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她就是想沉迷美色,想被讨好,都略有些困难了。

姜真掏了掏耳朵,感受耳朵逐渐回笼的杂音,由心感叹。

她又看了眼马秋曜递上来的香囊,虽然她不觉得拿了以后自己就会鬼迷心窍爱上对方,但脑海里的反诈APP仍在坚持不懈发出警报声,为了自己耳朵的建康,她只好叹息一声,背着手,仰头望天,做出一副伤神姿态,“女公子说笑了,我父新丧,姜真虽不孝,亦不能在孝期私相授受,香囊虽好,无福消受。”

姜真还用手攥住袖子,装模作样的拿起擦眼泪,好似有多伤心一般。

姜真戏做的足,可是谁不是耳濡目染自幼会做戏的人,马秋曜才不信姜真真的会对只见过一面的姜父伤怀至此,都是托词而已,奈何从礼教孝道来说,完全挑不出错,马秋曜也只好咬牙认了,攥着香囊,强忍心绪收回袖里。

好在马秋曜是个能忍的,为了搏好名声,她可以十年如一日把继母当做亲娘伺候,亲侍汤药,比继母的亲生孩儿还妥帖心细。如今这点小小挫折,自然不至于变了面色。

她脸颊胜雪的肌肤染上一抹嫣红,轻咬丰盈的红唇,似愧似羞,对着姜真盈盈一拜,嫣然轻语,“是秋娘思虑不周了。

“只是,秋娘心意,盼望少主得知。”

马秋曜美目流转,似说还休,仿佛蕴含了无尽情意。

姜真狂点头,如同毫无感情的点头机器,顺带发声道:“嗯嗯,懂的懂的。”

她致力于将这一遭忽悠过去,勉强应和后,逃也似的带青娥走远。

等到反诈APP彻底安静后,姜真才松了一口气。和满嘴谎话的人交谈,是真的好累,她算是知道为何某些聪明精算的人都爱找傻愣忠心的下属随侍身边,有时候过于敏锐能洞察别人所有的谎言也不见得是什么大好事,虽然姜真是通过反诈APP被动得知,但伤害也是一样的。

而原本偷懒去找青娥的计划覆灭,姜真只好又回到小校场。

一日日总这么瞎练,很快又会人心涣散,姜真决定还是要给他们些事情做。

但是她家的地基本都已经播种好了,这么多人一窝蜂去浇水未免人浮于事,不如去帮别人播种?但平白无故帮别人播种,未免显得太傻,姜真凝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了主意。

连去哪她都想好了,若是没记错的话,上回她拜的庙附近就有许多百姓在耕作,到时候别人去耕地她拜庙,好好许愿,要怎么许怎么具体许她脑子里都已经打好了草稿。

万事俱备,只欠出发!

不过,出发前还得把青娥安顿好。

姜真回头,正准备找青娥呢,就看到一群人围着她,似乎很稀奇。但也很好理解,青娥瘦弱,脸上却仍有点婴儿肥,杏眼水润,看着乖巧可爱,加上肤色白皙,虽然眼神偶尔淡淡的,有超脱年龄的阴郁,可凑在一块更像是尊厌世的瓷娃娃,可爱的叫人心软,又因反差生出好奇,总忍不住想逗一逗。

被送来的小郎君们,最小的不过七岁,大的已经十四五,成日凑在一块粗莽随性,忽然切磋的小校场里多了一个白瓷似的小女郎,哪有不稀奇的。

一个个全凑上去献殷勤。

“妹妹,你看这个络子好不好看呀?”这是把七岁的青娥当成三岁小孩哄的某文臣家的郎君。

“挪挪,挪挪,让我来!嘿嘿,妹妹你看,这是什么?蟋蟀!别怕,是草编的,传神吧?”这是某某极有自信的傻不愣登的高阶武将家的郎君。

还有当场龇牙咧嘴表演起猴子跟打拳的,全把青娥当成稀罕的小孩在逗。

尤其小青娥还是姜真带来的,他们平日里不好直接对姜真献殷勤,毕竟竞争太大,但迂回一二,对着青娥献殷勤也能间接被姜真注意到。不过,大多数还是因为青娥生得玉雪可爱而上前逗的,即便青娥用藕色布料遮住一边眼睛,也毫不显突兀,更联想不到她瞎了一只眼睛,只觉得许是不小心受了伤之类的。

比起他们的热切,青娥要冷漠的多。

是的,冷漠。

不管旁人手舞足蹈起来有多么滑稽,青娥连眉毛都没有扬一下,面无表情地盯着,半点波澜也无,完全的冷漠脸。

但,愈是如此,这些不服输的半大小子们便愈发卖力,互相比着谁能先逗青娥笑出来。

姜真发现了他们那的热闹,失笑摇头,其实她多少是想让青娥多与人交流交流的,青娥不知是否因瞎了只眼睛的缘故,不爱与外人攀谈,成日里只与她好,原先一起长大的另外的两个小伙伴也只是稍假辞色。但以往总是奔波,又因为贫困,既没有合宜的同伴,也怕旁人欺负青娥。

如今倒是好些了。

姜真唇角翘起,颇为高兴,若是青娥能渐渐开朗活泼些便好了。但凡事循序渐进,长时间被这么多人围着,怕青娥会不适应,所以姜真主动走上前。

被众人簇拥的青娥,明明是看不见姜真的,但是当姜真迈开步子时,她的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接着,她的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右眼亮晶晶的,纯白无辜,好似盛开的山茶花。

正在耍五禽戏的黑脸少年仲洪止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下意识先是朝白脸少年修朝横了一眼,抬起下巴,别提多么自傲了。

然而打脸来得太快,没等仲洪止得意多久,青娥从蒲团上忽地起身,小跑上前,正正好扑进姜真怀里,娇声道:“阿姜,我好乖,没有乱跑!”

青娥到底病弱,瞧着就是五六岁左右的身量,仰头眼睛亮晶晶的说出这话时,直听得周遭人心都软绵绵的。

旁人都觉得心乱了,更别提自己把青娥养大的姜真,即便知道这是小姑娘故意在撒娇,也心软得一塌糊涂,宠溺的摸了摸青娥头上的辫子,笑眯眯道:“青娥真乖,明天我还带你来好不好?”

“好!”青娥脆生生应道,“只要阿姜在,青娥要天天来!”

姜真摸了摸她圆润粉嫩的脸蛋,笑弯了眼睛,没有说话。

而两人之间的相处很明显的证明了先前青娥的笑靥压根不是因为黑脸少年仲洪止的五禽戏,被横了一眼的修朝这时候特地回头盯着仲洪止,嘲讽意味十足的嗤笑一声,硬是把仲洪止的黑脸嗤笑得出现了可疑的羞恼红晕。

姜真接着便让婢女把青娥送回院子了。

校场里几十个的小郎君们应当多去田地,但青娥从小跟着她受苦,委实没有必要再遭这份罪了,还是好好养一段时日更好。

把依依不舍的青娥送回去后,姜真很快带着一堆人又一次踏上城外的田地。

别看他们只有几十个人,但是坐马车、坐牛车的、骑马的、坐驴的,应有尽有,毕竟这里的人有当初跟姜远一起打江山的高阶武将的儿孙,也有豪族不受宠、没落的郎君,更有低阶官吏送来搏富贵的全家希冀,家境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每回他们一块出行,都能挤掉大半条街。

坐在马车里的姜真掀开帘子瞅了眼盛况,浅浅有些强迫症的她,颇觉不适应,若是可以,她真想把众人的坐骑变得统一整齐些。

这显眼的样子哪像是要去帮百姓播种?

姜真勉强收敛目光,把车帘放下,趁着路上的空闲,反复把自己要说的有各种前置条件的愿望在心底复述了一遍。尽管是心里复述的,但长得仍旧叫姜真觉得一口气险些喘不过来。

出了城以后,路便颠簸了许多,坐在马车里,仍旧是摇摇晃晃,水都只敢倒半杯,否则会溅得到处都是。这路在蓟州都已经算好的了,姜真乘坐的马车更是上乘,却还是如此,可以料想往来的商户们的板车又该如何颠簸了。

好在蓟州并不以瓷器等易损的物件出名,倒是丝织较为有名气,可也比不过宋国。

姜真多少觉得可惜了,若是蓟州的丝帛能售往各诸侯国,还有蓟州当地的不少特产也能贩卖出去,想来应是不错的收益。要知道蓟州身后可是绵延不绝的山林,山林中部族多,但皮毛矿产也甚多,都是挣钱的买卖。

奈何宋侯暴虐,从来不让蓟州的这些产物经由宋地卖到中原地界。

否则的话……

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那便是蓟州地界好,常年炎热,粮食都多熟一次,冬日基本冻不死人。

姜真思绪翻滚间,车窗外的景色已然几经变幻,从城墙树丛变作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间间隔出的小沟渠,清澈的水流正哗啦啦地往前,誓要滋润每一处田地。

随从来请示姜真该要继续向何处,姜真懒得麻烦,直接大手一挥,“去亭长那。”

她可不会给蓟州的豪族白干活,又嫌挨个核实十分麻烦,索性亭长对周遭几个村通常了如指掌,比起自己去做些生疏的事,不如把事情摊给下面的人。还是那句话,不会带团队就得干到死。

最终,姜真的车驾慢悠悠地在亭长家门前停下。

就凭姜真这一行人的排场,亭长老早就知道了,所以带着一家老小都跪在门前,一脸忐忑地候着,额头上的汗珠成粒的沁出来。蓟州的少主,那可是大人物啊!一旦得罪了姜少主,怕是全家都得没命。

马车停下,姜真个子虽在同龄人中不显眼,但胜在灵活,拒绝了仆从的搀扶,自己从马车跳到地上,拍了拍手,尽管衣着换了华贵的用银线绣出云纹的深衣,脚上也是士族往上才配穿的丝履,头发被玉簪子束起来,妥妥的雍容华贵的大贵族,但动作间还是不自觉有些山野的粗鲁。

落在蓟州那个几个数百年豪族的子弟们眼里或许稍有欠缺,可对普通的百姓与小吏,光凭衣裳气势已足够唬人,只觉得如神兵天将,不敢冒犯。

“石江亭亭长尚单携全家拜见少主及诸位贵人!”

“拜见少主及诸位贵人!”

这识时务的亭长当真带着全家人都跪的整整齐齐,不敢有半分失礼,对姜真的到来诚惶诚恐。上回姜真去的是附近的亭,而非这里,但出于各处施恩(离庙更近的地方方便前去叩拜)的目的,所以到了此处。

那庙明明是建在石江亭的地界,倘若附近的亭都受到影响,这里应当影响更深才是。但就姜真沿途的观察,似乎石江亭也未曾比周遭其他亭的村落要富裕,甚至亭长尚单的衣裳还打了补丁。

这简直就是奇事。

亭长官职虽小,但好歹掌管方圆八十户人家的户口和税政,那可是肥差,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稀奇,稀奇!

姜真按下心头的疑惑,温蔼笑着让亭长起来。

也不知是否是紧张的缘故,亭长尚单身后跪着儿媳抱着家中四岁的稚儿不慎手滑,拨浪鼓掉落在地,正巧砸落到姜真脚上穿着的昂贵丝履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亭长全家人都傻了眼,慌忙重新跪下,一个劲的磕头,生怕姜真怪罪。

其实亭长好歹是有官职在身,虽然十分低微,但如今的君臣关系还不似后世尊卑苛刻,并不需要为了这点小事就诚惶诚恐至此的。要知道前不久可是连绵延数百年的周王室都被晋国篡位,王族死伤殆尽,姜远就是因着想要救周室困顿,硬生生被晋国连同蓟州周遭的魏、宋两国给吞了整整四个郡的地盘,折损兵将无数。

如今正逢乱世,礼仪崩坏,哪还有那么明晰的君臣之谊。

但亭长尚单许是没见过姜真这么大的人物。

姜真也不生气,她微微一笑,把拨浪鼓递给亭长家的小孙子,四岁的稚儿,眼睛黑白分明,脸也圆嘟嘟的,显然很受贾仁宠爱,他也不怕生,抬起头就对着姜真笑得牙不见眼,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有多谦卑恭敬。

也不知是否家中人过于爱护,吃得上火了,稚儿的牙龈红肿,嘴角也长了燎泡,姜真好心提醒道:“小孩子可不要乱吃东西,若想要长得好,不妨喂些煮熟的牛乳。”

“是,下官代孙儿谢少主关怀。”比起唯唯诺诺的儿媳,亭长尚单还是要更见过世面一些。

姜真摆了摆手,停下了继续朝屋子里走的步子,直接道:“罢了,我也不过多麻烦你,你只需告诉我,这石江亭内,有哪几户人家孤寡,又有哪几户人家是上过战场伤了身躯回来的,又……”

姜真让亭长把那些孤苦无依的人家悉数报了上来。

她的马车里常备有纸笔,亭长说一户,她便记一户,数下来八十户人家,竟有三十几户是完全没有青壮年在家中的,全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死了丈夫的寡妇幼子,还有在战场上缺了胳膊腿的。

所以他们播种起来比别的人家要慢许多。

姜真干脆一个班一个班的把人安过去帮忙,笔墨滑落间,也叫姜真忍不住在心中叹气,姜远之前打了场打败仗,还丢了不少地盘的事她一直都有所耳闻,但从近来两个亭的情形来看,她才知道究竟折损得有多严重。八十户有三十多户几乎等同完全没有青壮年,其余的那些也多有折损儿郎,整个蓟州死伤过半,连春种都如此艰难,到了秋收怕也是不易。

她眼里不由得流露出些许思绪愁思。

而不远处才到蓟州地界没多久,一路都在探究观望的丰邵五老看着正有条不紊把少年们派去各家各户的姜真,纷纷点头,目露赞许之意。

丰邵五老其实并非拿乔,也非想观望蓟州的形势,他们都是当世少有的名士,皆有大才,信诺更是重逾性命。既然已经答应了军师左丘始,那就不可能出尔反尔。

但他们前来,即便如今是任姜少主的老师,可来日必定要接手些政事,这才趁着沿途的空闲,对蓟州的百姓民生多做了解。往后不论是接手户政,还是税务,乃至边贸,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半点有见解的话都说不出。他们却不想,会在城外的小小郊地遇见少主姜真。

时人信奉鬼神,而名士们通读书籍甚多,往往也不会只限于政事,许多当世著名的医者原本都是士大夫,而士大夫们往往也会些其他能耐。

譬如左丘始,他就擅长星象推演之术,对天象颇有心得。

而丰邵五老里头,便有人对相面极为擅长。

“姜家的这位少主,额头开阔,双目清明,鼻柱有力,颊丰神敛,一遇风云便化龙,这可不是小小蓟州能盘卧得住的面相。你我几个老不死的,化枯骨前能逢一位明主,也算不负所学。”

“他面相当真如此尊贵?”

“千真万确,如今礼教崩坏,什么腌臜玩意也敢扯上帝皇尊号,终究是披了皮的草莽,虚浮无着,这位姜家少主却不是,她的神足慑人,如今尚不显,待到来日,必有逐鹿天下的能耐。

“贵不可言!”

“老夫虽不似文善会观面,但这位姜少主确实了不得,几十个儿郎,他能仿照军中行伍之制,将人梳理得宜,甚至还设有监察,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丘壑,绝非凡俗之辈。山间流寇亦动辄几十人,遇到军中精兵,十数人即可尽数歼灭,所距为何?兵器?非也,正是规整的制度。真正会带兵的人,依循制度,能做到令行禁止,极易管辖,战场上所向披靡。更为难得的是他善用人,此为良主之才。”

几人互相言说了一番,皆心潮澎湃起来。

之前能下山,是因左丘始,如今却是为了姜真,真真正正有了效忠之心。

姜真还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已然折服了五个名士为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