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西藏回来后,妖妹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丢掉轮椅的妖妹立时回到自己在王府井的服装店中,为今夏的到来准备行头。
高阳回到北京后的第三天才起身去的上海。
本来回来当天老高就要去的,但被众人劝住了,一来青藏高原这一趟让本身身体就不好的高门主身心疲惫异常,再者王龙生也需要一些准备,所以就在北京多停了三天。
高阳的计划是一个人去,当然了,这个提议受到了七比一的反驳。最后决定带上华亮和付可两人。三个女孩子玩这一圈也都累着了,就在北京多歇歇,而且妖儿的病也担心出现反复,需要有人照顾。她们两个留下方便许多。
王龙生的班子大半都在上海,回来跑也方便,于是就先让他在北京做一下调度。本来张磊也要参加的,但此时正好临近考试,他的博士论文还没有完成,只能留下来冲学业。
在出发之前高阳就交代了,这次到上海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不过是取些东西,顺带探底而已。反倒是北京这面的局势应该多加注意,去年他以一局反复之间,将诸多外门行赶出了北京。这事到此可不算完了。哪里的跟头哪里起,大家表面上都认栽了,但说不定背地里搞什么动作呢。
上次的事有点出乎意料,甚至超出了千门主将的预想。高阳让付可放出的话,不过是说,当年闹北京的事可能再现,无非是让官方知道,他们联手下的这种行为,是他们无法完全控制的。江湖人对于庙堂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古语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言,这萧何何许人也?正是当年盗门九猫之首,响当当的外门行身份。
“萧何月下追韩信”这个典故想必大家都知道,这就是那时期江湖轻功第一人与逃脱术第一人的角逐。
遥想一下,朗月乾坤,双影濯濯,一个九鬼之术脱身,一个灵猫九变追赶。何其壮哉!
高阳此举就是让官方意识到剑有两刃,谁知后来恰巧大裤衩着火了……正应了谣将那句百年红光之上。这恰巧中的恰巧,大裤衩的地址……还是当年京城大火的旧址。
虽然不少专家风水师事后拿出不少风水理论来解释这件事,但都稍欠说服力。
于是乎,外门行中除了千门之外,都华丽地栽了。栽在了北京城。
旧地重游,千门主将感慨颇多。晃眼间下长白近两年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但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了解其真正内情的不过那三两个而已。那些因此而死了的,伤了的,赔了的,栽了的,他们自己感到过冤没有?
“老华,你带着小可先找个酒店住下,我去办点事,办完给你打电话!”出了机场之后,千门主将就做出了安排。
“老高,别弄幺蛾子,我跟你一起,让可子先自己找地方!”华亮对停在三人跟前的出租车摆了摆手,让他离开后才说道。
高阳解释道:“我去亮杀堂口,处理一下白露的事,你跟着不方便,再说了,这件事我也应该给白露一个交代!”
华亮皱眉道:“我担心这群孙子不按江湖规矩来,你自己就这么过去……”高阳笑道:“没事,李天骄怎么说还是欠我的人情。你放心好了!”
华亮点头道:“那行!”说着招呼付可先上了出租车。
高阳原地抽了支烟,等抽完才拦车奔去长风公园。没离开北京的时候王鸽子就已得到消息,李天骄在上海为白露大办丧事,同时亮杀还要选举下一任的白露堂主,地点就是长风公园。
在出租车上司机就跟高阳说,长风公园这几天装修呢,玩不成,还很热情地给高门主推荐了几个好玩的地点。高阳以见朋友为说辞,笑着谢过司机的好意。
池水清坑,七日后开放(如果老合中有上海的,肯定还记得那件事,据当地小报纸说清坑的时候,还清出了两具女尸和一条三十多斤的大鱼)!
公园门口挂着两人多高的大牌子,值班室内三个保安在斗地主。
高阳敲了敲窗户,见里面三人转头,高门主才拱手道:“扰坎子兄清闲,劳烦通报一声,份腿儿大丧,有相家朝典!”
几句唇典抛过去,三人相对一笑,其中一人起身拉开值班室的窗户道:“是个半开眼的?少瓢把子挂白,你想朝典磕头可没门给你开。让了让了,心意领到,留个山名字号走了吧!”
高阳看着三人淡淡道:“蓬莱山,高阳!”
“啊?”三人听高阳报完字号后都是一惊,其余两人急忙扔下手中扑克,快步跑向公园内通报。留下继续交涉的估计是个头头,听高阳报出蓬莱山的字号后,急忙摆个大山手道:“兄弟眼残,高门主稍等!”
虽然这次白露之死,全由高阳而起,但亮杀门的江湖礼数还是做了个十足。
片刻工夫头戴白色帽子一身黑衣的李天骄便带人迎了出来,由于大门对着街道,所以几人在门前也没有客套话,道了声请便将高阳让进了公园。
公园内虽然不是真正的清池子,但在池子上也下了不少功夫,方圆数公里的水面上此时都搭起了木桥,从四面八方直通水池的正中。
一路上挽联影影绰绰,几乎成了一个黑白色调的森林。
李天骄走在前面什么都没有说,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其他多数人一个个对高阳怒目而视。
“我杀了你。”一声女子的吆喝从左侧传来。
谷雨推开挡在身前的众人,踏着水面的木板疾驰而来,寒刀已然在手。
高阳没有动,其他人也没有拦住谷雨的意思。
当谷雨跑到离千门主将十米远的地方时,李天骄忽然一甩手,咔嚓一声,谷雨下一个落足点的木板忽然断开。谷雨盛怒之下哪里顾得到如此的细节,脚下一陷,顿时跌落在池水当中。
“拉她下去,成何体统!”李天骄瞪了周围几人一眼,冷冷地说道。
高阳一直侧头看着谷雨,直到她落水,高阳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迈步继续跟随李天骄向池中走去。
池的正中,是一个水上的灵堂。一副巨大的挽联挂在左右:
白露无瑕春去早,挂水寒刀已结冰。
留名是恩师柳断魂。
(2)
高阳站在挽联前良久无言。
李天骄点上二十七根长香送到高门主手上淡淡道:“高阳,江湖恩怨江湖了,你不来我们也要差人去找你的。”
高阳接过香看了李天骄一眼,随后上前边把香插进香池边道:“所以我来了。”
李天骄摆手让四周的人退下,中心灵堂当中就剩下他与高阳二人后才说道:“先从小处说,白堂主的尸首,是我从养生门手里要回来的,从而我亮杀一门便欠了一个人情给他们。你也清楚,江湖人脸面第一,欠命不欠情,这份人情要你来还!”
高阳淡淡一笑随后向前又走几步,一直到紫檀棺材前抚摸着白露的棺椁说道:“当时养生门留下白露尸身,一者是为了防腐,二者我身上有伤,也难以带她远行,亮杀名刀死后必葬于塔下,我也无权火化携带。所以养生门这份情是应该欠的,没关系,我来还!”
李天骄点了点头又道:“那么再说大处,你和白堂主的感情纠葛,我不管,白露是自杀而死我也清楚,但你不能否认白露是因你而死。”
高阳点了点头。
李天骄继续道:“白露这次去河南,是接了沈家的买命任务,这就算她任务失败丢了自己性命好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天骄忽然一顿。
高阳此时站在棺材跟前看上面的照片,虽然听李天骄忽然止住,但高门主也没有回头。
李天骄压了一会儿场后才咳嗽一声道:“但我亮杀一门千百年来都有这么一条规矩。这一任的堂主如果在任务中失败丧命,那么下一任接受此堂的人,必须替前堂主完成这个任务。”
高阳听到这里面部猛地抽动了一下,随后隐去表情,淡淡道:“嗯。”
李天骄又道:“而且现在我们门内有不少白露的朋友欲寻你报仇,我跟他们说过,此事需按江湖规矩来办,如果违我者将被扫地出门,终生远离三首山,不过姐妹情深,有没有豁出山头的人,我不好说。”
高阳又嗯了一声。
李天骄对着白露的照片鞠了一躬,随后转身向外走去。
高阳用力掐了掐自己的鼻梁,随后点上了一根烟。
“你这样很不礼貌!”身后有人说道。
高阳回头见谷雨提着刀站在自己身后便苦笑道:“看来你就是那个豁出山头的!”
谷雨不理会高阳的话,看着白露的照片,像是在自语道:“姐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杀手,最有爱心的杀手!”在杀手这个名词前面加一个爱心来修饰……在其他场合恐怕会引出不少笑声,但此时不会。
谷雨说罢忽然转头看向高阳道:“你知道吗?白露姐自从认识你以后,再也没有成功过一次任务,她每次接受任务失败而归后,都会陷入深深地自责,这些年,她接了七次任务,我陪她听了七次演奏会,她说只有音乐才可以净化她的灵魂……你知道吗?姐姐很喜欢音乐,她的手不仅用刀用得好,而且古筝也弹得很好。你知道吗?我十三岁入行,至今十一年中,白露姐救过我三次。”
谷雨问了三个你知道吗,虽然是问句,但她清楚,这些事情在高阳那里的答案一定是不知道。
“谷雨,你杀不了我。”高阳的眼角有些湿润。
“白露姐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杀你,此时她不在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谷雨忽然抖了一下手里的弯刀。咔嚓……原本握在手里的短刀,一下错开变成了两把。
随后谷雨打了一个呼哨,四周的水面忽地炸开,六个人从水中跃到灵堂内。
“我杀不了你,可要杀你的不止一个人!”
后出现的六个人,五女一男。人人面带恨意,手握弯刀。
高阳眯缝起眼睛来,看着七人手中的刀,七个人共拿了九把刀,每一柄刀刃上都映着身后白露的遗照。她……仿佛在笑。
“啊!”高门主忽然仰天长啸,这啸声中充满了悲切与不甘。
唰唰,墨杀,赤斩。
七人见高阳亮出兵刃,交换个眼色后便一起冲了上来。
十一把刀,激烈地碰撞着,并没有发出那种刺耳的叮当声,竟然……刀与刀的碰撞竟然发出来的都是音阶。
七个人都很诧异,但此时也不是诧异的时候。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碰撞的音阶非是巧合,竟然是高阳为《江城子》配的音乐。
白露之所以喜欢音乐,喜欢古筝,都是因为高阳,高阳也弹得一手好琴,不仅仅是古筝,中国古乐器他都有一定研究,其中不乏打击乐。
七个人的师承都是柳七,柳门的刀没有人比高阳学得还全,即便是李天骄也是如此。
“短松冈”出口后,七人手中九把刀全部脱手。
千门主将的双手也是血肉模糊。墨杀与赤斩是没有刀柄的,所以他只能夹着,用夹之力对抗人家握之力,虽然高阳用了巧劲,但是夹刀的指头仍然被割得白骨森森。
每个人都是手腕中刀。高阳的脸上也被划了一刀……位置与冷香受伤的地方惊人一致。
这一刀是他自己划的,他为了“无处话凄凉”的尾音合拍,所以用刀尾来挡谷雨的迎面斩,顺势卸力之时这一刀正好划在自己的脸上。
高阳晃了晃手中的刀。随后看了看有些发愣的七人,叹气一声,没有说话。
这七人都是亮杀一门的堂主,他们从来没想到自己七个联手,对抗一个才学了两年刀功的书生竟然会输……而且还输得这么难看。
北岸上,李天骄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遥望灵堂中的情况。
“好厉害的手段,好凄美的音乐!”帽子男评价了一句。
李天骄冷笑一声道:“他绝对接不了我五刀!”
“李门主如此有信心?”
李天骄道:“当然。不过又何须我来杀他呢?”
两人对望一眼后,哈哈笑了起来。
(3)
谷雨带人离开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她恨恨地看了千门主将一眼,嘴角中溢出血线。
咬碎银牙……
没有经过恨到极致的人是不会相信真有这种情况发生的。
她这个眼神让高阳想起了两个人第一次在上海相遇的情景,那时谷雨也是这副表情,一切都没有变,就仿佛他下了长白之后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最后都有一个相同的结果,那便是伤害。
高门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短刀具都扔到水中,随后坐在白露的灵柩之前,扯下灵棚的白纱来包扎手上的伤口。
没有人来打扰,高阳就这样一直坐着,两个小时后李天骄才跟着几个属下走了过来。
“高门主,饿了吧,一起喝杯茶吃点东西吧!”虽然嘴里在闻讯,但李堂主却不等高阳回答便让几个人在灵堂之中摆放起餐桌来。
片刻的工夫,茶点就摆放整齐,几个“劳力”默默退下之后,只留下李天骄。
李天骄主位一坐,也不管高阳是否答应与其共宴,便先斟起茶来。
“高门主!”李天骄举起茶杯笑看着高阳,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忽然手中的茶杯就在眼前炸开。李天骄久在生死之间打滚,反应速度奇快,虽然茶水四溅遮住了视线,但他还是本能地凭借声响向左一歪头。
嗖!
一道青光擦着李天骄的左耳飞过。
“姓高的!”李天骄拍桌子起身。
高阳一脸笑意地看着他,李天骄看着高阳脸上的怒意又慢慢地压下去了。
“高阳,你是在挑衅吗?或者说你今天是来求死的?”李天骄冷静下来后,又坐了下去。
高阳上前一步将一枚硬币丢在桌子上,指着桌面上高速旋转的硬币淡淡道:“李堂主,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赌吗?”
李天骄瞄了那硬币一眼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高阳忽然用手将硬币盖住道:“因为我不会输!”
李天骄抬头看着高阳的眼睛冷笑道:“我没有兴趣跟没有赌注的人博。”
高阳用同样冰冷的声音道:“将我儿子还我,要不然柳七也挽救不了亮杀的命运!”
李天骄忽然一笑道:“姓高的,看来这次你果然不是为了祭拜而来的!”
高阳不答话,将按在桌子上的手推到李天骄的面前。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李天骄如今的身份也是亮杀的当家人,虽然因为柳七尚未辞世,所以他让全门上下仍然称呼自己堂主,但名义如此,实质上亮杀门的大小事务已经全由他来安排,这是一个手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人,如今受到高阳这般的挑衅当然不会太爽。
长出了一口气,李天骄第二次压下怒火,说了一句让自己脸面上稍微好看一点的话。
谁知道千门主将根本不甩他。
“没有商量的余地,将我儿子还我,以后千门与亮杀,井水不犯河水。”高阳拿起一杯茶一口喝掉,按在桌子上的手又往前推了推。
李天骄看了高阳按在桌子上的手掌一眼随后站起身来,走到灵棚边上看着湖水道:“你可知世间为何有争斗?”
高阳没有回答。
李天骄继续道:“必为名,为利,为物。千载如此,亘古不变。”
“你猜是花是字?”高阳忽然来了一句。
李天骄道:“我猜是花。”说罢李天骄继续道,“但怎么在你身上却不同,不知道你是疯子,还是圣人,或者是这两种的结合体?你所争的非名,非利,也非物。知道这样的后果吗?”
虽然李天骄仍然是问句,但他好像清楚仍然不会得到高阳的答案一般继续说了下去:“这后果就是你破坏了整个游戏的规矩,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任何一枚棋子都会将你视为敌人,因为你乱了它们的步伐。”
高阳摊开手掌,硬币是花朝上的。
李天骄见此哈哈笑道:“没想到!”不等他说完,高阳忽然道:“你输了!”
李天骄一愣随后指着桌面道:“这是花,为什么我输了?”
高阳看着他道:“因为猜对的输,这个游戏规矩是我定的!”
李天骄用力地握了一下双拳,然后道:“看来他们说得没错,你果然是疯子。要儿子是吧!我还给你!”
“来人,带嵩岳过来!”李天骄对着外面高声喊着。
抱白嵩岳过来的是小雪,高阳和此女有过一面之缘。
“高叔叔!”小嵩岳见到高阳后还主动地招呼了一句,看来他还记得当初在观音殿的事情。小嵩岳的双眼红肿,看来已经哭过很多次了。
高阳见到他心中一绞,苦笑着对孩子点了点头,随后对李天骄说道:“李堂主,孩子我带走,欠养生门的人情我来还,这个梁子就此解过,其余的咱们另算,如何?”
李天骄忽然大笑起来道:“你要抱走孩子是吧?可以哦!小雪,让高门主看看咱们小嵩岳的文身!”
小雪闻言拉开白嵩岳的上衣领子。
寒刀挂水……
白露堂堂主标志。
“白嵩岳已经拜过祖师爷了,滴血烧香做了白露堂的堂主!”
“我说过亮杀的规矩,后任堂主必须给前任堂主报仇,白露的死你也说了,是你的责任,把你儿子带走吧……高阳……哈哈!”李天骄肆无忌惮地笑着,小雪一脸冰冷,小嵩岳则不知所措。
(4)
李天骄脸上虽然在阴笑,但靴底刀与肘部刀都已经蹭了出来,他在防备着千门主将的暴走。
虽然刚才还有海口说什么千门主将躲不过自己五刀,但李天骄心里同样清楚,高阳接不下他的五刀,自己也同样接不下高阳的五刀。
如果千门主将此时愤怒起来,跟自己拼个两败俱伤是极有可能的。
高门主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上前一步。
小雪看到了李天骄的戒备,所以自己也很是紧张,见千门主将上前,不由自主地便后退了一步。
白嵩岳此时已将目光转移到了母亲巨大的照片之上。
“我要妈妈抱,我要妈妈抱!”小嵩岳双手对着那张照片伸去。
高阳一边向小雪走着,一边侧头看向李天骄淡淡道:“孩子我带走了,亮杀的规矩我不管,我儿子的命运你掌控不了!”
李天骄冷哼一声看着高阳道:“你儿子的命运?你要在乎你儿子的命运,就不会将他丢在嵩山,疯子……”
咔。墨杀又被高阳滑到指尖。李天骄左脚轻轻地动了一下,急忙封住高阳所在位置的所有刀路,后面的话也就卡住了。
走到白露面前,高阳将孩子从小雪的怀中接过,小雪堂主迟疑了一下,见李天骄没有说话便没有反抗。
白嵩岳将小脑袋放在高阳的肩膀上,仍然看着母亲的照片。他不清楚什么是灵堂,他也没意识到与母亲的永别,孩子的心中只是在想,妈妈呢?
高阳为嵩岳将被小雪拉开的衣领紧了紧,随后转身对李天骄道:“李堂主,暂时别过。今夜子时三刻,我前来抬棺,还望李堂主念着江湖连山的情谊,勿要阻拦才好!”
李天骄脸色变了两变,随后哈哈笑道:“可以,当然可以,不过在这大都市的街头,我倒很想看看,千门主将如何抬棺而去!”
高阳没有再理会两人,抱着嵩岳走向湖边。
看着高阳的背影李天骄用力攥了一下拳头。他预料到了高阳会来,他也预料到了千门主将会跟自己要儿子,但他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窝囊,自己的计划竟然全盘被打乱了。
谷雨等七人竟然就这么“华丽”地败了?高阳两年的刀功怎会有如此效果?难道师父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一个中年男子走进灵堂的时候,小雪悄然退下。
“李堂主,就这么让他走了?”那人为白露上了一炷香,头也不回地淡淡问道。
李天骄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但语气却很平和地说道:“如若不然呢?”
那中年人转身拿起高阳丢在桌子上的硬币高高地弹起,直到硬币落在桌子上高速地旋转时才道:“如果真让千门主将这么折腾下去,我担心整个江湖都会毁在他的手里。”
李天骄耸了耸肩。
那中年人看着硬币问道:“你说在如今社会,他高阳能成功吗?哎,就连很多猪脑子的人都看得透的事情,他智冠当世的千门主将怎么就看不透呢?”
这个问题让李天骄很是不爽,这是个问句,自己回答不回答呢?
回答不能成功,后面接了一个猪脑子都能看透……合着自己答完最后就剩下一个跟猪脑子比肩,但如果不回答……岂非连猪脑子都不如?
“你怎么看?”李天骄可不会吃这样的亏,须臾就把问题抛了回来,管他呢,自己成了猪脑子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硬币停住了,仍然是花。
那中年人看着李天骄笑了笑道:“其实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若不是千门主将将这件任何人都不应该去触碰的禁忌重翻出来,我不会再以十三者的身份踏入江湖的。其他的对于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女儿在澳洲读书,我媳妇是名牌大学的客座教授,我自己也有一个专家学者的狗屁称谓。我活得很好,可现在我不得不出来。千门主将啊,难道你真想以一山之力,与天下为敌?”
李天骄哈哈一笑,稍有献媚之态地走近两步说道:“如果没有姓高的瞎折腾,江湖人还见不到窥者神技呢。天子望气又重现江湖了,高阳啊高阳,你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那被称为窥者的中年人微微一笑随后道:“他午夜要前来抬棺?”
李天骄点了点头。
“那我今晚就先会一会千门主将!”
高阳抱着白嵩岳走出公园后,便拦了一辆出租车。
后座上小嵩岳一直很小声地在高阳的耳边说:“叔叔,带我去找妈妈好不好?”
“好”字让高阳如何出口?作为千门的主将,听他一句没有玄机的实话是很难的,但此时你又让他如何用哪怕是善意的谎言来欺骗自己的儿子呢。
出租车司机一直从后视镜中看着二人,高阳心中暗暗苦笑,看来对方是把自己当成拐卖儿童的了,自己在上海还有案底,可不敢多生是非,于是到了闹市区,高阳就下车了。
“嵩岳,饿了没有?”高阳摸着白嵩岳的两根小辫子柔声地问道。
嵩岳摇了摇头。
大眼睛蒙着水汽,眼珠都仿佛在不停地颤抖着,让人不敢对视,对视之下就是钻心一般的痛。
先给华亮打了个电话简单地安排了一下,随后高阳跟嵩岳道:“嵩岳,我带你去找妈妈!”
小嵩岳很高兴,一直点头。
孩子安静了,高阳再次搭车,来到中环路。
这条路他记得很清楚,曾经跟金枪鱼一起在此行千。赌一次?他的人生又何尝停止过赌呢?
那家肯德基仍在。高阳抱着嵩岳推门进去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曾经鹰雁同席的位置。那个位置的人不巧也正好回头看着他。
(5)
明月必残星。
只有北斗微芒尚在,尤信坐在白露的灵棚中抬头望着微弱的北极之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露的遗照已经盖上了黑布,遗照是见日不见月的。
李天骄带着几人走了过来,脚步声虽然被湖风吹散,但木板被踩踏的咯吱声却透风而穿,在静夜中尤为醒耳。
“尤先生,不喝一杯?”李天骄自己先找了把椅子坐下,他身后跟着的几位堂主随后也坐了下来。
尤信又望了一会儿,才低下头来淡淡道:“不用了,李堂主,你说千门主将今夜会来吗?”
李天骄道:“一定会来,刚才我们的人打听到,千门火将也到上海了,这两人一文一武支撑着千门的半壁江山。据我所知,还没有他们两个不敢干的事!”
尤信呵呵一笑道:“几年前亮杀祖师爷挂像被摘的事我也有所耳闻,那时候李堂主在欧洲吧?”
虽然听人谈及本门糗事,但李天骄并未气恼,只是淡淡道:“我即便在,也未必是千门火将的对手!”
尤信点了点头道:“好,我今天就也顺手会会这位华火爷!”
“哼!”李天骄身后一人冷哼一声。
尤信望了一眼道:“哦?谷堂主是觉得我没有这个本事?”
谷雨点头。
尤信呵呵一笑道:“谷堂主是吃生米长大的?”
谷雨懂尤信的意思,冷笑道:“我谷雨可不是半路进山的。我谷家七代名杀,任任堂主,却没听说过什么窥者什么天子望气!”
李天骄也不出来圆场,反而煽风点火道:“那尤先生就让谷堂主见识一下嘛!”
尤信先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了看天,最后又将目光落在谷雨脸上沉默一阵道:“人有先天阴阳,与生俱来,后天之气内腹所带,肝火主怒,胃火主清,心血主盛,脾血主衰。天地依有阴阳,万物气脉所连,就好比天上北斗……”
不等尤信把话说完,谷雨便大声道:“说些我听不懂的废话何用,有本事跟本堂走上几招?”
尤信眉毛一挑道:“好!”说罢起身站立。
谷雨也站了起来上前两步。
尤信又回头看了看天空,谷雨见状就是一愣,这打架哪有看天的?就在她一愣的工夫,忽然听咔嚓一声,谷雨急忙持双刀在手后退一步。
原来尤信脚下发力踩断了一根木板,这湖面上的工程虽然不简易,但也禁不起江湖武者的踩踏,尤信将一根木板踩得翘了起来。紧接着他抬脚一踢,那翘起的木板奔谷雨的双眼而去。
“呼!”
尤信用力地向前方吹上一口气,吹罢这口气尤信就坐了下去,这一套动作说来繁琐,但实际也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就在他坐下之前,那面的谷雨已经捂着胸口退到了灵堂的边缘。
战斗就这样结束了,一身功夫的谷雨竟然没有躲过尤信随便一脚踢过来的木板。
谷雨喉头耸动一下,嘴角有血丝溢出。
“好手段!”谷雨虽是女流,但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之辈,赞了一句后便收刀坐定。
但她身旁的几个堂主都坐不住了,当下就有两个站了起来,这二人平时都跟谷雨交好。
这时李天骄忽对站起的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待那二人愤愤不平地坐定之后,李天骄才道:“尤先生好手段,这就是天子望气之术?”
尤信坐在那里仍然望着微弱的北极星道:“习武之人,都必然练气,气走全身方为大成,气息走不到的地方就是罩门所在。就连冷兵器时代,因为器具锋利的原因,已经很少有人打罩门了,更不用说现在的热武器时代,这一套过时了。如果刚才谷堂主用离体刀的绝技,哪有我的命在?”
谷雨捂着胸口道:“输了便是输了,不用你来为我找脸。”
李天骄呵呵一笑道:“我还是没懂,尤先生是如何打败谷堂主的。”
尤信道:“因为气。谷堂主内功底子一般,又是用刀之人,所以气空的地方很多,不过大概因为丧益友,所以谷堂主怒气很旺,再因白日七人斗不过千门主将,所以衰气已浓,此二气在打斗中有利有弊,弊就不用说了,这利嘛,就是此二气充盈,正好将谷堂主练气不到的罩门封死。”
尤信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天骄不解道:“既然封死……尤先生是……”
尤信道:“虽然此术乃窥者之秘,但你不懂望星之法,说与你也无妨,天下武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罩门,叫作气眼,就在眉心。”
尤信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座的几位都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尤信见状呵呵一笑道:“普通人,闭起眼睛,将食指指向眉心,一点点地靠近,眉心的气眼都会有感觉,这种感觉很异样,会让人失去正确的判断,或者动作延迟,你可以想一下,如果此时内功高手以外气击之会如何?”
李天骄恍然道:“尤先生刚才吐的那一口气,打的就是气眼?”
尤信点头道:“说不上是打,我才几分气力,只能算吹,不过这打气眼也不是谁吹都行的。哈哈,想当年,十三者出长安,李世民亲赐天子望气之名,除了窥者之外,呵呵……”尤信下面的话没有说,但意思却已经无需言表。
窥者是中医与风水完美结合的产物。但有一门手艺,或者两者都会但不精通的话,也万难挂此称号。
中医中望闻问切四术,就是望气、闻体、问情、切脉;风水术中亦有望闻问切四术,分别为望气、闻土,问星、切风。因为两者都有望气,再者又是李世民亲口赐名,所以窥者绝技便称为天子望气。
就在这时外面跑进人来报。
“千门主将来拜山抬棺。”
“自己来的?”
“他自己!”
在灵棚当中,众人全都站了起来,看向湖边。
千门主将一身白衣,一头白发,披发而来。
他左手拿着一根竹竿,右手提着一坛酒。
高阳的步伐很慢,但每落一步仿佛都在思考这一脚的方位一般。
尤信看着高阳一步一步地走近,他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一会儿将右手放在身前摆动一番。就在高阳走到离灵堂还有二十米左右的时候,尤信忽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随后侧身对李天骄抱拳道:“李堂主,后会有期!”说罢竟然快步从灵堂后面的通道走了。
就在他吐血的时候众人就都愣了,他这一走……李天骄等几乎都要断电了……什么情况?
“尤先生?”李天骄喊了一声。
尤信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同时失声道:“这个世界上,也有天子望不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