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丁喜真的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但带走了那匹马,还带走了一坛酒,却在车上留下两个字:“再见!”
再见的意思,有时候就是永不再见。
“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是不是我们逼他上饿虎岗?”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我实在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怕死的懦夫。”
“他绝不是。”邓定侯说得很肯定,“他不辞而别,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道。”
邓定侯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认为我已经很了解他。”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想错了。”
邓定侯叹道:“他实在是个很难了解的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王大小姐道:“我想他一定认得百里长青,说不定跟百里长青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邓定侯道:“看来的确是好像有一点,其实却绝对没有。”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多,也绝不可能有交朋友的机会。”
王大小姐道:“也许他们不是朋友,也许他真的就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笑了。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不可能?”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是个怪人,非但从来没有娶过妻子,我甚至从来也没有看见他跟女人说过一句话。”
王大小姐道:“他讨厌女人?”
邓定侯点点头,苦笑道:“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他才能成功。”
他也知道这句话说得有点语病,立刻又接着道:“说不定丁喜也是到饿虎岗去的。”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
邓定侯道:“因为我受了伤,你……”
王大小姐板着脸道:“我的武功又太差,他怕连累我们,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去。”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真的认为他是这么够义气的人?”
邓定侯道:“你认为他不是?”
王大小姐道:“可是他总知道,他就算先走了,我们还是一定会跟着去的。”
邓定侯道:“我们?”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难道你也要我一个人去?”
邓定侯又笑了,又是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触过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却从来也不懂应该怎么拒绝女人的要求。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女人也很少能拒绝他。
“你到底去不去?”
“我当然去。”邓定侯苦笑着,看着自己脚上已经快被磨穿了的靴子,道,“我最近肚子好像已渐渐大了,正应该多走点路。”
“你走不动时,我可以背着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当你走不动时,也要我背着你。”
“我们是不是先去找老山东?”
“嗯。”
“你知道老山东是谁?”
“不知道。”
“我只希望这个老山东还不太老,我一向不喜欢跟老头子打交道。”
“你难道看不出我就是个老头子?”
“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两个人若是有很多话说,结伴同行,就算很远的路,也不会觉得远。
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饿虎岗。
他们并没有直接上山,邓定侯的伤还没有好,王大小姐也不是那种不顾死活的莽丫头。
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个馒头店。
“老山东,大馒头。”
02
“老山东馒头店”资格的确已很老,外面的招牌,里面的桌椅,都已被烟熏得发黑了。
店里的人倒还不太老,却也被烟熏黑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除了做馒头外,他还会做山东烧鸡。
馒头很大,烧鸡的味道很好,所以这家店的生意总不错。
只有在大家都吃过晚饭,馒头店已打了烊时,老山东才有空歇下来,吃两个馒头,吃几只鸡爪,喝上十来杯老酒。
老山东正在喝酒。
一个人好不容易空下来喝杯酒,却偏偏还有人来打扰,心里总是不愉快的。
老山东现在就很不愉快。
馒头店虽然已打烊了,却还开着扇小门通风,所以邓定侯、王大小姐就走了进来。
老山东板着脸,瞪着他们,就好像把他们当作两个怪物。
王大小姐也在瞪着他,也把这个人当作个怪物——有主顾上门,居然还会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邓定侯道:“还有没有馒头?我要几个热的。”
老山东道:“没有热的。”
邓定侯道:“冷的也行。”
老山东道:“冷的也没有。”
王大小姐忍不住叫了起来:“馒头店里怎么会没有馒头?”
老山东翻着白眼,道:“馒头店里当然有馒头,打了烊的馒头店,就没有馒头了,冷的热的都没有了,连半个都没有。”
王大小姐又要跳起来,邓定侯却拉住了她,道:“若是小马跟丁喜来买,你有没有?”
老山东道:“丁喜?”
邓定侯道:“就是那个讨人喜欢的丁喜。”
老山东道:“你是他的朋友?”
邓定侯道:“我也是小马的朋友,就是他们要我来的。”
老山东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馒头店当然有馒头,冷的热的全都有。”
邓定侯也笑了:“是不是还有烧鸡?”
老山东道:“当然有,你要多少都有。”
烧鸡的味道实在不错,尤其是那碗鸡卤,用来蘸馒头吃,简直可以把人的鼻子都吃歪。
老山东吃着鸡爪,看着他们大吃大喝,好像很得意,又好像很神秘。
邓定侯笑道:“再来条鸡腿怎么样?”
老山东摇摇头,忽然叹了口气,道:“鸡腿是你们吃的,卖烧鸡的人,自己只有吃鸡爪的命。”
王大小姐道:“你为什么不吃?”
老山东又摇头道:“我舍不得。”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现在一定已是个很有钱的人。”
老山东道:“我像个有钱人?”
他不像。
从头到尾都不像。
王大小姐道:“你赚的钱呢?”
老山东道:“都输光了,至少有一半是输给丁喜那小子的。”
王大小姐也笑了。
老山东又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把我看成个怪物,其实……”
王大小姐笑道:“其实你本来就是个怪物了。”
老山东大笑,道:“若不是怪物,怎么会跟丁喜那小子交朋友?”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大小姐,又道:“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尤其是你。”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也是个怪物?”
老山东喝了杯酒,微笑道:“老实说,你已经怪得够资格做那小子的老婆了。”
王大小姐脸上泛起红霞,却又忍不住问道:“我哪点怪?”
老山东道:“你发起火来脾气比谁都大,说起话来比谁都凶,吃起鸡腿来像个大男人,喝起酒来像两个大男人。可是我随便怎么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你连一点男人味都没有,还是个十足不折不扣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女人若是还不怪,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奇怪?”
王大小姐红着脸笑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又脏又臭的老头子,实在也有很多可爱之处。
老山东又喝了杯酒,道:“前天跟小马来的那小姑娘,长得虽然也不错,而且又温柔,又体贴,可是要我来挑,我还是会挑你做老婆。”
邓定侯生怕他们扯下去,抢着问道:“小马来过?”
老山东道:“不但来过,还吃了我两只烧鸡,十来个大馒头。”
邓定侯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老山东道:“上山了。”
邓定侯道:“他有没有什么话交代给你?”
老山东道:“他要我一看见你们来,就尽快通知他,丁喜那小子为什么没有来?”
王大小姐又开始咬起嘴唇——认得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奇怪:一生气她就咬嘴唇,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把嘴唇咬掉?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现在我们已来了,你准备怎么通知他?”
老山东道:“这些日子来,山上面的情况虽然已有点变了,但他却还是有几个好朋友,愿意为他传讯的。”
邓定侯道:“这种朋友他还有几个?”
老山东叹了口气,道:“老实说,好像也只有一个。”
邓定侯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山东道:“拼命胡刚。”
邓定侯道:“胡老五?”
老山东道:“就是他。”
王大小姐忍不住插口道:“这个胡老五是什么样的人?”
邓定侯道:“这人剽悍勇猛,昔年和铁胆孙毅并称为‘河西双雄’,可以算是黑道上出了名的好汉。”
老山东插嘴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的。”
邓定侯道:“来干什么?”
老山东道:“来买烧鸡。”
王大小姐笑了,道:“这位黑道有名的好汉,天天自己来买烧鸡?”
老山东眯着眼笑了笑,笑得有点奇怪:“他虽然天天来买烧鸡,自己却也只有吃鸡脚的命。”
王大小姐笑道:“烧鸡是买给他老婆吃的吗?”
老山东道:“不是老婆,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铁胆孙毅?”
老山东道:“对了。”
王大小姐道:“看来这个人非但是条好汉,而且还是个好朋友。”
现在夜已深,静寂的街道上,忽然传来“笃、笃、笃”一连串声音。
老山东道:“来了。”
王大小姐道:“谁来了?”
老山东道:“拼命胡老五。”
王大小姐笑道:“他又不是马,走起路来怎么会‘笃、笃、笃’地响?”
老山东没有回答,外面的响声已愈来愈近,一个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弯着腰,并不是因为他在躬身行礼,而是因为他的腰已直不起来。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却已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满头的白发,满脸刀疤,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右手拄着根拐杖,一走进门,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咳嗽。
这个人就是那剽悍勇猛的拼命胡老五?就是那黑道上有名的好汉?
王大小姐怔住。
胡老五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连看都没有往王大小姐和邓定侯这边看一眼。
老山东居然也没有说什么,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又拿出根绳子,把纸包扎起来,还打了两个结。
胡老五接过来,转过身,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又一拐一拐地走了。
他们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王大小姐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就是那拼命胡老五?”
老山东道:“是的。”
王大小姐道:“小马就是要他传讯的?”
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们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山东道:“我们用不着说话。”
邓定侯道:“小马看见那油纸包上绳子打的结,就知道我们来了,来的是两个人。”
老山东道:“原来你也不笨。”
王大小姐道:“可是小马在山上打听出什么,也该想法子告诉我们呀。”
老山东道:“他在山上暂时不会出什么事,因为孙毅跟他的交情也不错,等到他有消息时,胡老五也会带来的。”
王大小姐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拼命胡老五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老山东喝下最后一杯酒,慢慢地站起来,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就因为他是拼命胡老五,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子。”
03
寂静的街道,黯淡的上弦月。邓定侯慢慢地往前走,王大小姐慢慢地在后面跟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老山东已睡了,用两张桌子一并,就是他的床。
“转过这条街,就是一家客栈,五分银子就可以睡一宿了。”
这种小客栈当然很杂乱。
“到饿虎岗上的人,常常到那里去找姑娘,你们最好留神些。”
王大小姐并没有带着她的霸王枪,她并不想做箭靶子。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做强盗的确也不容易,不拼命就成不了名,拼了命又是什么下场呢?那一身的内伤,一脸的刀疤,换来的又是什么?”
做保镖的岂非也一样?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只要是在江湖中的人,差不多都一样,除了几个运气特别好的,到老来不是替别人买烧鸡,就得自己卖烧鸡。”
王大小姐道:“你看那老山东以前也是江湖中混的?”
邓定侯道:“一定是的,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是改不了江湖人的老毛病。”
王大小姐道:“什么老毛病?”
邓定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管他娘的。”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却不免有些辛酸:“所以丁喜毕竟还是个聪明人,从来也不肯为人拼命。”
邓定侯皱眉道:“这的确是件怪事,他居然真的没来。”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一点也不奇怪,我早就算准他不会来的。”
邓定侯沉思着,又道:“还有件事也很奇怪。”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饿虎岗那些人明明知道小马是丁喜的死党,居然一点也没有难为他,难道他们要用小马来钓丁喜这条大鱼?”
王大小姐道:“只可惜丁喜不是鱼,却是条狐狸。”
一阵风吹过,远外隐约传来一声马嘶,仿佛还有一阵阵清悦的铃声。
他们听见马嘶时,声音还在很远,又走出几步,铃声就近了。
这匹马来得好快。
王大小姐刚转过街角,就看见灯笼下“安住客栈”的破木招牌。
邓定侯忽然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一条死巷子里。
她被拉得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都倒在邓定侯身上。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邓定侯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小姐忍不住要叫了,可是刚张开嘴,又被邓定侯掩住。
他的手虽然受了伤,力气还是不小。
王大小姐的心也跳得快了起来,她早已听说过江湖中这些大亨的毛病。
他们通常只有一个毛病——
女人。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就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王大小姐忽然弯起腿,用膝盖重重地往邓定侯两腿之间一撞。
这并不是她的家传武功,这是女人们天生就会的自卫防身的本能。
邓定侯疼得冷汗都冒出来,却居然没有叫出来,反而压低了声音,细声道:“别出声,千万不要被这个人看见。”
王大小姐松了口气,终于发现前面已有两匹快马急驰而来,其中一匹马的颈子上,还系着对金铃,“叮叮当当”不停地响。
也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客栈旁的一排平房间,忽然有一扇窗户被震开,一张凳子先打出来,一个人跟着蹿出。
这人的轻功不弱,伸手一搭屋檐,就翻上了屋顶。
马上系着金铃的骑士仿佛冷笑了一声,忽然扬手,一条长索飞出,去势竟比弩箭还急。
屋顶上的人翻身闪避,本来应该是躲得开的。
可是这条飞索却好像又变成了条毒蛇,紧紧地盯着他,忽然绕了两绕,就已将这人紧紧缠住。
马上的骑士手一抖,长索便飞回,这个人也跟着飞了回去。
后面一匹马上的骑士,早已准备好一口麻袋,用两只手撑开。
长索一抖,这个人就像块石头一样掉进麻袋里。
两匹马片刻不停,又急驰而去,眨眼间就转入另一条街道,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那清悦而可怕的金铃声,还在风中“叮叮当当” 地响着。
然后就连铃声都再也听不见了。
两匹马倏忽来去,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骑士,来拘拿逃魂。
王大小姐已看得怔住。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方法,实在是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
又过了片刻,邓定侯才放开了她,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厉害。”
王大小姐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刚才用的究竟是绳子,还是魔法?”
用飞索套人,并不是什么高深特别的武功,塞外的牧人们,大多都会这一手。
可是那骑士刚才甩出的飞索,却实在太快太可怕了,简直就像是条魔索。
邓定侯沉吟着,缓缓道:“像这样的手法,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王大小姐眼睛亮了。
她见过一次。
丁喜从枪阵中救出小马时,用的手法好像也差不多。
邓定侯却见过两次。
他的开花五犬旗也是被一条毒蛇般的飞索夺走的。
王大小姐道:“难道那个人就是丁喜?”
邓定侯道:“不是。”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他是谁?”
邓定侯道:“这个人叫‘管杀管埋’包送终。”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好可怕的名字。”
邓定侯道:“这个人也很可怕。”
王大小姐道:“江湖中人用的外号,虽然大多数都很奇怪,很可怕,可是这么样一个名字,我只要听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邓定侯道:“你没有听见过?”
王大小姐道:“没有。”
邓定侯道:“关内江湖中的人,听见过这名字的确实不多。”
王大小姐道:“这个人是不是一直都在关外?”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的名字虽凶恶,却并不是个恶徒。”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道:“他杀的都是恶徒,若有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却还能逍遥法外,他就会忽然出现。”
邓定侯道:“他便会用飞索把这人一套,用麻袋装起就走,这个人通常就会永远失踪了。”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道:“也许他并没有真的把这个人杀死,只不过带回去做他的党羽了。”
邓定侯居然同意:“很可能。”
王大小姐道:“那些恶徒本就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的,为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再被他的武功所挟,当然就不惜替他卖命。”
邓定侯同意。
王大小姐道:“他在暗中收买了这些无恶不作的党羽,在外面却博得了一个除奸去恶的侠名,岂非一举两得?”
邓定侯冷笑。
他显然也已想到了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那天才凶手做的事,岂非也总是一举两得的。”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眼睛更亮,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位‘管杀管埋’包送终,很可能也是‘青龙会’的人?”
邓定侯道:“嗯。”
王大小姐道:“只要是正常的人,绝不会起‘包送终’这种名字,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认为这一定是个假名字。”
王大小姐点点头,反问道:“你认为他是谁改扮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早就怀疑他是百里长青了。”
王大小姐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除奸去恶,本是大快人心的事,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干?”
邓定侯道:“因为他是个镖客,身份跟一般江湖豪杰不同,难免有很多顾忌。”
王大小姐道:“还有呢?”
邓定侯道:“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见不得人,所以难免做贼心虚。”
王大小姐道:“他生怕这秘密被揭穿,所以先留下条退路。”
邓定侯道:“他本就是个思虑周密、小心谨慎的人。”
王大小姐道:“所以他的长青镖局,才会是所有镖局中经营得最成功的一个。”
邓定侯道:“他本身就是个很成功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从未失手过一次。”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们的想法好像是完全一样的。”
邓定侯道:“这么样看来,百里长青果然已到了饿虎岗了。”
王大小姐冷笑道:“‘管杀管埋’的行踪一向在关外,百里长青没有到这里来,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邓定侯道:“由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这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王大小姐道:“他刚才杀的,想必也是饿虎岗上的好汉,不肯受他的挟制,想脱离他的掌握,想不到还是死在他手里。”
邓定侯道:“老山东刚才说过,这里时常有饿虎岗的兄弟走动,他不愿让弟兄们发现他手段毒辣,所以又用了‘包送终’的身份。”
王大小姐道:“借刀杀人,栽赃嫁祸,本就是他拿手本事。”
邓定侯又道:“他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沉吟着,道:“世上的武功门派虽多,招式虽然各不相同,但基本上的道理,却完全是一样的,就好像……”
王大小姐道:“就好像写字一样。”
邓定侯点头道:“不错,的确就好像写字一样。”
世上的书法流派也很多,有的人学柳公权,有的人学颜鲁公,有的人学汉隶,有的人学魏碑,有的人专攻小篆,有的人偏爱钟鼎文,有的人喜欢黄庭小楷,有的人喜欢张旭狂草。
这些书法虽然各有它特殊的笔法结构,巧妙各不相同,但在基本上的道理也全都是一样的。“一”字就是“一”,你绝不会变成“二”;“十”字在“口”字里面,才是“田”,你如果把它写在口字上面,就变成“古”了。
邓定侯道:“一个人若是已参透了武功中基本的道理,那么他无论学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一定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就正如……”
王大小姐道:“就正如一个已学会了走路的人,再去学爬,当然很容易。”
邓定侯微笑着点了点头,目中充满赞许,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道:“这道理我已明白了,所以我也明白,为什么丁喜第一次看见霸王枪,就能用我的枪法击败我。”
邓定侯闭上了嘴。
他好像一直都在避免着谈论到丁喜。
王大小姐又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意怀疑他,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他用的飞索,手法也跟百里长青一样。”
邓定侯不能否认。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样看,都可以看出丁喜和百里长青之间,一定有某种很奇怪、很特别的关系存在着。”
邓定侯道:“只不过……”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知道他绝不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但是他有没有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徒弟呢?”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不清楚,也不能随便下判断,但我却可以确定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不管丁喜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我都可以确定,他绝不是百里长青的帮凶。”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赞许和仰慕。
够义气的男子汉,女人们总是会欣赏的。
黑暗的长空,朦胧的星光。
她的眼波如此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立刻大步走出去:“我们还是快找个地方睡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得起来等小马的消息。”
小马是不是会有消息?
现在他是不是还平安无恙?是不是已查出了“五月十三”的真相?
“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
这些问题,现在还没有人能明确回答,幸好今天已快过去了,还有明天。
明天总是充满了希望的。
“我们不如回到老山东那里去,相信他那里还有桌子。”
“可是前面就已经是客栈了。”
“我看见了,但客栈里太杂太乱,耳目又多,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王大小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单独相处在一起?”
邓定侯也笑了:“我的确有点怕,你刚才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王大小姐红了脸。
“其实你本来用不着害怕的。”她忽然又说。
“哦?”
“因为……”她抬起头,鼓起勇气道,“因为我本来只不过想利用你来气气丁喜,我还是喜欢他的。”
邓定侯很惊奇,却不感到意外。
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令他惊奇的,只不过因为连他都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会有勇气说出来。
他只有苦笑:“你实在是个很坦白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又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后来我虽然发现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了家,我也只能把你当作我的大哥。”
邓定侯道:“你是在安慰我?”
王大小姐脸更红,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假如我没有遇见他,假如你……”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能够做你的大哥,我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王大小姐轻轻吐出口气,就像是忽然打开了一个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才生怕他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他不会的。”
“我也希望他不会。”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轻松多了。
然后他们就微笑着走出暗巷。这时夜已很深,他们都没有发觉,远处的黑暗中,正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
那是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