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朝会

“淡淡的月牙?”林穆言好奇。

“是,那人身长大约六尺,”薛竹隐回忆起曾抱过他的腰,比划道:“腰围大约……一尺九。”

林穆言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笑意,说道:“我帮你查吧。”

左右是他手下的人,他委派下去更方便些。她点点头:“也好。”

聊到此处,两人已不像刚刚谈正事那样严肃,都有些放松。

林穆言饮一杯茶,闲闲问她:“还有半个月就是你二十岁的生辰,可想好了要什么生辰礼?”

其实她都不怎么过生辰,她爹不许她铺张,每年只有太子会认真给她准备生辰礼。

“你去岁送我的歙砚我还用着,年底送我的那些皮料也极是保暖,我实在不缺什么。”薛竹隐想了想,摇摇头。

“我爹说,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三尺,不可贪图身外之物,否则会加重贪欲。”

她认真地说,说完却微叹一口气,低头看桌面。

父亲可以安然做个富贵闲人,和娘亲整日悠哉悠哉,却要求她节用勤勉,总和她念叨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自幼被如此规训,纵使长大之后知道原来可以不如此,也已经安然于此了。

林穆言同情地看着她,薛南萧对她是出了名的严格,姑母又是个不管事的,薛竹隐从小到大承受的压力不比他小。

“好在我听说父皇叮嘱母后今年要好好给你办一场生辰宴,你到时候一定能收到好多的贺礼。”

薛竹隐奇道:“为何皇上要让皇后为我办生辰宴?这怕是不合礼制吧?”

林穆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今年宫中没什么喜事,借着你二十岁的生辰热闹一场。对了,我听说你前日上的那封请命外放出京的札子,又被父皇原封不动批回来了。”

“猜到了,我上了六次,次次都被退回来。”她叹口气,说道“我恨不得去岭南同老师一块,每日还能陪侍在老师身边,与他谈经论道。”

“你还是收敛些,苏先生才走没多久,父皇也还在气头上,你万不可惹怒他。”林穆言提醒她。

“我是苏朗和陈如寄的学生,外放也确是我所求,这事朝中上下都知道,我行得正坐得直,这没什么可遮掩的。”薛竹隐不以为意,大大方方答道。

逢五朝会。

薛竹隐身居六品,本无上朝资格,但自去年旧相宋星川变法以来,皇帝尤为重视御史台与司谏院的进言,许两院官员上朝议事。如今变法风潮已过,这当初的恩荣却成为旧例沿用下来。

待漏院中,挤满了前来上朝的官员,彼此相识的官员此刻在热热闹闹地寒暄,多是新党之人。

薛竹隐品阶不过从六品,着一身绿袍,按例站在角落。

自变革之风被压下,以丞相郭解为首的反对变法的一党又占上风,薛竹隐熟识的同僚乃至于自己的老师,被砍头的砍头,被流放的流放。

放眼望去,人潮熙攘,已再无可说话之人。

她环视一周,并未寻到太子的身影,太子向来律己,不知今日为何迟迟不到。

屋外飘洒的细雨密密斜织成一张网,将天地笼罩其中。

当今皇帝爱花非常,每逢风雨必命人将宫中花卉以伞遮盖,待漏院中的玉兰花便用油伞罩起,独墙角几竿修竹因不在花卉之列,周身沾染了晶莹的水露,愈发翠碧欲滴。

薛竹隐名字里占了个“竹”字,从小看到竹便心生亲切,此刻看到独揽风雨的绿竹,更生知己怜惜之情。

郁闷中,她总感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打量自己,待她回头,那双眼睛又消失在人群中。

她心绪不甚宁静,总感觉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等到朝会真正开始,已是天明,太子方才穿过重重人群,站在前列。

朝会照例商议国事,郭解一党中人,殿中侍御史秦江率先发话:“宋老当初说要废除农器税,如今国库空虚,修建太清宫又急需钱财,臣以为应当重征农器税。”

左谏议大夫张瑞立即附和:“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富足,臣亦以为可以重征农器税,沿袭旧制,每亩田输农器一钱三分,之前因为变法没有输税的部分应当追回。”

废除农器税乃是前宰相宋星川提出的劝务农事的法子,民间百姓大多都会私下里自己打造锄犁之类的农具,大齐开国初沿袭前朝收农器税,百姓打造农具需要按田亩来输税,宋相为了减轻百姓负担,提议就此废除农器税。

这是个还利于民的好法子,自法令颁布,得到一片民间百姓的呼声,数以万计的农夫因此又从城里回到乡中开始务农。

废除农器税的好处有目共睹,如今郭解一党却要因为这是旧宰相提出的法子将其废除,薛竹隐的心又开始隐隐跳动,以至于气血游走,怒火渐烧。

自己虽未与宋丞相有过交游,但其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薛竹隐在学堂时便听说宋丞相理政的事迹。

待她成长,私以为大齐已经到了不变不可的地步,曾在文思堂教过自己的两位老师,一位是因谏言变法被处死的故御史中丞苏朗,一位是被贬岭南的尚书左丞陈如寄,都曾参与过募役法的制定。

她的老师追随宋相的步伐实践变法,她也默默站在了宋相这边。

凝聚了众人心血的法规条文如今就要被轻易作废,废除农器税实施投入的人力物力也要被浪费,百姓将再度被租税所累。

薛竹隐向前看去,太子林穆言站在前列,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太子虽也与她一道支持变法,但碍于太子身份,不好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像这样激烈的朝堂之争,从去岁秋吵到今岁春,他每每默不作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虽在百官后列,顾不得回去后又要挨训,朗声道:

“臣以为不可重征农器税,务穑劝耕,古之道也。乡里的农夫本来就因种地无利可得纷纷涌入城内做小生意,如果不减轻他们的负担,那谁还会去种地?”

说话间,她抬头遥遥冲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去,皇帝皱了皱眉,却未批驳她。

当初弹劾她的折子也是如雪花一般冲向皇帝,皇帝碍着她是长公主之女的身份,这才将她力保下来,成为明面上唯一留在朝中的宋星川党人。

朝上一时私语纷纷,大约是没想到皇帝处死主张变法的御史中丞苏朗在前,而她竟还敢公开维护变法。

“农事耽误不过少收些税钱,这有何害?今我大齐商行繁荣,所得税钱占十之五六,不愁这点税钱。”左谏议大夫张瑞气定神闲,悠哉悠哉地反驳。

“少收税钱自然无甚害处,但农事一旦被耽误,关乎粮食收成,到时市面上粮食囤量减少,粮价高涨,又该如何?”薛竹隐毫不示弱,反诘回去。

“这、”张瑞一时语塞,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那你说,太清宫要不要建?建太清宫的钱哪里来?”

薛竹隐一时哽住,修建太清宫是皇上在郭解的撺掇下发布的命令,她总不好说不要修建。

先皇无子,皇上是从宗室中抱过来的,许是因为这点,他在朝堂上一直话虚气短,登帝位二十多年无所作为,去年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在宋星川的劝说下开展变法。

这还不到一年,皇上有一天突然又在朝上说梦见自己的生父成仙,和先皇一起将帝位授予他。

为迎合皇上的梦,这大半年来各地出了不少“祥瑞”,郭解更是趁机拉了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道士,说是能与皇上生父沟通意念,更是劝说皇帝修建太清宫来供奉圣上生父。

为着这个,不仅宋星川被挤回老家,他所提出的变革之法也慢慢被废弃。

见薛竹隐无话可说,张瑞摸一把自己的胡子,得意洋洋地说:“薛大人若还认为太清宫不可修建,大可与我辈探讨探讨。”

薛竹隐张口还要辩驳,张瑞竖起一根手指:“不过有一点,老夫可不和女子谈国事。”

张瑞晃手指的动作太过滑稽,满朝文武哈哈大笑,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皇上见再吵下去薛竹隐怕是又要满脸严肃地说什么大道理,出来打圆场道:“朝会之上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子?当前修建太清宫要紧,农器税就重征吧。”

她抬头待要辩驳,皇帝已经把目光转向别处:“可有其他事需要商议?”

“臣有一事,故御史中丞苏朗之女苏泠烟受其父之累,现已没入和乐楼,辱没了苏御史的清名,官宦出身的女子入教坊,本朝还未有先例,臣以为是否应将苏泠烟于教坊之中提出?”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薛竹隐抬头望去,说这话的是个内敛谦和的绿袍官员,似是工部侍郎邢昭。

此人是尚书右丞邢符之子,按说也是郭解一党,但他似乎无心站队,一心处理工部事务。

据说老师与尚书右丞邢符旧有同年之谊,两家便指腹为婚,也就是苏泠烟与邢昭,不料后来老师与邢符各分其道,当年的玩笑话鲜有人提起。

因御史中丞苏朗当时上的折子将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皇帝暴怒之下开了大齐诛杀文人的先例,如今朝堂上最忌讳提起苏朗的名字。

邢昭肯在这时候为苏泠烟说话,倒也是有情有义。

她自幼与太子在文思堂一同受老师教导,虽与苏泠烟不甚相熟,但老师之女落入教坊烟花之地,薛竹隐作为门生少不了为其奔走,意欲将她捞出。

无奈她如今在朝中也属弱势,教坊不买她的面子,她只能往里塞银票,令教坊好生照顾她,莫被人欺负了去。

到底是对老师情义深重,太子难得地抬起了头,上下打量邢昭,只是薛竹隐看着,他面色阴沉如水,有些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