你要怎样?”
“也不怎样。”沈舟虚淡淡说道,“只想请阁下前往‘嘉平馆’围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谷缜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沈舟虚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缜呸了一声,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么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就明说,何苦这么多弯曲?东岛扣了沈秀,你当留下我,就能和东岛扯直?却不知老子是东岛的不肖子,那儿的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你让我当人质,真是打错了算盘。”
沈舟虚摇头道:“令尊若要杀你,当年你犯下罪过,他为何不杀,偏偏将你关入狱岛?足见父子情深,世人难免。”谷缜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沈舟虚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谷缜容色一缓,忽又笑道:“去嘉平馆围棋么?”沈舟虚道:“是。”谷缜笑道,“既是下棋,可有什么彩头?”沈舟虚道,“你胜了,任你去留;我胜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谷缜笑道:“妙极,只不过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却久在深狱,荒疏了棋艺,你我对弈不够公平,要么换一种棋如何?”
沈舟虚道:“什么棋?”谷缜道:“打双陆,九局五胜。”沈舟虚看了看他,古怪一笑,点头道:“很好,就比双陆,无须九局,一局足矣。”谷缜见他神气,心叫不好:“他知道我的往事,必定也知道我嗜好双陆,依照他的心性,一定早早设下圈套。而后偏说要下围棋,我以为围棋是他的专长,敌长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双陆。那时他再不费气力,轻轻答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个儿往绳套里钻么?”
一交手即落下风,谷缜脸上含笑,心中却很气闷,眼见沈舟虚掉转轮椅向嘉平馆驶去,便漫步上前,跟在一边。两人并肩向前,谈笑风生,指点暮光山色,飞瀑流霞,妙谈快语层出不穷,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见其这么潇洒,还以为两人本是一对忘年之交,结伴游玩山景。
山重水复,来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苍苔碧藓肥厚油滑,斑斓有致,奇花异草暗香微逗,幽艳天然。洞前的老松上栖着几只白鹤,为众人脚步所惊,长叫几声,冲天飞去。
沈舟虚笑指道:“当年六祖慧能传法给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怀让收马祖道一为徒,果然应了慧能的预言。马祖道一机锋绝世,佛法空明,以至于当时佛门,尽以禅宗为尊,实为六祖之后的禅宗伟人。这嘉平馆是马祖修道之所,禅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来此,也可沾一沾先圣的灵气。”
谷缜目视眼前陈迹,遥想马祖当年秉心灯,挟机锋,驰骋天下而无抗手的风采,不由神思联翩,为之倾倒。
天色渐晦,暮气升腾,四下里弥漫一股子诡异凄迷。走近洞府,馆前鱼贯雁行,立了两行天部弟子,“尝微”秦知味也佝偻身形,赫然在列,见了谷缜,面有怒容。
谷缜心头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对方无不了如指掌,对手的计谋,自己却是一无所知,纵然竭才尽智,也料不到沈舟虚下一步的举措。自从脱出九幽绝狱以来,谷缜头一回生出智力不济的感觉。
又行数步,前方幽暗中,现出了一张青石圆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处,盘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忽闪,左右洞壁燃起了两排气死风灯,照得洞里亮亮堂堂。谷缜定眼望去,盘坐女子赫然就是姚晴,只见她双目微合,樱口紧闭,有如戴了一张玉质面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谷缜纵极想象,也猜不透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沈舟虚却笑吟吟的若无其事,推着轮椅来到石桌边上。谷缜略一沉吟,也上前两步,在石凳上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我若说是静坐参禅、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缜拍手一笑,“就好比吃饭拉屎,喝风放屁,哪一样我都相信。”沈舟虚眼中冷电闪过,嘿然不语。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谨,捧上一面双陆棋盘。那棋盘水晶磨就,半呈透明,盘上七彩绚烂,珠光辉腾,绝似一幅彩色图画,可是定神细看,那图画一不像人物禽兽、神仙鬼怪,二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却如一团彩烟,只在若有若无之间。
棋子与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洁,颗颗棋子颜色不同,唯一能够分辨敌我的,即是谷缜一方的棋子中镶嵌着点点金星。
谷缜拈起一枚棋子,端详时许,笑道:“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见到。”
“好见识。”沈舟虚拍手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请到家里,熔成了一批玻璃棋子,虽然有趣,但也不过是寻常的玩物。”
谷缜嘻嘻一笑,心中暗骂:“寻常玩物?哼,寻常个屁。”定神再瞧,棋盘上一团彩烟随着烛火摇晃,多瞧两眼,忽觉一阵头晕,抬头一看,沈舟虚眸子幽深,凝注过来,顿时心头一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拈起骰子,笑嘻嘻说道:“对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虚还没回答,忽听有人说:“洞府里气氛阴湿,先容小奴献上一炉宝香,辟邪驱湿,荡涤尘烦。”说话间,苏闻香捧了一只香炉,慢腾腾走了过来。
那香炉是汉代博山炉的形制,铜质极好,晶莹映彻。炉上铸有山岳海涛、人物神兽,均是刻画入微。谷缜瞧得喜爱,冲口赞道:“蔽野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念到这里,忽觉失态,正想打住,沈舟虚却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龙势,矫首半乘莲。傍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缜不觉笑道:“沈瘸子,咱们是下棋还是考状元?若是考状元,老子拍马就走,决不受这一股子酸气。”沈舟虚笑道:“沈某一时兴发,多说了两句,不过这首诗咏的是博山炉,至于这尊香炉,却有些许的不同。”
谷缜一皱眉,透过花纹空隙,隐隐窥见香炉中心悬了一枚铜球,球上凿了九个孔窍,玲珑奇巧。
苏闻香燃起铜球下的沉香木炭,蓝焰升起,不多时,铜球随着火势自发自动,徐徐转动起来,每转一周,球上的九孔便有一孔喷出芬芳气息,气息或是浓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袭脑荡魄,或是清心爽神,铜球每转一周,都给人不同的感受。
历代宝炉,谷缜见了无算,这只香炉机关之巧,香气之妙,却是生平仅见,不由闭眼沉潜,细细品那香气,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苏合香、没药、丁香……是了,还有一种香,什么来着,木香?不对,郁金香,也不对……”
他精通香道,越品越觉那一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种香料,一时间,忍不住张眼盯着香炉,流露出一丝惊讶。
沈舟虚含笑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的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的香料受热发散,经由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喷了出来。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的发散也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的香气融合,生发出不同的变化。”
谷缜默默听完,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这些香啊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
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笑笑说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如此机变,一时无话可说,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设下这“九窍香轮”,必然藏有诡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与棋盘上的彩烟交相辉映。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的景物微微一暗,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谷缜吃了一惊,忙吸一口大气,定住心神,眼见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任由谷缜如何瞪眼去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看不明白。
这情形从所未见,谷缜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昏花,心子扑扑乱跳,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占了先,怎么还不落子呢?”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中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的看棋、闻香,如果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么能够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迷香的解药?”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十分诡异,不论如何设想,都很难找出头绪。
沈舟虚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笑道:“阁下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看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
沈舟虚一笑,食、中二指拈起骰子,随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盘上彩烟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转停时,清清楚楚正是六点。沈舟虚微微笑道:“承让,承让。”说着拈棋直进。
谷缜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气,也用同一张棋盘下棋,为何他没事,我就偏偏遇上了无数的怪事?”一念及此,竞争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抛出。谁知骰子一落,棋盘光华大盛,谷缜眼前一花,心头迷乱,隐约看到骰子的点数为一,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向前进了一步。
沈舟虚笑了笑,漫不经意地应了一着,谷缜也回一着,这么紧一着、慢一着,下了约莫十着。也不知怎的,只要是沈舟虚提子,盘面上就澄净皎洁,可一轮到谷缜,忽又烟霞四起、变化纷纭,棋盘上的事物立时陷入一片混乱。谷缜只觉两眼发花,手不应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时却走两步,心中想的是走两步,落子时却走一步。
双陆棋在棋类中最为简略,棋盘左右均有边界,一方棋子先过对方边界者为胜。谷缜眼见沈舟虚的棋子不住跳出己方边界,自家的棋子却只在边界内打转,骰子的点数有时明明足够,落子时却不由自主落向别处。沈舟虚面前那条细细的边界就如一道长城,阻着拦着,颠扑不破。谷缜屈指弹拨也好,用力抛掷也罢,使尽诸般法子,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他仿佛身处一个梦境,对面的人物分明伸手可及,可是无论怎么奔跑追逐,也碰不到对方的一片衣角。
这么一来,谷缜陷入了有输无赢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的神志已被棋盘上的彩光慑住,眼看要输,心中大为焦虑,可越是焦虑,他越发沉溺于幻觉。不知不觉,那一尊“九窍香轮”喷出的香气也生出变化。起初如芝如兰,悄然间变成了处子幽香,清灵和美,这幽香也持续不久,又变得浑浊起来,有如妇人暖香,温软中带了一丝腻腻的异味,这一丝异味在鼻尖萦绕不去,渐渐刺鼻起来,臭烘烘的绝似鲁男子的体气。气味越变越臭,似入鲍鱼之肆,恶臭冲天,又如狐狸的骚膻之气,中人作呕……
一时间,世间所有的美恶气息次第袭来,谷缜心烦意乱,正觉难忍,鼻间忽又一堵,一切香臭尽消,再也没有任何气味。
谷缜正觉奇怪,忽见棋盘上彩霞喷涌,金星乱飞,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样。这景象匪夷所思,谷缜呆呆瞧着,心中奇怪起来:“按理说,这一局棋早该结束了,怎么老是下不完呢?”念头刚起,一阵困倦涌上身来,如处春阳之下、浓荫深处,凉热适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内心深处感觉有事未了,每次行将入睡,忽又睁开双眼,苦苦支撑。
这么反复了几次,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要么喝一盅‘八味混元汤’,提一提精神。”秦知味应声提来一尊玉壶,将一只瓷杯递到谷缜面前,壶口倾斜,一股白玉似的浓汤哗啦啦注入杯中。
谷缜神志昏乱,来者不拒,茫茫然捧起瓷杯,凑到鼻间嗅了嗅。这本是他饮食的习惯,吃喝前总要先闻一闻食物的气味,谁知这一闻,那汤淡如白水,全无气味。谷缜不知“鼻识”已被“九窍香轮”封住,还当是汤液用料奇怪,无香无臭,再无迟疑,一气饮尽。
汤一入口,极鲜极美,谷缜正觉惬意,那一丝鲜味忽然化开,变成无数异味,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由着他的舌尖传遍全身,谷缜脑子里“嗡”的一声,有如神魂出窍,整个人都飘浮起来。这异感足足延续了一盏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轻转沉,落回地上,嘴里木木的,没有了任何滋味。
忽听薛耳又说:“汤也喝了,再听听我这‘呜哩哇啦’。”谷缜心中越发恍惚,忖道:“呜哩哇啦,什么东西?”薛耳不待他答应,走到对面,怀中抱着一个黑黝黝、暗沉沉的乐器,两头尖细,中间鼓起,有弦而不类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而不似长箫短笛,总之不伦不类,古怪极了。
谷缜心中好奇,想问乐器来由,不料一张口,忽觉舌头僵直,居然不听使唤。原来,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汤”,已经封住了他的“舌识”。
薛耳自顾自拨弄起那一面“呜哩哇啦”,只听一阵清吹细打,有如龙笛吹响,不一阵,琴瑟鼓锣、箫号琵琶等乐器渐次加入进来,繁声汇呈,几个起伏,化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响怪声,大自风雨雷霆,小至虫噪秋籁,宏细虽有不同,凝神谛听,每一种声音都能领略体会。
随那乐声,谷缜眼前的棋盘生出剧变,原本一平如镜,渐渐起了波纹,好似煮沸了一般,烟云汹涌,霞光流射,随那音乐中的境界,化为风云雷电,山水奇观,战场铁马,繁花飞禽……种种幻像只一闪,旋又缤纷散去。这么随生随灭,棋盘化为了一个光灿灿的庞大漩涡,谷缜身不由主,随那光芒飞速旋转,突然间闭目下沉,待到再张眼时,四下的景物悄然大变——
百尺危崖,高耸入云,黑礁兀立,森然如剑,海水翻滚不尽,掀起滔天白浪。
“妈!”耳边传来一个细嫩的声音,谷缜循声望去,一溜儿雪白沙滩,残月般嵌在宝蓝色的海面上,随天远去,延伸无垠。
沙滩上,一个绝美的女子赤着白生生的双足,两眼眺望大海,春山似的眉间布满愁意,绣衣被长风惊起,飞卷流荡,灿如金霞。
“妈!”美妇脚边的小男孩儿拾足了贝壳,笑嘻嘻捧到面前,他生得粉妆玉琢,一双大眼又黑又亮,叫了两声,见美妇未曾理睬,顽皮起来,到海边捧一掬海水,洒向母亲。水花四溅,碎金般洒落在美妇的鬓角鬟间。
美妇轻轻一颤,拂去发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缜儿,又顽皮了?”上前两步,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男孩咯咯笑着,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将拾到的彩贝一个个送到母亲眼前,说道:“妈你瞧,这个形状最好看,这个颜色最鲜,这个好光滑,能做酒杯儿呢……”
美妇默默听着,眉尖一颤,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脸上。
“妈,你哭什么?”小男孩呆了呆。美妇一言不发,泪水决堤流下,双臂也越圈越紧,小男孩忍不住叫了起来:“妈,你弄痛我啦。”
“我没法子,缜儿,妈妈没法子……”美妇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哭声,俨然忍受了极大痛苦。男孩儿却被吓住了,攥着手里的贝壳,睁大了眼,一动不动。
极远处,碧海长空,海鸥翩翩向西飞去,一声哀叫,划破清冥。
“这妇人的样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里见过。”谷缜正要细想,眼前彩光离合,晕眩再次袭来。
耳听一声炸雷,定眼看时,四周浓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天边掠过一道闪电,残电曲折,映出一座破庙的轮廓。
大殿上哭声一片,一群小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泻落,溅在一个年轻女丐的脚前,蓬乱的头发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门,惊恐刻在脸上,两眼失神,泪水一行一行地无声落下。
“丢他妈,就知道哭。”角落里,一个小丐跳了起来,脸上黑黑的尽是泥土,一双大眼却是乌溜溜,亮闪闪,有如黑夜里两粒寒星,“老子说了,独角鬼敢来,我叫他死一百次……”
殿外电光一闪,照亮小丐小脸,眉宇间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
一个响雷在大殿上方炸开,夹杂着一声沉闷的痛呼。
殿内忽地沉寂,一众小丐蜷缩成团,挤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张得老大。那大眼小丐侧耳向外,专注聆听时许,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老子……”
“丢他妈,狗东西命硬。”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儿依计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来,胡么儿,去门后……”说着说着,忽觉全无动静,转眼望去,自女丐以下,一众乞丐无不两眼瞪着大门,呆愣愣如丧魂魄。
“胡么儿,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儿脸上露出害怕神气,一边躲闪来脚,一边死命向人堆里缩去。
殿外脚步响起,又重又沉,小丐一跺脚,抢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烛台,拔掉残蜡,露出锐利铁签,丢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门前黑影一闪,一个体格壮硕的丑怪乞丐一跛跛穿过殿门,浑身湿漉漉的,额头上一个大肉瘤被钝物打破,血流满脸,越发狰狞。
恶丐咬牙切齿,厉声道:“谁在庙前埋了竹签子,又是谁把石头搁在门首的?”
殿内悄无声息,恶丐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女丐面上,脸上露出淫亵笑意,顺手扯了一段红布,坐下来包裹脚伤,目光却不离女丐身子,笑嘻嘻说道:“小妞儿,老爷说了今晚来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当打雷下雨,爷爷就不会来了吗?跟你说,每到这时,老爷兴致最高,包你快活不尽,嘿,先不说嘴,过一阵子你就知道啦……”
女丐被他目光惊吓,直往后缩,冷不防身边的小丐从旁伸出手来,拽住衣角,“哧”的一声,女丐的衣衫本就破烂,惨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肤。
女丐失声尖叫,恶丐却是两眼放光,死盯着那裸露肌肤,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错,不错,爷爷眼光不坏,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儿,爷爷有福了,有福了……”
忽听小丐嗤嗤笑道:“那是当然,莲儿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爷喜欢。”恶丐见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觉有趣,说道:“你这小狗,人小鬼大的,这么讨爷爷的欢喜,想得什么好处?”
小丐笑道:“跟着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风的,不但饿肚子,还会受欺负,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儿们好玩,岂不快活?”
恶丐心中得意,笑道:“小娃儿识时务,好,今后你跟着我,包你吃饱喝足的,至于玩娘儿们么,哈哈,你毛也没长一根,胡吹什么大气?”
小丐笑道:“谁说我胡吹大气。”忽又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刺,将那女丐的裤脚撕破,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女丐身子一颤,盯着那小丐,眼里透出愤怒绝望。
恶丐望着半截小腿,淫兴大动,腾地站起,一跛一跛地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儿,今晚就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瞧一瞧什么叫做玩娘儿们……”
女丐起身要逃,却被那小丐一个虎扑拽住。恶丐怪笑一声,奔了上来,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觉一股锐痛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恶丐突然遭袭,痛吼一声,反身一肘顶出。小丐不及拔出铁签,被这一肘打得飞了出去。
恶丐摇晃晃站起身来,面容扭曲,形同恶鬼,两眼睁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脸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鲜血,脸色煞白如纸,挣扎几下,也没挣起。
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时明白过来,惊叫道:“小谷儿,小谷儿,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谁知受惊太甚,双腿发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小狗……”恶丐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拔出腰间铁签,创口血如泉涌,恶丐痛得眉头拧紧,猛地手攥铁签,狠狠扎向小丐。
突然锐响刺耳,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后飞了出去,飞出一丈多远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红泉,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别动。”一只冰凉瘦硬的大手伸了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照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的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绝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淡定的声音道,“这样的衣冠禽兽,应受此刑,好让岛上的人全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那声音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大亮,露出一座小小的花厅,厅中坐了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的男子着一袭宽大袍服,似乎困倦已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叫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恨毒。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布满紫红鞭痕,尽管落魄,双眼却很明亮,透出一丝冷冷的轻蔑。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答应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默默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
一个白发老者叹气道:“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着他的残骸,未免有些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少女不顾泪痕未干,忙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叫人解气。”
金衣男子淡淡说道:“妙妙你说这话,是不知道赢老伯的心思。他瞧中了这臭小子的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饶他的小命,等风头一过,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阴沉,不及反驳,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姓狄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救谁就救谁?”
金衣男子笑笑不语。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王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他带出岛去!”
金衣男子不防弄巧成拙,不觉微微皱眉。厅中静了一会儿,居中的男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湘瑶,你说呢?”他身边的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是一两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他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里难受。”
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宽袍男子摆了摆手:“他罪大恶极,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话音方落,银衫少女缨咛一声,昏厥过去,病容美妇将她扶住,轻轻叹了口气。
宽袍男子看那少女一眼,摇头道:“妙妙就不参与了。”众人均是默默点头。宽袍男子的目光扫过众人,扬声道:“先是修罗天刑……”说到这里,病容美妇、金衣男子逐一举手。宽袍男子又道:“这么说,其他两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汉子看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各有各的难受,可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金衣男子冷笑不语,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二对二?”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嗓音里透着一丝倦意,“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话音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咬紧了牙,盯着宽袍男子,一字字说道:“谷神通,你别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送往狱岛……”
少年两眼血红,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却挡不住两个力士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厉叫声。
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幽传来,仿佛极远处就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灭枯寂。
“啊,”一声叫喊撕心裂肺,“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忽地心头悸动,四周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无比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来,将他团团包围,胸中的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决。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飚扫过,激荡谷缜的身心。他胸中的怒气随着叫喊高涨,猛可间,浑身激灵,明白过来,叫喊的人就是自己。一刹那,种种见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忍不住应和囚犯的叫喊,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忽地全身绷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的石壁狠狠砸去。
“轰隆”,金光迸射,势如电蛇狂走,谷缜眼前一亮,渐渐清晰起来,忽见沈舟虚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自己,长眉挑动,目中透出几分不信。
谷缜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出了一身透汗。他方要大笑两声,忽觉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想要起身,又觉四肢沉重,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想要说话,但觉舌头僵硬如石,唯独双目仍亮,两耳仍聪,心底里对这种种怪事十分困惑。
沈舟虚的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忽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支瓷瓶,倒了一丸药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没事么?”
沈舟虚闭眼摇头,沉默半晌,忽地张眼喝道:“九幽绝狱,一定是九幽绝狱……”
莫乙接口道:“东海狱岛的九幽绝狱吗?”沈舟虚叹了口气,说道:“那儿至深至幽,无疑是人世间最阴森的苦狱,常人入内十天半月,不疯即狂。这小子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非但不疯不傻,反而练成了一身绝佳的定力,无怪这‘五蕴皆空阵’败尽天下智者,却制不住一个不满弱冠的小子。”
他顿了一顿,注视谷缜道:“我知道你听得见,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识仍在,只不过‘身、口、鼻’三识被封。哼,说起来,这一局算是平手……”说到这儿,他笑了一笑,“你或许奇怪,说好了斗智,却怎么玩出这些花样?若你明白智谋的根本,那也就不足为奇。兵者诡道,声东击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会老老实实与你斗智,但你万万料不到,斗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为名,用这‘五蕴皆空阵’封住你的先天六识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这场斗智已经输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忘了你在‘九幽绝狱’面壁两年,心志异于常人,紧要关头,功败垂成。”说到这儿,不觉轻轻叹气。
诚如沈舟虚所说,这局双陆只是幌子,嘉平馆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强弱、人物气氛,乃至于棋盘棋子,均是他精心布设。那一张棋盘名叫“大幻魔盘”,盘上的彩烟明霞,是宁凝以“色空玄瞳”之术、以珠光贝彩精心画成,其中蕴含了极微妙的色彩变化,一旦光线得宜,便可幻化万象、迷魂摄神。
沈舟虚常因对手喜好,变化四周光线,将这魔盘幻化为围棋、象棋、双陆等种种棋盘,趁对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觉摄取他的心神。这摄心威力,又以双陆为最,打双陆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转起来,与“大幻魔盘”掩映流辉,极易诱发对手的幻觉。是以谷缜第一次掷出骰子,便觉不适,如果就此罢手,或许能够免灾,但他少年气盛,不肯轻易服输,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时生出幻觉,坠入沈舟虚的圈套。
六识是佛门的说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识自然消灭,但要让人体不死、六识无用却是极难,眼瞎耳聋,鼻舌知觉未必尽失,封住鼻舌,身子触觉、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灭,略有激发,就会惊觉。是以“五蕴皆空阵”虽强,也必须在对手毫无知觉下才能成功。
沈舟虚为了一事,决意不杀谷缜,而是封住他的六识,但又怕谷缜猜中本意,假意说是下棋。谷缜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输赢,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乱,苏闻香立时趁虚而入,发动“九窍香轮”;秦知味则呈上“八味混元汤”,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识;而后薛耳又奏起“呜哩哇啦”,这件乐器与“丧心木鱼”并称异宝,“丧心木鱼”能发无声之声,“呜哩哇啦”却能模拟天地间种种奇声怪响,与“大幻魔盘”彼此呼应,由声音诱发幻象,又以幻象增长声音的魔力,这样双管齐下,一面封闭谷缜的“眼、耳”二识,一面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诱发出来。到这时,沈舟虚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潜入谷缜的内心,封闭他的身、意二识。
世间聪明之人,多数身具两大矛盾,一是对妙音、至味、名香、美色感知锐敏,胜过常人,是以遭遇音、声、气、色的诱惑,反而比愚笨者更加容易着迷。好比东晋之时,名相谢安不畜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过了解音乐,由此沉迷,荒废了志气。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为太过专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往往机关算尽、反误了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聪明,越是难免,若非大圣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来,本相”之说,儒家有“吾日三省吾心”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内照”的心法,均是圣贤们摒绝外物、认知自身的无上法门。这“五蕴皆空阵”却正好相反,专一针对这两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种音、声、气、色,封住对手的“眼、耳、口、鼻”,令其灵肉分离,不知自身之存在,从而陷入无涯幻境。这时间,中术者即便目睹亲身经历,也会误认为是他人的所为。这样时候一久,自然意识泯灭,以为自身不复存在。“身、意”二识由此封闭,“六识”也就荡然无存。
谷缜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绝狱”受尽幽寂之苦,以为石壁之后就是大海,故而一心攻穿石壁。只因这份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也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经历,故而一见狱中囚徒,立时与“他”心生共鸣,猛然想起:一切幻象均是自身的记忆。
他一旦认清自我,沈舟虚的秘术顿时告破,精神反受冲击,几乎做法自毙。只可惜谷缜入迷太深,纵然冲透了“眼、耳、意”三识,“鼻、舌、身”三识仍是被封,虽然能听、能看、能想,却不能说、嗅、动弹了。
想到此间,谷缜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这“五蕴皆空阵”困住,封闭了“六识”,无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虚施展“五蕴皆空阵”,大费心力,说了一阵就闭目调养,洞中的灯笼渐次熄灭,陷入一片沉寂黑暗。谷缜无法可想,只好在心里将沈舟虚骂了千百遍不止,骂词千奇百怪,绝无一句重复。
过了数个时辰,早莺语晨,洞外的天色渐渐明亮,谷缜经过一夜折腾,也觉困倦难支,蒙眬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清啸,如风激浪,冲决而来。谷缜陡然惊觉,张眼一瞧,四下的景物悄然生变,日正当空,纤云不流,风物潇洒,泉石通明,不远处,一座高峰有如撑天石柱,凛凛穿入白云之中。
沈舟虚坐在峰前,闭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后或站或坐,数十名天部弟子站立数行,纷纷垂手低头,
啸声越来越近,林中金光闪过,狄希穿林而出,手中提着一人,赫然就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块巨石,一手按腰,大声笑道:“沈天算,多日不见,可无恙否?”
沈舟虚张开双眼,也微微笑道:“狄龙王风采如故,可喜可贺。”谷缜听得吃惊,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原来他“身”识被封,颠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识被封,饥饿感觉也丝毫不觉,沉睡了一日一夜,居然不知光阴流逝。
忽觉目光射来,转眼望去,狄希正盯着自己,他双眉忽挑,将沈秀的穴道一掌拍开,喝道:“滚!”沈秀望着沈舟虚,满脸羞惭,低了头犹豫不前。
沈舟虚笑道:“狄龙王这是何故?”狄希笑道:“岛王托我先来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从不捉拿他人的妻子胁迫于人。’”
沈舟虚眼神一变,耷拉眼皮,冷冷道:“好个谷神通,这么轻轻一句,却比骂上千万句还要厉害。”他抬头扫了沈秀一眼,“你过来!”
沈秀走到沈舟虚身边,低声说:“这姓狄的独身前来,杀他正是时候。”沈舟虚冷笑道:“九变龙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来,又岂是你能杀得了的?”他公然说出,狄希微微一笑,沈秀却是满脸涨红。沈舟虚将手一挥,大声说道:“谷神通故作大方,无非骂沈某阴险小气,也罢,他将犬子与我,我也将他的活宝儿子给他,未归,将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归应了一声,提起谷缜奔上前去,将近时忽道:“接着。”将谷缜高高抛起,抬脚一挑,踢球一般将谷缜挑了过去。
狄希只觉谷缜来势沉猛,分明暗藏“无量足”的惊人脚力。当下微微一笑,左脚一挑,将谷缜挑得正面盘坐,右脚探出,将谷缜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缜气急,心中大骂:“反了反了,两个王八蛋,把你们老子当球踢?回头你们的狗脚爪子一定要烂,直烂到肚肠里去……”可惜只能暗骂,无法出声。
狄希见他神色怪异,浑身僵直,不觉心生讶异,运掌按在谷缜后颈,内力绕其经脉一周,却不觉穴道受制迹象,想了想说道:“沈舟虚,你弄什么玄虚?”
沈舟虚冷冷道:“大伙儿只是换人,一个换一个,人是活的便成,至于别的,却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乌眉斜飞,星眼光转,哈哈笑道:“好个沈瘸子,不但吃不得半点亏,还老想占便宜,不但占便宜,还要占得有理,啧啧,如此做人,叫人齿冷。”言毕将谷缜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静静养神。
沈秀深知沈舟虚的手段,瞧见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缘故,眼见姚晴就在近旁,不觉心花怒放,若非老父在前,必然一把搂过,亲怜密爱,饱餐秀色。
正自绮思绵绵,神为之飞,忽听得一阵琴音传来,转眼望去,茂林中纵起一人,高出林表,蓝衣闪亮,长发飘飘,不是叶梵是谁。又见他一纵之后,竟不下落,稳稳盘坐半空,手足不动,身子却向这方飞来。
沈秀瞧得目定口呆。要知道,即便风部神通,也需结发成伞,倚仗风力。如叶梵这般一无所借,盘空飞行,委实可惊可畏,有如天人。
叶梵来势奇快,须臾钻出林外,现出全身。沈秀这一看清,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原来叶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跷,走得十分整齐,同起同落,一步数丈。四人肩上扛着一副朱红步辇,叶梵盘坐辇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骑马尾随,鼓琴弄笙,奏乐助威。只因被树林挡住视线,方才众人不见轿夫,只见叶梵,乍一瞧,还以为他真的凌空飞来,此时弄清缘由,无不哑然失笑。又见那四名扛辇少年虽走高跷,却是步伐如一,奔走稳健,叶梵端坐其上,全无起伏。足见为了这么一个小小噱头,主仆五人也费了不少心思。
看到沈舟虚,叶梵高叫:“沈瘸子,你胆子不小,不但来了,还来得挺早。”沈舟虚淡淡说道:“沈某虽是一介废人,却不是无胆匹夫,谷神通武功虽高,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既然这样,又有什么不敢来的?”
叶梵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止步,叶梵潜运内劲,传到高跷下端,刺刺数声,八支高跷齐刷刷插入土中,有如八根细长木桩,将五人稳稳托住。
叶梵心中得意,微微笑道:“沈瘸子你有胆无胆,岛王来了便知。只不过万归藏一死,西城也真是没人了,什么八部九部,哼,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废物。就好比你沈瘸子,没有轮椅,就不会走路,连三岁的小儿都不如。虞照名为帝子,不像是皇帝的儿子,活像是一个臭叫花子,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件。左飞卿倒有点儿意思,可惜独来独往,很是凄凉。至于仙碧那个娘儿们,更是不足挂齿了,一身红衣裳土里土气,就似一个乡下来的蠢丫头。何如我东岛群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你瞧瞧这一乘轿子,哈,自古以来,皇帝老子也没坐过。”
他先把今次迎战的西城高手尽情挖苦一通,绕了老大一个弯子,仍是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飞溅,西边林子里涌出一团如云白气,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纸蝶。
叶梵挥掌扫出,先一记“陷空力”,再一招“涡旋劲”,群蝶为他真气牵引,绕他旋转起来。叶梵又喝一声,正想发出“滔天炁”,将那纸蝶震碎,不料蝶群一分为二,一群绕着叶梵,另一群却向四名扛辇少年掠去。叶梵急忙出掌力阻拦,不料那纸蝶忽东忽西,并不割伤四名少年,只在其颈上、腋下等处挠动。
四人为防步辇动摇,挺直腰身,气贯双腿,此刻但觉奇痒难忍,一个个瞪眼歪嘴,扭着脖子苦撑。支撑了数息工夫,其中一人率先支持不住,“噗”的一声,真气尽泄,另一人紧随其后,哈地笑出声来,剩下的两人大受感染,虽不至喷嚏发笑,也是蜷手蜷脚,带得步辇东西摇摆、上下起伏。
众人本以为叶梵坐立不稳,不料他一如粘在辇上,任那步辇摇晃,始终一动不动。不知底细的自然惊奇,稍有见识者,看出叶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辇,只要步辇尚在空中,他就不会向下坠落。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飞出一枚石块,疾如飞箭,击断一根高跷,紧跟着,石块接连飞来,断裂声密如联珠,八根高跷先后折断。四名少年停留不住,丢了步辇,大叫着摔了下去。
叶梵不肯失了风度,全凭一口真气,牢牢吸住步辇,在半空中不时变化方位,荡荡悠悠,有如落叶飘落。他心中怒极,忽地引颈长啸,啾啾昂昂,怪声迭起,迥非任何音乐人声、禽言兽语。声音也非极响,可是传递甚远,四面山峰嗡嗡回响。
怪声越来越高,锐如钢锥,直贯脑门,修为稍低的,禁不住紧捂双耳。这其中谷缜尤为难受,他内功平平,难以抵挡怪声,偏偏身识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觉那声音穿破耳鼓,直插脑门,当真痛不欲生。
忽听一声骤喝,势如晴天霹雳。这一喝把握极巧,正当叶梵换气之时,怪声被震得一荡,停了时许。谷缜头脑一清,忽听沈舟虚叹道:“鲸歌天雷,同源异途,‘西昆仑’祖师地下有知,见了这一番争斗,不知该当作何感想?”
“鲸息功”本是模仿巨鲸呼吸所创,由此衍生的“神鲸歌”绝似鲸鱼鸣叫,惊心动魄,夺人心智,有欺风啸海之威。“天雷吼”却是雷部神通,全凭一口元气。修炼时手脚不动,只凭惊雷一喝,能将三张悬在空中的黄纸同时喝破。是以这门神通在打斗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将对方的耳鼓一声喝裂,致其癫狂。
这两门神通,均是“西昆仑”梁萧所创,分别流传至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双方高手仗此神通,针锋相对,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虚回顾源头,再瞧眼前,不由发出莫大感慨。狄希也听在耳中,笑道:“‘西昆仑’武功虽强,却是一个无信小人,反复无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将之奉若神明,委实可笑可悲。”
沈舟虚笑道:“这么说,狄龙王便是大仁大义的有信君子了?”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当,倒也不算无信小人。”
沈舟虚笑道:“那么杜若芫杜小姐也这样认为?”狄希一愣,笑道:“谁是杜若芫?可否明示。”沈舟虚漫不经意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两年前不婚而孕,为父母责打,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说出奸夫姓名,你说奇怪不奇怪?”狄希道:“这与我何干?”沈舟虚笑道:“狄龙王说无干,那就无干。”狄希哼了一声,转过眼去。
谈笑间,“天雷吼”连发三次,“鲸息功”也被震散了三次。叶梵啸声不畅,忽地大喝一声:“姓虞的,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林中并肩迈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飞,虎目电射;左飞卿逍遥如故,衣不染尘;仙碧却是红衫鲜亮,娉娉袅袅,怀抱北落师门,猫如雪,衣胜火,红白交辉,分外醒目。
谷缜见虞照如此风采,知他必然伤愈,心中也为他高兴。
虞照还没走近,笑道:“叶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不但坐轿子的本领与众不同,下轿子的姿势也与众不同,别的人下轿子都是双脚落地,你却是屁股落地,别说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这一下坐得屁股开花,不太好看……”左飞卿冷冷道:“胡说八道,屁股也能开花?”
“怎么不开?”虞照笑了笑,“若不信,大可让叶兄脱了裤子给大家瞧瞧,他若不脱,就是心虚……”左飞卿接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儿能随便乱脱裤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哟,不对,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说错啦,应该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什么?”左飞卿冷冷道:“还用说么,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冷冷淡淡,一热一冷,极尽挖苦之能事。叶梵的脸上阵红阵白,跳起来怒道:“耍嘴皮子算什么?有能耐的,一拳一脚,分个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还不容易,待我了结一件事,再与你啰唆。”说着转过身来,注目谷缜,冷冷道,“狄希,你对他做了什么?”
狄希笑道:“不关我的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惊讶,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姚晴的情形与谷缜近似,不由皱眉道:“沈舟虚,怎么回事?”沈舟虚笑道:“师弟一贯聪明绝顶,难道不会自己瞧么?”虞照哼了一声,一猱身掠向谷缜。狄希微微一笑,双袖齐出,有如两口金光长剑。虞照嗔目大喝,掌心白光萦绕。
突然人影一晃,拦在狄希身前,只听叶梵喝道:“雷疯子,你对手是谁,别弄错了。”一喝出口。两道人影搅在一起,噼里啪啦,旋风般对了二十余掌,电光真气,奔流四溢。
左飞卿见状,一晃身掠向姚晴,一伸手将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贼你敢……”左飞卿大袖一拂,一股强风灌入沈秀口鼻,沈秀出气不得,后面的话尽被堵了回去。左飞卿再一拂袖,飘身后退,冷冷道:“小子,沈舟虚没教你礼数么?”
沈秀瞪着姚晴,面皮涨红。沈舟虚忽地一笑:“不打紧,让他夺去,也无用处。”
沈秀先时见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谁料得而复失,一时恨得牙痒。听了沈舟虚的话,方觉失态。他色心再重,也不便在父亲面前表露,当即哼了一声,低头不语,心中却疾转念头,想着如何夺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脉门,不觉心疑:“不是点穴,也非中毒,体内一切如常,又是什么缘故?”她猜测不透,忍不住问,“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沈舟虚淡淡说道,“不过是封了她的六识。”仙碧脸色大变,细看姚晴,果然是六识关闭的征兆,不由又问:“谷缜呢?”沈舟虚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仙碧心头一乱,她也曾听母亲说过,沈舟虚天纵奇才,独创了一种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闭对手六识。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坚强,按理说不应该堕入术中,不料双双遭了沈舟虚的毒手。只因这法子源于施术者的精神,一旦成功,唯有施术者能够解开,别人武功再高,见识再博,那也是统统无用。
想到这里,仙碧忍不住说道:“沈师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么?”沈舟虚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接了乙木令,还封她的六识,岂非不将地部放在眼里?”沈舟虚冷冷道:“她又何尝将我天部放在眼里,一来便向我讨天部的祖师画像。若不是瞧了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画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闭她的六识,不过是怕她胡乱说话,泄漏我西城的绝密。”
“你有这样的好心?”左飞卿冷冷说道,“只怕是想独占八图吧!如今这六识唯有你能解开,任何人将这女子夺走,也如得到一具无生的死物。这么一来,天下除了你沈舟虚,就无人能够得到八图之秘?哼,计策阴毒,却有一个大大的破绽。”
沈舟虚笑道:“什么破绽?”左飞卿一拂袖,按在姚晴头上,俊眼中杀气涌出:“我一掌毙了她又如何?”沈舟虚目光一闪,笑道:“你舍得?”左飞卿道:“怎么舍不得,‘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又怎样,左某偏偏不感兴趣。”
“那么……”沈舟虚目光闪动,“仙碧师妹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伤她?”左飞卿望着仙碧,白眉微微皱起。仙碧寻思道:“姚晴六识被封,不知饥渴,故而不能饮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窍不开。我若将她留下,要么饥渴而死,要么丧心而亡。她不但是陆渐的爱侣,心中更藏了祖师画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画像失传,不止对不起陆渐,更对不起西城的先代祖师。”
犹豫半晌,抱起姚晴,送到沈舟虚车前,正色道:“沈师兄,记得你方才的话,但瞧家母面子,不要为难她。”沈舟虚一笑点头,方要回答,忽听叶梵一声大喝,跳开去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十次,大家都没占着便宜。拳来脚往,无甚意趣,今日不如换个比法。”虞照道:“怎么比?”
叶梵转眼望去,天柱峰下,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有如翠云宝盖。叶梵一指松林:“你我各纵神通,从这些树上伐木取材,搭成两座擂台,长宽十丈,台高一丈,台面平整,木桩上不得有树皮枝丫残留,谁先搭好,谁就胜出。”
虞照笑道:“你这厮异想天开,先是踩高跷,如今又要虞某陪你做木工?”叶梵道:“你不敢?”虞照冷冷道,“这世上的事儿,还没有虞某不敢做的。”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奔出,各拣一株老松下手。叶梵左使“滔天功”,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合抱粗的老松吃不住两股大力前拉后扯,“咔嚓”一下,齐根而断。
众人见状骇异,又听叶梵大喝一声,举起老松,运转“生灭道”,双手一搓,钢鳞铁甲似的古松老皮随他掌力所至寸寸剥落,粗细枝丫势如雨坠。转眼间,一株百年老松化为了雪白光亮的粗大圆木。
“呔!”叶梵又喝一声,圆木向下一顿,“涡旋劲”展开,木柱有如一根极大的钻子破地而入,搅得泥土翻飞,入地六尺,地面上仅余丈许木干,白亮亮笔直耸立。
忽听一声闷响,哑如轻雷,空中白光闪动,一根松木桩如雷霆天降,“哧”的一声,插在数丈之外。
叶梵面色微变,转眼一瞧,虞照拍手大笑,这根木桩,竟是他凌空掷来。忽又见他转身挥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烟光,如龙如蛇,绕上一棵百年古松,烟光过去,松根登时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横击树干,“咔嚓”,松树折断,枝丫树皮如遭火焚,被他轮掌一削,露出白生生一段树干。
原来,“雷音电龙”分阴阳两种,阴静而阳动,阳龙是那道如龙白气,来去倏忽,毁伤物类;阴龙潜默无形,蕴于人体之中,十步之内,能与阳龙遥相感应,主宰阳龙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虽然“阴龙”蕴于人体,不能离开宿主,其威力却是极大,运至手上,焚木裂石,胜似刀斧。
圆木削成,虞照扛起树干横转两圈,喝声“去”,数百斤的圆木蹿起十丈,在半空中画一个半圆,笔直插入地下,与第一根木桩相距丈许,遥遥相对。
众人暗暗称绝,虞照没有“涡旋劲”钻木入土的神通,但阴龙附体,力大无穷,故将松木高高抛起,借其自身重量树立成桩。
两人各显奇能,木桩接二连三树了起来,不多时,两方擂台俨然成形,木桩林立,四四方方,铺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为注,各将内力催发至极,木桩树好之后,仍是旗鼓相当,均又运掌成斤,断树分木,将树干剖成木板,以木锲子一块一块钉在桩上。
叶梵见虞照的神通运转自如,心中焦躁起来,拔起一根木桩,忽地奋力掷出,“轰隆”一声,虞照所设擂台,顿时坍塌一角。
虞照喝道:“狗王八使诈?”也拔一根木桩掷出,叶梵已有防备,抬手将飞来木桩接住,哈哈笑道:“多谢多谢。”他掷出一根木桩,台基少了一根,虞照掷来木桩,恰好补齐先前之数。
正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双手早已各拔一根圆木,嗖嗖掷了过来。一射东边,一射西边,叶梵分身乏术,挡住东边一根,却听“轰隆”一声,西边的木桩倒了一片。叶梵大怒,手中圆木如雷霆掷出,正与虞照第四根木桩撞上,两根圆木凌空交缠,齐齐折成四截。
两人一旦打出火气,均把比斗的初衷抛到了九霄云外,纷纷拔出木桩,掷向对手。空中巨木乱飞,声如闷雷。
左飞卿旁观片刻,转眼盯着狄希,淡淡说道:“看戏不如唱戏,你我也该了断了断。”狄希笑道:“君侯出题,狄某当副骥尾。”
左飞卿道:“九变龙王亦是倜傥之人,这等蛮牛大战,想来也很不屑。”狄希笑道:“这么说,君侯胸有成竹了?”左飞卿微微眯起双眼,仰视云中孤峰,说道:“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偌大天柱山,以这天柱峰为最,你我不妨以此为注,先登者胜!”狄希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口中温文对答,身形早已拔起,风逐云飞,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飞卿尚未抵达峰下,白发怒张,凌风而起,双袖向后一甩,径向峰顶飞去。
飘飘荡荡升起数丈,眼角边金芒忽闪,左飞卿闪身让过,放出一团风蝶,那金光早已缩回,将风蝶一拂而散,耳听狄希朗朗长笑,一道金色光华,从身旁疾驰而上。
左飞卿定眼看去,狄希长袖疾舞,缠绕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缠一绕,升起丈许,如此双袖轮换,有如壁虎游龙,奔腾直上。
这一套登山本领,正是九变之一的“倚天变”,任何倚天绝壁,狄希凭借一双长袖均能攀越如飞。左飞卿好胜心起,风劲所至,满头白发张开,身子几与山峰垂直,脚踏绝壁,如履平地,同时挥出纸蝶,绕着狄希纵横飞舞,狄希一边分出长袖对敌,攀登之速并不减慢。
越是上攀,山势越是险恶,顽石童童,寸草难生。衬着灰铁色的石壁,两大高手有如两点弹丸向峰顶劲射,下方众人举头仰望,无不心惊胆颤。
起初狄希借双袖之力,奔腾如箭,稳占下风,但随山势渐高,罡风渐厉,刮得他身形摇来晃去,去势为之一缓。可是风部神通,风力越大,威力越强,才过峰腰,左飞卿已经超过狄希。
狄希疾喝一声,长袖束紧,尖枪般向上乱刺。左飞卿一一闪过,不住放出风蝶,居高临下,压得狄希不能全力上行。两人一个上升,一个停滞,此消彼长,狄希渐被拉下,左飞卿却乘着一阵清风,滴溜溜螺旋上升,渐渐逼近峰顶。
忽地劲风袭来,左飞卿不及掉头,反掌扫出,“托”的一声,扫中拳头大小的一枚石块。他掌骨欲裂,掌心血肉模糊,低头看去,狄希自绝壁上抓下一块尖石,身子扭曲,长袖绷直,整个儿看来,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强弓,长袖突然一放,尖石嗖的破空射来。
左飞卿吃过苦头,匆匆闪过,尖石掠过,带起一股疾风。狄希得了势,不住屈身若弓,发出矢石。这一招是九变之一的“缺月变”,取其弯弓如月之意。左飞卿应付艰难,只得召回风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风蝶压制,飞速上蹿,渐渐逼近对手。
两人且斗且走,双双接近峰顶,一时流云缠绕,张眼不辨景物。又听罡风怒号,有如千军万马四面冲来,二人再也顾不得阻拦对方,各自运足神通,奋力向上攀升。
云更浓,风更厉,忽见上方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有人晃动。刹那间,二人均以为对手抢在前面,此刻临近绝顶,胜败只在眼前,于是想也不想,“太白剑袖”与“风蝶之术”同时击向那人。
忽听“咦”的一声,那人惊讶叫唤。左、狄二人听那声音淳厚,心中均是一般念头:“峰上还有别人?”又听那人唔了一声,似乎并未受伤,二人又是骇异:“来的是什么人物?”
这时清风拂来,上下忽变明朗,苍松怪石,历历可见。左飞卿眼看峰顶在望,飘身一纵,登顶而上,侧目望去,狄希也几乎同时抵达,不觉心想:“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转,忽见峰顶一块巨石旁,静悄悄立着一个宽袍汉子,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挺不凡,眉宇间却透出一丝萧索。
左飞卿心神震动,疾向后退,纸蝶“呼啦”一声,自他的双袖急涌而出,有如两团云雾,齐刷刷笼向那人。
宽袍人剑眉一挑,大袖拂出,带起一股小小的旋风,蝶群去势一顿,绕着旋风就地打转。
宽袍人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食指忽屈,弹中近身处一只纸蝶,纸蝶轻轻一颤,“波”地化为齑粉。紧跟着,仿佛瘟疫蔓延,由第一只纸蝶起始,四周的纸蝶次第粉碎,转眼间,数百只纸蝶化为朵朵白烟,被山风一卷,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