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长安,天黑得晚,夕阳斜晖正将西天搅得半边殷红,远处林梢都挂着血红色的暮霭霞彩。
李隆基将孙小狮子和江梅儿留在了钟旭的私宅,自带着王琚、袁昇等精锐,尽都扮成了内苑总监钟旭的亲随。
因为钟旭身边要跟着那个形影不离的离明潇,为了不让太平公主的人生疑,出门前,黛绮亲自将袁昇易容成了离明潇的模样。两人都是高瘦身形,袁昇穿上离明潇的那身碧色官袍倒还合身,背心的血迹匆匆洗了,只是无暇晾晒,就那么湿漉漉地草草套上。
李隆基只简单地做了易容,和女扮男装的黛绮一起,都扮作了钟旭的亲兵。
果然,凭着钟旭内苑总监这块金字招牌,李隆基一行早早地由内苑混到了太极宫之北的宫门前。
这座宫门便是著名的玄武门。
玄武门前守宫门的校尉,隶属于大唐十六卫之一的监门卫。往日里钟旭及其部下早与监门卫校尉们混得熟了,但这次钟旭亮出腰牌,大剌剌地说要将大批花卉送去延嘉殿前装饰,几个监门卫校尉却板着脸摇头道:“今晚盛宴不同凡响,必要有万岁或是太平公主的秘颁令牌才能出入。”
扮作离明潇的袁昇及时闪身向前,亮出从离明潇身上搜出的紫金腰牌,这才顺利喝开了宫门。连玄武门的守门校尉都得了太平公主的密令,看来太平公主那边的准备,几乎是滴水不漏。
踏过玄武门恢宏的城门,李隆基不由暗自长吁了口气。三年前,就是从这里,自己率人发动唐隆政变,斩杀韦后逆党;现在,自己又来了,却面临更大的变局。
这次盛宴非比寻常,为了凸显其重要性,太上皇钦定仍在大唐政权中枢所在的太极宫内廷举行,地点便在延嘉殿。
延嘉殿坐落于内廷中轴线的甘露殿与承香殿之间,殿前地势广阔,北临金水河,西北可见波光浩渺的南海子,东可望见巍峨壮丽的凌烟阁,南方则与甘露殿相对。
延嘉殿前,早已按最高规格进行了布置。那玉带般的长廊间、金水桥上都早早地燃亮了各色宫灯,大殿前那座五楹主殿内更是火烛通明,香炉熏笼内幽香袅袅,本就轩敞通风的大殿更在暗槽内砌入了冰块,一进殿便觉馨香气息和舒爽凉气直透入人的骨子里。
一场惊天盛宴就要拉开序幕。
陆冲没有随同李隆基进宫,而是独自一人悄然赶赴南衙。
大唐的南衙诸卫因为归尚书省兵部直辖,而兵部的官衙位于皇城南部,才被称为“南衙禁军”。
根据王琚的推算,太平公主既然动手,一定会命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金吾卫将军李钦等人去夺取南衙诸卫的军权。这两位大将军身上应该有太平公主嫡系宰相萧至忠和窦怀贞的调兵公文,也许还会有假皇帝亲自盖了玺印的密旨。常元楷只需忽然击鼓升帐,聚集各卫大将,展示密旨公文,用一句“太极宫发生叛乱,太上皇身处危局”的谎言,便能轻易控制南衙诸卫,轻松将兵权夺下。
兵权之争,事关重大,但李隆基这边实在没有其他能人高手了,这个千钧重任便落在了陆冲的身上。
夜色渐渐铺下。陆冲无法确定常元楷他们由哪座宫门进入皇城,所以干脆在朱雀天街的必经要道上选了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树,闪身缩在了树上,浑身罡气内敛,与整棵老树融为一体,那把紫火烈剑更是燥气全无。
他在静静地等待。
常元楷身边必然带着无数军方高手,而这边,只有他陆大剑客一人。
这将是一场影响大唐国运的苦战。
“青瑛,你还好吗?臭婆娘,一定要等我呀!”陆冲仰起头,透过浓密枝丫,望着苍黑色的浩瀚天宇。天地间已悄寂下来,夜空中有几颗疏星眨着微弱的眼,仿佛在辛苦地遥遥相映。
李隆基这路人中,最先忙碌起来的还是王琚。他混入太极宫后,立即赶赴上次宴饮的寝殿附近。他的任务明确,却绝不简单,要想尽一切办法找到陈玄礼和王毛仲,将这两位身中迷药的大将军解救出来。
身为李隆基驾前的第一红人,王琚对太极宫太熟悉了,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同样在等待天色彻底黑下来,延嘉殿的那场盛宴正式开始。
才到申酉之交,延嘉殿前便鼓乐齐鸣。
扮作天子的范平估算好了时间,从武德殿出发,几乎和太平公主同时驾临延嘉殿前。范平特意希望两人一起出现在太上皇李旦身前,有了太平公主的遮掩,他这个假儿子才能更容易蒙混过关。
果然,看到御妹太平公主亲热地挽着儿子的手,一路欢声笑语地走来,再一同给自己见礼,太上皇李旦的老脸上浮满了笑意。这位最爱说套话的老好人兴致一起,自然免不了滔滔不绝地勉励二人,说了一番“姑侄齐心,其利断金”“同心协力,躬行盛德,方可风动四方,开大唐中兴盛世”的大道理。
面对太上皇连绵不绝的废话,范平和太平公主都在认真倾听,并不时做出一副茅塞顿开的恍然大悟状。
在太上皇的一通长篇大论后,范平抢着躬身道:“父皇此言,仁爱圣德上通于天,儿子谨记在心,有父皇运筹帷幄,垂拱九重,现在我大唐已是太平极盛,四夷冕旒朝拜,早就不逊贞观盛世了。”
太平公主拍手笑道:“好了,好了,陛下圣孝通天,皇兄圣明如天,一个太上皇,一个小皇帝,一对父子见了面便不要总将仁政爱民挂在口边了,今晚咱们只聊赏心乐事,少谈国家大事。”
李旦哈哈笑道:“是啊,我大唐先帝列祖列宗仁泽佑护,有你这个足智多谋的御妹,国家大事,可以让朕少操许多心……”
一时筵宴大张,歌舞声中觥筹交错,君臣间其乐融融。
范平落座时发现自己的席位离着宋王李成器等兄弟稍远,不由暗自庆幸,否则这四兄弟若问些亲密无间的问题,自己只怕回答不上来。他偷眼细瞧,在太上皇身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懒散身影,正是剑仙门的宗主丹云子。这位硕果仅存的大术师自来与太上皇交情不错,三年前便如愿以偿地做上了大唐国师,今日显然身负保护太上皇的重任。
而在太平公主的身边,则陪着老胡僧慧范。这位官居三品的国公仍旧一脸市侩的笑容。范平想到适才慧范对自己说的话,不由心生寒意,自己以为盘算得无比缜密的计划居然被他一眼看透了。看来自己只是师尊手中的一枚棋子,始终都是,只是不知道这枚棋子会何时被他抛弃。
仿佛是心有感应,慧范的目光迎上了他。范平的嘴角牵动出一丝笑意,不露声色地转过头,再陪着太平公主给父皇敬酒。
三位大唐首脑如此亲情暖暖,使得这次晚宴较之上次公主府的午宴更融洽了许多。虽然还是以萧至忠和魏知古两位宰相为首,两拨重臣分案对坐,但双方当着太上皇的金面,都温和了许多。
萧至忠自觉胜券在握,甚至夸赞了魏知古的诗才,说那首《玄元观寻李先生不遇》中“未作千年别,犹应七日还”,写得颇有仙气。魏知古则投桃报李,笑赞萧相的那句“神卫空中绕,仙歌云外清”才有“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洒脱。
太上皇的家宴自然规格极高,粗如儿臂的绛蜡高烧,琉璃盏中琼液盈樽,皇室东西教坊的绝色佳丽先在席间歌舞献艺。
酒过三巡,一串高亢激越的鼙鼓声响起,两排娇艳女郎穿着葱黄色艳丽宫装上场,再如两条嫩黄柳枝般分开,闪出了中间亭亭玉立的青瑛,风鬟雾鬓,纤腰楚楚,映着耀目烛辉,恍若仙子临波而立。她双手背后,各持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先向太上皇和范平盈盈拜倒行礼。
“这就是跟皇兄提起过的那个柳青青,”太平公主瞟了眼太上皇那边的“李隆基”,掩口笑道,“皇上可是对她万分满意。太上皇若也瞧得过眼,少时可得要皇上给人家个名分呀。”
太上皇哈哈大笑。范平也配合着做出兴奋而又灼热的神色。
一时间琴瑟笙篁齐鸣,鼙鼓声愈发劲急紧密,青瑛长裙飘飘,已开始飞旋起来,两把长剑舞出团团青芒,恍似水银泻地。
剑影曲声间,不时响起太平公主爽朗的笑声。
她的心情相当好。虽然李隆基那个死鬼还没有找到,但大局已经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现在看来,在自己巧妙的掩饰下,范平这个假皇帝已经瞒过了皇兄李旦的昏花老眼。这关键时候,常元楷和李钦应该已在南衙顺利夺取诸卫的兵权。
那时候北门四军和南衙诸卫的兵权尽数在手,王毛仲、陈玄礼这些李隆基的绝对亲信将官便可立即囚禁。至于魏知古这些顽冥不化的文官,倒成不了大气候,可以留着慢慢收拾。
但这次兵变终究要有个由头和最终的解释。其实最好的解释她早已想好,那便是李隆基阴谋袭杀太上皇,图谋夺权作乱。唯有如此,才能顺顺当当地斩杀皇帝及其党羽陈玄礼等人。
按照她的设想,青瑛这次舞剑完毕后,只要传来南衙顺利夺权的消息,她便会再命青瑛登场献舞。而在那时,她太平公主就会当场喝破青瑛的真实身份。这个李隆基的绝对亲信、辟邪司的干将,易容来此,必是居心叵测,而且青瑛所用的舞剑已被悄然换成了一对铁剑,虽然看着软绵绵的,实则是用来自西域的绝品软铁千锤百炼而成,锋锐无匹,削铁如泥。
这就是她要刺杀太上皇的铁证,而那个背后指使者定然就是李隆基。这对君臣借助选妃,演了一出别有用心的惊天刺杀。
只不过那时候,范平作为李隆基的替身,很可能会就此被杀。死就死吧,这个假皇帝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趁早让其灰飞烟灭,死无对证。
大势已完全在握,母后武则天的故事马上就要重演了。太平公主的嘴角弯出了美丽的弧度,向肃立在殿门口的冷惊尘递上了询问的目光。
冷惊尘在晚宴开始时,便奉命赶回忙碌。在冷惊尘心中,这个盛宴才是天大的要事,至于失踪的李隆基,根本难以突破重重禁制来到这延嘉殿,而只要过了今晚,便再逃出去十个李隆基,也不足为惧。
在今晚这个政变计划中,冷惊尘身负重任。他要率领五百名身着御林军装束的公主府死士进入皇宫,作为太平公主政变成功的最直接军事力量。有了太平公主的密令,范平只得乖乖地下了“口谕”,今晚负责宫内防卫的李易德自然不敢阻碍这支劲旅入宫。
所以冷惊尘虽是公主府的典军,今晚却几乎成了半个大内禁卫统领,已经悄然在延嘉殿周遭巡查了三轮。当然他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那便是传递常元楷那边的消息。
可惜那边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不过在冷惊尘看来,没有消息也不错,很可能说明常元楷那边已经很顺畅地控制住了局面。
漆黑的长街上忽然亮了起来,一队人马正匆匆赶来。
隐身树上的陆冲双瞳骤缩,全身如一张拉满的弓般绷紧。他往常对敌时向来都是先出玄兵术惑敌,但今晚不同,他要刺杀,要一击必中。那把紫火烈剑已慢慢探出了衣袖。
迎面驰来的这队人马居然是金吾卫在前开路,中间更有羽林卫的高大骑士,灯笼火把映得半条街亮堂堂的,可以清晰地瞧见当中两位神情肃然的将军,正是金吾卫将军李钦和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
陆冲不得不佩服王琚这家伙,虽然擅使阴谋诡计,但这厮算计得倒是真准,这两个家伙,果然是要去南衙夺取兵权。
他的眼芒陡地一灿,在人马中看到了三个相貌奇特的老者,三张老脸被火把光芒映得红彤彤的。
天罗三老!陆冲暗凛,想到刚听得袁昇说起天罗门精锐已投靠了太平公主,看来这三个老怪物当年虽是武延秀的死党,但在宗楚客和武延秀覆灭后,也被太平公主搜罗了。这三老的道号分别唤作袁公、龙翁和鹿隐,辈分甚高,单打独斗倒没什么过人之处,却精修一门大天罗法阵,最擅守御。而为首的秃头老者袁公心机深沉狠辣,是个十足的狠角色。
陆冲刚要暗骂一声晦气,忽然浑身一颤,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矮壮身影。是那个东瀛术士,当日他冒雨斩杀太平公主的大总管华仙客时曾遇到此人的强力狙击。这家伙与胡僧慧范身边那个东瀛剑客师出同门,同样的术法凶悍、刀法狠辣。虽然自己砍掉了这家伙的半只耳朵,但这东瀛矮鬼也让自己受了伤。
老子一人对付三个老不死,那是有败无胜,若再加上半只耳,老子可是有死无生。陆冲在心底破口大骂起王琚来,不知他能不能及时偷出陈玄礼和王毛仲!
这时候,王琚已乘着沉沉夜色,仗着术法高明,悄然赶到了昨晚君臣豪饮的寝殿。他清楚地记得,王毛仲和陈玄礼都被扶入了这座寝殿的偏殿去休息。
这座偏殿黑沉沉的,甚至没有点上一根蜡烛。黑洞洞的屋内,却有一道白影子在疾步奔走。这影子只在榻前丈余方圆转着圈,有时还用手在身前触摸。
幽暗的殿宇,转圈的白影子,这情形瞧来颇为古怪阴森。
“高力士。”王琚目力过人,一眼便认出那白影子正是李隆基最信赖的宦官高力士。
不知为何,老高只穿着白色小衣,迷迷糊糊地在屋内转悠着,口中还不时喃喃着:“不对,不对……怎么走不出去?”
“鬼打墙!”
王琚一眼看出这屋里被人设了一门“鬼打墙”的邪异法阵,高力士迷药醒来后就深陷阵中,如同旷野乡间遭遇“鬼打墙”的迷路人一样,只觉四处碰壁,任是怎么冲突,也挣扎不出。
王琚身子一晃,悄然闪入,手中捏了一个符咒,迎头拍在了高力士的眉心。高力士浑身一震,立时心神渐清,才从那种恍惚中挣扎出来。
“王侍郎,这是怎么回事?”高力士仍觉得头脑昏沉。
“老高,给你看看万岁的手谕。”王琚从怀中抽出李隆基刚刚书就的短笺让高力士看了看,沉声道,“明白了吧,出了大事,朝廷被人捅了天大的窟窿。”随即,扯着高力士的手便向外闯。
两人刚走到左首偏殿,便听得殿内传来陈玄礼怒冲冲的吼声:“怎么回事,老子这酒为何一直醒不了?还有……这王毛仲,竟醉成了这样。你们这几个混账狗贼拦着我们作甚,快,快去传御医……万岁没有我们护驾,若是有何差池,老子活剐了你们……”
瓮声瓮气的声音中还带着一股半酣的醉意,显见陈玄礼并未完全醒酒。那几个小宦官持刀佩剑,守在紧锁的殿门外。那为首小宦官冷言冷语地道:“陈大将军,让你们在此醒酒歇息,正是万岁的旨意。我等未奉口谕,放你们出去,回头万岁不将我们的人头打成了狗头?”
几个小宦官齐声哄笑起来。笑声未落,忽然一道高大的人影闪来,一把揪住为首小宦官的脖领,劈面便是两个耳光,喝道:“老子先将你这贼脸打成狗头,谁给你们的胆子,千牛卫的将军也敢调笑?”
正是高力士看得心头火起,赶过去挥掌便打。
范平在这里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紧急提拔了几名小宦官,都去看守寝殿内关押着的王毛仲和陈玄礼这两员大将,对高力士这大宦官却以为无足轻重,只是下了轻微迷药和法阵。却不知高力士是李隆基身前第一宠信的大宦官,多年来积威所致,只一厉声叱喝,立即将那几个小宦官唬得服服帖帖。
“快开门!”王琚大踏步闪出,喝道,“不用传御医,拎一桶冷水来便成。”
高力士只是醉酒后被软禁,并未被范平宣布有何罪责,至今仍是宫内实权极大的第一宠臣宦官。有他在身侧,王琚便胆气大壮。
一桶冷水兜头浇下,陈玄礼和王毛仲尽都酒醒。
“万岁密令,现在,咱们要即刻赶赴南衙!”王琚晃了晃李隆基交给他的那支作为信物的玉笛,再抽出一幅素绢,沉声道,“这里是万岁御笔亲书的手谕。”
“只怕不成,”高力士盯着那幅素绢手谕,沉吟道,“这确是万岁的真迹无疑,可惜,上面没有玺印。只怕南衙的将官们不会认吧?”
被火把映得半边天发红的长街上,忽然耀出一道铁红色的剑气。
陆冲出手了,没有任何犹豫,紫火烈剑划出一道毅然决绝的弧光,横空射出。
这是名震江湖的剑仙门御剑术,这一剑又是如此刚烈果决。紫芒闪处,金吾卫将军李钦应声落马,喉头鲜血飞溅。
“有刺客,结阵!”天罗三老几乎同时大喝。三老阅历过人,迅疾围拢到了常元楷身边,掌上各自闪出诡异的红芒,大天罗法阵已经蓄势待发。
紫火烈剑再次发出尖锐的厉啸,凌空斩向常元楷。
“剑仙门高手,大家留意。”三老的喝声紧促,却不慌乱,三人掌上六道红芒起落纵横,登时将紫火烈剑阻住。
紫火烈剑仿佛陷入了泥沼中,在空中进退不得。隐身树上的陆冲心中一沉,默念法诀,那把剑忽然光芒尽敛,如同一片漆黑的暗云,随即融于夜色中。
“在震位,那株树上!劲弩,发!”天罗三老为首的袁公忽然挥手指向陆冲隐身之处。话声一落,一片密集的羽箭已如蝗虫般向陆冲藏身的那株老树射来。
漫天横飞的羽箭和四散的枝杈落叶中,忽有一道黑影如怒鸢般无声无息地扑向常元楷。
那东瀛术士倏地闪出,刀光如电劈出。凌空扑来的黑影似乎躲闪不及,发出闷闷的一声怪响,骤然碎裂开来。
“易身法!”天罗三老的注意力尽都被这一刀吸引过来,袁公不由瞋目大喝。东瀛术士大吃一惊,才发现自己所劈中的不过是一条粗大的短鞭。
同一刻,陆冲发出一声闷哼,口角渗出了血丝。这种易身法其实是陆冲玄兵术的极致,适才他挥出的短鞭化成了他本人的模样,术法虽然类似障眼法,但要想瞒过天罗三老和那东瀛刀客,在那短鞭上也凝集了其本人的罡气道法。短鞭碎裂,他本人也同时经脉巨震。
陆冲却没有停息,乘着这难得的一瞬机会,他的真身已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三老的内圈,剑上紫芒骤灿,劈向常元楷。
两股黏稠的劲道斜刺里缠裹过来,正是三老中的鹿隐挥出了鹿角双镰,龙翁则祭出了五龙如意抓。暗夜的火影烛光中,忽然跃出了矫健的鹿影和飞旋的龙身,登时将气势磅礴的铁剑阻住。
“陆冲,你败了!”袁公狞笑一声,掌中翻出一道金芒,正是天罗门的至宝禹王神鼎。这件专门索拿克制诸般法器的至宝一直被天罗门掌门凤九曲随身携带,慧范深知这次南衙夺权非同小可,便命袁公暂将此宝借来。
禹王神鼎划出一道黄灿灿的光华,骤将紫火烈剑的紫芒吞噬。
陆冲只觉虎口剧痛,仿佛被一万只蝎子蜇上,拼力握紧,才没将铁剑失手。
蓦地一道凄厉的刀光跃出,正是那东瀛刀客再次出刀。他认出了这人就是当日带给自己奇耻大辱的蒙面刺客,这一刀倾尽全力,势若天雷轰山。
陆冲左袖奋力挥出,玄兵术运转到极致,三把流星锤和两面软盾连环飞出。只闻轰然震响,两面软盾几乎同时被长刀劈裂,但东瀛刀客的刀势终于收回,将几乎触到面门的两把流星锤荡开。
“给我杀了他,越快越好!”常元楷望着左支右绌的陆冲,冷笑着。他又瞟了眼横尸当道的金吾将军李钦,暗自庆幸,这刺客倒是替他杀了一个升官路上的劲敌。
天罗三老的大天罗法阵居然同时用上了兵刃法器,甚至还用上了师门至宝。一旁还有个气势汹汹的东瀛刀客。陆冲彻底陷入了死战。
“青瑛,下辈子,你会嫁给老子吗?”陆冲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
身影骤然交错,噗噗闷响,东瀛刀客的发髻被陆冲的铁剑劈散,而陆冲的身上又添了一道深深的血槽。
延嘉殿内,宴饮正酣,太上皇李旦甚至有了几分醉意。
相较于成竹在胸的太平公主,范平的心底颇有些紧张。他已经隐隐看出了太平公主的狠辣后手,当然不会这样坐以待毙。
按照事先的安排,他要先发制人。
好在这里是太极宫,是正儿八经的李隆基的地盘,负责拱护这里的大将便是被自己收服的李易德。经得独门迷药和惑心术双管齐下,李易德已经对他死心塌地。在盛宴开始后,李易德借着在殿前巡视的机会,跟范平对了几次眼色。
一串细密的筝声响起,换了一身白色长裙的青瑛再次登场。这已是她第二次上场了。
该动手了!范平暗自咬了咬牙,悄然起身离席,对身后侍候的宫女做了个离席更衣的手势。
按理说,他应该表现得对青瑛非常痴迷,在青瑛舞剑时必须兴味盎然地全场注目。但他已经等不及了。青瑛的剑舞太迷人,包括太上皇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迷住了,所以他退场时不必向太上皇示意,也不失礼数。
他潇潇洒洒地出了盛宴主殿。一直盯着皇帝动向的李易德急忙赶过来陪着他去了更衣的地方。
延嘉殿内的陈设不如太平公主和当年的宗楚客府邸那般穷奢极欲,但胜在广大轩敞,专供皇帝更衣方便的暖阁设置得不远不近,拐弯穿过一个回廊便到了。
四个宫女正捧着香气馥郁的香炉和金盘温水等物在那儿侍奉着。范平挥了挥手,让她们尽数退下。
“陛下,看来您已经下定了决心?”李易德问道。
“准备好了吗?”范平的目光凌厉起来。
李易德皱了皱浓眉,道:“陛下今日下午亲自下了另一道密令,那便是容许太平公主的典军冷惊尘带着一批公主府的护卫进宫,那批人竟有五百人之多。现在看,那些人着实有些麻烦。”
李易德有些疑惑。万岁既然已经决定对太平公主动手,为何还容许他们派一支护卫进宫,这不是自缚手脚吗?
“这就是朕的欲擒故纵之术!”
范平当然不能告诉这个昏头昏脑的属下,自己其实一直被师尊和太平公主控制着。他只是冷笑道,“太平也很想在今晚动手,她筹谋已久,常元楷和李钦已在宫外布置好了多路大军,咱们在动手之前,万不能打草惊蛇,明白吗?”
“末将明白,万岁圣明!”李易德其实根本不明白,但作为一名大将,他不需要把许多事弄明白,只要执行到底就是了。
“那就不要啰唆,现在就动手!”
“末将得令!”李易德猛一叉手,全身盔甲发出锵然一响。
他刚要转身,猛觉后颈一麻,身子软软倒地。一道挺拔的身影在李易德身后出现。
“离明潇?”范平望着那张清瘦的脸孔,又惊又怒,陡地握住了袖中的龙凤双斩,忽然眼神一闪,沉声道,“不对,你是……袁昇!”
“原来是范平兄。”扮作离明潇的袁昇淡淡一笑,“某一直觉得奇怪,找一个易容酷似天子之人容易,但要将我和高力士等人都骗过去,难乎其难。不得不说,你那次假意外放出京,实在高明至极,甚至让我和王琚都忘了,世间还有你范兄这号惊才绝艳的人物。”
两个人静静对望着,心内波澜起伏。
“袁兄,”范平舒了口气,“你我之间早就互有救命之恩。我也不必瞒你,现在的李隆基大势已去,兄何不归顺于我,你我是真正出生入死的兄弟,我自会许你真正的泼天富贵。”
“我不需要。”袁昇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吧,”范平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忽地沉声喝道,“冷典军,杀了他!他是袁昇。”
冷惊尘果然就在这时如鬼魅般地闪到。他心思细密,其实对李易德这个皇帝近臣很不放心。特别是他率领五百死士秘密入宫后,就不可避免地与全权负责宫内防卫的千牛卫将军李易德发生了一些摩擦。
范平在退场前,与李易德悄然对过眼神。这种简单的眼神交流微不可查,却没有逃过冷惊尘的眼睛。他不敢过分逼近,却仍是悄悄追了过来,没想到一眼便看到李易德被一个神秘人轻松击倒。
待听得范平高叫眼前这个“离明潇”竟是自己苦寻不得的袁昇,冷惊尘的双眼立时变得冰冷如刀。回廊间劲风骤紧,他袖间腾起一道长长的灿然光华,那把长枪法器也如惊蛇出草般出现在他手中。
范平话一出口,双掌齐挥,龙凤双斩也同时攻出。
枪为百兵之祖,更长的枪便是槊,放长刺远,无坚不摧,在唐初的军中风靡一时。冷惊尘的法器便是长枪,长枪虽让他在对战时占尽了便宜,但终究太长,取枪时声势虽猛,终究慢了一瞬。虽只是短短一瞬,却没让他与范平的龙凤双斩形成前后合击之势。袁昇就在此刻出手,长剑斜斜撩出,一道回转的剑芒划出,登时将龙凤双斩架住。
同一时刻,回廊的墙上忽然探出一只狰狞的龙爪,出其不意地狠狠抓向范平的脑顶。
范平心内一寒,原来袁昇早就预料到我会来此,已在这地方预先布下了画龙术。
龙爪从天飞降,这一抓之中有风起云涌,有波涛翻滚,有风雷隐隐。在狭窄的回廊间完全无法抵御。范平只得奋力团身缩头,同时双斩回旋,护住面门。
但他的任何动作,都不如这天降神龙的一抓快捷。咝的一声,范平的脑顶要害虽然避开了,他的脸却破了,或者说那张假脸被龙爪一下撕裂了。
范平踉跄后退,脸上已觉出血水的黏腻,更可怕的是,那张假脸就那样零零碎碎地半挂在脸上,狼狈不堪。他手忙脚乱地想将那张脸再糊在脸上,一抹之下,才发觉脸皮已经碎裂。
无论是青瑛还是范平,所用的易容术都是一种奇特的蛊术,名叫“千丝蛊”。只不过青瑛千辛万苦搜罗来的这门“千丝蛊”,早就为慧范所精通,这才让她的易容卧底之策从一开始便失算了。而为了真正钳制范平这个心机诡诈的弟子,慧范并没有传给他蛊丝变脸的秘术细节,所以现在范平根本无法修补这张“破脸”。
连冷惊尘都呆住了。他长枪在手,却忘了刺出。太平公主今晚一切计划的基础就是这个假皇帝,现在这家伙却被人撕破了脸皮,那么很快,太平公主的所有阴谋都将大白于天下。
冷惊尘只愣了一瞬,便义无反顾地挥枪刺出。当今之计,只能是尽快斩杀袁昇。回廊内非常狭窄,冷惊尘的长枪却幻出长短不一的五朵枪花。枪花中挟着雷霆般的强悍气机,回廊间甚至生出了嗡嗡龙吟。
袁昇身上重伤未愈,画龙术极耗真元,他适才匆匆运笔后,那条龙也只能完成一招神龙探爪。此刻他不得不回身剑笔齐出,堪堪撑住了这气势磅礴的一枪。
冷惊尘目眦欲裂,枪尖发出灿然的厉芒,回廊间忽然幻出无数朵凄厉的枪花,又在一瞬间合而为一,劲急无比地投向袁昇的心窝。
万法归一枪,正是他得自恩师宣机的绝门秘术。这一枪之下,甚至整个回廊都发生了诡异的扭曲。但枪势才出,冷惊尘的耳内忽然传来一缕细微而熟悉的叹息:“是你,你在这里?”
在枪声剑鸣中,老琴师的这道声音却很随意地切入他耳中,让冷惊尘心神俱震,无坚不摧的枪势威力大减。
“抱歉,范兄,其实适才刚看到我时,只要你大声一呼,我就会身陷重围。”袁昇全神应对冷惊尘,却对身后的范平冷笑道,“现在已晚了,该轮到我大声一呼了!”
他说着果真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便要纵声长啸。
范平大惊失色,忙喝道:“冷兄,快,快绊住他!”蓦地斜身掠向暖阁那半启的窗户。他只想迅速逃离此地,只要设法找到师尊慧范,就能在盏茶工夫内修复好自己的脸。
哪知他这么心慌意乱地一跃,却正着了袁昇的道。就在他整个身子即将穿出窗子的一瞬,猛觉后颈一僵,已被袁昇制住。
全身瘫软的一瞬,范平听得耳边传来袁昇依旧淡定的声音:“六郎,速去救下李易德。”
暖阁外、回廊间的激战虽然迅若雷霆,实则袁昇、范平和冷惊尘三人各有忌惮,都没敢弄出太大声响。而回廊外原本五步一岗地肃立着的四位宫女,都已被袁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中了昏穴。所以这场打斗一时还没有被人发现。
此刻大殿内兀自鼓乐齐鸣,那段筝曲已是高亢入云、声可裂石,几乎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杂音。
青瑛的一手剑舞正舞到妙处,随着她的疾转,那雪白的纱裙如飞絮如白虹如飘雪,舞得仿佛满厅都有白色的花影错落盛开,厅中彩声不绝。
在飞旋剑舞的同时,青瑛也在心思疾转。如果一切都无可挽回,那么她只有一个办法,在舞剑时突然动手,一剑斩杀太平公主。她能感觉得出,这两把剑有些异常。
她知道这法子太过行险,太平既然将自己的身份看破了,那么极可能早已做了防备。也许她正等着自己这飞蛾投火的一刺。
筝曲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高潮,青瑛知道不能再等了,哪怕是飞蛾投火,也要长虹贯日般地刺出这一剑。就在她即将腾身跃起的一瞬,一个矫健的身影忽地闪到了她的身侧,那人手中擎着一面鼙鼓,随着他挥掌轻拍,鼙鼓发出一串激越昂扬的鼓声。
这人竟是……天子李隆基!
只不过李隆基此时却穿着普通侍卫的服饰,向青瑛微微点头。青瑛大吃一惊,细瞧这李隆基虽然面容略显憔悴,双眸却炯炯有神。
“青瑛,辛苦你了,真的是朕。”二人舞姿交错的一瞬,李隆基在她耳边说道,“那假货已被袁昇拿住了。”
这是一股极为熟悉的风采神韵,让青瑛的芳心霎时一宽。果然是万岁,他终于回来了,袁老大看来也在。她飞快地扫视殿内,可惜没有看到陆冲的身影。
李隆基这一登场献舞,殿上霎时便是一阵轰动。
“父皇,今日是个喜庆日子,三郎着戎装,且为父皇同献一曲破阵乐舞!”李隆基朗声大笑,将鼙鼓向太上皇遥遥高举三次,示意行礼。他当然无暇换上龙袍,但将一身侍卫装束说成是戎装,倒也颇为巧妙。
太平公主却骤然脸色一沉,见这“范平”忽然登场献舞,举止颇为出格,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
李旦今晚兴致甚高,已经喝得醺醺然了,笑道:“三郎,秦王破阵乐舞可要百余甲士持戟作舞呀,怎么三郎你只有两人,看来天子果真要一人能当百万兵!”
相传当年李世民还是秦王时,率兵大破刘武周,天下遂有“秦王破阵”之曲流传。贞观年间,在已是大唐皇帝的李世民亲自推广下,秦王破阵乐成了大唐第一宫廷乐舞,须有乐工一百二十八人披甲持戟,演战阵之形进行歌舞,场面壮观震撼。所以李旦有此一问。
“那是破阵乐,朕这却是辟邪舞。”李隆基手挥鼙鼓,敲击出一串响亮激越的音节,“朕今日之舞,要辟的是大唐之邪,窃国之奸!”
他击鼓之时,青瑛运剑如风,如一只白色飞凤绕着他旋转,看似翩翩起舞,实则暗含护卫之意。
“辟大唐奸邪……怎么回事?”李旦听出儿子话中有话,酒便醒了一半。
太平公主生出一种不安的预感,似笑非笑地道:“方今河清海晏,九夷宾服,哪里有何奸邪之说?”
“不,奸邪正在兴风作浪!好在今晚的盛宴上,朕要让这些奸邪现形,灰飞烟灭。”李隆基再击鼓,轰然三声鼓鸣。
正所谓闻鼓则进,这三声鼓响颇有战场上催人进军之意。
袁昇几乎踩着鼓声大步入殿,扬手将范平扔到了场心。
殿内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袁昇将天子抛在了地上,那人的脸孔就是李隆基的脸。可惜,只有半张脸,另外那半张则是无数细丝缠绕着,就那样藕断丝连地耷拉在下巴处,露出里面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孔。
眼见范平无力地瘫在那里,慧范双瞳陡缩,双手不由向袖中摸去。忽然一股沉浑的剑气凌空压来,慧范一凛,和丹云子那道冰冷的目光碰在一处,不由暗自松开了握着法器的手。
李隆基哈哈笑道:“父皇,众卿,都请细看。在朕昨日驾临太平公主府后,便被一群逆贼囚禁,然后便是此人冒充成了朕的模样,就在刚刚入席落座时,此人还在装腔作势地冒充朕。不得不说,姑母,您这一招以假乱真之计实在高明,可惜,天佑大唐,天命在我。不知姑母您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死后有何面目去见高宗皇帝,去见大唐的列祖列宗?”
太平公主脸色煞白,只咬着牙道:“陛下,请不要血口喷人,我并不认识此人,更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以假乱真之计。”
李隆基冷哼一声,再次挥掌击鼓。
鼓声响起,众人陡觉眼前一花,一个宫廷乐师打扮的人飘身闪入厅内,扬手将一人抛入场中。众人先是惊讶于这乐师那张满是伤疤的丑脸和神出鬼没的身法,随后便将目光落在地上那人身上。
冷惊尘瘫在地上,不住抽搐着,手上兀自握着未及收回的七尺长枪法器。
李隆基朗声道:“此人本是太平公主府内的典军冷惊尘,却持枪入宫,欲行不轨,似乎还带了大批公主府死士护卫。大逆之心,昭然若揭。姑母,您还有什么话说?”
“太平,幺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旦的声音打战,浑身都哆嗦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地调和这对姑侄的关系,最终的结果居然是妹子悍然施出了这样的狠手。
太平公主心中剧震,却面不改色,冷冰冰地说:“皇兄,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这个假皇帝。这冷惊尘倒是我的人,但他现在显是受制于人,只怕是被什么人绑架至此。臣妹恳请太上皇彻查此事,务要还臣妹个清白。”
“你自然可以不认!”李隆基仰头大笑,“朕这出辟邪舞还没演完。”猛然挥手狂击鼙鼓。
这一次却是一连串细密连击,连绵不绝的急促鼓声扰得殿内众人一阵心紧。
忽听得一阵嘈杂声自外传来,有铠甲碰撞声,有拦阻声,有叱喝声,大殿正门外似乎来了大批不速之客。众人张皇四顾之际,大殿正门忽然闯进三人,为首之人一脸仓皇,正是李易德,而跟在他身后的两人竟是王琚和陈玄礼。
要知此刻殿门外戍守的都是李易德的亲兵。李易德为袁昇制住后,当时便瘫软在了回廊间,目睹了袁昇挑破范平假面的惊人一瞬。李易德惊得魂飞天外,才知自己原来一直是受这假皇帝蛊惑,险些将太上皇等人一股脑射杀。
袁昇赶入殿后,吴六郎将这场大变的紧要处跟李易德简略说了几句,便扯着他赶到宫门外,将陈玄礼等人迎入宫中。
此刻疾奔而入的王琚手中提着一个布袋,将布袋一抖,里面滚出了两颗人头。殿内再次爆出一阵惊呼。那两颗人头正是常元楷和李钦的。
王琚适才终于将陈玄礼和王毛仲两员大将救出,但也正如高力士所料,李隆基的手谕密旨没有印鉴,实在难以服众。关键时刻,王毛仲铤而走险,直接去内苑调来了自己嫡系的“万骑”。
他只有皇帝的一纸无印诏书,难以调动大军,只能从“万骑”禁军中选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五百铁骑。
勤王之战首先在南衙外的长街上打响,就在陆冲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王毛仲、王琚等人终于率兵冲到。王琚目光犀利,远远望见围攻陆冲那几人的强悍术法,便知道仅凭简单的冲击很难一时三刻解决问题,而若引发混战的话,自己这五百人可能会吃亏。这位出身草莽的内宰相是个十足的狠辣角色,当机立断地下令劲弩射击。
这五百骑士训练有素,皆乘西域良马,配置大唐最精良的机弩,数百支闪电弩在暗夜里突然爆射,立时彻底改变了战局。
常元楷身边的金吾卫和羽林卫护卫不过百余人,迅速被射乱了阵形。
天罗三老全力应对陆冲,猝不及防之下都被劲弩射中。这三个老滑头在权贵间辗转寄身,深知江湖和朝廷的险恶,见势不妙,立即忍痛联手突围。三老功高术深,法宝精强,更兼见机得早,竟趁乱逃之夭夭。
这三人一逃,登时让常元楷的护卫们军心大乱,许多兵卒也跟着四散奔逃。东瀛术士忙将常元楷扯下马来,背着他便要逃窜。猛然间一道电芒闪过,紫火烈剑横空劈落,犹如天神施法,将常元楷的人头斩下。
陆冲的肩头也被数支弩箭射中,却浑然不顾,眼见得手,才哈哈大笑着仰面栽倒。
头顶的夜宇在飞速旋转,跟着便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陆兄,陆……”陆冲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慢慢模糊,似乎所有的精力和元气,都在飞速地离自己而去。
延嘉殿内一片混乱,王琚仍旧先给太上皇和李隆基施了大礼,才从怀中展开一幅血染的诏令,朗声道:“此诏令是从大逆常元楷身上搜来的,上面有中书令萧相的印鉴,还有太平公主的亲笔签印。用太平公主和中书令两道密令,让常元楷和李钦去南衙夺取军权,太平公主谋大逆之罪,已大白于天下!”
殿内忽然安静了许多。李旦接过王琚恭敬递来的诏令,只看了两眼,便双手颤抖,悲声道:“幺妹,你……还有何话说?”
太平冷硬着脸,一言不发。其实那道诏令上她本可以不签名押印,但范平那个混账进宫后动作不知为何慢了数倍,她担心那慢吞吞的天子玺印误了事,才急着盖上镇国公主府的印鉴,现在反而成了无法抹去的罪证。
袁昇知道陆冲的任务有多凶险,这时不见他的踪影,心下焦急,忙走到王琚身边,低声问:“陆冲呢?”
“陆将军……重伤,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然不支,只得拼力将他抢回。”王琚竭力做出一副悲恸的样子,当然不敢说自己下达的那个尽数射杀的冷硬命令,“本要将他即刻送入医馆,但他执意要来这里。他说,便死了也要瞧一瞧青瑛副使。我们便将他拉来了,此刻便在殿外……”
青瑛听得了他的话,登时浑身冰冷,未等他将话说完,便疯了般奔了出去。
陆冲是被人背进宫来的,浑身浴血,只是简单地涂药包扎,此刻静静地仰在丹墀前。同来的一众禁军都如临大敌在四下警戒,只有背负他同来的那禁军执刀在他身旁守护着。
青瑛赶到近前,瞧见陆冲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满身缠裹着血染的布条,登觉双腿再无一丝气力,一下子跪倒在他身前。
“冲郎,冲郎,你这呆子,你快醒醒啊……”
在她的拼力呼号下,陆冲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线,望着她,居然笑了笑:“老子可能就要死了,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没有办法,”青瑛泪如雨下,哽咽道,“当日刘幽求要谋刺太平公主事败,大势已去之前他找到了我……我本不想答应,但是他威胁说,他已看破那日刺杀华仙客的人就是你……如果不随他,我们整个辟邪司都要受灭顶之灾。”
“刘幽求这个臭贼球,老子回头……做鬼也不会放过他。”陆冲虽然说得凶狠,却在望着她笑,声音也很细弱,“适才那一刻,我在想……下辈子,你会嫁给我吗?”
青瑛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呆子,我这辈子就嫁给你,你活半天,我嫁你半天,活一刻我嫁你一刻,这一辈子生死都是你的。”
陆冲笑了,长长舒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
“郎君!”青瑛慌了,哭得声嘶力竭。
袁昇赶了过来,忙将一颗药丸塞入陆冲嘴中,查了下伤口,沉声道:“莫慌,他死不了,只是失血过多。”
“老子当然死不了,”陆冲服下那丹丸,又得袁昇的罡气注入,又无力睁开了眼,骂道,“臭婆娘别吼了,待会儿跟我回去……入洞房……”
青瑛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紧紧攥住他的手,只怕手稍松一松,他就会离自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