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先天二年夏日的长安,有两件轰动的喜事,且都和辟邪司有关。
一件是袁昇即将被太上皇赐婚,据说所赐婚的佳人竟是太平公主之女永和县主武妙妙。当年太平公主初婚下嫁给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生有薛崇简等二子二女;薛绍死后,太平再嫁给定王武攸暨,再生二子二女,武妙妙便是其小女儿。
身为天子红人的袁昇,即将成为太平公主的佳婿,这件事立即引起了朝野各方的高度关注,迅速成为长安坊间的谈资。
只是这件才子佳人的喜事,到底还在风传阶段,相较之下,另一件事则更加轰动——辟邪司的二把手陆冲陆大剑客马上就要成婚了。
在南衙诸军、北门四军,特别是辟邪司和金吾卫混过的人,都知道陆大剑客和青瑛之间的趣事。两人情投意合而又争吵不断,是一对十足的欢喜冤家,但相恋相争了数年,现在陆冲终于要大婚了,要娶的人却不是青瑛。
因为青瑛已经失踪一年多了。
当年,李隆基和其姑母太平公主联手发动了“唐隆政变”,诛杀韦太后、安乐公主、宰相宗楚客、宰相韦温等人,一举剿灭韦家党,随后拥立相王李旦登基,李隆基成了皇太子。
但就在这场李家党大获全胜的政变之后,本该属于胜利者一方的辟邪司要员青瑛却在一年后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一晃又是一年过去,在此期间,看似已步入正轨的大唐朝局却依旧潜流激涌。
虽然韦后党被扫荡一空,但于李唐皇脉有再造之功的太平公主则更加强势。再加上李旦登上皇位后,对这位皇妹极其信赖,太平公主的权势空前强大,现今的宰相居然有五位出自其门下。
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最烦的人便是太子李隆基。她需要一位庸碌软弱的人继承皇位,这样才不会威胁到其权势,偏偏李隆基这个侄儿的心机深不可测,强大到让她夜不能寐。
于是强势姑母公主与太子侄儿之间开始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太平公主连着将宰相姚崇、吏部尚书宋璟等李隆基的亲信贬出京城,甚至用天象预警等说法来蛊惑皇兄李旦换掉太子。但最终的结果却出人意料,早已厌倦了权势争斗的皇帝李旦忽然提前将皇位禅让给了太子李隆基。
大唐的年号改元为“先天”。
初登皇位的李隆基对太平姑母依旧一味忍让。这不仅因为当朝七位宰相只有魏知古等三人站在了保皇党一方,更因为重大朝政和三品以上高官的除授仍要由太上皇决断。李隆基其实只当了小半个皇帝。于是大唐政局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激涌。
身为剿灭韦家党的大功之臣,袁昇和陆冲虽在明面上没有讨得什么太多的封赏,但辟邪司的实权却是大增。这个神秘的衙司几乎成为与大理寺并驾齐驱的强势机构。辟邪司与大理寺一样,可以调阅案牍,校验案件,同时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暗探系统。
而更胜大理寺的一点是,辟邪司的直接领导者仍是李隆基,而现在的李三郎已经贵为天子。也就是说,辟邪司已成为直接由天子掌控的秘密机构。
据说也正因为辟邪司如此深受皇帝李隆基器重,才让太上皇动了心思。当天子与太平公主明争暗斗如火如荼之际,最难受的其实是高高在上的太上皇李旦,一方是自己最器重最喜爱的儿子,一方是自己最依赖最信任的妹子,夹在其中的李旦谁也不愿意得罪,一直想努力调和双方的关系。
不知哪位高人给太上皇出了个主意。太平公主有一位小女儿永和县主武妙妙年方二八,姿容绝色,尚未婚配,而袁昇不但是天子嫡系,又与李隆基私交甚笃,而且这位辟邪司首领这些年一直潜心修道,也未婚娶。如果让这两人联姻了,对缓和双方的矛盾大有裨益,而且以袁昇的智慧,或许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居中调停人。
据说太上皇听得这个主意后,大为欣然,甚至已私下跟李隆基以及太平公主都商量好了,这几日便会择机赐婚。
太上皇赐婚、成为当朝第一公主的乘龙快婿,这在旁人是梦寐以求的美事,袁昇却觉得无比反感,甚至憋闷、苦楚。
当年历尽艰险,终于掀翻了韦后一党,其中辟邪司群英出力甚大,黛绮更是功不可没,但袁昇的老爷子袁怀玉依旧对她不大中意。这个儒家出身的老爷子有着远超于寻常大唐官民的执拗和死板,堂堂书香门第,赫赫天子重臣,怎么就要去娶个胡姬?
身为孝子的袁昇始终无法说服袁老爷子,特别是在掀翻韦后逆党的最后决战中,袁老爷子无辜入狱,受了极大苦楚,此后一直重病缠绵难愈。袁昇对老爹的入狱受苦乃至患病不愈深怀愧疚,他不敢违逆病体支离的老父,也不愿负了深情似火的黛绮,便一直耗着不娶,终身大事也就这么耽搁了两年多。
黛绮自然理解袁昇的苦处。跟寻常中原女子早早寻个人家托付终身的观念不同,波斯女郎觉得能嫁给意中人那是最好,如果不能,便这么长相厮守似乎也不错。虽然这“不错”,颇多自我安慰,虽然有时候,她也会悒悒不乐。
直到近日,忽然听闻京师风传的太上皇要给袁昇赐婚的消息,黛绮整个人便似丢了个魂。她终于发现,自己才是最痴的那个,也是最苦的那个。自己仿佛一直在水边欢喜地望着水中的月亮,但当下手去捞时,那月亮便破碎了,而自己也只能无奈地看着那片美丽的月从手心碎裂、流走……
袁昇同样很无奈,只得倾力去劝解黛绮,但往日里那些百试不爽的招数都失效了,每次两人都不欢而散。
相较袁昇和黛绮的惊慌失措,陆冲却已经快要疯掉了。
青瑛失踪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和袁昇发动了所有辟邪司乃至金吾卫的暗探力量穷搜遍寻了许久,也依旧得不到她的丝毫讯息。
“我觉得她没有死,甚至没有离开长安,只是因为太平那婆娘,她潜起来了……我一定会找到她,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
开始时,陆冲时常这样神经质地唠叨着。这种唠叨经常会在醉酒后变本加厉,他会瞪起泛起血丝的牛眼问同案的酒友:“我一定会找到她的,因为我能感觉到,她没有走远,她就在我身边,这一两日还来看过我,对不对?”
这时候,如果对面是袁昇、高剑风,便只能被动点头,一边暗自叹息。
没有人敢触这位醉酒的陆大剑客的霉头。只有黛绮,遇到这种情形,会眼眶发红地摇头,说一声:“醒醒吧老陆,别这么痴了。”
后来,心思活络的吴六郎实在不愿看着陆冲变成一个疯癫癫的“情痴”,便带着陆冲去了几次平康坊。作为辟邪司阅历最丰富的人物,吴六郎对长安的风花雪月也是无所不晓。他觉得心病还须心病医,对陆冲这种痛失爱侣所致的苦痛,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找到新的爱侣。
没想到这一招果然奏效,吴六郎将陆冲引入了几家高档歌楼后,陆大剑客仿佛忽然间开了窍。他在平康坊无意间遇到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歌馆,听那歌馆中叫倚虹的女孩唱了一曲后,便疯狂地迷恋上了她。只要朝中无事,便总赶来密会倚虹。
情痴陆冲居然改了性,喜欢上了一个绝色歌女,这风声很快便传了出去,又成为长安城的一时风谈。据说倚虹的缠头由此涨了不少。
谁也没想到,陆大剑客这一次居然是认真的。便在两月前,他忽然提出要给倚虹赎身,正式迎娶。
一直管着倚虹的那个孙嬷嬷立即坐地起价,板着脸训诫陆冲:“倚虹可卖不得。可能你陆大将军不大懂行,倚虹不是寻常歌姬,她素来卖艺不卖身,往日里的身份其实是百戏班子盈霞社的两大头牌之一,江梅儿的舞,倚虹的曲儿,这‘梅虹双姝’在整个平康坊都赫赫有名。”
“江梅舞,倚虹曲,怎么这江梅儿我从来没见过?”陆冲话一出口,才发现孙嬷嬷的老脸愈发冰冷。而在他的印象中,这婆子对自己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孙嬷嬷哼道:“一个倚虹已经让你霸占了这许久,要是江梅儿再让你见了,再给黏住了,人家盈霞社还怎么混?”
“少废话,开个价吧。”陆冲干脆板起脸,大咧咧地挥手,“注意,你只有一次机会,开价不能太高。当然,你也可以不开价,但老子在三日内就会封了你这间歌馆,还有那个什么盈霞社……”
孙嬷嬷几乎要气疯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陆冲是官,而且他这种官不归六部管辖,听说辟邪司直属天子管理。任你平康坊一家秦楼楚馆的力量再大,还能将这点事捅到天子那儿去?
好在陆冲最终也没有为难孙嬷嬷,照当时的实价给倚虹赎了身,随后便大张旗鼓地运作了迎娶事宜。
大唐先天二年六月二十八日,吉日。
辟邪司副指挥使陆冲要正式“迎娶”倚虹了。
“再说一遍,这不是迎娶!”暂且将一众醉酒起哄的军方兄弟们扔在大厅,一身大红吉服的陆冲将袁昇请入暖阁内,很严肃地说,“袁老大你还不知道吗,我的正妻之位是要给青瑛留着的,倚虹只是侧室。嗯,按咱们大唐的律疏,倚虹这乐籍身份还没有改,她现在甚至还不能做姬妾。不过,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你想用这招逼得青瑛现身?”袁昇的神色也很严肃,“但你觉得,这对倚虹公平吗?”
陆冲哼了一声,竟有些发呆。
袁昇不由想起前几日陆冲带着自己初见倚虹的情形,那明艳女郎凝望陆冲的眼神是那样执着。他不由叹了口气道:“我看得出来,倚虹其实对你很痴情。至少,你给她赎身的钱,许多还是人家拿出自己的缠头给你凑的吧?”
“她是凑了一点……”陆冲忽然非常郁闷,只觉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细丝正向自己缠绕过来,一时是倚虹的眼波,一时是青瑛的眸光,怎么事先没想到,自己要解决一个旧烦恼,却陷入了一个新烦恼的深坑中。
他只得拼力挥了挥手,道:“袁老大你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吴老六带着兄弟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这宅子周遭都是咱们的暗探……只要有闲杂人等一现身,哼哼!”
“如果她没来呢?或者,她根本就不在长安?”
袁昇的一句话让陆冲定在了那里。他拍了拍新郎官的肩头:“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怜取眼前人吧。”
陆冲的心神有些恍惚。他一把抓起案头的酒壶,胡乱灌了几口,赌气般叹道:“我管不了那么多,青瑛,你这臭婆娘,老子一定要找到你,一定!一定!谁?”
阁门有些尴尬地打开,现出孙婆子那张冷冰冰的老脸。
“我说陆爷,倚虹虽然不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妻,可我家闺女终究是将终身托付给你的。瞧你们前厅那些官爷一直在那儿笑闹不休,你行了纳礼,也要请新妇出来给亲朋们敬几杯酒吧,省得那些官爷起哄。”大喜之日,孙嬷嬷照旧不给陆冲什么好脸色。
“好,好,那帮家伙……我带着倚虹去给他们敬酒。”陆冲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唐代的婚俗是天大亮时进行婚娶仪式,这种非正妻的纳娶就随意些,但陆冲三教九流的朋友们太多了,喜宴从晌午时分就喝上了,此时已经日色西斜,还在哄闹不休。听得孙嬷嬷的话,陆冲只得带着新妇去给朋友们敬酒。
这时吴六郎急匆匆走进屋来,低声道:“袁老大,王琚来了,带着几个人贼眉鼠眼地坐在前厅喝酒。”
“王琚,这家伙来干什么?”陆冲登时站定了身子,只向孙婆子挥手,“你先去照顾小虹。”
袁昇的脸色阴沉下来。这王琚是天子李隆基的智囊,此人精于术数玄学,且射术惊人,实在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在李隆基为太子时投靠过来,为李隆基所赏识,如今官拜中书侍郎。在另一个天子智囊刘幽求因故被远贬后,王琚更被李隆基倚重,甚至有“内宰相”之称。
王琚本与袁昇、陆冲一样,都是李隆基对抗太平公主的左膀右臂,双方的关系也颇融洽。但两三月前,袁昇忽然发现,这位王侍郎竟也发动了一批人手,在秘密寻找青瑛。
陆冲闻讯后大感奇怪,老子的女人,怎的你还来偷偷搜寻?为此还曾去找王琚细问端详。但王琚这个人行事素来高深莫测,跟陆冲虚与委蛇,全没吐露实言,让陆冲大为郁怒。双方明面上虽未撕破脸,暗地里却已心存芥蒂。没想到陆大剑客大喜之日,王琚不请自来,更带了一批暗探来此布防。
吴六郎见陆冲怒冲冲便往外走,忙劝道:“老陆,人家是带了贺礼来的,终究是客,咱们小心应对便是,不可莽撞。”
袁昇点点头,对吴六郎道:“你去跟王琚打个招呼,不要失了礼数,也不可缠逼太紧,要让王琚他们放手去干,暗中观察,且看他们要做什么。”
陆冲见吴六郎疾步而出,才郁郁叹了口气:“王琚跟咱们好歹都是天子一脉,怎的咬住了老子不撒嘴?嘿,当真想不到,时局竟乱成这个狗样。还是范平那‘高丽僧’想得开,早早地跑到扬州躲清闲。”
听到范平的名字,袁昇不由哑然失笑:“是呀,前两日刚刚跟他喝的饯行酒,这时候他应该已在路上了。”
范平绝对是个谁也看不透的人物,心机深沉到让袁昇都觉得可怕,但偏偏这家伙表面上却总是一副老实随和的模样。
在击杀韦后党的唐隆政变中,深藏不露的范平于最后时刻反戈一击,斩杀宗楚客的悍将薛青山,可谓居功至伟。此后他竟重回官场,进了礼部,更得慧范和太平公主相助,一路混得风生水起。这人一脸随和,善于攀附,对各路人马都不得罪,甚至和当时做太子的李隆基混得也不错,曾陪着李隆基打过几场马球。
可就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家伙,忽然间谋求外放为官,经太平公主亲自运作,择了扬州这样的富庶之地为官。范平的饯行宴搞得挺隆重。这位右御史台“高丽僧”出身的家伙请了许多人,而袁昇、陆冲这样的“患难之交”当然被硬拉了过去。范平酒喝得不少,还怅然诵了两句王勃的诗“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弄得挺感伤。
这时候袁昇回想起来,范平所为,也许又是一次逃离旋涡的妙招。这家伙,每次都让人意想不到。
陆冲又愤愤道:“杀了韦后那贼婆娘,先拥得太上皇登基,再换得万岁登基,可结果如何呢?太上皇处处护着他那混账妹子太平公主,三郎的亲信姚元之被贬为申州刺史,宋璟被贬为楚州刺史,刘幽求更是险些丢了老命,这会儿已被发配岭南了吧。现在,王琚这厮都阴阳怪气地缠上身来,当真恼人!”
袁昇心内也是一沉。陆冲所说的几个人,都与他交情不错。特别是刘幽求,作为当日李隆基剿杀韦后党的元勋心腹和主要智囊,也算与袁昇、陆冲等人患难与共,在李旦登基后拜相,为徐国公,赐铁卷。在李隆基登基后,眼见太平公主权倾朝野,刘幽求便曾想施奇计袭杀太平公主,却因事机不严而走漏风声,被太上皇李旦下了大狱。虽经李隆基苦苦求情而保住性命,却被远贬岭南。
“连慧范那老胡僧都封了三品,这都什么世道!”
听得陆冲这句话,袁昇只有苦笑。经得太平公主的举奏,胡僧慧范现在已被钦封为圣善寺主,加三品,同时封公。
“还有你,袁老大,”陆冲今日喝多了酒,变得牢骚满腹,定定地望着他,“你和黛绮更是一对苦命鸳鸯,比老子和青瑛还要苦命的苦命鸳鸯!太上皇那边,可改了主意了吗?”
袁昇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默然摇了摇头,沉默了良久,才闷闷地说:“万岁曾私下求过太上皇,反遭太上皇一顿呵斥。据说,联姻这件事,竟是太平公主最先跟太上皇提出来的……”
陆冲骤然愣住。想不到竟是太平公主最先起了拉拢袁昇的念头,他想拿这件事跟袁昇打打趣,但口唇翕张了几下,竟没说出什么来。
袁昇则奋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那些无力左右的事情尽数抛开,又道:“还说那个刘幽求,其实我一直认为,青瑛的失踪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为什么?”陆冲又吃一惊。
“刘幽求是一年多前筹划对太平公主动手的,事败被抓前,他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青瑛。”袁昇有些同情地望着陆冲,“别埋怨我,我也是刚刚查出来此事。看来,就是两人的一次密议后,刘幽求甘心入狱待罪,而青瑛则突然消失了。”
“刘幽求,这家伙到底对青瑛说了什么?”陆冲慢慢攥紧双拳。
刘幽求与王琚其实很相似,都属于能言善辩、奇计百出的谋臣。只不过王琚文武双全,好玄学炼养秘术,青年时期便曾因谋刺权臣武三思事泄而亡命天涯,身上更多草莽气。而刘幽求是进士出身,文气略重,但运筹帷幄间杀伐果决,更胜于王琚。
这样一个谋略家在被捕前日与辟邪司要员青瑛密议,所说的话必然非同小可。因为二人有着共同的敌人太平公主。
“今日是你和倚虹的大喜之日,你们放心去敬酒吧!”袁昇轻轻拍了拍陆冲的宽肩,“王琚,由我来应付。”
陆冲蓦地有些呆愣。今晚是自己和倚虹的大喜之日,自己之所以如此,不是为了青瑛吗?可青瑛还是鸿飞冥冥,自己却要娶纳倚虹了?
眼前闪过倚虹那一派喜滋滋的娇靥,他的心才迟钝地抽了抽。他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转过身,大踏步奔向前厅。
前厅早热闹成了一片。十二名从西市请来的乐姬分成两列,琵琶、古筝、洞箫齐鸣,主唱的不是什么百戏班的名角歌姬,而是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喜歌郎,扯着脖子高唱着喜歌。厅中更有几个幻戏班的小丑,和着那喜歌在案前扭着身子跳舞,逗得满厅客人笑声不断。
陆冲便在一片笑声中,带着倚虹穿梭着敬酒。他的酒量原本很大,今晚不知为何,似乎没喝多少,却有些醺醺的感觉。
“老陆,你功成名就,还有这么绝色的媳妇,今晚大喜,你给大家亮一手剑术吧!”
“陆将军,听说新娘子的胡旋舞跳得极好,能否让兄弟们开开眼……”
“大喜之夜,新妇哪能又跳又唱的,不过听说新人的玉笛妙技无双,给大家吹一曲玉笛总是无妨吧……”
四下里起哄笑闹声不断,陆冲都大剌剌地挡了骂。
这时他有些恍惚,仿佛是宿醉方醒般的朦胧感,似乎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东西丢失了,那东西很重要,却看不到,抓不着,但就在刚刚,那东西丢失了。
忽然间他脑中闪过一段话:“我将我家闺女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说这话的是孙嬷嬷。就在方才,陆冲要带着倚虹出厅敬酒之际,这个一直冷着脸的老婆子忽然很认真地对陆冲说了这话。当时陆冲觉得很可笑,这个见钱眼开、势利尖酸的孙婆子真是能装。
“孙婆子呢?”他扭头问倚虹。
“刚刚走了。”倚虹穿着翠绿色的钿钗礼衣,一身喜气,此时她耐不住四下里宾客们的劝请,已让丫鬟取来了一支长笛。
“走了?”陆冲忽然一怔,“这时候,她为何走了?”他眼前陡地闪过孙婆子的眼神,心内猛然一阵剧烈的抽动。
再抬眼看时,见前面是一个空案,案上有几盘吃了大半的菜肴,却没有客人。
“这是谁人的席位?”陆冲忙问邻案的吴六郎。
“是王琚他们,适才忽然间急匆匆都撤了。”吴六郎忙道,“我已知会了袁老大,高十九已悄然追了过去。”
王琚走了,她也刚刚走了!陆冲的心突地一颤,袖口内的手不由得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捏出一片瘀青,心内只叫,我怎的这么傻,她一直在我眼前,我一直没有发现。
他慢慢仰起头,那热腾腾的阳光呼地蹿上他的额头。
“我将我家闺女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扮成孙婆子的青瑛站在飘忽的日光里,很郑重地望着他,只是那声音很轻,轻忽得如一抹烟,转眼便在日色中散去了。
此刻这句话骤然又钻入耳内,那些烟和那些阳光都显得无比刺眼。青瑛,他的心揪紧得发痛。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找到你,我只问问你,我苦心孤诣地这样找你,你为何这样对我,为何这样对我?
他再不说什么,提着新郎官的大红襟袍,转身默然走向厅外。
在他的身后,倚虹那悠长缠绵的笛声已经响起。她的目光一直缠绕在他的背影上。
王琚不疾不徐地催马而行。
他布局张网许久,此时一切尽在掌控,当然不必急。前方的探子这时赶来回报:“孙婆子的厢车在前方岔路停了,四五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婆子忽然一起下了车来,拐向了三处岔路。”
“三路都追,一个个都抓了来。”王琚冷笑。
片刻后,探子再来报,两个假扮的孙婆子已经被抓,但那真身已经逃向了明德门。
身边的暗探忙问:“催更鼓就要响了,看她这路数,似乎是要出城门逃往城南,放她出城吗?”
“不可!城南地旷人稀,山路迂曲,马上给我拦住!不过,”一股若有若无的忧虑袭上心头,王琚沉吟道,“堂堂青瑛女侠,绝不会只出这样一个分兵扰敌的小伎俩,大家小心些。”
两拨人马一追一逃,在日色西斜时分,便已近了长安城正南的明德门。催更鼓快响了,自唐隆政变后,长安城的宵禁之制更加严格,几乎到了犯者必杀的地步,所以这时候街面上行人稀少。
王琚早下了车,带着七名贴身高手提气急追。
与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同,他自幼喜好玄学,更兼才智过人,在道术修炼上进境超人。此时他将潜修多年的神足术施出,竟在几位术师高手中稳占先机。
转过一个街角,前方便可清楚地看到斜阳影子里,有两人疾步而行。一个是扮作孙嬷嬷的青瑛,另一人身材瘦小,竟只是个小厮。
孙嬷嬷忽然定住了步子,缓缓转过身来,淡淡道:“是王大人吧,你处心积虑,追着我一个老婆子,到底为何而来?”
“名震京师的青瑛副使,辟邪司中排行第三,足智多谋,易容百变,又如何会变成一个老婆子?”王琚笑吟吟地挥了下手,七名术师翩然散开,隐隐将二人夹在当中。
“想不到堂堂中书侍郎,竟是崆峒门的道术高手。好吧!”孙嬷嬷幽幽叹了口气,缓缓揭开那张苍老的面皮,现出一张如花似玉却又隐现英气的脸孔,“我是青瑛。不知我所犯何罪,触何条律,让王侍郎率着数名高手秘捕来捉我?”
“谁说青瑛副使犯了什么条律,”王琚悠然负手而笑,“本官只是久闻青瑛副使大名,想请姑娘小酌一番,谈些闲事。”
“既然是闲事,不谈也罢。”青瑛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只怕由不得姑娘。”王琚轻轻挥手,那七名术师已齐齐逼上。有两人性子稍急,已抽出短剑,剑上星芒闪耀,一道道剑气直向青瑛卷来。
青瑛顿住步子。起伏呼啸的剑气吹得她长发四散飘飞,她却凛然不动,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漠的笑意。
王琚瞥见那笑意,心头不知怎的竟生出一股冷意,这时候她已是穷途末路,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难道还伏下了什么后招?
便在此时,一缕胡琴声忽然传入众人耳中。
这道胡琴声拉得极为悠长,甚至长得有些不成曲调,只那么一道低沉的长声拉了出去。寻常曲乐的低音往往难以长久,偏这道胡琴声低沉忧郁,却又永无尽头。
王琚等人都觉得一颗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揪着,随着曲声向下沉去,永无止境地疾坠,一时胸腔烦闷,险些透不过气来。
扑通两声,扑得最靠前的那两名术师竟喷出两口血水,险些栽倒在地。
“临兵斗者列阵在前!”王琚也觉头晕脑涨,急忙双手结印,拼力喝出本门术语。
凭着符咒之力带来的瞬间清明,王琚吃力地仰头望去。却见苍茫的暮色中,一道高瘦的身影缓缓行来。那是个老者,手中拉着一把奇怪的西域胡琴。老者的身子很瘦,走得又很慢,仿佛随时会被暮风卷走的一片枯叶。
这道身影一入眼中,王琚便觉出一股强大的威压感,仿佛那是一个从地狱深处钻出的魔王。王琚知道,这老者是个真正的魔王般的宗师级大术师,因为那道悠长的胡琴声还在继续。
只一个手势,那只枯瘦的老手只是稳稳地将琴弦向后拉去,这动作漫长无比,仿佛那琴弓很长很长,长得无尽无休。
那低沉的腔调,也似永远不会停止。
凝音如线,直贯敌耳,这种以曲乐操控人心神的奇异术法,王琚以前只是听说过,一直以为是个传说而已,想不到今日亲见亲闻。怪不得青瑛一直好整以暇,这位素以多谋广博而闻名的辟邪司高手果然名不虚传,竟在这里埋伏了这样一位绝顶大术师。
夕阳从老者身后照来,反衬得他整个人有些幽暗、神秘。王琚努力瞪大双眼才看清老者的那张脸,脸上都是伤疤,更有两道伤疤从额头贯穿到下巴。左耳也不见了,只是一片厚厚的伤疤,仿佛被什么恶兽咬掉了。
这恐怖的老家伙到底是谁?
砰砰两声,王琚身边又有两名术师栽倒在地。
“青瑛姑娘,”王琚拼尽全力叫道,“是刘幽求!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我凭什么信你?”青瑛的眸中掠过一层厉色。
“刘幽求说了,他留下的计策,你一个人,办不成……”王琚呼出最后一个字,也栽到了地上。
青瑛挥了挥手,那道低沉得让人心悸的琴声终于停歇。疤面老者慢慢转过身,缓步走向暮色深处。他走得挺慢,但几步迈出,身形便忽然消失不见,仿佛在刹那间遁入了另一个空间。
王琚压力顿消,只觉全身已被冷汗浸透。这时他才想起来,这老者自始至终,居然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青瑛副使隐姓埋名,为家国图谋大事,奇行义举,孤忠大勇,有古仁人剑客之风。某衷心敬佩,请容某敬姑娘一杯薄酒。”
就在街角的一间小酒肆内,王琚亲自给青瑛满上了一大杯酒。死里逃生后,他很机灵地将自称由“本官”换作江湖化的“某”。
这间小酒肆很偏僻,只有一个老掌柜和一个店小二。此时这两人都已昏睡不醒,经得两位术师高手齐齐施法,这两人醒来后也不会记得今天的任何事情。王琚带来的七位高手则散在酒肆四周防范,此时屋内只有王琚和青瑛两人。那神秘的疤面老者则不知去向。
“王侍郎言重了,青瑛所为,只是要报家仇,与忠义无关。”青瑛接过酒盏,却淡然笑道,“不过,今晚我正想痛饮。”
“好,”王琚见她举杯豪气十足地一饮而尽,放下酒盏时,眼角已隐见泪花闪动,不由微笑道,“姑娘果然豪气远胜须眉,王琚有幸,便陪姑娘痛饮三杯。”
青瑛也不多言,酒到杯干,跟他连尽了三盏。
这三大杯梨花烧落肚,即便是王琚也觉得脸红腹热,看青瑛时却见这女郎面不改色,腮上甚至没有泛出一丝桃花红,不由心下暗自称奇。
“刘幽求擅出奇谋,与我交情莫逆。他在被抓前夜,只见了两个人,前一人是你青瑛副使,后一人,就是我……”王琚早知青瑛性子爽直,也不拐弯抹角,上来便直入正题。
“刘幽求当日不知怎的揣摩到了姑娘对太平公主的强烈敌意,随后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才给姑娘定下此计,你先从辟邪司消失,接管刘幽求留下的那批地下力量,他们也会助你避开辟邪司事后的盘查,然后,”王琚压低声音,一字字道,“你再设法潜入太平公主府……”
青瑛的秀眉一挑,没有说话。
“我想,姑娘忍辱负重,绝不仅仅是要刺杀太平公主那样简单——与其将之一剑毙命,何不让她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王琚又给她满上了一杯酒。
“这些话,刘幽求已经跟我说过了。”青瑛又饮了一杯酒,只是这一次她喝得很慢。不知为何,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清冷的笑意。
“姑娘见识高远,应该已对眼前的形势洞若观火。现在万岁与太平公主已经势不两立,但太上皇始终顾念兄妹之情,万岁则对太上皇孝心为重,自然不能先行动手……”
青瑛扑哧笑道:“所以,你们只能诱使太平抢先发难。所以,你们需要一支‘暗箭’——射进太平公主府的‘暗箭’。而最好的人选就是我!因为我已按着刘幽求的遗计,从辟邪司消失许久了……长安的人都知道,连陆冲都找不到我了!任是太平公主的人如何算计,都想不到万岁的亲信中还有我这号人物。”
王琚微微一凛,笑道:“刘幽求果然算无遗策,那么,他有没有告诉姑娘,如何打入太平公主府?”
“他说要等待时机,莫非王侍郎现在已有了计较?”
“不错,现在时机已到,姑娘可准备好了?”王琚的目光灼灼闪动。
“不好!”
屋外响起一声大喝。这喝声竟传自屋顶,也不知何时这小酒肆的屋顶上竟伏了个人。
“什么人……哎哟……”店外传来数道呼喝,王琚安排戍守的高手们这才发现了那人,但听得惨呼之声不断,显然有数位不速之客从不同方位向小店发起了突袭。
两名高手术师已被那人闪电般击倒。
房门忽然被撞开,那人已一阵风般闪入,一身新郎官的大红襟袍极是刺眼,正是陆冲。
王琚的暗探护卫随后赶来,却被两道凛冽的剑气逼退,高剑风和袁昇并肩而入。
“原来是陆将军和袁将军,都不是外人,你们都退下吧。”王琚愣了下,随即打了个自我解嘲的哈哈。他知道在这三大高手面前,自己所率的护卫实在不堪一击,索性大方地将这几人遣开。
“为什么?”陆冲自一冲入屋内,就直勾勾地盯着青瑛,“你告诉我为什么,忽然无声无息地离开,一去不回,就为了刘幽求那个混账跟你说的一席话?这席话便让你就此跟老子一刀两断,再无往来……”
青瑛只静静望着他,目光中五味杂陈,听到他一连串地痛斥了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道:“陆郎,忘了我吧……我别无选择。”
“是为了仇恨?”袁昇轻轻叹了口气,“青瑛,这世上,并非只有仇恨。”
“我知道,我全知道……”青瑛的神色忽然有些无奈,慢慢低下头去,只不过再昂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刚毅之色,“王侍郎,请接着说,如何能顺利打入太平公主府?”
王琚瞟了眼气势汹汹的陆冲,有些尴尬,却仍微笑道:“据说太平公主正在搜罗各色美女,准备择一万里挑一的国色,进献给皇上,以缓和姑侄间剑拔弩张的关系。我会设定一套路径,保证你会被选中。”
“设计路径?”青瑛又轻笑了一声,“何必这么麻烦……请诸君稍候。”
她款款起身,提着随身包裹转身走入酒肆逼仄狭窄的内屋。陆冲怔怔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一时气结心塞,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屋内窸窸窣窣之声不绝,片刻后,青瑛袅袅而出。屋中的王琚、袁昇和陆冲尽皆呆住。
“玉鬟儿?”陆冲几乎是呻吟般地吐出了三个字。
玉鬟儿,正是与今上李隆基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苦恋的少女,而在李隆基遭遇傀儡蛊之厄时,玉鬟儿为救李隆基自尽而亡。在她香消玉殒之后,李隆基始终对其念念不忘。
而在这片刻之间,青瑛已经易容成了玉鬟儿的模样,任是袁昇和陆冲这样的易容老手,也看不出丝毫易容的痕迹。
“原来让万岁念念不忘的玉鬟儿,竟是这副模样,果然天姿国色,动人心魄。”王琚没见过玉鬟儿,但听得陆冲这一呼,立时明白了青瑛的心意。
李隆基当年与玉鬟儿之恋轰动长安,太平公主当然知道此事。如果长安忽然出现了一个酷似玉鬟儿的女子,她又怎能放过?
“这是什么易容术,竟如此逼真?”计策草定,王琚当然更关心青瑛易容的真假程度,如果易容被人看出破绽,那么此计就会完全失效,但他细看青瑛的脸颊,但见香腮如雪,明眸闪耀,几乎全无瑕疵。
“这是我这些日子来苦修的一种西域蛊术,与当日的傀儡蛊相近,易容所需的辅料不是面粉、膏腻等寻常物,而是一种奇异蛊丝,”青瑛轻敲着自己吹弹得破的玉颊,笑容却有些无奈,“蛊丝不怕水洗,触之温润,几乎与皮肤无异。”
“简直天衣无缝,佩服佩服!”王琚杂学渊博,对易容术也常钻研,此时不禁叹为观止。
“佩服个屁!”陆冲忽然大吼起来,“青瑛,老子答允你去了吗?那地方是龙潭虎穴,是魔王之窟,你一个女流之辈,去那里就是送死。老子不同意,绝不会让你去。”
“陆大人,你是我的什么人?”女郎扬起秀眸,依旧清清冷冷地望着他,“我青瑛行事,凭什么要让你应允?”
陆冲给她问得一愕。
袁昇眉头紧蹙,踏上一步,正待言语。王琚忽道:“陆将军,袁将军,本官奉劝你们一句,千万不要坏了万岁的大事。二位要知道,这次大事是青瑛姑娘自己应允的,本官绝没有丝毫威逼。”
这句话插得极是时候,袁昇的话登时被他噎住。
“即便报仇,就一定要如此吗?”袁昇只得无奈地望向青瑛。
“一定!”女郎幽幽吐了口气,“袁老大不必多言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还有你,陆冲,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吧,你怎忍心把新人扔在家里,还是回去吧……”
陆冲僵立在那儿。眼前的意中人亭亭玉立,却已经“变成”了玉鬟儿。
他心中酸苦难言,自己为了寻她苦心孤诣,几乎可以放弃一切,而她为了报仇也是苦心孤诣,几乎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他陆冲。此时的她还是那样冷冷清清,甚至没有正眼看自己几眼,似乎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陆冲忽然低头,看到了自己满身红灿灿的新郎衣饰,陡觉全身冰冷,仿佛多日来的挣扎苦拼全没了意义,只想:“是呀,老子是个多余的人,老子原是个多余的人。在她心底,终究是要复仇的愿望多些,而我,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点缀罢了。”
“陆将军,”王琚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位新郎官,“既然这件大事是青瑛副使自己的选择,那么请你不要坏了青瑛的大事。”
陆冲却仿佛没有听到。他慢慢转过身,慢慢跨出屋去。
他苦苦追寻的人就在眼前,他为了找到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心血。这一刻,他终于看到了她,却已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知道残酷的真相后,说什么都是废话。
他只能离开。
“陆冲……”袁昇无奈地喊了声,却也生出一种无力之感,只得做个手势,让高剑风赶过去,陪在陆冲身边。
袁昇黯然回头,却忽然发现青瑛直勾勾地盯着陆冲的背影。她紧咬着樱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唇角被她咬出一线血痕。
“好了,”王琚转身关上了店门,沉声道,“闲人都走了,下一步怎么做,不仅关乎万岁的大事,也关乎青瑛姑娘的生死。袁将军足智多谋,正好留下来一起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