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公龙并非畏惧金不换的武功,只因他方才已见过金不换动手,金不换的武功,并未见能比他强胜许多。
他们畏惧的,只是金不换面目上此刻流露出的狞笑,这狞笑竟使得金不换本极猥琐的面容,突然有了种慑人之力。
左公龙并不是好人,他所遇见的坏人也比好人多得多,但是,他却从没有看见过比金不换更坏的人。
他从没有见过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狞笑。
只见金不换已缓缓站了起来,缓步向王怜花走了过去,他嘴里仍咀嚼着王怜花请他吃的肉,手里仍拿着王怜花请他喝的酒。
杯中的酒,盛得极满,他歪歪斜斜地走着,每走一步,杯子里的酒,就会溅出一滴,就像是血一样滴出来。
他目中的恶毒之意,也就像杯中的酒一样,已快要溅出来了,这对眼睛,此刻正瞬也不瞬地望着王怜花。
王怜花脸更白了,强笑道:“你要怎样?”
金不换道:“就算左公龙不知道我要怎样,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王怜花道:“我虽知道,却有些不懂。”
金不换嘻嘻笑道:“你有何不懂?”
王怜花道:“你要杀我,是么?”
金不换大笑道:“好孩子,果然聪明。”
王怜花道:“但你我已是盟友,你为何要杀我?”
金不换重重在地上啐了一口,狞笑道:“盟友,盟友值多少钱一斤?有奶就是娘,姓金的一辈子可没交过一个朋友,谁若要交姓金的这朋友,他也准是瞎了眼。”
王怜花道:“但你昔日……”
金不换冷笑道:“昔日我瞧你还有两下子,跟着你总可有些好处,所以才交你,但你此刻却像个死狗似的躺着不能动了,谁还交你?”
王怜花道:“我此刻虽在无意中受伤,但这伤不久就会好的,我势力遍布十三省,属下至少也有千人,只要你还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等我好起来,于你岂非大有帮助,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连这点都想不透?”
躲在门外的朱七七,瞧见王怜花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中,居然仍然面不改色,侃侃而言,心里倒不觉有些佩服。
只听金不换道:“不错,等你起来,我还可啃你这根肉骨头,但一来我已等不及了,二来,我此刻宰了你,好处更多。”
他咯咯一笑,接道:“姓金的做事,从来不问别的,只问哪件事好处多,就做哪件。只要有好处,叫我替别人擦屁股都没关系。”
王怜花道:“你此刻杀了我又有何好处?”
金不换道:“好处可多着咧,你要听?”
王怜花道:“我倒想听听。”
金不换道:“第一,我此刻宰了你,就可将你自朱七七那里骗来的东西,据为己有,那一大堆黄澄澄的金子,也就是我的了。”
王怜花吸了口气道:“原来此事你也知道。”
金不换道:“第二,你此刻已是有身价的人了,我宰了你,不但可到仁义庄去领花红,还可博得他们赞我一声义士,我名利兼收,何乐不为……就算沈浪,他最恨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若宰了你,他也会拍拍我的肩膀,夸我一声好朋友……你莫忘记,金无望也是你动手杀死的。”
王怜花苦笑道:“好……好……好!”
金不换大笑道:“当然好,连你也佩服我了,是么?”
王怜花道:“但你莫要忘记,我属下好手如云,家母更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若杀了我,他们怎肯放得过你?”
金不换道:“我此刻杀了你,有谁知道?”
王怜花道:“你既要去仁义庄……”
金不换道:“这个,你尽管放心,仁义庄对于前去领取花红之人,从来守口如瓶,否则还有谁肯为了些许银子前去惹麻烦。”
王怜花眼角一瞟左公龙,道:“还有左帮主。”
他故意将“帮主”两字,说得极响,本已倒在椅子上不能动的左公龙,听到“帮主”两字身子果然一震。
王怜花若是死了,还有谁能将他扶上帮主宝座?
这“帮主”两个字就像是火种,立刻就将他心中的贪欲之火燃了起来,烧得他几乎已完全忘记畏惧。
他一跃而起,大喝道:“不错,无论谁想加害王公子,我左公龙都万万不会坐视。”
他吼声虽响,金不换却不理他,只是冷冷道:“左公龙若是聪明的,此刻便该乖乖地坐在那里,你若已变成死人,对他还有何好处?他若不动,好处多少总有些的。”
王怜花道:“他……他若……”
金不换冷笑道:“他若不聪明,我就连他也一起宰了,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话的,他若不服,还想斗一斗……”
他猛然旋身目注左公龙,接道:“也不妨拿他剩下的那只手来试试。”
左公龙瞧了瞧自己受伤的手,“噗”地,又坐了回去。
金不换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一提,“当啷”一声,那只白花花的酒杯,也被他摔得粉碎。
小玲与小芳本已吓得躲在一角,此刻小玲突地挺胸站了起来,轻轻一拧小芳的粉颊笑道:“你瞧,都是你小妞惹得金大爷生气,还不快去给金大爷赔个礼,让金大爷消消气。”
这老资格的风尘女子,不但果然有一套,而且见得多了,胆子可真不小,竟敢在此刻挺身而出。
她倒并不是要救王怜花,她只是知道王怜花若死了她也活不了,王怜花虽明知如此,仍不禁感激地瞧了她一眼。
只见她拉着小芳的手,一扭一扭地走到金不换面前,将小芳娇怯怯的身子,整个推进金不换怀里。
她自己也腻在金不换身上,勾住他的脖子,吃吃笑道:“金大爷,莫要生气了,让我姐妹两个侍候你,保险你……”突然压低声音,在金不换耳边轻轻地说。
金不换捏捏她的胸膛,又拧拧小芳的身子,笑道:“两个骚蹄子,肉倒不少,大爷少不得要宰宰你们。”
小玲眼睛似已将滴出水来,腻声道:“要宰现在就宰吧,我已等不及了,后面就有屋子,还有张好大好大的床,铺着雪白的床单。”
金不换狞笑道:“好。”
突然扬起手,“啪、啪”两掌,将两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打得飞了出去,白生生的脸上早已多了五只红红的指印。
小玲捂着脸,道:“你……你……”
金不换大笑道:“臭婊子,你当老子是什么人,会上你的当,像你这种臭婊子,老子见得多了,没有三千,也有八百。”
小玲突也放声大骂道:“臭瞎子,臭残废,老娘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你连替老娘洗……”她索性豁出去了,什么话都骂了出来。
哪知金不换却大笑道:“好,骂得好,少时你也得像这样骂,骂得愈凶,老子愈痛快,老子就喜欢办事的时候被人骂。”
朱七七只听得一阵恶心,左公龙也想掩起耳朵。
王怜花却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天下倒的确少见,王怜花今日能栽在你这种人手上,也不算太冤枉了。”
金不换道:“你倒识货。”
他狞笑一声,接道:“但你此刻想必也后悔得很,后悔为何不肯将丐帮弟子带来,后悔为何要叫你那两个心腹去为我抓药。”
王怜花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但后悔,还可惜得很。”
金不换道:“你可惜什么?”
王怜花道:“只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也活不长了。”
金不换怔了一怔,大笑道:“莫非你已骇糊涂了么?要死的是你,不是我。”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不错,我要死了,你也差不多。”
金不换大喝道:“放屁!”
王怜花柔声道:“金兄,你虽是世人中最最卑鄙、无耻、险恶、狡猾的人,但在下比起你来,也未见好许多。”
金不换狞笑道:“但你还是要上当。”
他虽然仍在狞笑,但那只独眼里已闪起疑畏之光。
王怜花道:“我虽然上了金兄的当,但金兄也上了在下的当,金兄方才饮下的美酒里,已有了在下的穿肠毒药。”
金不换身子一震,如被雷轰,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呆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颤声道:“你……你骗我……哈哈,你骗我的,酒中若真有毒,我……我为何直到此刻还全无感觉?”
他又笑了,但这笑声却比哭还要难听。
王怜花道:“那毒药到七日才会发作,天下只有在下一人能救,金兄此刻若杀了在下,七日之后,只怕……”
金不换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吼道:“你骗我……你休想骗得了我,老子此刻偏偏就宰了你。”
王怜花道:“金兄若不信,请,请,此刻就请动手。”
金不换冲了过去,举起手掌——
但这只举起的手掌,却再也不敢劈下。
王怜花微笑道:“金兄为何不动手了?”
金不换举起的手一扬,但却是掴在他自己的脸上。
他一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大骂道:“都是你这张嘴,为何要贪吃,打死你,打死你。”
王怜花笑道:“轻些,轻些,金兄又何苦打疼自己。”
金不换突地仆地跪下,颤声道:“王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饶了我吧,我方才只是……只是闹着玩的,王公子,你伸手解了我的毒,我一辈子感激不尽。”
王怜花笑道:“你要我救你,好,但却要等七日。”
金不换嘶声道:“但七日后你的伤就可好了。”
王怜花含笑道:“不错。”
金不换反手抹汗,道:“你……你的伤好了,怎会放过我?”
王怜花道:“会的,但信不信,却得由你了。”
金不换叩首道:“七天,在下等不及了,就请王公子现在……”
王怜花大笑道:“我现在若救你,我可活不成了。”
金不换突又大喝道:“我好言求你,是给你面子,你此刻已落在我手上,乖乖地替老子解毒便罢,否则……”
王怜花微微笑道:“否则又怎样,我若救你必定是死,不救你还有活命的希望,你若换了我,又当怎么办?”
金不换呆在当地——跪在当地,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他既不敢此刻便杀王怜花,也不敢等到七日之后。
他虽然用尽各种方法,怎奈王怜花全不买账,若说他方才比老虎要威风,此刻他实比老鼠还要可怜。
这一切自都落在朱七七眼中,只瞧得她忽而惊奇,忽而恶心,忽而愤怒,忽又觉得好笑。
她暗暗忖道:“金不换这厮心肠之毒,脸皮之厚,当真是天下无双,他正在发威之时,居然还能跪得下来,已跪在那里,居然还能发威……唉,天下虽大,但除了他之外,这种事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出了。”
但若说金不换是狐狸,王怜花便是豺狼,若说金不换乃是恶魔,王怜花便是魔王了。
“这魔王如今躺在床上,我便在他门外,这是何等样的机会,这机会我若不知好好把握,简直该打耳光。”
只听王怜花笑道:“金兄你前倨而后恭,跪在那里,在下也担当不起。”
左公龙赶紧赔笑道:“是,是,王公子说得是,你……”
金不换狞笑道:“我怎样,你此刻讨的什么好,卖的什么乖?你莫忘了,你方才也未做好人,王怜花就会随便饶了你?”
左公龙抹汗道:“我……我方才只是被你胁从。”
金不换道:“你也莫忘了,你此刻性命,也还捏在我手中,我随时高兴,随时都可将你这条小命拿来玩玩。”
左公龙汗出如雨,嗄声道:“我……我……”
突然间“砰”的一声,门已被撞开。
一个人飞也似扑了进来,直扑金不换。
金不换大惊旋身,失声道:“朱七七,是你。”
朱七七咯咯笑道:“你还想逃么,沈浪……沈浪,他们都在这里,你快来呀。”
说话之间,她出手如风,已攻出数掌。
金不换见她来了,虽然吃惊,又有些欢喜,正觉她是送到口的肥羊,正要施展手脚,将她活活拿下。
但一听到沈浪的名字,他的手立刻就软了。
“不错,朱七七既来了,沈浪哪里会远?”
朱七七大喝道:“金不换,你莫逃……莫要逃。”
金不换喃喃道:“不逃的是孙子。”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虚晃一掌,夺门而出——这石室中还另有一扇门户,想见也有道路通向墓外。
朱七七道:“左公龙,他逃了,你不准逃。”
左公龙暗道:“他逃了,我为何不逃,我又不是呆子。”
心念一转,脚底抹油,逃得比金不换还快。
朱七七大嚷道:“有种的莫逃,你们逃不掉的。”
她嘴里大呼大叫,脚下可没移动半分——她嘴里虽叫人家莫逃,心里却希望他们逃得愈快愈好。
王怜花瞧见朱七七闯入,听她呼唤沈浪,也是立刻面无人色,但此刻他瞧见朱七七如此模样,嘴角突然泛起笑容。
朱七七还在呼喝道:“沈浪,他们从那边逃了,快追。”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王怜花还未逃,咱莫要追赶。”
朱七七先是一怔,立刻发觉他这原来是在学沈浪说话,好教外面还未逃远的金不换听了,再也不敢回来。
这时王怜花已压低声音,笑道:“多谢姑娘,前来相救。”
朱七七回身叱道:“你住嘴。”
王怜花道:“沈相公怎地未来?”
朱七七道:“你怎知道他未来,他就在外面。”
王怜花笑道:“沈相公若在门外,姑娘你就不会故意要将他们骇走了……在下也就不会帮着姑娘将他们骇走了。”
朱七七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王怜花道:“察言观色,在下一向擅长。”
朱七七冷笑道:“就算沈浪未来,又怎地?凭我一个人,难道对付不了你?”
王怜花道:“在下此刻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姑娘自然……”
朱七七道:“既是如此,你高兴什么?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么?哼,我只是不愿让你落在别人的手上而已。”
王怜花笑道:“自然,自然。”
朱七七道:“你方才还可威胁金不换,叫他不敢向你下手,但你此刻落在我手上,可比方才还要惨得多了。”
王怜花笑道:“姑娘此刻就算杀死我,我也是高兴的,让姑娘这样的天仙美人杀死,总比落在那独眼残废……”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认为落在我手上舒服,你是错了,金不换最多不过宰了你,但我……我却要慢慢折磨你。”
她想起王怜花对她做的种种可恶之事,当真是恨上心头,一步蹿过去,顺手就给了他三个耳刮子。
王怜花笑道:“能被姑娘这样的纤纤玉手打上几下,也算是三生有幸,姑娘若不嫌手疼,不妨再打几下。”
朱七七道:“真的么?好。”
话未说完,反手又是五六个耳刮子。
王怜花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朱七七道:“打得好就再打。”
这七八个耳刮子打了下去,王怜花一张苍白的面孔,已变作猪肝颜色,看来也像是突然醉了许多。
朱七七冷笑道:“打得好不好?你还要不要再打?”
王怜花道:“你……你……”
他的脸此刻就好像被火烧着了似的,那些油腔滑调,此时此刻,他委实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玲与小芳瞧得睁大眼睛,再也想不到如此甜美娇俏的少女,竟如此狠得下心,手段竟如此毒辣。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说话,好,我再打。”
她虽未使出真力,但下手却是又快又重。
王怜花终于叹道:“姑娘何时变得如此狠心了!”
朱七七道:“你说够了么?”
王怜花赶紧道:“够了,够了。”
朱七七道:“打得冤不冤?”
王怜花道:“不冤,不冤。”
朱七七道:“你若以为我还是昔日的朱七七,你就错了,告诉你,我已变了,从头到脚,每分每寸都变了。”
王怜花道:“姑娘莫非是受了什么人的气……”
他话未说完,脸上又着了两掌。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敢再胡言乱语,我就先割下你一只耳朵,你信不信?哼,我要你知道,朱七七可再也不是好欺负的人了。”
王怜花只得道:“是,是。”
朱七七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被你骗得好苦。”
王怜花道:“记得……不记得……唉,姑娘,昔日之事,还提它做甚。”
朱七七道:“不提?哼!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老天有眼今日要你落在我手中,你……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怜花叹道:“在下无话可说,姑娘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朱七七道:“好,先拿来。”
王怜花道:“什……什么?”
朱七七怒道:“你还装蒜,骗去我的东西,先还我。”
王怜花苦笑道:“是是,但凭姑娘吩咐。”
他受伤果然不轻,费了多少气力,才将那一对耳环取出,朱七七一把夺了过来,冷笑道:“王怜花呀,王怜花,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王怜花苦笑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朱七七却不答话,手抚云鬓,来回踱了几圈。
她走到西,王怜花的眼睛便跟到西,她走到东,王怜花的眼睛就跟到东,他一心想要瞧破她的心意。
那小玲不知何时端来张凳子,赔笑道:“姑娘莫生气,先坐下来歇歇,就算王公子对你负了心,那他……”
朱七七怒道:“放屁,他对我负心?哼,他还不配,你好生在一旁站着,我也不会难为你,你若多事,哼!”
小玲赔笑道:“是,是,我绝不多事。”
她自己是女人,她知道女人若是狠起心来,可比男人还要狠得多,果然不敢再说一句话,乖乖地退开去了。
王怜花心念一动,突然道:“男人负心,最是可恶,姑娘若要找人帮着姑娘去对付负心的男人,在下可是再也恰当不过。”
朱七七道:“你住嘴。”
她虽然还想装出凶狠的模样,但眼圈儿却已不觉红了——王怜花几句话,确实说入了她的心眼儿里。
王怜花暗暗欢喜,知道朱七七暂时是绝不会向他出手的了,只要此刻不出手,日后总有法子。
他法子的确多的是。
只见朱七七又踱了两圈,突然出手点了王怜花两处穴道,用棉被将他一包,竟扛着他往外走。
小玲道:“姑……姑娘,你要将王公子带去哪里?”
朱七七冷笑道:“若是有人回来问你,你就说王怜花已被朱七七姑娘带走了,若有人要来找他,我就先要他的命。”
小玲转了转眼波,突也笑道:“有人回来,只怕我们也早就走了……”放低声音道,“幸好他两人的银子,还都在这里。”
雪,又在落着。
王怜花叹道:“风尘中的女子,真不可信……”
朱七七冷笑道:“江湖中的男子,就可相信?”
王怜花笑道:“对,对,男人也不是好东西。”
朱七七道:“哼,我倒是第一次听你说人话。”
她虽然轻功不弱,但肩上扛着个大男人,究竟行走不便——被她扛在肩上的王怜花,那滋味自更难受。
王怜花忍不住道:“姑娘要将在下带去哪里?”
朱七七道:“这里说话施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知道么?无论我将你带去哪里,你还是闭着嘴的好。”
王怜花苦笑道:“遵命。”
朱七七放眼四望,四下不见人烟,她心里不禁也有些着急,背着个大男人四处走,总不是事。
好容易走到一处,见地下车辙往来,似已走上了大道,要知道路也被积雪所没,根本难以分辨。
朱七七在枯树旁,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却将王怜花抛在雪地里,她若非对王怜花已恨之入骨,委实也狠不下这个心。
王怜花端的是好角色,竟然逆来顺受,非但一声不响,反而面带笑容,虽是面目早已冻僵了,笑得实在难看得很。
过了半晌,一辆大车,远远驶到近前。
朱七七吆喝一声,走得本不快的大车,缓缓停下,赶车的还未说话,车厢里已伸出个头来,道:“快走快走,这辆车是包下的,不搭便客。”
朱七七话也不说,一把拉开了车门。
只见车厢里坐着三个买卖打扮的汉子,有一个仿佛还眼熟得很,但朱七七也未细看,厉叱道:“下来,全给我下来。”
一个脸圆圆的汉子吃惊道:“下去?凭什么下去?”
朱七七道:“你们遇着强盗了,知道么?”
那圆脸汉子失色道:“强……强盗在哪里?”
朱七七道:“我就是强盗。”
瞧见那汉子腰里还挂着口单刀,朱七七手一伸,“锵”地,将单刀抽了出来,在膝上一拗,单刀折为两段。
那三个汉子瞧得脸都青了,再也不说话,跌跌撞撞,走了下来,朱七七将王怜花往车上一抛,道:“赶车的,走。”
那赶车的也被骇糊涂了,吃吃道:“姑……姑娘,大王,去哪里?”
朱七七道:“往前面走就是,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于是车马前行,却将那三条汉子抛在风雪里。
王怜花笑道:“大王……不想姑娘竟变作大王了。”
朱七七板着脸,不理他。
其实她想起方才自己所作所为,心里也不觉有些好笑,就在半天前,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半天前,沈浪还在她身旁。
她想起沈浪,沈浪若是瞧见她做出这样的事,不知会怎么样,他面上的表情,必定好笑得很。
但沈浪此刻在哪里?他又怎会瞧见自己?
一时间,朱七七忽愁忽喜,又不禁柔肠百转。
“无论如何,王怜花此刻总已落在我手中,他是个聪明人,既然落在我手中,必定会听我的话的。有了他,我必定可以做出一些令沈浪吃惊的事来,他一时纵瞧不见,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想到这里,朱七七不觉打起精神,大喝道:“赶车的,赶快些,赶到附近最大一个城镇,找一个最大的客栈,多做事,少说话,总有你的好处。”
车马果然在一家规模极大的客栈停下了。
朱七七已自王怜花身上抽出了一叠银票,瞧了瞧,最小的一张,是五百两,她随手就将这张给了赶车的。
赶车的瞧了瞧,又惊得呆了——欢喜得呆了。
朱七七沉声道:“嘴闭紧些,知道么,否则要你的命。”
赶车的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前半段是噩梦,后半段却是好梦,这一来,他下半辈子都不必再赶车了。
走进柜台,朱七七又抛下张千两的银票,道:“这放在柜上,使多少,算多少,先给店里的伙计每人二十两小账,找两间上好屋子,将车上的病人扛进去。”
这张千两银票,就像是鞭子似的,将店里大大小小,上至掌柜,下至小二,几十个伙计都打得变成了马戏班的猴子,生怕拍不上马屁。
上好的房间,自然是上好的房间,还有好茶、好酒,雪白的床单、雪白的面巾,红红的笑脸、红红的炉火。
朱七七道:“柜上支银两,先去买几套现成的男女衣服,再备辆大车侍候着,没有事不准进来,知道么?好,去吧。”
不到顿饭工夫,衣服买来,人退下。
王怜花笑道:“姑娘的出手好生大方。”
朱七七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你心疼么?”
王怜花道:“不疼不疼,我的人也是姑娘的,我疼什么?姑娘别说使些银子,就算割下我的肉吃,也没什么。”
朱七七道:“倒很知趣。”
王怜花道:“在下自是知趣得很。”
朱七七道:“好,你既知趣,我就问你,我要你做事,你可听话?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你这条命就还有希望活着。”
王怜花道:“姑娘无论吩咐什么,在下照办不误。”
朱七七道:“好,第一,你先将你自己的模样变一变——你莫皱眉,我知道易容的盒子,你总是带在身上的。”
王怜花道:“姑娘要我变成什么模样?”
朱七七眼珠转了转,道:“变成女的。”
王怜花怔了一怔,苦笑道:“女的……这……”
朱七七脸一沉,道:“怎么?你不愿意?”
王怜花苦着脸道:“我……我只怕不像。”
朱七七道:“像的,反正你本来就有几分像女子……好,盒子拿出来,我解开你上半身穴道,你就快动手吧。”
王怜花道:“姑娘要我变成什么样的女子?”
朱七七道:“白白的脸,细细的眉……眉毛要总是皱着,表示已久病不起……嗯,头发也得蓬松松的。”
王怜花若真是女子,倒还真有几分姿色,果然白生生的脸,半展着的眉,果然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朱七七实在想笑,王怜花却实在想哭。
朱七七捡了件衣裳,忍住笑道:“这件衣裳店伙以为是我要穿,却不知穿的是你。”
王怜花忍住气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你将我也变一变。”
王怜花道:“姑娘又要变成什么模样?”
朱七七道:“我要变个男的。”
王怜花又是一怔,道:“什……什么样的男人?”
朱七七眼珠又一转,道:“变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要教女人见了都着迷,但却不可有脂粉气,不可让人瞧破……反正我本来说话行事,就和男人差不多的。”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我若不知易容术,那有多好。”
朱七七道:“你若不知易容,我已早就宰了你。”
朱七七若是男人,倒真是翩翩佳公子。
她对镜自览,也不禁甚觉好笑,甚觉有趣,喃喃道:“沈浪呀沈浪,如今我若和你抢一个女人,你准抢不过我……”想起沈浪,她的笑不觉又变为叹息。
窗外,天色已暗。
但却不断有车辚马嘶声,从窗外传了进来。
朱七七突然推开房门,呼道:“小二。”
一个店小二,躬着腰,赔着笑,跑了过来,瞧见站在门口的,竟是个男的,不禁一怔,道:“原来公……公子的病已好了。”
朱七七知道他必是将自己当作方才被裹在棉被里的王怜花,这一错倒真错得恰到好处,当下忍不住笑道:“病好了有什么不好?”
店小二赶紧赔笑道:“小的只是恭喜……”
突然瞧见躺在床上的王怜花,失声道:“呀,那位姑娘却病了。”
朱七七含糊着道:“嗯,她病了……我问你,你这店里,怎地如此吵闹?”
店小二道:“不瞒客官,小店生意虽一向不错,却也少有如此热闹,但不知怎地,这两天来的客人却特别多,就是这两间屋子,还是特别让出来给公子的。”
朱七七心头一动,道:“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店小二道:“看来,都像是保镖的达官爷……唉,这些人不比公子是有身份的,难免吵闹些,还请公子担当则个。”
朱七七道:“哦……知道了,你去吧。”
店小二倒退着走了,心里却不免暗暗奇怪:“这两位到底是怎么回事,男的好得这么快,女的又病得这么快,花银子像流水,却连换洗的衣裳还得现买……呸,我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那二十两银子,还不能把我变成瞎子、哑巴么?”
朱七七关起门,回首道:“王怜花,此城中骤然来了许多江湖人物,想必又有事将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王怜花道:“在下也不知道。”
朱七七一拍桌子,道:“你会不知道?”
王怜花苦笑道:“江湖中,天天都有事发生,在下又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朱七七道:“哼。”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展英松那些人,一入仁义庄,便都死了,这又是为的什么?”
王怜花道:“呀!真的么……这在下也不知情。”
朱七七厉声道:“不是你做的手脚?”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在下此刻已是姑娘的掌中物,生死都操在姑娘手上,姑娘要我做什么,我自然不敢不做,姑娘要问我什么,我也不敢不答,但姑娘若要问我也不知道的事……唉,姑娘就是逼死我,我也说不出。”
朱七七冷笑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什么话都说出来的,但现在还不忙。”
她寻思半晌,突又推开门,唤道:“小二。”
小二这次来得更快,赔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去找顶软兜子,再找两个大脚婆子服侍,我要带着我侄女上街逛逛,让她透透风,知道了么?快去。”
店小二笑道:“这个容易。”
小二一走,王怜花不禁苦笑道:“侄女?……唉,我做你的侄女,不嫌太大了么?为何不说你的姐姐、妹妹,当然,最好说是你的妻子,人家就会相信得多。”
朱七七怒道:“你可是脸上又有些痒了?”
王怜花道:“我……我只是怕人不信。”
朱七七道:“我不说你是我孙女,已是客气的了。”语音微顿,接口又道:“此刻我要带你出去,不但要点你‘气海囊穴’叫你不能动弹,还要点你哑穴,让你不能说话。”
王怜花苦笑道:“姑娘动手就是,又何必告诉我。”
朱七七道:“我告诉你,只是要你老实些,最好连眼珠子都莫要乱动……莫要忘记,我随时都可取你性命,那真比吃白菜还容易。”
软兜子倒也精致小巧,两个大脚婆子不费气力,便可抬起,王怜花围着棉被,坐在软兜里,动也不能动。
朱七七瞧了两眼,心头也不禁暗暗好笑:“王怜花呀王怜花,你让人受罪多了,如今我也让你受活罪。”
王怜花当真是在受活罪。
他心里是何滋味,只有天知道。
软兜子在前面走,朱七七跟在后面,缓步而行。
只见这城镇倒也热闹,此刻晚市初起,街上走着的,果然有不少武林豪杰,只是朱七七一个也认不得。
她只觉得这些武林豪杰面目之间,一个个俱是喜气洋洋,显见这城镇纵然有事发生,也不会是凶杀之事。
突然间,街旁转出两个人来。
左面一人,是个男的,紫脸膛,狮子鼻,浓眉大眼,顾盼生雄,一身紫缎锦袍,气概十分轩昂。
右面一人,是个女的。
这女的模样,却委实不堪领教,走在那紫面大汉身旁,竟矮了一个半头,不但人像个肉球,腮旁也生着个肉球。
若是这紫袍大汉也是个丑人,那倒还罢了,偏偏这大汉气概如此轩昂,便衬得这女子愈是丑不堪言。
这两人走在一起,自是刺眼得很,路上行人见了,自然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怎地乌鸦配了大鹏鸟?”
但凡是武林豪杰,瞧见这两人,面上可不敢露出半分好笑的颜色,两人一露面,已有人毕恭毕敬,躬身行礼。
这两人朱七七也是认得的。
她心头不觉暗吃一惊:“怎地‘雄狮’乔五与‘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竟双双到了这里?”
只见“雄狮”乔五目光睥睨,四下的人是在窃笑,是在行礼,他完全都未放在心上,更未瞧在眼里。
走在他身畔的花四姑,更是将全副心神,完全都放在乔五一个人身上了,别人的事,她更是不闻不见。
她模样虽然还是那么丑,但修饰已整洁多了,尤其是面上竟似乎已多了一层光辉,使得她看来已较昔日顺眼得多。
朱七七虽只瞧了一眼,但却已瞧出这是爱情的光辉,只因她自己也曾有过这种光辉,虽然如今已黯淡了。
“呀,花四姑竟和乔五……”朱七七虽然惊奇,却又不免为他两人欢喜,花四姑虽非美女,却是才女,才女也可配得上英雄的。
只见两人对面走来,也多瞧了朱七七一眼——只不过多瞧了一眼而已,王怜花的易容术确是天下无双。
他们走过了,朱七七还忍不住回头去瞧。
这时,乔五与花四姑却已走上了间酒楼。
悦宾楼。
这时街头才开始有了窃窃私议声:“你知道那是谁么?嘿,提起来可是赫赫有名,两人都是当今武林‘七大高手’中的人物。”
“俺怎会不知道,江湖中行走的,若不认得这两位,才是瞎了眼了,奇怪的是,他两人怎会……怎会……”
“老哥,少说两句吧,留心闪了舌头。”
朱七七暗叹忖道:“七大高手在江湖中,名头倒当真不少,只可惜七大高手中也有像金不换那样的害群之马。”
她微一沉吟,突然向那两个大脚婆子道:“咱们也要上悦宾楼去坐坐,烦你们将姑娘扶上去。”
这时,王怜花目光已变了,似乎瞧见了什么奇怪的人物,只是他被点了哑穴,有话也说不出来。
悦宾楼,出奇的宽敞,百十个客人,竟还未坐满。
“雄狮”乔五与花四姑已在窗子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这是个好位子,显然是别人让出来的。
朱七七上楼,只觉这两人利剪般的目光,又向她瞟了一眼,然后两人轻轻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朱七七只作未见,大大方方,远远寻了张桌子坐下——王怜花被两个大脚婆子架住,也坐到她身旁。
他两人看来委实不像江湖人物,所以别的人也并未对他们留意,只听旁边桌子上有人在悄语:“不想这件事惊动的人倒不少,连那两位都来了。”
说话的这人朱七七也有些面熟,但却忘了在哪里见过,此人唇红白齿,衣衫整洁,是位俊俏人物。
另一人道:“这件事本来就不小,依小弟看来,除了这两位外,必定还会有人来的,说不定也会到这悦宾楼来,你等着瞧吧。”
那少年笑道:“正是,武林人到了这里,自然要上悦宾楼的,就算这儿的菜又贵又难吃,也得瞧主人的面子。”
朱七七嘴里在点酒菜,心中又不免暗暗思忖:这件事,却又是什么事?怎会惊动这许多江湖人?
这酒楼的主人又是谁?难道也是成名的英雄?
她眼睛不停地瞟来瞟去,只见这酒楼上坐着的,十人中倒有八人是江湖好汉——他们穿的衣服纵然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态,那喝酒的模样,却好像贴在脸上的招牌似的。
这些人有的英朗,有的猥琐,有的丑,有的俊,朱七七想了半天,也没瞧出有什么出奇的人物。
但,突然间,她瞧见了一个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这人模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出奇——在酒楼上这么多人里,他模样简直可以说是最最平凡的了。
但不知怎地,这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绝不平常、绝不普通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朱七七也说不出。
这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蜡黄的脸色,细眉小眼,留着几根山羊胡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狐皮袄。
看来,这只是个买卖做得还不错的生意人,或者是退职的小官吏,在风雪天里,独自来享受几杯老酒。
但这人的酒量却真不小——若说这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奇怪地方,这就是他唯一奇怪的地方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两样菜,但酒壶却有七八个之多,而且酒杯也有七八个之多。
只见他一手捻须,一手持杯,正半眯着眼,在仔细品尝这些酒的滋味,有时点头微笑,有时皱眉摇头。
这七八壶酒,显然都是不同的酒,他要品尝酒味,生怕酒味混杂了,所以就用七八个杯子分别装着。
看来,这不过只是个既爱喝酒,又会喝酒的老头子,别人既不会对他有恶意,他更不会对别人有坏心。
但不知怎地,朱七七瞧了他几眼,心里竟泛起一种厌恶、畏惧之感,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只觉再也不愿多瞧他一眼,仿佛只要多瞧他一眼,就会有什么不幸的灾祸要临头一般。
这种奇异的感觉,别人也不知有没有,但这小老人却似已完全陶醉在杯中天地里,别人对他如何感觉,他全然不管。
王怜花竟也在盯着这老人瞧,目中神色也奇怪得很。
朱七七忍不住悄声道:“那人你认得么?”
王怜花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大笑声自楼下传了上来。
有人道:“大哥怎地许久不见了,想得小兄弟们好苦,大哥若在什么地方享福,也早该将这些通知小兄弟呀。”
另一人笑道:“享个屁福,这两天我来回地跑,跑得简直跟马似的,若不是遇见梁二,还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
朱七七还没瞧见人,只听这豪迈的笑声,已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心里立刻暖和和的,像是喝了一壶酒。
王怜花也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却不禁暗中皱了皱眉。
这人是熊猫儿。
笑声中,几个歪戴着皮帽,反穿着皮袄的大汉,已拥着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的熊猫儿上了楼。
酒楼上的小二也在皱眉头,这悦宾楼可不是寻常地方,江湖豪杰,他们是欢迎的,但这些市井无赖今日怎地也敢上楼?
几个小二暗中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迎了上去,一个人却悄悄绕进后面的账房,朱七七突然开心起来。
她知道这又有好戏瞧了。
熊猫儿敞着衣襟,腰里还挂着那葫芦,一双大又亮的眼睛,正带着笑在四下转来转去。
店小二已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对不起,这儿客满了,各位上别处照顾去吧。”
熊猫儿那条剑也似的浓眉微微一轩,道:“那不是还有空位子么?”
店小二冷冷道:“空座都有人订下了。”
熊猫儿身旁一个稍长大汉怒道:“什么人订下了,明明是狗眼看人低,大爷照样花得起大把银子,你凭什么不侍候大爷们。”
店小二冷笑道:“你有银子不会上别处用去?这儿就算有空座,今天就不卖给你,你又怎能咬得下我的卵子?”
那大汉怒吼一声,登时一拳击出,却不知店小二也有两下子,一个虎跳,竟然闪了开去。
于是店小二齐地拥了上来,那些大汉也挽袖子,瞪眼睛,两下大声喝骂,立刻就“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但还没打两拳,六七个店小二,突然一个接一个地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滚下了楼去。
朱七七暗中拍掌笑道:“猫儿出手了。”
满楼豪杰,本都未将这回事瞧在眼里,此刻却不禁心头一震,眼睛一亮,几百道目光,全被瞧在熊猫儿身上。
熊猫儿却仍是嘻嘻哈哈,若无其事,笑道:“咱们自己找座位坐,若没有人侍候,咱们就自己拿酒喝,反正今日咱们在这悦宾楼吃定了。”
四个大汉一齐笑道:“对,就这么办。”
朱七七邻桌的美少年,轻笑道:“好一条汉子,好俊的身手。”
另一人却道:“身手虽俊,今日只怕还是要吃亏。”
这时人人都已瞧见,后面的账房里,已有几个人走出来了——熊猫儿也瞧见了,已停住了脚步。
喧哗的酒楼,立刻安静了下来。
朱七七本想与那人打赌:“熊猫儿决不会吃亏的。”
她瞧见自账房中出来的那几个人,神情却立刻变了,像是要说什么话,但又终于忍住了。
她邻桌的美少年又在悄声低语:“他怎地今日也在这里?”
另一人道:“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他虽然是这酒楼的主人,但终年难得来一两趟,小弟倒真的没想到他今日会在这里。”
美少年唏嘘道:“他既在这里,这莽少年只怕真的要吃亏了。”
他们口中所说的“他”,显然便是自账房中当先走出的一人——其余六七人,有如捧凤凰般围在他四周。
只见他身材不高,气派却不小,身上穿的件蓝色长衫,虽不华丽,但剪裁得却是出奇的合身,叫人看着舒服。
他看来年纪并不甚轻,却也不甚老,面色不太白,却也不黑,眼睛不算大,却教你不敢逼视。
他唇边留着些短髭,修剪得十分光洁整齐,就是这一排短髭,才使他那严肃的面上显得有些风流的味道。
总之,此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精明强悍之色,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都绝不会轻视于他。
他身上并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便可瞧出他是家财百万、出身世家的豪富。
此时此刻,有这样的人物走出来,自然更是引人注目,无论识与不识,都不禁在暗中议论:“这莽少年一定要倒霉了。”
但熊猫儿却仍然满面笑容,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就算他的目光是刀,熊猫儿也不在乎。
这蓝衫人目光却未盯着熊猫儿,只在酒楼四下打着转,一边和认得他的人连连打招呼,一边笑道:“朋友远来,兄弟本该早就出来招呼,只是……”
熊猫儿大笑道:“你怕朋友们要你请客,自然躲在账房里不敢出来。”
蓝衫人只作未闻,还是笑道:“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熊猫笑道:“这儿的招待确是不周,原谅不得。”
蓝衫人道:“各位还请安心喝酒……”
熊猫儿道:“有人在旁打架,谁能安心喝酒?”
蓝衫人每句话都未说完,每句话都被熊猫儿打断了,但他面上却全无激怒之色,只是目光已移向熊猫儿。
熊猫儿道:“瞧什么?不认得么?”
蓝衫人道:“确是眼生得很。”
熊猫儿笑道:“不认得最好,认得就打不起架来了。”
蓝衫人笑道:“兄台要做别的事,还有些困难,但要打架么,却容易得很,只是此地高朋满座,你我不如下去……”
熊猫儿道:“没人瞧着,打架有什么意思。”
蓝衫人终于微微变色,道:“如此说来,你是成心拆台来的。”
熊猫儿笑道:“你拆我的台,我自然要拆你的。”
蓝衫人仰天狂笑道:“好,我……”
熊猫儿道:“你不必亮字号,我既要拆你的台,不管你是谁,我好歹是拆定了,你亮字号那有个屁用。”
蓝衫人怒道:“好横的少年人。”
熊猫儿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得罪了我,那保管没完没了。”
蓝衫人身旁两条紧衣大汉,实在忍不住,怒叱一声,双双抢出,四只碗大的拳头挥了出去,口中叱道:“下去。”
“下去”两个字说完,果然有人下去了。
这两条大汉武功竟不弱,不但拳风凌厉,而且招式也有板有眼,两人一个攻上打左,一个击下打右。
这四只拳路委实将熊猫儿上下左右封死了。
哪知熊猫儿出手一格——他两条手臂竟像是生铁铸的,那两条大汉顿时间只觉整个身子全麻了。
熊猫儿已乘势扣住他们的手腕,乘着他们前扑之力还未消失,借力使力,轻轻一托一带。
那两条大汉八九十公斤的身子,竟也像是只风筝飞了出去,“咕隆咚”,一起滚下了楼。
这一来,满楼群豪更是悚然动容,就连“雄狮”乔五与花四姑都不禁长身而起,要将这少年瞧清楚些。
熊猫儿带来的兄弟们早已轰然喝彩起来,震耳的彩声中,只有那个面前摆着七八只酒壶的小老人,他还是在安坐品酒。
熊猫儿望着那蓝衫人笑道:“怎样,可是该轮到你了。”
蓝衫人一言不发,缓缓脱下了长衫,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交给他身旁一个跟随的大汉,才缓缓道:“请!”
在搏斗的生死关头中,蓝衫人居然还能如此镇定,生像是脑中早已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又怎会如此沉得住气。
熊猫儿却大笑道:“要打便就出手吧,请什么?你心里恨不得一拳打扁我的鼻子,嘴里却还要客客气气,这当真要笑掉我的大牙了。”
蓝衫人神色不变,仍然抱拳道:“请赐招。”
熊猫儿道:“你怎地如此麻烦,我早已告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不出手打我,我为何要出手打你?你又没给我戴绿帽子。”
蓝衫人道:“你是万万不肯出手的了?”
熊猫儿笑道:“和人打架,我从来没有先出手过。”
蓝衫人道:“真的?”
熊猫儿道:“告诉你是真的,就是真的,喏,喏,喏,此刻我站在这里,全身上下,你瞧哪里顺眼,只管就往哪里招呼。”
蓝衫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转过身子,自身侧那条大汉手里取回那件长衫,伸手抖了抖,缓缓穿了起来。
熊猫儿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蓝衫人缓缓道:“在下与人交手,也是从不先出手,你既不肯出手,我也不肯出手,这场架如何打得起来?”
四下抱了抱拳,笑道:“各位还请安坐饮酒,今日这酒楼的酒账,全由小弟一个人侍候了。”转过身子,扬长走了回去。
这一招倒真是大出别人意料之外,不但熊猫儿怔在那里,满楼群豪,亦是人人目定口呆,哭笑不得。
群豪都只道这一架必定打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哪知雷声虽大,雨点却一滴也没有落下来。
这其间只有朱七七是一心不愿他两人打起来的,只因这两人无论是谁败了,她心里都未见舒服。
此刻她当真从心眼里觉得开心得很,又觉得好笑得很:“他果然还是老脾气,没有把握打赢的架,他是绝不打的。”
片刻之前,这楼上真静得连针落在地上还可听见,此刻却似开了锅的滚水般,热闹得令人头晕。
有的人在暗中好笑,有的人在暗中议论,有的人也不免在暗中有些失望,这热闹竟未瞧成。
但无论如何,能白吃白喝一顿,总是不错的。
熊猫儿和他的兄弟倒终于找了张桌子坐下,也不用他开口,好酒好菜已流水般送了上来。
朱七七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站起抱拳向邻桌那美少年道:“请了。”
那少年怔了一怔,只得也站起,道:“请了。”
朱七七瞧他满头雾水的模样,心里不觉暗暗好笑,口中却忍住笑道:“兄台请过来喝一杯如何?”
那少年道:“这……这……兄台有家眷在旁,小可怎敢打扰?”
朱七七道:“没关系,没关系,他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媳妇,说起来,他简直根本就不是个女人。”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瞧着她身侧扮成女子的王怜花,心中暗怔:“这不是女人是什么?这人莫非是疯子。”
朱七七瞧他如此模样,更是笑得肚子疼,她咬了咬嘴唇,好容易总算忍住了笑声,道:“小弟是说我这侄女这一刻虽略有不适,但平日脾气却和男子一般,兄台千万莫要顾忌,快快请过来便是。”
那少年这才透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
他瞧了朱七七几眼,只因还觉得这“少年”并不讨厌,犹疑了半晌,终于亦自抱拳笑道:“既是如此,小可便打扰了。”
两人坐下,各自喝了一杯,朱七七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瞧着这少年,这少年反被她瞧得低下头去,讷讷道:“不……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朱七七笑道:“小弟觉得兄台面熟得很,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沉吟道:“哦……不知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朱七七眼珠子转了转,道:“在下沈浪。”
那少年悚然动容,失声道:“兄台竟是沈浪?”
他声音喊得这么大,朱七七倒真吓了一跳,生怕被乔五听见,幸好楼上此刻热闹已极,根本就没有人留意他们。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道:“你……你认得我?”
那少年叹道:“小弟虽不认得沈相公,但沈相公的大名,小弟却早有耳闻。”
朱七七道:“哦……我竟如此出名么?”
那少年正色道:“沈相公虽有高士之风,不务虚名,但小弟却有几位朋友,异口同声,全都说沈相公乃是今日江湖中第一人物,不想小弟竟有幸在此相见。”
也不知怎地,朱七七虽然已对沈浪恨之入骨,但听得别人称赞沈浪,仍是觉得开心得很,笑道:“哪里哪里……兄台过奖了,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少年道:“在下胜泫。”
朱七七道:“胜泫?莫非是胜家堡的公子?”
那少年笑道:“不敢。”
朱七七拍掌道:“难怪我瞧你如此面熟了,原来你是胜滢的兄弟,你的面貌,的确和你哥哥有七分相似。”
胜泫动容道:“沈相公莫非认得家兄?”
朱七七道:“认得认得……”
胜泫喜道:“小弟此番,正是为了寻找家兄,是以才出来的,沈相公游迹遍江湖,想必知道家兄的下落。”
朱七七心头一凛,突然想到胜滢或许也跟着展英松等人到仁义庄去了,或许也死在仁义庄里。
幸好她易容之后,面色虽变,别人也瞧不出,当下强笑道:“在下月前虽见过令兄一面,但他的去向,却不知道了。”
胜泫叹息一声,道:“家兄出堡已有半年,竟毫无信息带回,家父家母,俱都在关心记挂着他,是以才令小弟出来寻找。”
朱七七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在下瞧此地群豪毕集,想来必有盛事……是什么事?兄台可知道?”
胜泫道:“此事说来,倒真不愧是一盛举,只因丐帮帮主之位久悬,是以丐帮弟子柬邀群豪来到此地,为的自然是选帮主了。”
朱七七失声道:“原来竟是这件事。”
这件事自然与王怜花有关,她忍不住扭头瞧了王怜花一眼,却发觉胜泫的目光,也正在偷偷去瞧看王怜花。
这少年已说了许多话,有时欢喜,有时叹息,但无论他在说什么话,每说一句,总要偷瞧王怜花一眼。
要知王怜花本就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如今扮成女子,在灯光下瞧来,当真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
尤其是他那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魂魄,他此刻心里正是哭笑不得,流入目光中,却似嗔似怨,令人销魂。
胜泫竟不知不觉瞧得有些痴了。
朱七七却几乎要笑断了肠子,她一生之中委实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好笑的事,眼珠子一转,突然道:“胜兄,你瞧我这侄女怎样?”
胜泫的脸立刻飞红起来,垂下了头,道:“这……咳,咳咳……”
他实在说不出话,只有拼命咳嗽。
朱七七忍住笑道:“唉,我这侄女年纪可也不小了,只是眼光太高,是以直到今日还未找着婆家,兄台若有机会,不妨留意留意。”
胜泫红着脸,扭捏了半晌,终于壮起胆子,问道:“不……不知要……要怎么样的人物?”
朱七七道:“第一,要少年英俊;第二,要出身世家;第三,要……呀,对了,像兄台这样的人物,就必定可以了。”
胜泫又惊又喜,又有些害臊,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王怜花,瞧了一眼,又赶紧垂下了头。
王怜花却恨得牙痒痒的,哭笑不得,既恨不得将朱七七舌头咬断,更恨不得将胜泫两只眼珠子挖出来。
朱七七弯着腰,捧着肚子,虽已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又不敢笑出声音,一个头几乎已钻到桌子下面。
突听一人大呼道:“沈浪……沈公子。”
朱七七一惊,抬头,“砰”地,头撞上桌子,撞得她金星直冒,她也顾不得了,赶紧扭头向呼声传来之处去瞧。
只见“雄狮”乔五已推开窗子,正向窗外放声大呼道:“沈浪……”
立时熊猫儿的身子也已箭似的自窗子里蹿了出去。
胜泫奇道:“沈相公在这里,他们为何却向外呼唤?”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我怎会知道?”
胜泫道:“嘿,只怕是有人同名同姓亦未可知。”
朱七七抚掌笑道:“对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本就多得很。”
她知道熊猫儿一下去,必定会将沈浪拖上来的。
她眼睛便不由自主,直往楼梯口瞧,一颗心也“扑通扑通”地直跳,真的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此刻她心里是惊?是喜?是怨?是恨?
天知道……只怕天也不知道。
熊猫儿果然将沈浪拉来了。
两人的身子还未上楼,笑声已上了楼。
只听沈浪笑道:“你这猫儿,眼睛倒真尖。”
熊猫儿笑道:“可不是我瞧见你的,是别人。”
朱七七咬紧了牙,握紧了拳头,眼睛瞪着楼梯口。
这冤家,这可爱又可恨,这害死人不赔命的冤家,你为何又来到这里,又来到我眼前?
她瞧见了这冤家的头。
然后,是两只秀逸而英挺的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然后,便是那淡淡的、懒散的笑容,就是这害死人的笑容,迷死人的笑容,天下人人都会笑,为什么他的笑容就特别令人心动?
朱七七虽然握紧拳头,但手还是不由自主抖了起来,她真恨不得将这双拳头塞进沈浪的嘴,好教沈浪永远笑不出。
只有沈浪和熊猫儿,金无望竟不在,朱七七却全未留意,瞧见沈浪,别的事她完全不留意了。
这时酒楼上群豪的眼睛,也不觉都来瞧沈浪——就连那品酒的小老人,神情也似乎变得有些异样。
“雄狮”乔五更早已大步迎来,大笑道:“沈公子还记得乔某么?”
沈浪失声笑道:“呀,原来是乔大侠,幸会幸会。”
熊猫儿笑道:“瞧见你的,就是他。”
乔五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沈公子便该坐在我那桌上。”
熊猫儿笑嘻嘻道:“你拉生意的本事倒不错。”
乔五大笑道:“我不但要拉他,还要拉你……乔某两眼不瞎,想交交你这朋友了,你既识得沈公子,那更是再好没有。”
熊猫儿亦自大笑道:“好,就坐到你那桌上去,反正都是不要钱的酒菜,坐到哪里去不是一样?只是我的弟兄倒早已想瞧沈兄想得久了,也得让他们敬沈兄一杯。”
乔五大笑道:“一杯?既是不要钱的酒,你怎地如此小气?”
熊猫儿大笑道:“是极是极,一杯不够,至少也得十杯。”他那些兄弟也早已拥了过来,一群人拥着沈浪,走了过去。
这一来酒楼上可更热闹了,七八个人抢着去敬沈浪的酒,笑声、呼声,几乎震破别人的耳朵。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道:“婆子们,扶起姑娘,咱们走。”
胜泫道:“兄台怎地这就要走了?”
朱七七恨声道:“这种人,我瞧不惯。”
虽然瞧不惯,还是狠狠往那边盯了一眼,咬着牙,长身而起,一迭声催那两个婆子扶起王怜花,大步走了。
胜泫呆在那里,又怔了半晌,突也赶过去,问道:“不知沈兄借宿何处?”
朱七七此刻哪里还有心情理他,随口道:“就在那家最大的客栈。”
“噔、噔、噔”下了楼,恨不得将楼板也踢破。
胜泫呆呆地瞧着她的背影,喃喃道:“这位沈相公,脾气怎地如此古怪……”
突然想起这位“沈相公”虽然走了,但那边却还有位“沈相公”,目光便忍不住转了过去……
那边的沈相公,已喝下了第十七杯酒。
沈浪虽已喝下了十七杯酒,但面上神情却丝毫未变,甚至连目中都绝无丝毫酒意,目光仍是那么清澈、敏锐。
酒楼上,这许多目光都在瞧着他,这些目光中,有的含蕴着好奇,有的含蕴着艳羡,有的则是赞美。
自然,也有的是在嫉妒,有的是在讨厌。
无论别人怎样瞧他,沈浪面色也丝毫不变。
对那些恶意的目光,他既不会觉得厌恶,对那些赞美的目光,他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得意。
他既不会意气飞扬,志得意满,也不会意气沮丧,心怀不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喝过多少酒,他神智永远是清醒的。
能够将自己的神智永远保持清醒,这在别人眼中看来,自然是一件可慕可羡的事,但在沈浪自己看来,这却是件痛苦——一个人若是永远清醒,他所能感觉到的痛苦,委实是比别人多些。
人,有时的确要迷糊些的好。
此刻,沈浪望着狂笑的熊猫儿,心里暗暗羡慕,只因熊猫儿有时的确可以放开一切,忘去一切。
熊猫儿若在快乐时,便是真正在快乐的。
而沈浪,沈浪此刻虽也在欢乐中,但却忘不了一切痛苦的事。
他此刻眼中所见到的虽全都是快乐的人,但在他心里,却时时会浮现出一些痛苦的人的影子。
朱七七……白飞飞……金无望……
朱七七走了,他不知道朱七七到哪里去了。朱七七虽是他赶走的,但他却仍不能不替朱七七担心。
他对朱七七的无情,正也是他的多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但……唉,这朱七七又怎会了解?怎会知道?
白飞飞呢?
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此刻已落入魔掌。
他和她虽然全无关系,但他却总是觉得应该为她的命运,为她的将来,作一番妥善的安排。
而如今……唉,她若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怎对得住自己,他一心想救她,但又该往何处着手呢?
最后,金无望也走了。
金无望是自己坚持要走的,而像金无望这样的男人,若是真的坚持要走,又有谁拦得住他。
沈浪早已瞧出金无望的决心,自然不会再去勉强他,只不过仍忍不住问他:“往何处去?有何打算?”
金无望没有回答。
其实,他根本不用回答,他的心意,沈浪是知道的。
他不愿以自己的残废之身,来拖累沈浪——沈浪并非凡人!沈浪要做的事是那么多,责任是那么大。
他的仇恨,必须要报复,必须要自己报复,他虽已残废,却未气沮,他身体虽残,却还未废。
他还要一个人去闯,闯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
沈浪不能勉强他,也拉不住他,只有眼瞧他走了,瞧着他披散的长发在风中飘飞,瞧着他身子逐渐远去。
他身子已远不如昔日那般坚强,他肩头也有些倾斜了,沈浪瞧着这些,能不为之痛心?
半载挚友,一旦相别,别后又岂能相忘。
这些,是沈浪的心事,他心事重重,但别人都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别人只瞧得见他的微笑。
只因他只愿以自己的欢笑与别人分享,而不以自己的痛苦来使别人烦恼,他已学会将心事隐藏在微笑中。
笑,欢笑。笑声,使这寒夜也充满暖意。
熊猫儿大笑道:“好,沈浪,别人都和你干过了,就剩下我,我可得跟你干三杯……今日能够在这里遇到你,可真是天大的乐事。”
沈浪笑道:“我实也未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
熊猫儿道:“朱姑娘呢?金兄哪里去了?”
沈浪默然半晌,一笑举杯,仰首饮尽,道:“这……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熊猫儿没有再问了,只因他已瞧出这其中必定有些难言之隐,他喜欢沈浪,所以他不愿触痛沈浪的心事。
“雄狮”乔五道:“沈相公来到此地,莫非也因接着了丐帮的请柬?”
沈浪微笑道:“在下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在昨夜才知道此事,如此机会,岂能错过?是以虽未接着请柬,却也要赶来做个不速之客。”
乔五大笑道:“什么不速之客?丐帮此会有沈相公这样的人物前来,正是他们天大的面子,四妹,你说是么?”
花四姑轻笑道:“沈相公此番前来,最高兴的只怕就算是乔五哥了,自从那日仁义庄一别,五哥总是挂念着沈相公的。”
沈浪瞧了瞧乔五,又瞧瞧花四姑,他瞧见了乔五对花四姑的关切,也瞧出了花四姑笑容中的妩媚,于是他举杯笑道:“小弟且敬两位三杯。”
花四姑的脸,居然也有些红了。
乔五却大笑道:“好,四妹,咱们就喝三杯。”
沈浪连饮三杯,笑道:“如今我才知道,乔五哥乃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也是最聪明的男子。”
乔五道:“我有哪点聪明?”
花四姑笑道:“他说你聪明,只因你没有去找漂亮的女孩子,反来找……找我,其实,你找到我这么丑的女子,才是最笨的哩。”
乔五目光凝注着她,柔声道:“我一生中所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找到你了,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瞧出你的美,才能瞧出你比世上任何女孩子都美十倍,沈相公也是聪明人,我想,他说的话必定是真心在夸赞你。”
花四姑目光也在凝注着他,柔声笑道:“谢谢你们两个聪明人。”
熊猫儿本在奇怪,如此英雄的“雄狮”乔五,怎会喜欢上这样个女孩子,如今,他终于知道原因了。
只因他已瞧出花四姑的确和别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全没有一丝做作,一丝扭捏,她虽有男子的豪放,但却也有女子的细心和聪慧,无论什么人和她一比,都会觉得舒服而坦然,她就像一池温柔的水,可以洗去你的一切世俗的忧虑。
而朱七七,却是海浪,多变的海浪,当你沉醉在她温柔的波涛中时,她却突然会掀起可令你粉身碎骨的巨浪。
这时,花四姑目光移向沈浪,微笑道:“沈相公,你今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因为你那位美丽姑娘,又令你添加了许多心事?”
沈浪笑道:“我哪有什么心事?”
花四姑柔声笑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纵有心事,也不会说的,但在这许多好朋友面前,你纵有心事,也该放开。”
这是第一个瞧出沈浪有心事的人,沈浪口中虽不能承认,但心中却不得不佩服她感觉的敏锐。
他想:这真是个不凡的女子。
于是他再次举杯,笑道:“不知小弟可否再敬两位三杯?”
突然间,远处一人带笑道:“那边的公子好酒量,不知老朽是否也可和公子喝几杯?”
这语声既不雄浑,也不高亢,更不尖锐,但在乔五、熊猫儿这许多人震耳的笑声中,这语声听来竟然还是如此清晰——这平和缓慢的语声,竟像是有形之物,一个字一个字地送到你耳里。
这语声正是那奇怪的小老人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