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藏在彩衣车上,一路车行,倒是很顺利地出了太平公主府。班主屈十二要赶在催更鼓敲响前,抵达位于崇贤坊的邓尚书府,急催着众艺人加紧赶路。
缩在彩衣柜内,李隆基便一直苦思自己下一步的去处。姑母使出这样一个“李代桃僵”之计,委实是石破天惊的奇招,但这计划只成功了一半,自己这正主却没有死。
当前的形势已是昭然若揭,自己必须马上与王毛仲、陈玄礼等手握重兵的亲信将领接上头。麻烦在于,这些实权亲信此刻都围拢在假天子的身周,而当太平公主发现自己逃脱后,必会十万火急地报知假天子。
那么,他们的应对之法只有一条,将王毛仲、陈玄礼等人尽数羁留宫中。当然,羁留是比较柔和的办法,可能还有更狠厉的杀招——这些忠于自己的能臣干将会被尽数诛杀。
想到这里,李隆基的额头便渗出一层冷汗。
在摇荡的车厢中,他默然抚摸冰冷的玉笛,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拼力想着太平公主会怎么办。最常见的策略当然是满城搜捕自己,但这法子如大海捞针,太过缓慢;最快捷的法子,则是即刻派人去自己各路亲信的府邸前守株待兔,等着自己慌慌张张地去自投罗网。
绝对不能去王毛仲、王琚等亲信的府邸,最好的去处反是一些不大被太平公主留意的中间人物,比如邓尚书?
想到这支乐班正要赶赴礼部尚书邓日用的府邸,李隆基不由眼前一亮,看来自己大意失策,但运气还没有完全糟透。
一阵凉风袭来,却是车内的女子开了窗子。李隆基从那些五颜六色的彩衣缝隙中向外张望,看出车子一路南行,再折而向西,应该已到了崇德坊,再向前行不远,便该到达邓日用府邸所在的崇贤坊了。
正犹豫间,忽听一个女子尖声惊叫:“有鬼!”
牛车立时停住。
下一刻,穿着青衣仆役外袍的李隆基便一脸尴尬地站在了道旁,在他身周,围着七八名歌姬和两名幻术师。班主屈十二气势汹汹地喝道:“你……你是谁,给我说清楚了!不说清楚不能走!”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口哑难言的李隆基当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也不能贸然逃跑,那只能惹来更多的麻烦。无奈之下,忽然瞥见一个胡姬纤腰上挂的竹笛,李隆基情急智生,忙掏出了怀中的玉笛,凑到口边吹了起来。
笛声清越悠扬,不过初试的几声,便有高峰出云、清风破雾之势。围在他身周看热闹的乐伎和屈十二都是行家,听得他这几声笛韵,都觉眼前一亮。
“原来你也是个乐师。”屈十二侧头望着李隆基,见他指着自己的嗓子唔唔连声,“你竟是个哑巴?那你又为何躲在我们的车上?”
李隆基一边点头,一边满脸赔笑地疾打手势。
屈十二看得似懂非懂,喃喃道:“怎么,你要进入我们盈霞社?”
李隆基这时候才知道这乐班大名叫“盈霞社”,遂连连点头。
屈班主哈哈大笑:“你虽会吹得几声笛,但想要入我盈霞社,那是蛤蟆吃天鹅——痴心妄想!就凭我盈霞社在西市的地位,想削尖脑袋钻进来的人不知多少,凭什么要收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嗯,还是个哑巴?”
“屈头,他这几声笛吹得倒是挺别致的。”一道高挑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竟是江梅儿。
李隆基看到江梅儿,心中一动,知道这美女是盈霞社的头牌,料想自己此时面貌大变,而且狼狈不堪,这美女绝不会将自己认作天子,便向江梅儿连连作揖。
“别求我,盈霞社可都是凭本事吃饭的。你适才吹的曲子是《临江曲》,等闲人是不敢吹的,足见高明。”女郎侧头望着他,闪闪星眸透出些顽皮意味,“不过你很滑头,后面那一串高调没吹,如果你能吹上去,我就代屈头做主,收了你。”
李隆基微一沉吟,扬笛便吹。笛声由舒缓而明快,由明快而飞扬,由飞扬而激越,跟着沛然浩瀚,直上云霄,仿佛飞鸿临江戏波,再转而高飞冲霄。
众人眼前似是看到斜阳染江,半江红艳,忽有一舸凌波破浪,瞬息千里而去,只余满江紫光离合。笛声消散,众人兀自觉得心神一阵舒畅清爽。
“当真是好笛!”江梅儿轻吁了一口气,望向班主,“屈头,先前我只是瞧这小子面善,总觉得似曾相识,可你听他这手本事,在西市只怕也没几个吧?”
屈十二是识才之人,这时不禁犯了踌躇。几个女郎打趣江梅儿道:“你瞧他面善,那定是私会过吧。人家这会子偷爬上车,原来是寻你来啦。”
一众娇笑声中,屈十二叹道:“我说江梅儿啊,你成天乱发慈悲,上次你带来的那丑八怪老齐,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屈头你可得说良心话呀,老齐是孙嬷嬷收留的,我只是顺情说好话而已。哼,你不是说我乱发慈悲吗,”江梅儿忽然很豪迈地一拍李隆基的肩膀,“姑奶奶我这回就发定了,这个哑巴,我收了。”
屈十二无可奈何,仰头看看日色,只得道:“好,好,就这么着,下不为例。快走,别赶上催更鼓,坊门要关了。”
众姐妹齐声起哄。江梅儿则得胜般地拍了拍李隆基的肩头,见他兀自向那彩衣车走去,忍不住叫道:“喂,你坐车坐上瘾了吗?”
李隆基拼力挤出一丝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摆手示意饥饿无力。其实是适才他吹笛用力过度,此刻忽觉一股怪异气息从腹内升起,双腿再次绵软虚弱。
难道是地窖内中的那种怪毒又蔓延了?
这念头才一闪,一股绞痛袭来,他一个踉跄,竟栽倒在了车前。
“等等,别碰他。”屈十二见多识广,见眼前情形有异,忙喝住了一群莺声燕语的娇娥,俯身细看脸现青气的李隆基,低声道,“难道是……中了蛊?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又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竟给你下了蛊?”
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下暗想,自己果然是中了蛊,看来那回廊前的怪异气息,便是毒蛊发动。
他用力撑地,想爬起身来,但双臂气力不足,挣了几下,仍难以起身。
“姑奶奶,我们不能收留他。”屈十二扬头望着江梅儿,面色果决,“这人不但来历不明,还中了古怪的毒蛊,咱们这盈霞社不容易,不能因为这一个哑子,摊上什么大事!”
此刻李隆基的脸上浮着一层青气,谁都看得出来情形有异。屈班主的话更让一众姐妹都安静了下来。
“你们走吧,我留下来……”江梅儿终于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李隆基有些吃惊地仰起头望着她。江梅儿叉着腰站在那儿,斜阳从她背后打过来,映得她窈窕的身子分外纤弱,她的脸上则是一片暗影,看不出神色。
“干什么?”屈十二怒起来,“臭丫头,你还当真要翻天去了不成?这小子跟你无亲无故,你疯了吗?”
“就是无亲无故,我也不能看着他死在我跟前。你们先去邓尚书府吧,时候来得及,我送他去拐角的那家医馆,便马上赶过去。”见屈十二兀自紧绷着脸,江梅儿嗔道,“干什么,不信我?前面就是坊门,姑奶奶赶在催更鼓前,爬也能爬进去的。”
屈十二知道这位头牌的脾气,只得恨恨地挥了挥手,喝道:“走,大家抓紧过坊门。”
众姐妹不敢拂了班主,只得纷纷叮嘱江梅儿要快些,便陆续跟着屈十二上路。一行车马扬尘而去。
江梅儿将李隆基搀了起来,喃喃道:“你说你,就不能再忍一会儿,上了车再昏倒?不过姑奶奶好歹说话算话,送你到前面的医馆,算是听你这段笛子的酬劳……哎哟,你好沉。喂,老齐,快过来帮帮忙!”
女郎伸手招呼着。
原来众艺人都已走远,只有个老人拖在了最后,这时闻言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看到李隆基后,老人咦了一声,慢慢俯下身来。
李隆基瞥见老人那张脸,登时唬得一惊。这张脸上纵横都是伤疤,甚至有两道伤疤从额头贯到了下巴,他的左耳也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狰狞怪异。
忽然一股剧痛袭来,老齐竟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
“老齐,喂,你干什么?”江梅儿大惊。
“他中了蛊,很重!”老齐的声音很难听,犹似硬物在金铁上摩擦,说的话却斩钉截铁。
“是呀,你好像懂这个,能治好吗?”江梅儿由震惊变成了惊喜。
“只能试试。”
说话间,老齐的手一直在紧扣着李隆基的脖子,而且手劲越来越大。李隆基呼吸不得,不由五官强烈扭曲。最可怕的是,他觉得老齐的手上有一股沉浑的气机透入,将自己的口鼻尽数封闭,没有一丝空气能钻进。
就在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憋死之际,老齐忽然松开了手,并指成剑指,在他的脑顶一按。
一股强大的罡气透入,李隆基猛然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黑血。黑血一出,他只觉仿佛甩掉了一件无形枷锁,四肢力量再生,竟站起身来。
江梅儿喜道:“老齐你当真了不得,这便治好了?”
老齐点点头,却又摇头道:“这毒蛊太麻烦,老夫的罡气只能助你支撑一两日。一两日内,你最好寻到解药或是真正的行家给你祛毒。”
李隆基听他说得郑重,心内微沉,此时果觉体内一股热气四下乱撞,甚至几次顶到了他的喉下,挤压得他喉头咕咕作响。
他忙向老者肃然拱手致谢。望着老齐这双神光湛湛的眼眸,李隆基忽然想到,这老齐是个丑八怪,原来就是适才屈班主所提的被江梅儿和孙嬷嬷收留之人。他曾得王琚和袁昇密报,知道所谓的孙嬷嬷就是青瑛,心中不由又是一动,这个伎乐班子难道和青瑛也有些关系?
“嗯,你脸上的青气去了不少,瞧来顺眼多了。”江梅儿却没听出老齐话中隐含的忧虑,侧头瞅了瞅李隆基,点头道,“好了,这下屈头没理由轰你走了,我们赶紧去邓尚书府……”
李隆基点了点头,此时腿脚有力,忙紧跟在江梅儿身后疾行。
“老齐,你也赶紧呀。”江梅儿扭头见老齐依旧静立原地,不由着急起来。
“你们先去,我再等等。”疤面人老齐一脸疑惑地转头望向十字路口,仿佛那里有什么鬼怪在窥探。
一阵舒缓而低沉的鼓声响起,正是催更鼓鸣响了,在三轮各一百零八声催更鼓之后,各坊门便须关闭。江梅儿不敢停留,扯了下李隆基,疾步便行。
李隆基忽然握住了江梅儿的手,拉着她疾步奔向崇贤坊门。他的手很温暖,动作也很自然,江梅儿心中一跳,竟没什么反感,侧头看时,见他的脸上竟似比自己还要焦急。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虽穿着仆役的衣饰,也不会说话,但五官精致,特别是鼻梁高挺,目光深邃得像是无底的明湖,让他全身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韵,坚强而沉稳,仿佛就是天塌下来也难被压垮。
两人便在斜阳下手拉着手飞奔。
他们身后,老齐依旧孤独地静立街口,暮风萧萧,吹得他的衣襟飒飒轻舞。
就在老人前方百十步远,一彪人马正自泼风般赶来。
五十步远时,人马正中的冷惊尘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威压,这股气息强悍无比,关键是极为熟悉,熟悉得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停!”冷惊尘喝住了大队人马,然后他便看到了前方暮色中的老人。
七十岁已是官员致仕归乡的年纪,但大唐朝廷有重用老臣的传统。礼部尚书邓日用不但德高望重,更精于儒家经学,算得上大唐儒学的大宗师,也正因其学术上造诣精深,在朝廷中又从不结纳党派,反让他多年来在各派党争中屹立不倒。
邓尚书的威望和影响力不逊于萧至忠等各位宰相,只是这礼部尚书之位到底较宰相稍低一线,所以没有被邀请赴午间的皇室家宴。但今晚他这寿宴是古稀寿宴,非同小可,所以来贺的客人们当真不少。而一些午间赶赴太平公主府皇室家宴的宰相,都遣人送来了寿礼和贺帖,甚至李隆基还亲笔赐写了一幅“南山同寿”的贺寿横幅,更随赐了玉如意等贺礼。
进入邓尚书府很顺当,因为赶来贺寿的各路客人本就很多,而屈班主更是遣专人在府门前候着江梅儿。
“姑奶奶,你可来了,快……你的舞,马上就要到了。”那姐妹不由分说就将江梅儿拉进了府内。李隆基则很自然地跟着进了后园。
江梅儿是盈霞社的顶梁柱,立即被屈班主派人迎进一间屋中换衣打扮。众艺人穿梭忙碌,李隆基则清闲起来,悄悄扯了件艺人的彩衣换在了身上,信步溜达到了前厅。
正寻思着该到何处去寻邓尚书,忽听得一阵人声嘈杂,却是一名金吾卫官员大步走入。
这人只拱手昂然道了声“给邓尚书贺寿”,便急匆匆展开一份文书宣读。居然是中书省刚刚签发的加急文书,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送至京师重要官僚府邸,乃至金吾卫所辖的各处武候铺、坊卒。
文书的内容简单却惊人:突厥贼酋联络了潜伏京师的韦庶人余孽,以毒蛊易容出数名当朝天子模样的贼人,大逆不道,意图作乱京师。各部衙司及诸坊须协同全力缉捕,遇有青衣仆役打扮、脸带青气之来历不明的高瘦青年,定要严加盘查。此大逆之獠身怀毒蛊,凶险难测,各司紧急时可就地格杀,事后皆有重赏,敢藏匿不报者,罪同谋逆。
文书的落款,竟是中书令兼吏部尚书萧至忠和镇国太平公主联名所签。
宴客大厅上满是宾客,此时聚在院内听闻了这道文书尽皆惊骇。太平公主在朝中地位尊崇,被尊称为“镇国太平公主”,太上皇裁决诸事首先要问“太平公主是否知晓”,而此刻她罕见地亲自在文书上落下名签,可见这封十万火急文书之重要。
更奇怪的是文书中所说的内容,韦后党早已覆灭三年了,又怎会死灰复燃,还拉拢了突厥来京师作乱,而他们作乱的手段更是匪夷所思,居然派人易容成今上的模样?
那金吾卫官员通报完毕,本要赶往别处传报,却被下人们延入后厅吃茶。众宾客议论纷纷,尽皆满面狐疑地回厅饮酒。
混在人群中的李隆基不由得低下了头,浑身泛出阵阵寒气。太平公主出手果然迅捷毒辣,好在聚集在此的都是府内宾客,盈霞社的艺人们都在忙着备演,没有听到这份文书,否则以屈十二的谨小慎微,定要先将自己这来历不明的家伙举报上去。
他暗自庆幸适才自己又套了一件吹奏艺人所穿的彩绿长袍,忙悄然向不显眼的地方退去,一边四顾查找今日的老寿星邓日用的身影。
这时却见江梅儿裙袂飘飘,在一众美艳胡姬的簇拥下向前厅行来。该是著名的“江梅舞”登场了。
李隆基心中一动,目光紧紧追逐着江梅儿,细瞧厅内形势。此刻暮色渐浓,大厅里灯火通明。他先看到了寿宴的主厅上高悬着的那幅横幅,正是自己御笔所赐。此时宾主双方各自寒暄落座,不少人还在低声议论着适才那惊人的中书省文书,但盈霞社头牌舞姬果然技艺惊人,鼓乐声响起时,众人的目光便都被江梅儿动人的舞姿吸引过去了。
曲声激越,彩裙飞旋,江梅儿的惊鸿舞立即惊艳全场。厅中喝彩声不绝,一位皓首白髯的老者回到首席坐下,频频点头微笑。李隆基双眸一凝,那老者正是礼部尚书邓日用。
邓老夫子历经高宗、武周、中宗直至复辟的睿宗,迄今已是五朝元老重臣,优渥隆眷之久,竟直追武周时期七十一岁时病逝任上的名相狄仁杰。因为邓老夫子这朝廷不倒翁的特性,乃至各派党争之人,都不愿去拉拢他。
也正因如此,太平公主没有留意这位老夫子。在她眼中,邓尚书只是个儒学泰斗的象征而已,有名无实,无权无势。但在李隆基眼中,邓日用反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缩在一众乐人的身后,紧盯着邓日用的一举一动。
说来也巧,曲声一停,江梅儿舞终离场,一名府内下人赶在邓日用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邓老夫子阴沉着脸站起身,缓步踱向后堂。
李隆基心中一喜,也悄然向后堂转去。
那里应该是邓日用的书房,看得出学富五车的邓老夫子对书房的设置很是讲究。书房极为轩敞,四周花树掩映,又很幽静。
遥遥地,透过半启的花窗,可见邓尚书正在明烛高挑的屋内与一位客人寒暄。那客人一身显眼的金吾卫服饰,正是先前赶来传讯的金吾卫官员。邓老夫子为人谨细,遇到了这等大事,当然要先打探清楚。
“你是谁,怎的转到这儿来了?”一个丫鬟捧着碗醒酒汤过来,见了李隆基这生人,立时出声呵斥。
李隆基脸色略僵,苦笑两声,自然说不出什么。
“瞧你这打扮,是请来的艺人?可你怎的胡乱闯到这里来了?”那丫鬟在府内颇有身份,阅历较多,见李隆基默不作声,不由大起疑心,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艺人,怎么不说话,再不说我便喊人了。”
望见那丫鬟惊疑不定的神色,李隆基额头已渗出冷汗。如果她贸然一喊,书房内的邓尚书和那金吾卫官员必会闻声赶来,到时候连邓老夫子都无法保护自己。
正在这紧要之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又迷路了是吧!找你找得好辛苦,少时就该你上场了。”却是江梅儿翩翩赶来。
适才江梅儿舞惊全场,这大丫鬟自然认得她,见状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你们盈霞社的人,这小子好不懂规矩,姐姐你可得管好了。”
江梅儿向她笑笑,扯过了李隆基,低声埋怨道:“让你自己找个清净地方练练那段新曲子,怎么跑到人家后园来了……”
那大丫鬟听了,疑心尽去,捧着醒酒汤款款走入书房。
江梅儿见李隆基还盯着书房那边,心中有气,嗔道:“还不快走,你惹的事还不嫌少?”
李隆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闪到了假山后。他的手温暖有力,江梅儿的心不禁怦地一跳,正想说他,忽见李隆基向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目光坚定沉稳,满是疲惫的脸上却闪着一抹莫可名状的贵气。她心中霎时一阵凝定,那种奇怪的感觉再度袭来,仿佛这个男人的任何安排都让她很放心。
这时书房内告别声起,那位金吾卫官员要赶往别处传报,邓老夫子便微笑送客。二人官职相差太大,邓日用只送到书房门口,便遣那亲信大丫鬟引着那金吾卫官员去了。
邓日用一脸疑惑地回到书案前,默然抽出了一支笔,寻思着适才那金吾卫官员老金所传的古怪信息,心绪起伏,只是握着笔呆坐。
忽然人影一晃,一道高瘦的身影慢慢坐在了对面。邓日用一凛,抬头见是个脸泛青气的青年艺人,正想呵斥,忽觉这艺人的眉眼有些眼熟。
“你……你是……”邓老夫子陡地想到金吾卫官员适才说的话,本能地便想大声呼喝,但一见对面青年那沉稳的目光,一声喊竟噎在了喉头。
他太熟悉这目光和神情了,他不相信世间还有这样形神尽妙的易容术,便只犹豫道:“你……到底是谁?”
李隆基不答,只从笔筒中拈起那支最粗的狼毫,慢慢地蘸着墨,调着笔锋。
江梅儿被李隆基扯进了书房,这时本觉得无比冒失,正想告罪离开,但见李隆基慢条斯理地润笔,心内疑惑大增:“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位大官邓大人,会用这样略带敬畏的眼神看着他?”
李隆基已经落笔而书,笔势沉厚遒劲,秀美多姿的四字隶书跃然纸上:南山同寿。
邓日用突地站起了身,颤声道:“难道……难道当真是今上?老臣老眼昏花了,求您开一下御口……”
“南山同寿”这四个字正是当今天子李隆基御笔所赐,这笔迹和气势,寻常人等绝对模仿不出。
李隆基仍不言语,又换了一支略细的鸡距笔,扯过一张雪白的益州麻纸,写道:“卿上月‘尊儒圣抑佛道’之谏,及引马周‘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之语,皆为老成谋国之论,惜乎用力太急,今形势纷乱,不宜取此险急之策,故朕置而未应。”
邓日用花白胡子抖成了一片,呼吸急促起伏,道:“是,是,原来如此……”
李隆基又抽出一张麻纸,写道:“近闻卿老病甚笃,朕甚忧之。中和丸大益脾胃,朕当命御医精细调制,此药宜每日进补,断则药力不继,万嘱万嘱。”
“是……正是……老臣都记得……”邓日用的眼中已泛出浑浊的老泪。
原来这位老夫子身为儒家泰斗,上个月曾上书皇帝,直言今上与太上皇佞佛崇道太过,治国之道当以儒家为尊,循中正醇和之道,又批评近年朝中豪奢之风不减,建议皇帝重读贞观名臣马周《陈时政疏》中“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之语。可惜,这番费尽心思的大道理一直没有得到皇帝回应。
而此刻李隆基所写的头一段话正是对此策谏的回答,直言他建言虽好,但在当前纷争暗涌的大形势下,皇帝是不敢用这种刚猛之策的,只怕会冒犯太上皇等各方显贵利益。
李隆基写的第二段话,则是半月前他亲笔给邓老夫子所上的请致仕书写的最后一段批语,温言安慰老夫子仍须为国尽心效力,至于脾胃衰弱的老毛病,可用御赐的中和丸进补。
这两段话都是君臣间极私密的书信,绝无第三人可知。邓日用这时再无怀疑,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哽咽道:“陛下,请恕老臣年老昏聩之罪……”说着砰砰地叩头。
李隆基静静端坐,直到这位老臣连磕了三个响头,才伸手扶住了他。
一旁的江梅儿彻底呆住。她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跟着便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老头子疯了,这口不能言的家伙居然是皇帝?!
“朕……中了毒……不能言。”李隆基忽然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他适才被那疤面人老齐施法救治,当时一股浑厚的罡气入腹后,直贯喉头,已稍能吐字。
“是谁,是谁如此大逆不道,胆敢对陛下妄下毒手?”邓日用刚被李隆基搀扶而起,便气喘吁吁地怒喝。
“太平!”李隆基嘶声苦笑。
邓日用老眼一闪,想到那份十万火急的文书上,最后的神秘落款名签,立时猜到了大致情形。这定是这对姑侄斗法中,姑姑太平公主抢先下毒发难,不知怎的竟让新帝落得了这般田地。
“太平当真是罪不可赦,万死莫赎!”邓日用愤愤地道,“怪不得,适才金吾卫的老金跟我言道,他亲自看着万岁家宴之后,出了太平公主府起驾回宫,身边有高力士相陪。现在看来,回宫的那位,才是……”
“假的!”
“原来如此,世间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邓日用又惊又怒,“而如今京师满城风雨,侦骑四出,特别是在陈玄礼、王毛仲等陛下亲信的府前,都密布暗探,说是要搜捕易容成陛下之人。听老金说,陈玄礼他们即刻便被那万岁传入内苑,说是天子意兴正高,还要请他们喝酒……”
李隆基的心陡地沉了下去,果然如自己所推断的那样,太平公主知悉他逃脱的信息后,立即将他的这些干将能臣软禁了起来。等待着他们的,也许是极为可怕的结局。
想到这里,他浑身一阵空荡荡的苦闷,手中冷汗津津。先前他说了几句话,只觉喉头痛如针扎,这时只得提笔写道:“疾风劲草,岁寒方验!”
望见这句话,邓老夫子的老脸不由泛了红。在多年党争中,他从未加入任何一派,但到底身为当世儒宗,儒家忠君之念已深入骨髓,此时不畏艰险,反深觉荣幸,老眼中热泪滚动,慨然道:“陛下圣威洪福,感通天地佑护,必得履险如夷。臣虽老迈,百无一长,必以一腔热血忠义以报陛下。
“陛下尽可先在老臣府内静观其变。老臣这便去打听风声……陛下以为,咱们该当如何行事?”邓日用是位老学究,执掌礼部,并不擅长谋略机变,沉吟道,“老臣可亲自去通知陈玄礼等陛下亲信,只等他们大兵一到,大事可弹指而定。”
李隆基摇了摇头,自己的那些铁杆亲信这时候应该还被羁留宫中,只怕自身难保,贸然联络他们,定会被太平派遣的暗探们候个正着。
他这次没有用笔,而是艰难地吐出了六个字:“太上皇!辟邪司!”
邓日用一愣,随即明白天子的真意,任你如何伪装,这天下哪有不认识儿子的父亲,何况太上皇那边还执掌着这天下过半的重权,忙点头道:“好,为今之计,也只有太上皇的龙威能扭转乾坤了。陛下要寻的辟邪司,应该是其大统领袁昇?”
李隆基沉沉点头。相比手握重兵的陈玄礼等大将,袁昇反而不易为太平公主重视,而且辟邪司群英都身怀异能,或许会成为一支奇兵。
他还有个奇怪的感觉,自己曾向袁昇挥舞玉笛,袁昇似乎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感应。虽然他不敢肯定,但还是期盼着奇迹发生。
“万岁放心,万岁天纵英武,神踪莫测,这一二日间,太平公主绝不会探知您的踪迹。老臣会速遣亲信去寻袁昇,这一边,老臣会亲自去太上……”
猛地,一道细不可闻的风声将他的话硬生生截断,一枚钢针端端正正地射入他的眉心。
邓老夫子大张着口,呵呵连声,终于双眼上翻,颓然倒地。
江梅儿刚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李隆基反应迅疾,已扯住她的腕子向远离窗子的一侧退去,同时将一排书架踢翻,遮在两人身前。
笃笃两声脆响,又是两枚钢针从江梅儿适才站立的地方穿过,狠狠射在翻倒的书架上。
格窗一启,冷惊尘如一道影子般飘了进来。
江梅儿吃惊地望着这个一身蓝袍的秀气书生。这个人面目俊朗,却带着一股难言的阴戾之气,特别是那双眸子,冷漠得似乎不带一丝人间气息。
“你是谁?”李隆基拼力喝出三字。
他见多识广,已看出这人是个可怕至极的术法高手,只是不知为何,这人宝蓝色交领长袍的衣襟半开,形容略显狼狈,仿佛刚被什么人硬生生扯开一般。
“太平公主府典军冷惊尘参见陛下,想必万岁不识得我!”冷惊尘指尖拈着一枚钢针,很想一针结果了这位逃亡天子,但望见李隆基脸上那层淡淡的青气,又改变了主意。
眼前的青年天子不仅是个丧家之犬,而且是个奄奄一息的丧家之犬,那不如将其活捉回府,让自己在萧至忠那些老家伙跟前扬眉吐气。他微微笑道:“陛下虽然侥幸逃过了混沌蛊的攻击,但吐字艰难,舌根已被封了,看来混沌蛊已经发作,此后你的六根会依次被封,用不了多久,就会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变成一根无知无觉的肉棍。好在陛下遇到了我,请陛下跟臣走吧,我会让你免除这活僵尸的痛苦……”
他忽然咦了一声。因为李隆基忽然呻吟一声,痛苦倒地,口角翻出白沫。
“喂,你怎么了?”江梅儿吓得又惊呼起来。
眼见冷惊尘步步逼近,她猛一咬牙,张开双臂,横在了李隆基身前,喝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这个大逆不道的逆贼、臭贼、死混账,你是要被株连九族的!”
李隆基仰卧在地上,还在不停地抽搐,却能清晰地看到女郎的背影,那背影很窈窕,却又很坚韧很执拗。
看着眼前的绝色女郎,冷惊尘终于忍不住笑道:“陛下当真不负当年京师第一风流王爷的雅称,在这亡命天涯之际,还能顺道揽得一位红颜知己,佩服佩服!”
他的笑容忽然凝住。他发现一道黑黢黢的物事忽自女郎的腰旁探出,伴着清脆的锐鸣,一蓬乌光劲射而来。
李隆基适才假意抽搐倒地,其实就是故意示弱,等的便是冷惊尘懈怠的一瞬。他怀中揣着的小机弩是大唐军方最新研制的小型弩机,名为灵机弩,携带方便,精巧犀利。
弩机骤然而发,当真迅若雷电。
冷惊尘厉啸着斜身而起,一瞬间已将全身的术法发挥到了极致。可惜他的修为虽已冠绝宣门,但射击的距离太近,这种弩机又一次连发六支短箭,极其猛厉。
冷惊尘竭尽所能震落了四支,但还是有一支箭射落了头上的幞头,另一支则直贯入他的小腹。
冷惊尘身子踉跄后退。危急之际,他全身罡气迸发,勉力阻住了那支短箭的顽强钻入。饶是如此,他腹间鲜血迸流,更可怕的是丹田经脉受震,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李隆基劲弩发出,一把便揽住了江梅儿的手,向后退向书房的内厅,跟着又将横在地上的书架踢向冷惊尘。
刚抢到内屋,一道劲风已扑面袭至,横飞的书架被罡气震得四分五裂,冷惊尘已势如疯魔地冲了进来。
“去死吧!”李隆基冷笑,黑洞洞的机弩在木屑翻飞中指向了他的胸口。
当日袁昇和小神捕林啸就是被宗楚客派出的军方高手用一列劲弩彻底压制住,这对冤家不得不平生唯一一次联手对敌。此刻冷惊尘更是如此,他心知在这狭窄的屋内,任何术法武功都难及这种劲可透甲的弩机实用,大惊之下,只得拼力后翻。
李隆基已乘机将房门掩上,这几下兔起鹘落,他因身中毒蛊,已累得满身大汗。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弩机不能连发,适才不过虚张声势,这时急忙搬弄弩机机枢。
李隆基看了看机匣,心不由一凉,匣内还剩下六支短箭,只够发射一次了。
江梅儿也是呼呼娇喘,看他累得身子突突发颤,忍不住问:“喂,你没事吧?”猛听一声怪响,却是冷惊尘遥遥一掌将内屋房门震开一个巨洞。
二人大惊之际,忽听得一道胡琴声响起,这琴声低沉粗粝,却带着一股难言的威压。
书房内外的三个人尽皆愣住,疤面老者老齐缓步踏入了书房。
冷惊尘一见老齐,心底便是一寒。老齐那有些痴呆的目光直直锁向冷惊尘,嘶哑着声音道:“很久了,我一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但你适才在街角为何对我出手?”
冷惊尘的身子突突发颤,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地狱中钻出来的恶魔。适才他在街角一看到老齐,便从那份宗师气度和熟悉的罡气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他这辈子最怕的人,他的师尊,当年的大唐第一国师,宣机真人。
相传他数年前被浅月真人等众高手围攻,死于长安城下的地府秘道,想不到他竟还活着。好在这老家伙似乎有些痴痴呆呆,冷惊尘毫不犹豫地命人对他发动了突袭。
不知怎的,已化身老齐的宣机虽然痴呆,却对冷惊尘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直接向他冲了过来。一番纠缠较量后,冷惊尘终于在强悍的公主府侍卫的帮助下侥幸脱身,抢先赶到了盈霞社的下一个献艺点邓尚书府,更觅得了李隆基的踪迹。
可惜,师尊宣机竟阴魂不散地跟踪至此。
冷惊尘捂住了汩汩流血的小腹伤口,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宣机。猎物眼看唾手可得,却遇上了命中煞星,他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告诉我,我是谁?”宣机嘶声道,忽地探掌抓向冷惊尘的脖颈。
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掌上势道却几乎笼罩了屋内所有的空间。冷惊尘瞳孔微缩,只觉自己所有的进退之路都已被这只手挡住。
冷惊尘情急生智,大喝道:“你是浅月真人!”
宣机脑中嗡地一响,隐约觉得浅月这名字好熟悉,不知为何,心底却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之感。啪的一声,宣机的铁掌落下,案头那件以象牙罫线的紫檀棋盘发出嗡然哀鸣,震颤不已。
乘着师尊心神恍惚的一瞬,冷惊尘脚下神行术运使到十成,斜刺里腾身而起,如一道电芒般从对开的窗间穿出,甚至没有碰到那半启的窗牖。
“浅月是谁?我不是浅月,我不是浅月!”宣机恼恨起来,一转眼间见失了冷惊尘踪迹,大为懊恼,喝道,“喂……你去了哪里,回来!”身子一晃,循踪追出。
透过门板上那个巨洞,李隆基和江梅儿将书房外厅的这些变故看得清清楚楚。眼见强敌忽去,江梅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扭头,忽见李隆基还软在地上,不由惊道:“喂,你……你这次是装的,还是又病了?”
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已说不出话来,额头上凝出豆大的汗珠。适才一阵对峙,在冷惊尘强大罡气的压制下,他耗力巨多,此时双腿又不听使唤了。
江梅儿忙将他搀起来,向外便行。
“等等!”
行到外屋时,李隆基忽然喊住了她,黯然伸手,给仰面而毙的邓老夫子合上了双眼。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将半开的窗牖合上了。
她一愣,随即明白,这样外面的人再难从窗外看出屋内的情形,不由暗赞此人心思缜密。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适才邓日用要赶回书房与那金吾卫官员密议,命令家仆不得入内打扰,最贴身的大丫鬟进了醒酒汤后便无人再来,只是这里发生连番打斗,虽然短促,但还是有声响传出,终于引得些仆人赶来探问。
李隆基这时再难支撑,竟软倒在地。江梅儿又惊又急,咬了咬牙,猛然俯身将他负在了背上,转身便出屋疾奔。她自幼学舞,成年后又曾习武防身,腰腿有力,此时将李隆基这壮汉背起,竟不觉吃力。
刚转出书房,耳听得前方脚步声人语声越来越盛,江梅儿急得心如鹿撞,忽听得身后响起李隆基的声音:“关紧书房门,躲入假山后,静观其变。”
听得这道嘶哑却沉着的声音,江梅儿芳心一定,忙依言紧闭了房门,再背着李隆基闪到了假山后,果见先前那大丫鬟带着两个仆役匆匆赶到了书房前。邓老夫子的规矩挺大,那大丫鬟见门窗紧闭,不敢贸然入内,只在门外敲门轻唤。
“走!”李隆基低声再喝。
江梅儿忙循着假山奔出。过了跨院,便是热闹的前厅,江梅儿便搀着他一瘸一拐地溜进了艺人们所在的小偏院,遥遥地已望见屈班主正在指挥艺人们收拾行装,准备开拔。
看见了熟人,江梅儿的心底兀自乱糟糟的,忽听李隆基低声道:“莫要停,赶紧走!”
不知怎的,江梅儿往日里心高气傲,此刻李隆基声音虽轻,一入耳却让她觉得难以拒绝,竟搀着他拐入了一道角门。
便在此时,遥遥地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叫:“老大人……您这是……快,快来人呀……”
江梅儿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脚下加快,扶着李隆基从后院的角门踅了出去。
街上暮色沉沉,长安城己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