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潜龙变 第三章 公主府盛宴

太平公主在京师长安有三处府邸,分别位于兴道、兴宁、醴泉三坊,而在长安东南方升平坊地势较高的乐游原上,还有一处豪奢广袤的私家园林。这次举行家宴的地方选在了太平公主常住的兴道坊豪邸,离皇城仅隔着一条天街。

家宴安排在中午,这个时段姑侄二人可以尽情畅饮。天子不必担心喝过了头,如果喝尽兴的话,自可在公主府内小憩一番,然后在催更鼓前率众回宫。

今日朝会散得早,李隆基为了表示对姑母的尊重,离着午宴还有半个多时辰,便已驾临公主府了。让人吃惊的是,天子只带了一支二百人的千牛卫随驾扈从。

担当天子宿卫侍从的千牛卫都是高大英俊的长安高荫子弟,而且花钿绣服,配备精良。只可惜虽然盔明甲亮的千牛卫骑士们英气勃勃,但仪仗队伍太短,让天街两边观看天子亲军的长安市民们大呼不过瘾。

只有明白这场姑侄斗法底细的臣僚们暗自惊叹,这位青年天子果然气魄十足。

其实由王琚亲自运筹的皇帝护卫布置丝毫不马虎,率军主将是胆大心细的千牛卫将军陈玄礼,而更多的兵马则由万骑首脑左龙武将军王毛仲和另一位千牛卫将军李易德统率,布控在兴道坊四周。对天子施行“寸步不离”保护的重任自然落在了辟邪司肩头。袁昇紧跟在皇帝身后,陆冲则带着高剑风、吴六郎和一些精锐暗探散在了天子仪仗周遭。

虽有皇帝在场,但到底是以皇室家宴为名,所以宴请的朝臣并不多,而有幸赴宴的臣僚都有着极其重要的身份。太平公主这边是文武嫡系的五大重臣,李隆基这边则有王琚和老宰相魏知古等数位重臣。

大唐朝廷的传统是,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并不妨碍在筵席上觥筹交错,虽然推杯换盏之际仍不免相互冷嘲热讽。但大家都知道,这两次皇室家宴乃太上皇亲自授意,目的便是要调和天子与太平这对姑侄的关系,所以谁也不敢过于造次。无论是眼高于顶的萧至忠,还是辩才过人的王琚,都不得不将锋芒隐起。

更因到底是家宴,除了朝廷重臣,还有皇上与太平公主的家人。李隆基的大哥、当日的相王世子李成器现在已经官封宋王,带着二弟申王李成义,还有皇上的两个弟弟岐王李隆范和薛王李隆业,与太平公主这边薛崇简等三个表兄弟谈笑风生。

少时盛宴大开,歌舞缤纷,无论是宾主间、姑侄间、君臣间、兄弟间、臣僚间,都表现得愉快亲切。

特别是高坐首席案头的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热情地叙着家常。太平公主始终在高度夸赞这位皇帝侄儿,而且若有若无地将声音放大,让临案的客人们都能听到。

“……且不说如今,就说当年则天圣后的时候,有一次朝堂祭祀,那时候咱们的天子才七岁,便雄赳赳地带着车骑而来,正遇见金吾大将军武懿宗。这武懿宗仗着是我母后的亲侄子,望见三郎的仪仗齐整威严,眼红之下便无端训斥护卫。那时节我那母后宠信武家,我们姓李的事事忍气吞声。偏咱们的小天子不吃这一套,在车上指着武懿宗大喝:‘这是我李家的朝堂,关你何事?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逼迫我的车骑随从!’才七岁的孩子呀,就这么豪气十足地叉腰怒喝,硬生生将堂堂的金吾大将军给骂退了。”太平公主声情并茂地说着,又叉起腰,学着七岁孩童指点江山的模样,又拍手笑道,“你们说,天子岂不是自幼便有气吞山河的气势?事后我跟母后说起这事,则天圣后反而挺高兴,连夸赞:‘这孩子真有气魄,当做吾家的太平天子。’”

李隆基七岁时斥退武周朝气焰熏天的金吾大将军武懿宗之事,在坊间流传已久,但此时由太平公主这个真正的当事者说出来,便有极不寻常的效果。

“都是前朝往事了,那时候我李唐皇室艰难,全仗姑母在圣后祖母驾前全力维护。”李隆基说着,脸上涌满感激之色,“姑母当年的关爱大恩,我兄弟永记在心。”

其实他说的倒全是实情,在武则天当权的时候,李家皇子的命运朝不保夕,无论是现在的太上皇李旦还是先帝中宗李显,都被武则天压制得命悬一线。反倒是太平公主因为是个女儿身,独得母后欢喜,常为两个皇兄开脱说情,几次救其于危难。

听得皇帝如此一说,宋王李成器忙率其余三兄弟站起,陪同李隆基一起给姑母敬酒。

太平公主欣然饮了一大盏,才望着李隆基慈爱地笑起来:“姑母现在便不关爱你了吗?皇上终日为国事辛劳,今天姑母可要给你舒舒心。陛下请看,这就是平康坊‘江梅舞,倚虹曲’中的江梅儿。此女才情绝艳,自创了一曲《惊鸿舞》,舞态曼妙,如飞鸿戏波,似凤凰来仪……”

随着她双掌轻击,场中舞乐声一变,珠帘分合间十二名高挑婀娜的妙龄胡姬袅袅而来。众胡姬在大厅中央霍然分开,现出当中一位粉红纱衣的绝色佳丽。那女子青丝如瀑,眼波如水,眄睇流盼间让在场宾客都是心魂一醉。

她便是“梅虹双姝”中的江梅儿。

挺立在李隆基身后的陆冲却陡觉心底一阵刺痛,他立时想到了“梅虹双姝”中的倚虹。现在看来,倚虹是青瑛给自己安排的良人吧,青瑛啊青瑛,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安排好一切?

鼓乐声急促起来,那美女江梅儿随乐起舞,跳的正是她独创的《惊鸿舞》。

其舞姿模仿惊鸿穿梭翱翔,但见她如回风舞雪般翩跹起舞,迷人的曲线、柔韧的腰肢、修长的玉腿在疾舞中若隐若现。当真是“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她的每一圈旋转,每一个腾跃,都带着极致的妖娆。配上外圈十二名袅袅舞动的胡姬,呈现出一种绚丽而张扬的美感。

厅上所有臣僚、贵胄的目光都被江梅儿吸引了过去,一道道灼热的目光紧紧追逐着那道明丽的倩影。厅中喝彩之声不绝。只有李隆基的脸上挂着淡漠的笑容,只向激舞的美女瞟了几眼,心内却想,不是说姑母已选定了青瑛,为何却换成了江梅儿?

太平公主很快捕捉到了青年天子的心不在焉。看来确实如此,他以前便是个花丛中打滚的荒唐王爷,任你如何绝色娉婷,也难以打动他。好在她还有另一手准备。

少时鼓乐渐息,江梅儿在一个难度极高的激转中停下,赢得了满堂喝彩。胡姬们如蝴蝶穿花般退下了,江梅儿则机灵地偷觑了眼居中正坐的天子,见他并没有太过注目自己,心有不甘,却也只得翩翩退下了。

“先前这支《惊鸿舞》只是一道开胃小菜,正经的佳肴,在这里。”太平公主笑着挥了挥手。

果然乐声变得愈发激昂,两排宫装妙龄女郎翩然而入。一众美女到了场心倏地分开,让出当中一位明艳绝伦的女郎。

她的容颜娇艳欲滴,眸光似笑似嗔。最奇的是她手中居然捧着一对银灿灿的短剑,如凌波微步般来到大厅中央,先向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款款施礼。

“这……这是……玉鬟儿?”李隆基盯着亭亭玉立的青瑛,喃喃低呼。

虽然这一切都是他心腹的筹算安排,而他早已得了详细的密报,这时候忽然看见神形酷似玉鬟儿的青瑛,还是止不住心神一阵恍惚。虽然那不是真正的玉鬟儿,但那真的仿佛就是她,是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难以触碰的一道影子。

太平公主望着如痴如醉的李隆基,嘴角牵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

曲声骤急,青瑛将双剑一分,衣袂飘飘,已翩然挥剑而舞。她的舞姿忽而矫健忽而婀娜,剑势也兼具刚健与婉转之风。曲乐声越来越急促,青瑛的剑舞也愈发迅疾起来。到得后来,众人只见一团团银光将她整个人都环绕起来,而随着疾舞,她那身特制的水泻长裙也如盛放的红莲般怒张起来,看上去就仿佛无数道白虹在绕着一束窈窕的红霞飞旋。

堂内的皇室宗亲、朝廷重臣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不禁纷纷喝彩。

“姑母都替陛下查清楚了,这女娃儿叫柳青青,自幼入教坊学艺,还是个清白处子身。皇上终日操劳政务,也该张弛有度,赏心乐事还是要有的。若是看上了,便可收在宫内,让她贴身伺候。”

李隆基这才半真半假地从恍惚中惊醒,受宠若惊地推辞着。

只不过此次皇室家宴的目的便是调和姑侄的关系,现在姑母公主主动献美示好,李隆基当然不能固辞,象征性地推辞两个回合之后,便满面欣喜地“笑纳”了姑母好意。

那边剑舞的曲声渐息,青瑛翩然定住身形,盈盈秋波扫过李隆基,扫过太平公主和袁昇等一众重臣,在李隆基身后一道寂寞的身影上定了定。

那人是陆冲。他今日不得不来,这剑舞也不得不看,虽然满腹郁闷,但案头的酒却不能喝上一滴。他也正愣愣地盯着她。跟她那道翩若惊鸿的目光一对,陆冲陡觉全身巨震,双唇翕张,几乎喊出声来。

她意识到了他的失态,奋力别过目光,款款行礼,袅袅婷婷地退去。

接下来东西教坊的妙龄舞伎、西市甄选的各路幻戏高手接连登场,但这些都只是酒宴高潮退去后的余韵。李隆基喝得心不在焉,不时望着青瑛退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太平公主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地着力劝酒。

终于,见李隆基已经醺醺然了,太平公主才低声道:“陛下,你有些酒力上头了,让崇简陪你去后堂歇歇腿,青青等着你呢。”

于是这对姑侄相互交流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李隆基便晃悠悠地站起了身。身后的袁昇和陆冲一起伸手扶他。太平的二公子薛崇简大步跨过来,也一把扶住了他,笑吟吟地搀着这位皇帝表哥转向后厅。

堂上歌舞伎乐依旧热闹,李隆基身为天子,哪怕是出去方便一下,也要有一堆人跟随扈从。好在这些人都被太平公主巧妙地挡了驾。

李隆基看到是薛崇简搀扶着自己,暗叹姑母当真是心细如发,在整座公主府内,他唯一信赖的人就是这位憨厚的表弟。薛崇简因为多次劝解母亲而遭责罚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母亲大人让我送陛下去牡丹阁,柳青青正在那儿候驾呢。”薛崇简搀着李隆基,低声问,“万岁酒量如海,适才应该没喝多吧?”

“无妨!”李隆基轻拍了拍表弟的手,“牡丹阁那边,一切正常吧?”

“臣都已探过了,一切都很正常。”

二人对望一眼,薛崇简的目光坚定而执着。这让李隆基很放心。

说话间薛崇简扬手指了指,前方一座精致的建筑赫然在望。

太平公主凡事务求奢华,整座公主府建得奢华宽广,各种建筑都有其独特的风格。比如待客的云逍阁金碧辉煌;议事的如意堂则肃穆恢宏,其中又有多处暖阁,可以保证议事的隐秘性。而这座牡丹阁则半临着池塘而建,精巧别致,如美人临波照影,尽显妩媚之气。

袁昇早已带着人赶过去,将牡丹阁周遭的地形尽数看了,此刻除了老远恭候跪迎的几名侍女,阁内外再无旁人。

陆冲大步流星地进入最后的那间寝阁,阁内幽香馥郁。青瑛此时已换了一身鹅黄色纱衣宫装,对镜静静端坐着。

陆冲强抑住心底的万千波澜,低声道:“撑过这两次皇室家宴,便随我走!”

青瑛静静地望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叹道:“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我会告诉你一切!”

他的心再次猛烈抽动,看来是这样的,她的心底还有很多话现在还不能说。熬过这段日子,那自然是指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扳倒太平公主。那她要告诉自己的秘密是什么呢?这个柔弱窈窕的身子还在独扛着多大的压力?

陆冲眼前闪过两人一次次同甘共苦的情景,想起那次在傀儡蛊案中,她全力冲来要救自己的画面。那深邃得不见底的夜,她那在月光下疾飞的长发,那万千发丝仿佛化成了万千道利剑,深深刺入他的心底。

陆冲再次觉出一种无力的感觉,只能默然转身出屋。他心里空荡荡的,默默地走到池塘边,静静地坐下来,低头望着水里面那个同样满腮胡子一脸抑郁的自己发呆。

袁昇紧跟着李隆基走到香气缥缈的寝阁外,忽觉有些尴尬。

按理说辟邪司应该对天子寸步不离,但此时李隆基要“临幸”太平公主敬献的美女,他们自然不能跟进最后的那间寝阁去。所以他只得向李隆基笑了笑,在寝阁外停步。好在适才已经探查清楚,屋里的人就是辟邪司的要员青瑛。

李隆基最后向薛崇简甩出一道青年贵胄间心照不宣的笑答,便兴冲冲地进了阁内。薛崇简自然也不会进去,恭送他到了门口,便向袁昇一笑,自顾自地背着手向池塘边溜达过去。

“奴婢柳青青叩见万岁……”

阁内传来青瑛微微颤抖的声音,恰好让阁内外的人都能听到。连她那激动的语调,都能让外人捕捉到。

“免礼!”声音带着几分轻佻,李隆基很随意地关上了阁门。

阁门关闭的刹那,青瑛有些尴尬,但是她随即便镇定下来,低声禀报:“这里非常安静,臣已经探查过了,没有人埋伏,也没有人偷听,请万岁不必忧心。”

“你辛苦了!”

李隆基望着眼前的青瑛,目光有些复杂,毕竟这位往日的女下属居然易容成了他当年的意中人模样。略略平复了下心神,他又苦笑道:“今晚我要表现得对你极感兴趣,但……从这间寝阁走出去之后,我还要扮成不得耽于女色的青年明君,以此为借口,不会将你立刻带走。如此,你还能继续潜在这里。”

“臣明白!”青瑛犹豫了下,沉吟道,“我只是有些疑惑,太平如此煞费苦心,到底是要做什么?我甚至觉得,这一次家宴她只是全力示好,莫非……她想掩盖什么?”

李隆基双眉骤紧。阁外的丝竹声、歌唱声和笑闹声隐隐传来,李隆基却陷入沉默。

很显然,此时犹如两军对垒,一方大张旗鼓、虚张声势,那么肯定别有所图。

“那首清心曲,查到是谁在吹奏了吗?”李隆基又想起了那个老问题。

青瑛摇了摇头:“此曲调我只听过一次,此后再没听到过。”

“你确认是清心曲?”

“决计错不了。”青瑛因为这首曲子曾和陆冲拌过一次嘴,自然深印心头。

恰好李隆基还不能马上离开,因为要在此缠绵,总要费些时候。二人便乘机推敲了一番,却仍是毫无结果。

年轻的天子彻底沉默下来,站在窗前,透过厚厚的窗纱缝隙向外远眺着。青瑛望见他满面沉郁,便也不再说话。

这确实是个尴尬的时刻。

先前两人推敲与太平暗战的种种拆解招数,还能侃侃而谈,这时候沉默下来,反而有些局促。

这时候袁昇正在阁外徘徊着,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四周。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座牡丹阁有些怪异,特别是阁门外那一道精巧的回廊附近,总有一抹奇异的气息若隐若现。

只不过急切间他难以查出什么,只得密令高剑风和吴六郎分别肃立在回廊两边,隔绝所有的仆役等其他闲人出入。

“如果黛绮在便好了,她的心思细密,而且灵力远超旁人,一定能及时窥出些玄奥。”

他惆怅地想着,不由望向远处池塘边静坐的陆冲和肃立的薛崇简。薛崇简是一个很单纯的人,绝对无法看透他母亲深不可测的心思,所以即便他认为这座牡丹阁没问题,也未必真就太平无事。而陆冲显然有些魂不守舍,今日只怕指望不上他了。

便在此时,一个公主府管事急匆匆地赶到袁昇身边,涎着脸笑道:“袁将军,公主殿下有请,说是有私事相商。”

袁昇不由紧皱眉头。因为风传的武妙妙之事,他很怕单独面对太平公主,特别是这时候天子还孤身在阁内,他实不宜离开。

“将军请看,公主殿下已过来了。”管事向不远处一座高亭指了指。

果然,太平公主端坐在那形若飞燕的精巧八角亭内,正向袁昇招着手。那亭子与牡丹阁遥遥相对,距离天子所在也不远。袁昇不由暗叹太平公主当真善解人意,自己是不得不过去了。

“袁将军,陪着万岁来我这府上做客,怎么如临大敌呀?”

八角亭内,太平公主望着肃然给自己见礼的袁昇,先开了个玩笑,随即挥手命左右亲信都远远出亭伺候着。

“公主殿下说笑了,公主府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末将身系天子安危,自当循例尽职罢了。”袁昇回答得不卑不亢。

太平公主没有言语,只静静地望着他,目光复杂。

便这么稍一凝定的当口,一缕袅袅的琴声悠然而至。袁昇听那曲子正是一首《高山流水》,只是琴声奔放中略带些急促,显见弹奏者虽弹得很娴熟,却少了一种琴者的从容冲和之气。

他不由抬头望去,却见这亭子西侧是一座玲珑的假山,便在叠石参差、涌绿耸翠的山顶,另有一座小巧竹亭,亭间一个妙龄少女正自端坐弹琴。少女衣饰华贵艳丽,依稀可见面如满月,双眉飞扬,秀气的脸上难掩一股倨傲之气。

“那是小女妙妙。”太平公主轻笑道,“久闻袁将军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妙妙则雅好琴道,很想请将军指点一二。”

袁昇在心底长长吁了口气。果然如传言所说,联姻之策真是太平公主提出来的,这位大唐第一公主甚至不惜抛下面子,给自己和她女儿制造一个机会。

他定了定念头,才缓缓道:“多蒙公主殿下厚爱,县主琴道非凡,可惜末将只好书画,于琴乐之道还不得其门而入,哪敢指点县主的琴道。”

太平公主的目光骤然冷冽下来,却淡淡笑道:“当年你迷恋安乐,但那个残花败柳,又怎么跟我家妙妙相比?哼,除了那脸狐媚相,安乐有的,妙妙都会有。袁将军当真不肯屈尊指点一二?”

袁昇的心猛地一紧,实在想不到太平公主会这样直白,甚至有些图穷匕见的意思。安乐有的,妙妙都会有——可安乐是当年大唐的第一公主啊,而武妙妙不过是个县主,除非她的母亲成为……女皇!

琴声还在淙淙地鸣响着,只是听在袁昇耳中,更多了几分急迫。他终于摇了摇头,又长长一揖,说了声:“末将不通乐道,岂敢班门弄斧。”

遥遥地,他忽然听得牡丹阁内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人将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万岁已经出了屋吗?

“万岁那边还需回护,末将职责所在,不敢轻忽,告辞。”他的心神有些紊乱,不待太平公主应声,已转身出了八角亭。

脚边水光潋滟,头上绿影扶疏,耳畔还飘着那缕细密的琴声,袁昇却一步不停,大踏步赶向回廊。

身后,他觉得有一双刀一般的眼睛在死死地剜着自己的背影。

那是太平公主的眼睛。

“时候差不多了,朕要回去了。”

暖阁内,李隆基叹了口气道:“青瑛,你为了李唐大业甘冒奇险,我自会记得。待平定了此乱,朕亲自给你和陆冲赐婚!”

“臣叩谢皇恩!”青瑛盈盈拜倒,仰起头来忽道,“万岁干脆再大发慈悲,给袁昇和黛绮也赐婚了吧。”

李隆基愣了下,一颗心陡然一沉,太上皇还要给袁昇赐婚呢,这桩婚事如何收回呢?

他的心微微紧了紧。陆冲与袁昇,这两名亲近下属为自己承担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压力,无论是对青瑛还是对黛绮,都极不公平。但此时此刻,自己这名义上的大唐天子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朕会记挂此事的!”他含糊地笑了笑,又定定地望着她,“青瑛,要保护好自己。这里,到底是龙潭虎穴!”

青瑛肃然躬身道:“臣明白。”

“王琚似乎给了你一些糖果,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用。”

青瑛眼芒一闪,只点了点头。

王琚给她的东西当然不是糖果,而是沾唇则亡的剧毒药丸。她很清楚自己插入太平公主府内卧底的底线——如果身份暴露,一定不能牵连出万岁来。

放心吧陛下,到了紧要时分,我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女郎笑了,先是在心底无声地苦笑,随后她忽然仰起头,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渐大,仿佛摇曳的银铃声,带着几分激动,带着几分满足。

李隆基愣了下,才明白她是在笑给屋外的人听。虽然这里是天子的幽会之所,照理说周围决计没有人敢来偷听,但长久地毫无动静也不合常理。

只不过青瑛的笑声有些大,他听得有些刺耳。

“我该走了!”李隆基略一犹豫,忽然摘下自己指上的碧玉指环递了过来,“我宠幸你之后,要给你个信物。这是我的贴身指环,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戴上它,自能取信于太平。”

“多谢陛下。”青瑛小心翼翼地接过指环,犹豫了一下,还是戴在了手上。

在阁外那道精巧回廊上徘徊的高剑风听得笑声,不由皱了皱眉,亏得陆冲没有在这附近。他转头望向不远处池塘边的陆冲和薛崇简。薛崇简负手而立,背影如一根挺拔的长枪,陆冲则默默地坐着,背影宽阔如山。

瞥见那如山般一动不动的背影,那道笑声便更显得刺耳。小十九知道青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心内仍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转身向回廊外挪开了几步。

“剑风,袁昇呢?”

高剑风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转过头便瞧见年轻的天子已走出了阁门,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他忙转回身疾步跟了过去,李隆基却又大踏步转出了回廊。

阁内,青瑛也从袖中取出一支金灿灿的凤钗,低声道:“此物是太平公主准备的,也作为我敬献给陛下的定情之物。只不过我总觉得此物有些古怪,陛下请仔细斟酌一下。”

自来男女缠绵后,双方互赠定情之物,这是很正常的举动。太平公主当然想到了此点。但李隆基一看那凤钗,神色顿时一黯。

那是一支纯金打造的精美凤钗,凤凰的身上还镶嵌着各色名贵宝石,凤凰的双眸则是罕见的红宝石,瞧上去光华缭绕。只是凤凰却衔着一对小小的玉环。那是一对名贵于阗白玉雕成的玉环,只有指头大小,被金凤衔在口中,玉色璀璨夺目。

玉环,玉环儿,玉鬟儿!

这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是太平公主再次用玉鬟儿的谐音来提醒李隆基。

李隆基却眯起了眼,脸上闪过忧郁、感伤和痛楚神色,终于缓缓摇了摇头道:“难得姑母如此用心良苦,只不过……此物瞧来太过睹物伤怀。朕不取了,如果她问起,就说你心绪激动之下,忘了给朕。”

他慢慢地转过身,缓步踱出阁外。青瑛要起身相送。李隆基却挥了挥手,低声道:“你此时还是在榻上躺会儿为好。”

青瑛眸中闪过一抹羞涩。这时候她要表现得刚刚承欢而无法相送,便只得躬身道:“陛下慢行。”

阁门关闭的一瞬,李隆基的心思仍有些恍惚,可能是因为那支玉环凤钗让他太过感伤了。

他走进回廊,廊内很安静,袁昇和高剑风等人竟都不在那里。阁门外只有一名黄衣小鬟,见了李隆基出来,忙躬身施礼。

李隆基正觉气闷,没有搭理那小鬟,信步前行。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出不对头,这回廊竟似漫长无比,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察觉有异,刚要止步,陡觉一股怪异的力量漫卷而来,霎时天旋地转,跟着脚下一空,猛然向下陷落。

“陛下怎么走得这样疾?”袁昇遥遥地看见了李隆基,忙加快脚步,疾步赶过去。

他忽然发觉这道回廊有些别致,先前曾往来探查过多次都没觉出有何异常,此时却陡觉有些异样的气息在涌动。他来不及细查这些气息有何古怪,因为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李隆基不见了。

“陛下!”袁昇大喊,却没有听得回音,忙喊过高剑风,“看到陛下了吗?”

小十九和闻声赶来的吴六郎都是一脸焦急,纷纷道:“适才还见到了,只一晃,怎么不见了呢?”

“你们在那儿做什么?”李隆基忽自回廊的另一头转出,远远地向他们低喝。

“谢天谢地!”袁、高等三人都在心底欢呼一声,忙赶过去围在他的身边。

“陛下,这回廊有些古怪,”袁昇仍觉心有余悸,“似乎这里有一处没有启动的法阵,只是适才微臣失察了,好在万岁洪福齐天,没有大碍。”

“这么紧张做什么?”李隆基淡然一笑,拍了拍回廊的栏杆,“姑母久有异志,府内自然禁制重重。这里是一处秘阁,回廊处设置一处法阵也是寻常。你们肃立四周,府内外都是我们的精兵强将,他们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至尊天子这么一说,袁昇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哎哟,朕还有一件东西要给青瑛。”李隆基又想起了什么,沉声道,“你们在门外守候,不得擅离。”转身急匆匆地又推开了暖阁的门。

“万岁……”屋内的青瑛看见李隆基去而复返,有些疑惑。

李隆基盯着她手上的碧玉指环,摇了摇头道:“朕有些莽撞了,虽然要给你个信物,但这指环对朕至关重要,反会让姑母心中生疑。给你这个……”

他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

那是一块于阗美玉的玉佩,上面雕着一对造型古朴的云龙飞凤,玉色柔和,雕工细腻。虽然一望便知是皇家的精妙之物,但与那绿如深潭的碧玉戒指相比,确实品相平凡得多了。

青瑛觉得李隆基说得在理,郑重接过玉佩,再摘下指环捧了过去。

李隆基忙戴在了指上,又瞥了眼案头那件凤钗,沉吟道:“这个……”

“适才陛下不是说不愿拿吗?”

“还是拿吧,免得朕那好姑母事后找你麻烦。”他叹口气,将那件玉环凤钗揣入了怀中,又看看日色,沉声道,“你要小心在意。”

恭送李隆基出屋,青瑛却有些呆愣,默然望着手中那块玉佩,若有所思。她隐约觉得似乎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又想不起来有何异常。

愣了片晌,忙赶到窗棂前,掀开厚重的窗纱一角向外张望,却见李隆基正在袁昇等人的簇拥下笑吟吟地走远,青瑛才舒了口气。

虽然心中仍旧疑云起伏,但她此时身份特殊,无法出去一探究竟,只得黯然仰在了榻上,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