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不过,一道声大到在屋内回响,一道只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真儿,你认得马家女公子?”左丘始听见姜真惊诧的声音,停下和马冲的客套寒暄,转头询问。
姜真皮笑肉不笑,“是啊,在外流浪时,有幸见过女公子真颜。”
还顺带挨了顿打呢。
连带着她低三下四、走街串巷做四处给人送菜的‘闲汗’才攒下钱给小妹青娥买的饴糖渣都被踩得粉碎,黏在石子灰土里头,扒都扒不出来。
她哪忘得了。
钟鼓馔玉、千娇百宠长大的马家女公子娇美的脸上闪过尴尬、慌乱、不知所措,但很快掩住那些情绪,用胭脂都遮不住的惨白脸色笑道:“少主说笑了。”
马冲没耐心去观察两个人的神色,只听取二人对话,颇为欣喜道:“未曾料到少主和小女还有如此缘分,倒是巧啊,巧啊!”
左丘始微笑点头回应。
他曾是谋士,早年也游说过诸国,察言观色于他而言如呼吸般自然,轻易便看出了姜真跟马家女公子之间怕不仅是见过那么简单,还当有怨。
不过,以近几日他对姜真所见所觉,她不会吃亏的,那位马家女公子也不知道姜真的真实身份。
那便没什么好注意的了。
自家孩子不会受欺负就行。
所以当马冲提议让姜真跟他家儿女们出去闲散闲散,别拘着和他们俩老骨头待一块的时候,左丘始并未阻止。在姜真看向他时,他颔首示意。既然有旧怨,如今认了回来,便不要辜负了身份,他从不觉得该以德报怨,乱世中众人皆如虎狼,只识得仁义的迂腐心善的君主只会被人生吞活剥。
盼子为狼,好过做羊。
而姜真得了左丘始许可,自是摩拳擦掌,兴奋地出屋门。
她也不藏着掩着,等出了院子,看着身后的马家女公子和马三郎君,笑眯眯的说:“你们应该也知道,我刚认回来没多久,兴许对府里还没有你们熟悉。
“唔,去哪玩呢,不如去街巷上,我买点饴糖如何?”
姜真这话不亚于明晃晃的嘲讽,是赤裸裸的阴阳怪气,马家女公子眼睛一下红了,她生得极美,肌肤柔皙白嫩,眸若秋水潋滟,乌发柔软顺滑似云彩,当她红着眼眶泪水打转,却仍自轻轻朝人瞥上一眼时,便似琴弦拨动春水,叫人心头痒意横生,不由得心疼起来。
过往,马秋曜只需要这么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引来旁人怜惜。
那些自诩聪明的豪族郎君,迫切地拜倒在她的裙下,争着求娶她、怜惜她、为她出头。
可惜了,这回站在她眼前的是姜真。
姜真眼里看不到怜惜,甚至用一种马秋曜说不出来的,很感兴趣,但非男女之间的兴趣,类似看戏,带着点嘲弄,觉得好笑有趣的目光,静静盯着她。
这叫马秋曜的心底浮起隐怒,她是骄傲自尊的豪族女公子,但姜真的目光让她很受冒犯,有种自己是跳梁小丑惹人观看发笑的滋味,可细细一瞧,姜真分明没有笑,她寻不出半点明面上的错处,也不能寻。
于是,即便羞恼气到脸颊发红,马秋曜也硬是忍了下来,甚至微微侧头,装作羞怯的模样,柔声道:“少主何故总是盯着小女。”
“哦,我见你好看。”姜真笑吟吟的盯着,目光灼人,似玩笑又有几分不正经。
同行的马三郎君虽是被三令五申来伏低做小,向姜真赔罪的,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受到轻薄,他又一惯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哪里忍得,当即怒目而视,攥拳喝道:“休得无礼!”
马秋曜急忙拦住马三郎君,面有哀求之色,“哥哥,别。”
见到马秋曜这样的神色,马三郎君只会以为她是委曲求全,纵使得罪人也要为妹妹讨回公道,但随之而来的手肘钻心疼痛叫他清醒了些。
马秋曜见马三郎君不再犯浑,才收回了不着痕迹拧手肘的指头,再背过姜真的目光瞪了马三郎君一眼。
马三郎君这才意识到妹妹压根没受欺负,也不难过,他熟练的配合起来,扭过头佯装是被劝住。
马秋曜双手叠于腰侧,轻轻一福,尽显女子体态的绰约多姿,“兄长无礼,秋曜代为认错,还请少主莫怪。其实,当日我亦……”
她本想趁势解释,找个由头为之前命人责打姜真一事开脱,哪知还没等说完就被姜真打断了。
“我知道要去何处了!”姜真眯着眼睛,忽而笑道,直将另外两人看得发毛。
“这是……”望着浮光跃金的湖水,马秋曜迟疑地看向姜真。
姜真微微笑,“方才你眼眶盈泪,倒叫我想起了这里,女公子的泪说来就来,浑然天成,就好似眼眶后藏了座湖泊般。”
“女公子可觉得这亲切呢?”姜真意有所指道。
她还顺便拿起亭子里石案上摆放的点心,咬了两口,目光盯着这个在生产力不发达,靠人工硬生生挖出来的景色极美、占地又广的湖。
金乌西坠,姜真的脸上多了些飘忽不定的洒金般的光晕,她慢慢笑着,像是在笑马秋曜的两幅面孔、矫揉造作,又像是在笑某些其他的、可笑的行为。
姜真掰了些碎糕点投进湖里喂鱼,一不小心糕点掉在地上,沾了尘土摔得四分五裂。
从姜真质问开始,就像是没了动静的马秋曜不知何时蹲到地上,拿起一块点心,眼里泛起轻愁,“少主,当日的事并非您想的那样,我绝非有意,但追根究底是我做的。
“我……”她没再说话,而是扫了扫手中半块糕点上的灰,接着,慢慢放入口中,咬了起来。她的眼睛则像会说话般望向姜真,欲语还休。
马三郎君下意识的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拦,可想起了这个妹妹的性子,还有刚刚拦自己的情形,他硬生生忍住,只是心疼的看着她。若是扰了她这次,下回她只会用别的法子,何苦叫她受两次苦。
姜真眼里也有情绪浮动,却是想起了另一个画面,是她挨打过后,浑身灰尘,趴在地上狼狈地扒着泥土找被踩碎的饴糖里稍大些的碎粒。
那个时候,青娥病得快死了,迷迷糊糊下,气若游丝的说,“阿姐,我想吃饴糖。”
可饴糖没了,她最后只能捧着一兜夹着细密挑不出的饴糖的泥土回去。
她向来皮厚心宽,从未那般完全熄灭心气,沮丧绝望过。
好在,青娥后来还是撑了过来。
马秋曜以为自己捡起地上的糕点已然是放下身段尊严,委屈求全,姜真一定会心软,可二者从来不同。
姜真不为所动,面上瞧不出半点波澜,她甚至又拿了一块糕点慢悠悠吃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马秋曜表演。
不论她是嘲笑,还是大发雷霆,马秋曜都有对策,偏偏姜真无动于衷,漠然视之,反而叫马秋曜找不到半点拿捏的法子。
马秋曜强行咽下如屈辱实质化的点心,勉强笑道:“我向您赔罪。”
她指的是自己也尝一遍姜真当日的屈辱。
可还不等继续表演下去,旁边忽然想起如震天般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气足到隐似故人来,偏偏带着点童稚,显然不是庞彪。
但也差得不多。
因为来的胖头胖脑的七八岁小儿正是庞彪的亲生儿子小庞介。
庞彪庞介不愧是亲父子,两人有一样挺起的肚腩,几乎看不到下巴的脸,说话的时候豪气干云,他们完美的诠释了身上肉多肉厚不叫胖而叫魁梧粗壮时候的样子。
两人脾性也如出一辙的直白刚莽。
甫一跑停站定,小庞介捂着圆滚滚的肚子毫不留情的哈哈嘲笑,仰头指着马秋曜,“哈哈哈你怎么捡地上的东西吃,我阿娘还天天夸你们姓马的是豪族有家教,怎么比我还贪吃。
“你阿娘没教过你吗,再馋也不能吃别人丢地上的东西。”
说完,小庞介像模像样的摇头叹气,圆鼓鼓的脸颊颤动,一副朽木不可雕也,有辱双目的表情。
想也知道,这般灵动的嫌弃,怕是学他阿娘素日里瞧他犯错时的表情,活学活用了。
此处周遭幽静,谁能想到会蹦出小庞介这个小煞星,马秋曜被他‘天真无辜’的一通排揎,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不知是气是恼,总之精彩的很。
庞彪曾经救过马冲的命,所以庞彪这莽夫常常理直气壮的来他们家吃吃喝喝、胡搅蛮缠,马秋曜多少知道点小庞介的性子,那哪是小孩,分明是个魔王,而且嘴还特别碎,恨不能摘两朵喇叭花别耳朵上。
现下他看见自己这个模样,估摸不到明日,就会给各家同龄的小郎君们传话,说她有特殊的癖好,爱吃地上丢的糕点。
市井无赖生的小泼皮,马秋曜光是想想明日会有什么流言,脑仁就开始疼了。
她已经开始思索现在把他丢湖里淹死的可能了。
但马秋曜显然没有这个机会。
小庞介就不一定了。
笑完马秋曜之后小庞介哒哒哒跑到姜真面前,歪着头,背着手,好奇打量,“你就是少主姜真?”
姜真点头,她对突然冒出来的小庞介不知道为何,天然生出几分好感,可能因小庞介与庞彪长得太像了,早上庞彪如何力挺她还历历在目,所以她和煦轻笑,“嗯,我是。
“你是庞彪庞叔父的……”
“他是我爹!”小庞介骄傲挺胸。
和姜真接上头以后,小庞介信心满满,他又忙碌地跑到马三郎君面前,嘿嘿笑着。
马三郎君记挂着小庞介方才羞辱自家妹妹的事,又碍于大小之差不好降身段跟他计较,正准备瞪他一眼,传递不友善,忽然小腿就传来钝痛,身子重心不稳,双手扑腾不及,直接掉进了湖里。
突如其来的沁凉和争先恐后涌进身躯的湖水,叫马三郎君打了个冷颤,惊异下猛呛了几口水,才从水中站了起来。
站起来以后,湖面正好到马三郎君的胸前,他气急败坏,顾不得什么礼节面子,指着小庞介破口大骂,“小泼皮!你,你这个顽童!!”
小庞介跟着他爹什么市井腌臜话没听过,马三郎君骂得跟夸似的,他才不放在心上,而是双手叉腰,摇头晃脑地宣告马三郎君的罪名,“呸,白日就是你在我姜伯伯灵前闹事吧,再敢对少主不敬,我就用我阿爹的铜锤把你脑瓜子锤碎当下酒菜!”
这话说的又狠又老练,显然不该是小庞介该会的,恐怕是鹦鹉学舌,从庞彪那里听来,现下有样学样,化作自己的狠话。
恐吓完马三郎君,小庞介脚步不歇,又冲到姜真面前,仰头道:“我爹说了,喜欢谁就要给谁送礼,我很喜欢你,你阿爹和我阿爹是最好的兄弟,我也要和你做最好的兄弟。”
他指着不远处,正抓着衣摆淌水捞鞋的马三郎君,“这是我送给你的投名状!见面礼!”
“往后谁敢欺负你,先从小爷的尸首上踩过去!”小庞介拍着胸脯慷慨激昂道。
这些话从一个小孩口中说出来,颇为违和,叫人啼笑皆非,但他的神情郑重得很,是极认真的说。
姜真自然不会当成孩子的玩笑,她很认真的回答,“好!
“你的见面礼我收下了!”
她伸出手,拇指分开,虎口朝上,小庞介立刻会意,手如出一辙的覆上去,拇指交握,击掌为誓。
“往后,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姜真掷地有声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庞介兴奋得脸和耳朵都发红,他扯着嗓子大声重复了一遍。
姜真跟小庞介的举止可把旁边的两人给看呆了,这叫怎么回事?合着他俩做了人家的见面礼?
只有马秋曜和马三郎君两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黄昏时的风冷,吹打在马三郎君湿透的衣袍上更冷了,但都不及他的心冷。
在家中他做原配所出的大哥的陪衬,出门做人家认兄弟的见面礼,合着他就是个物件。
而姜真还记得马家兄妹,她毕竟是主人,再想让二人吃瘪,也不能真叫他俩一会儿气死在这,所以抬手把一旁候立的仆从唤来,让他们带马三郎君换身衣裳,再把兄妹俩一起送回去。
马秋曜起身后没有立即跟着走,而是站在原处,抬起眸,忽然叫住姜真。她一手扶着亭子的红漆木柱,弱柳扶风,身姿袅袅,面容羸弱,眼中暗含殷切祈盼,问道:“姜郎君,你……能否原谅我?”
“女公子多虑了。”姜真愕然了一瞬,旋即客气微笑,在马秋曜以为她不计较而松了口气的时候,慢悠悠补上一句,“那肯定是没有啊。”
这下轮到马秋曜愕然了。
看着姜真和小庞介勾肩搭背哥俩好的背影,她姣好的面容一瞬间扭曲起来,手紧紧抠着红漆木柱子,直到食指精心养护的指甲断裂,指尖传来钻心疼痛,才慢慢收回目光。
不过,她顾盼生辉的美目里凝起不服输的掘犟。
乃至坐上马车时,她的心神都在姜真身上。
她就不信了,会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也许,姜真不喜欢羸弱的女子?马秋曜暗自思量到。
而马三郎君因为前头刚浸了水,不宜吹风,所以也坐在马车内。他看着自家妹妹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凝眉苦思,心里很不是滋味,愤愤道:“他虽是姜侯爷的儿子,但也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蓟州外有强敌,谁知道他坐不坐得稳这个位置,妹妹何必对他百般讨好?”
马秋曜美目一凛,瞥了眼自家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兄长,到底心软,选择掰碎了一点一点讲给他听,“有军师在,蓟州自会转危为安,可到那时候恐怕巴结的人就多了,哪及得上如今的情谊。”
“那也不必委屈你,这般讨好那小子!我们马家是陵南郡数得上的豪族,甭管姜真他得不得势,都得礼遇我们马家,何必如此、如此……低三下四!”马三郎君说着,越来越顺不过气,颇觉委屈,甚至扭过头。
“他们礼遇的是马家,不是你我兄妹二人。”马秋曜看着这个唯一的真正的血亲兄长,她最大的指望,恨铁不成钢道:“大哥原配嫡出,才名远播,五弟年幼聪慧的爹爹宠爱,五弟生母因此被扶为正室,可你我兄妹有什么?
“舅父家没落,娘亲为续弦,又已亡故。于爹爹而言,你我皆是随时可舍弃的,难不成哥哥以为今日大闹灵堂是什么好事,是爹看重你不成?待到爹百年之后,马家哪还有你我一席之地?因此,我的婚事,至关重要,乃是之后夺得马家的倚仗。姜真虽小我几岁,可据有蓟州,来日未必不能成大事,我一搏,可换来马家兴盛,换来你执掌马家,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事。
“奇货可居,哥哥应当知道是何含义!”
马秋曜一番话,可谓是叫马三郎君醍醐灌顶,他又是心疼妹妹的付出,又是感动,当即指天立誓,“妹妹,你且放心,我绝不叫你失望!来日,马家是我的,亦是你的!”
“哥哥说什么呢,你我兄妹何必如此计较。”马秋曜唇边溢出一抹笑意,却忍了回去,体贴道。
兄妹俩很好的达成共识,而另一边的姜真和小庞介却没有。
“你刚刚说什么?”空旷的四周回荡着姜真震惊的声音,连栖息在树上的鸟都惊腾而起。
小庞介挠挠脑袋,不明就理的重复一遍,“我爹说军师要给你请厉害的先生开蒙读书,还要找伴读。”
小庞介自顾自的说下去,“说是要好好挑伴读,好几个叔叔伯伯都想送儿子过来,我爹忙,干脆把我提溜到府里,横竖占个位置先。
“我自己瞎逛就遇到你们了。姜真阿兄,你指定得挑我做伴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