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猫妖秘 第十二章 最后的天邪策

作为大唐权势最大的公主,太平公主府极为奢华,如果不是高剑风在前带路,只怕袁昇还要晕头转向地转上许久。好在此时天蒙蒙亮,而太平公主议事的如意堂却灯火通明,极为醒目。

才到得堂前,便听得里面传来李隆基焦急的声音:“姑母,小侄已派人去寻袁昇了,可眼下这事情已到了万分紧急的境地……”

袁昇却倏地止步,回头望向堂后一株老柏前若隐若现的黑影,低叹道:“是丹云子前辈吗?事情紧急,您老不妨进去,一同听听。”

一道粗豪的笑声响起:“袁昇,老夫其实很好奇,对你足够好奇,对你探来的这消息更是足够好奇!”

如意堂的殿门倏地打开,慧范一步抢出,阴郁锐利的目光直射出来,正与丹云子那满不在乎的懒散目光碰撞在一处。

李隆基疾步走出,大笑道:“大郎,我知道你一定会赶过来的。”

“袁将军来得正好,快请进来议事吧!”太平公主的声音也沉稳地传了过来。

跟着袁昇踏入阁中的一瞬,黛绮忽然有些恍惚,真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呀!

看看此时阁内端坐的人,太平公主一直想置袁昇于死地,甚至对李隆基也动过杀意;那个神秘莫测的老胡僧慧范,更是一直视袁昇为死敌;而李隆基呢,他是袁昇的朋友和上司,但数日前还被怀疑亲自布下诬陷袁昇的迷局;还有这个阴着脸的丹云子,陆冲的师尊,这老头子其实挺滑头的……他似乎是相王和李成器那边的死党,看来太平公主不得不请这个老滑头进来密谋,这是稳住他的唯一方法,但他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宗楚客所谋极大!”袁昇终于将一切都说完,缓缓扫视众人,沉声道,“天已邪,当易天,不错,作为天邪策的真正策划者,宗楚客要易天了!”

“袁将军,请将你的推断说得仔细些。”太平公主尽量平复自己的声音,却仍不禁语声微颤。

“宗楚客的秘门高手们制造出了一种混合傀儡术和机关术的猫妖傀儡,此物配合诸般邪门药物,极能惑乱人心。我只知道太极宫和安乐公主府内出现了猫妖,但是没想到,秘门地府的易天坛内,居然还潜伏着众多的猫妖傀儡。

“那个大行皇帝尸身傀儡已经说明了一切,宗楚客他们要在大行皇帝殡葬之仪时动手,施放猫妖傀儡,制造一场天大乱局。那具可以假乱真的尸身傀儡,应该是韦后密令宗楚客所做,是为免大乱之际大行皇帝的尸身会出现什么闪失。很显然,这第一层杀局的布局之人是韦后和宗楚客。

“想想那些猫妖傀儡身上,都刻了‘太平有相,李唐万代’八字,正暗应太平公主殿下和相王千岁。那么这场大乱的罪名,一定会被安在李家党的头上。大乱之后,他们便会以谋反的罪名对相王和公主殿下动手。”

阁内鸦雀无声,冷寂得惊人。

沉了沉,太平公主才缓缓点头道:“殡葬之仪,你认为到底会在什么祭礼上动手?”

袁昇朗声道:“我大唐遵循‘天子七月而葬’的周礼,一般应在半年之后帝陵全部营建结束才发引落葬。而大行皇帝龙驭宾天至今才不过二十多日,还属入殓停灵之期,前几日已行了新帝‘成服’之礼和‘小祥’之礼,而再过十日,就是‘大祥’和‘祭’之礼……”

太平公主熟悉典制,知道大唐皇帝祭礼极为繁复,大行皇帝入棺大殓之后,新皇帝要率百官行“成服”哭祭,“成服”礼十三日后行“小祥”仪式,二十五日后行“大祥”仪式。

这个“大祥”仪式比较隆重,新帝也就是小皇帝李重茂要穿大祥服哭祭,然后百官要列队于太极门外奉慰新帝返宫……

袁昇一字字道:“还记得末将刚刚转述的,宗楚客在神帝转生节的高台上所说的话吗?”

“秘门大祥,万事大祥?”太平公主双眸一亮,拍案而起,“怪不得我觉得这两句话怪里怪气,原来,宗楚客要选定在‘大祥’之仪上动手!”

袁昇缓缓道:“不错,大祥之仪上,忽然猫妖出现,惊动大行皇帝梓宫,百官大乱,太后受惊,新帝震恐,甚至以傀儡造成的大行皇帝龙体都会有不测之灾。那时候,依照‘太平有相,李唐万代’这八字,这天大罪责必会落在相王和公主头上,然后连带所有李家党都会万劫不复。”

“屈指算来,”李隆基悚然道,“大祥之仪,也只有十日左右的光景了。箭在弦上,请姑母早做定夺啊。”

太平公主这时候倒慢慢端坐回榻上,习惯性地望向慧范,道:“大师以为如何?”

慧范一直不露声色地听着,这时才淡淡道:“公主殿下何必着急,袁将军适才说了,宗楚客所谋极大,袁将军显然还有许多紧要的话没有说完。”

袁昇与慧范对望一眼,皆是会心一笑。

“不错!”袁昇沉沉道,“宗楚客说过,秘门即将踏上万世霸业之路。他的野心,绝不仅仅是替韦后扫除李家党,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大祥祭礼上大乱突生,宗楚客一定会反戈一击,先是劫持少帝李重茂,随后反手诛杀韦后和韦家党!”

太平公主忍不住道:“我相信宗楚客野心不小,但你怎么如此肯定他会这样急不可待地动手?在大祥祭礼上,同时对李韦两党动手,风险未免太大!”

慧范忽地笑道:“只因那是最好的时机!以韦太后和宗楚客的实力,对我们这全无防备的公主相王一系突施杀手,几乎胜券在握。而那时候的韦太后,同样对宗楚客全无防备……”

“那确实是铤而走险的大好时机,”袁昇点点头,望向兀自面带犹豫的太平公主,“最大的证据便是易天阁内藏着的数百只猫妖,如果那些嗜血的傀儡怪物一同被施放出来,当真足以血洗长安,制造一场百妖横行京师的巨大混乱。那才当得上‘天已邪,当易天’。”

李隆基长吸了口冷气道:“而且,在趁乱斩杀韦后之后,宗楚客甚至可将所有的乱局罪名都抛给我们。绝妙的时机,完美的杀局!”

“一部天邪策奇局,每个局中人都有不同的解局之法,”慧范眯起老眼,幽幽道,“甚至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才是布局者,却不知自己也是别人布入局中的棋子。而宗楚客的天邪之局,则是同时对李韦两党动手,他要让这天下彻底姓宗,他才是真正的易天者!”

屋中又是一阵沉默,显然这个老胡僧的话搅动了很多人的心思。

一直默然不语的丹云子终于叹道:“现在看来,远从弓甲案起,宗楚客便已开始布局了,命浅月设局劫走弓甲,搅得韦李两派相互猜疑。这老东西,枉他每日里在韦后和安乐公主面前唯唯诺诺,扮足了一个贪图享乐的安逸宰相!”

“远者是弓甲案,近者则是那两只猫妖,”袁昇有些无奈地笑道,“一只迷惑韦后,另一只则对安乐公主下手。所以在得知猫妖傀儡的背后操控者是秘门和宗楚客之后,我甚为吃惊,因为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延秀原也是秘门中人,那么,为何宗楚客会对本属秘门的武延秀身边人下手?”

黛绮一凛,忍不住道:“你是说,那时候宗楚客已经将你算计入局?”

袁昇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宗楚客在出手前便已断出,武延秀会对那猫妖傀儡束手无策,他更算出,对安乐公主百依百顺的武延秀在无计可施时一定会来求助我,而且知道,我一定会不计前嫌地出手相助。最后,他甚至算出了李成器会对我下手,或者说,他一定会让李成器对我下手!”

“宗楚客会让李成器对你下手?”丹云子悚然道,“你是说,世子爷身边,难道有他安插的细作?”

“除此之外,别无解释!”袁昇森然道,“丹云子前辈是世子的绝对亲信,难道不觉得,世子这次绕过临淄郡王,对我骤下狠手,颇为突兀?”

丹云子脸色变幻不定,喃喃道:“是很古怪,他急匆匆地说,一定要先将你控制起来……那心急火燎的样子,便似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他愕然抬起头,“难道,当真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

李隆基重重地一顿足,恨恨道:“大哥的性子虽然冰冷些,但为人倒还淡泊坚忍,可他这一步弃子棋,走得又险又狠,大违他的本性。”

袁昇淡淡道:“我们铁唐其实才刚刚建立,而秘门则早已横行了数十年,在朝廷,在百官,在坊间,只怕都已到了无孔不入的境地。而宗楚客独具慧眼,只怕对李家党求稳和求进的两派纷争洞若观火,他要做的,只是适时命人拨动机枢,让这两派人先杀个鱼死网破!”

“袁将军说得是,宗楚客拨了下机枢,然后,我们这边便有人乖乖上钩了。”太平公主显然对李成器和相王不跟自己商量,突然对李隆基等人下手之事大为不满,冷睨了丹云子一眼。

丹云子一脸郁色,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二郎何在!”太平公主忽然双掌轻击。一个高大的青年应声而出,给太平公主和阁内众人见礼,正是太平公主最喜爱的二儿子薛崇简。

太平公主的这位二公子年纪轻轻就被封为燕国公,英锐逼人,颇受其母器重。而因为与李隆基年纪相仿,这对表兄弟也是志同道合,颇有交情。

太平公主自袖中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虎符,郑重递入李隆基手中,缓缓道:“铁唐精锐有二,一为死士部,一为细作部。此刻,我将自己掌握的所有力量,都尽数归你调遣。二郎则熟悉各路人马,他会全力辅佐你。”

李隆基接过虎符,沉声道:“侄儿定然不辱使命!”

他再望向薛崇简,两个年轻人的手重重握在一处。

“我们该当何时启动?”太平公主的目光扫视全场。此时她气度从容不迫,神色冰冷坚毅。

薛崇简沉吟道:“母亲是想兵贵神速?孩儿等去纠集人马,全力筹措,怎么也要十余天……”

“太久了,”太平摇了摇头,“要在七天内启动,雷霆一击!”

袁昇心中一动,太平公主开口便说“启动”,而不是“谋划”等语,显然,作为大唐第一强势公主,她绝不会如她那窝囊的相王哥哥一样隐忍求全。从她那急迫却不慌乱畏缩的目光中可见,太平公主极可能也如宗楚客一样,早就做出了长远筹划。

想到宗楚客,袁昇不由望向了慧范。不想慧范也正阴阴地望着他笑。

两人目光一撞,袁昇心念电闪,陡然想到,太平公主曾被武则天评为最像自己之人,其野心绝不会在宗楚客之下,而其身边又有这个极擅阴谋诡计的老狐精在,她当然会早做筹备,甚至有了慧范提供的强大财力支撑,太平公主的筹备之策只怕更加狠辣。

这时李隆基却摇了摇头,沉声道:“小侄以为,最好在三日内出手,如果可能,应该缩短到十二个时辰!”

太平一凛:“三郎何出此言,大祥之仪还有十余日呢,难道我们现在很危险?”

“临淄郡王果然见识高远!”慧范不由叹了口气,“薛青山已死,即便有范平在秘门全力掩饰,但宗楚客身边如此重要的人物失踪,此事能掩盖多久?如果宗楚客查知了此事,以其狠辣决绝,又会对我们怎样?”

“正是!”李隆基扬眉道,“范平不足恃,也许我们真的只有十二个时辰!”

“看来三郎的鲲鹏盟内藏龙卧虎呀,这次你蛟龙脱困,想必许多事都已计划周全了吧?”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望着这个一脸英气的侄儿。想到铁唐近日报来的消息,李隆基暗中早已组建了鲲鹏盟,太平公主的心底便不寒而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拉拢了大批手握实权的中低级军官,这个李三郎,心机竟如此深沉,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侄儿只是为了李唐万代江山,稍尽绵薄之力罢了。”李隆基不露声色地躬身行礼。

“那么,我们该当从何处出手?”太平公主冷峻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

这一次李隆基没有言语,而是从案头抽出一张精致的飘香纸笺,提笔写了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袁昇、慧范和太平公主都抽出纸笺,默然挥笔。只有丹云子揣着手在旁默坐,只是此刻他满脸肃然,往常挂在脸上的那种散淡惫懒之色已一丝不剩。

三张纸笺很快推到太平公主眼前,上面是不同的笔法,却都只写了三个字:玄武门。

太平公主也慢慢翻开自己的纸笺,同样是这三个字。

玄武门。

阁内霎时间再次冷寂得落针可闻,一道道凛冽的杀气仿佛正从那四张洁白如雪的纸笺上弥漫出来。

“去吧,诸君!”太平公主慢慢吐出一口气,“我们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六月的朝阳重新照耀着长安城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曲江的浩渺清波在红日映照下如莹莹翠玉,挟着潺潺的低吟和无限的生机悠悠东去。

曲江边的大鞠场上已挺立着十余个披着血色朝霞的汉子。

袁昇和陆冲陪在李隆基身侧。袁昇发现,李隆基朗声训话期间,陆冲这个几乎消失了半个晚上的家伙脸上不时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意,忍不住问:“你小子摊上了什么好事?”

“青瑛回来了,虽然心情不大好,但是安然无恙。”陆冲得意地笑道。

袁昇登时也松了口气,跟他击掌相庆。

李隆基训话完毕,刘幽求拍了拍手,再给跃跃欲试的众兄弟鼓劲一番,最后朗声道:“诸位兄弟,成败在此一举。大唐社稷,全在我们这一次破釜沉舟的全力一击!”

袁昇沉声补充道:“诸君,除了大唐的社稷,更有长安无数人的生死安危,也全系于我等之手!”

“好像有人怕了!”李隆基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落在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脸上,笑道,“王毛仲,瞧你那张脸,比平康坊的娘们儿还要白。”

王毛仲其实是李隆基的家奴,自小就是李隆基的伴当亲随,李隆基为了筹建鲲鹏盟,曾密令身份特殊的王毛仲潜入守卫宫城的皇家精锐禁军内去拉拢精悍勇士,钟旭等几个军官便是被王毛仲拉过来的。没想到在这危急时刻,最是忠心耿耿的王毛仲却脸现畏缩惧色。

好在李隆基这句笑话一说,场间腾起一阵嬉笑,王毛仲脸上的骇色也退却不少。

李隆基这才板起脸,低喝道:“现在,人家已经箭在弦上了,那只血手马上就要砸下来。咱们是老实做案上待砍的鱼肉,还是为了大唐江山,为了长安百姓,拼死一搏,就看今晚了。”

袁昇知道此时形势非常,气可鼓不可泄,朗声道:“诸君,我们的胜算很大,虽然我们只比他们早了一两日动手,但兵贵神速,兵家上的一两日,决定的就是生死成败!”

“袁将军所说千真万确,此时我要告知大家一个惊天动地的真相!”李隆基心知袁昇要凝聚士气的心意,而要凝聚士气,最好的办法是给自己的行动罩上正大光明的借口,他咳嗽两声,才缓缓道,“知道先帝是怎么驾崩的吗?”

一句话问得场间鸦雀无声。

李隆基环顾众人多时,才沉沉道:“先帝春秋鼎盛,直到驾崩前两三日还曾在御花园与我父王闲聊,所以,他绝不是病逝,而是被韦后这个野心勃勃的狠女人毒杀的!”

这句话惊如天雷。虽然皇帝李显的突然驾崩,在坊间早已有了多种疯狂传言,但此刻李隆基以皇侄之尊说出这个“惊天真相”,就犹如一道霹雳从天而降。李易德、王毛仲等人全是又惊又怒,尽皆攥紧了双拳。

“所以,我等今晚直捣内苑,共诛诸韦,实乃为先帝复仇、为百姓除魔之义举。这时候怕也没有用,因为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也会给宗楚客韦后他们寻隙赐死。若是拼命去搏了,也许就能搏出一片新天,搏出泼天富贵来!”

听得“泼天富贵”四字,众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激越之色,连王毛仲的脸都红了起来。

谁都知道控制禁军的重要性。韦后将自己那些无能昏庸的堂兄弟派往禁军任职高官,其实是只得其表。

但实际上,鲲鹏盟的这批血性汉子中,钟旭是掌管内苑的总监,陈玄礼是万骑左营统帅,李易德甚至就是守卫玄武门的禁军头目,这批人才是北门禁军中的实权派。而李隆基则独具慧眼,早早就将这批禁军中最危险的力量聚拢到了自己麾下。

这位临淄郡王天生胆色粗豪,在大行皇帝驾崩后便已跟心腹刘幽求等人日夜密谋筹划多日,已密议好了计划,直到被李家党内求稳一派的父王亲自下令囚禁。

今日,无论是李隆基和刘幽求,还是太平公主和薛崇简,不过是将早已定好的计划“重启”而已。

“一切就听临淄郡王的!”陆冲双眼发红,嘶声道,“搏大功业,取大富贵,誓死一战,绝不回头!若有违者,如同此石!”

他袍袖一震,一道厉芒横空掠过,丈余外一块青石被剑光轰上,登时炸开,崩碎成一片齑粉。

这一剑当真是石破天惊,激得众人的血性一发涌上来,齐齐低声嘶吼:“誓死一战,绝不回头!”

大唐唐隆元年六月二十的深夜,太极宫内的玄武门附近突然爆出了冲天的杀声和鼓声。

因玄武门地势较高,其门楼甚至可以俯视整座太极宫的宫城,所以玄武门发生过两次血腥的武力政变,而今晚是第三次。

第一次最著名,也最简单。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率尉迟恭等天策府精锐,在玄武门外伏击毫无准备的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一举夺权成功。

第二次则是数年前,就是这大行皇帝李显当时的太子李重俊,被韦后逼得走投无路,愤而起兵政变。李太子率着一群乱军顺利斩杀了当时掌握大权的武三思父子,又一路气势汹汹地杀到了玄武门下,只因他最后在玄武门的门楼下被阻,手下军士倒戈,才兵败被杀。那是一次几乎没有什么准备的仓促政变,但李重俊差一点就成功了,距离他斩杀韦后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而这一次,是李隆基、太平公主等人筹谋多日的军事政变,铁唐和鲲鹏盟的联手一击,其谨密、狠辣、迅疾都远胜李重俊那次。

这场惊天之变因为抢得了一步先机,居然出乎意料地顺利。李隆基遇到的唯一麻烦,居然只是出在其鲲鹏盟的得力干将内苑总监钟旭身上。在大变开始时,钟旭曾生过一丝畏惧犹豫,不敢开门放李隆基等人进入内苑,但终究被其娘子大义凛然地说服,毅然率众追随了李隆基。

史载,这一晚,临淄郡王李隆基得太平公主之助,领着一批亲信军官潜入内苑,得内苑总监钟旭之助,斩杀了禁军中不得人心的韦璿、韦播等韦氏掌权高官,再当众宣告“韦氏毒死先帝,谋危社稷”的罪名,力倡“今夕当共诛诸韦……立相王为帝以安天下”。

在韦璿等韦氏高级军官被杀后,深宫内苑内已经没有了韦后的亲信,李隆基率兵从玄武门冲入,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仓皇无备的韦后最先被乱军所杀。

这一晚,安乐公主恰恰没有回府,而是宿在宫中。

她的丈夫武延秀也在宫中陪着她。杀声一起,武延秀忙赶往肃章门御敌。可惜这位驸马爷虽然箭术过人,但面对李易德等如狼似虎的兵将们,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没撑多久便被乱刀分尸。

闻听殿外喊杀声震天,安乐公主吓得花容失色,一遍一遍地催问雪雁情形如何。

正惶恐惊慌的当口,殿门忽然一启,一道熟悉的身影闪入屋来。

“袁昇,是你,真的是你?”

安乐公主还以为自己花了眼,眼前的一切都像突如其来的噩梦,好在他来了,那个世间唯一能带自己脱离这场噩梦的人。

“是我,”袁昇叹了口气,“时候非常,大变已生,一切不可逆转,请公主速速换衣改容,我或许还能带你脱困。”

安乐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袁昇的双手。在这个噩梦般的夜晚,重又攥紧这双温暖的大手,安乐不由泪盈长睫,哭得梨花带雨。

当所有人都抛弃自己而去的时候,也只有袁昇会不顾一切地赶过来。她知道他是冒着多么大的风险。

他静静望着她,目光平静,心内却波澜起伏。

她是他最初的梦,后来这个梦变得虚无缥缈,甚至变得不那么美丽,他也就不再追逐。他蓦地忆起那晚两人在凌烟阁上,水银般的明亮灯辉中,她绰约而立,流光溢彩。她望着自己盈盈而笑,熠熠生辉的双眸比天上的圆月还要夺目。

而那一晚,其实是她大婚的前夜。也就是在那一晚,他终于认清她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此刻,他仍不愿这个最初的美梦被人击碎或是践踏。虽然他早已知道,身为朝廷中人,这是极不冷静成熟的行为,也许会给他此后的生涯带来血雨腥风的无尽麻烦,但是他还是要冒险一试。

“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雪雁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驸马力战而死,叛军正在皇城内大搜太后和您……还有人说,太后也已遇害了……”

驸马死了,特别是泰山般巨大的靠山娘亲也遭了叛军毒手,安乐只觉浑身冰冷,双腿几乎不听使唤。

“公主殿下还愣着干什么,既然袁将军来救你了,还不快走!”雪雁嘶声大叫着,飞快地抛过来几件内侍的衣裤,再翻箱倒柜地找出几件安乐的衣裙,向自己身上套去。

安乐木然呆坐着,忽地一把揪住了雪雁,颤声道:“等等……”她扭头望向袁昇,“下一步,便逃出去了,我会去哪里?”

“隐姓埋名,寂然一生。”袁昇叹了口气,心内一惨,暗想,“李三郎已经公布了韦后毒杀先帝的罪名,现在看,这罪名很可能也会有你安乐一份。即便相王仁慈,但这天大的罪名下,他也不得不下令杀你。”

“寂然一生……寂然一生?”安乐喃喃着,忽地咬了咬牙,仰头笑了起来,“不,我不要寂然,我要灿然!与其庸碌寂然百年,哪若灿然怒放一瞬。我灿然过,这才是我安乐。”

她脸色苍白如雪,这时凄然一笑,挂着珠泪的绝美娇靥上涌出无尽的悲凉、爱怜、凄郁,仿佛寒风里突然绽放的白茶花。

袁昇心底却蓦地涌出一抹不祥之感,忙握向她的双手,才惊见安乐藏在大袖内的右手已紧抵在自己心口,那雪白的五指间攥着一把匕首。想是她在听到外面乱军嘶喊时便已摸出匕首了,这时听得母后、丈夫已逝,自己去向渺茫,登时生意断绝,才悄然挥刀……

“裹儿,你这是何苦?”袁昇忙抱紧她的双臂,顺手想掰开她的五指。哪知安乐死意决绝,右手又坚定地将匕首推了下去。她自来所用之物都是奢华无比,这把贴身所藏的匕首自然也是削铁如泥,瞬间直没至柄。

“昇郎,你很好,”鲜血瞬间染红了她胸前衣襟,安乐却轻轻抚了抚袁昇的面庞,“好到……我甚至想抛弃一切,只和你在一起!可惜,你知道,我办不到,我们都办不到……但你今晚能来,能让我死在你怀里……让我很安心。就像那阵子,我只有握住你的手,才能睡得安心……

“现在,终于又握住了你的手,很好,就让我安心地睡吧……这一切真像一场繁华的梦啊……”她的手忽然垂落。

“裹儿!”袁昇痛呼一声,只觉心底一阵难言的绞痛。

她横卧在他怀中,身上那袭浣花流水锦的纱衣上绣着她最喜欢的百花争妍图,只是那朵最娇艳的牡丹上却是一片刺目的血红。

她长长的睫毛合拢了,这时她终于安心地睡了,永久地睡去。

“公主殿下……”雪雁先前仿佛傻了一般,这时才扑过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

“安乐公主在这里!莫走了安乐!”啸叫声中,大门忽然被撞开,李易德和陆冲并肩冲入。见了黯然肃立的袁昇,两人都是一愣,挥手止住了身后疯狂嘶号的兵士们。

这是发生在唐隆元年也就是景龙四年的政变。在这场狂飙惊澜的政变中,韦太后和安乐公主尽皆殒命,驸马武延秀被杀,同属韦后一脉的女权臣上官婉儿被杀。

天刚蒙蒙亮,李隆基便迅疾展开了政变的清尾工作。

当了二十余天皇帝的少帝李重茂被重兵“请”了过来,软禁在神龙殿内。

对韦氏一党的全面清剿捕杀也很顺利,韦后的堂兄、总知长安内外兵马的宰相韦温仓皇逃出府后被追兵斩杀;另一位宰相、已八十岁的老臣韦巨源也被飞骑斩于府门口……

进驻太极殿的李隆基听得捷报一个个传来,眉头却拧成一字,因为那个真正的劲敌宗楚客失踪了。

其实在三更天时斩杀韦后,大局已定之际,李隆基便派兵去宗相府追杀宗楚客。但铁唐死士很快回报,宗相府闭门死战,待得破门冲入,相府内却已不见了宗楚客的身影。

李隆基又惊又怒,立时命大将陈玄礼亲自率一支劲旅出宫,满城搜捕宗楚客。

五更天很快过去,又很快,天色大亮,但宗楚客便如融入河川的一滴水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宗楚客那秘门新任真宗的身份,李隆基心内寒意渐浓,这样一个羽翼遍布、阴谋百出的人物如果逃走,实在是后患无穷。

袁昇也知此时形势非常,不得不强抑下悲郁,向李隆基请缨出马,带着陆冲等一众辟邪司群英出宫搜寻。

此刻的袁昇已和昨日判若两人,这一夜惊变后,相王府一边几乎掌握了所有的朝堂力量,袁昇能调动的力量也大得惊人。但他发动了铁唐、辟邪司、金吾卫等多部人马四出探查的结果,却是毫无所得。

随着日色渐高,袁昇的眉峰越蹙越紧,宗楚客身边死士高手极多,这些人更兼精熟地府秘道,如果由秘道辗转逃遁,那当真如鱼入大海,难觅其踪。

他只得一道道地颁下急令:封锁长安城所有城门,除了临淄郡王的亲笔手令,任何人等不许出入。速遣辟邪司精干,配以重兵,由高剑风和吴六郎带领,急速探查各处地府秘道及其出口……

直到时辰近午,吴六郎和高剑风终于匆匆赶来禀报,宗楚客找到了!

原来这老滑头带着两名贴身死士,都扮作了客商模样,想从通化门逃出长安,但他在行囊中藏了鼓鼓囊囊的一批金银珠宝,被路上禁军看出端倪,过来盘查。一场混战之后,主仆三人横尸在通化门下。

“为何要杀了他!”袁昇愤愤地一顿足,忙率人飞速赶往通化门。

通化门前一片混乱,街上已血迹纵横,可知适才的血战是何等激烈。袁昇疾步赶到宗楚客的尸身前,俯身细察了片刻,才黯然站起身,摇了摇头。

“不是他。虽然他生得几乎与宗楚客一模一样,可是,这老儿居然没有易容,只是简单地将面部涂黑了些,又身藏重宝,招摇过市,这岂是宗楚客的行事风格?”

过不多时,两骑快马几乎同时赶到通化门下。两名辟邪司暗探带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安化门发生了激战,三名壮汉护送一名老者,形迹可疑,遭到盘查后拔刀硬闯,最终被乱刀斩杀。据说那老者的相貌酷似宗楚客。

开远门处,一支送葬的队伍想强行冲关出门,一番激战后,队伍中的七八人或被杀,或自尽,而那个扮作死尸的人同样酷似宗楚客。可惜这个“死尸”也在混战中死于兵士刀下。

袁昇的脸色干冷起来。安化门在长安城南侧,开远门在长安城西北方,而眼前这通化门则在城东,由这里奔向安化门,再赶往开远门,那便形同绕着长安城兜了大半个圈子。

“不用去了,都是宗楚客在故布疑阵!”袁昇抬起头,望了望日头。

日色已西斜,袁昇仿佛看到宗楚客正在虚空中望着自己冷笑。这老儿突然祭出两路不同方向的疑兵,难道是要调虎离山,然后从别的地方夺门而出?

正犹豫间,一个酒肆伙计模样的人疾步走到城门前,向袁昇施了一礼:“这位莫不就是袁将军?有位姓范的先生说是您的老友,花钱雇了小的来给您送封信。”

“姓范?”袁昇心中一动,一把抢过那伙计递过来的短笺。那是张粗糙的麻纸,上面潦草地标出了一处地名,落款却是个端端正正的“平”字。

范平,这个至今应该还潜伏在秘门的神秘家伙终于出手了。而他遣人送来的便信上的地名更是让袁昇浮想联翩。

“你怎知我在这里?”袁昇忽然问那伙计。

那伙计微笑道:“是那位范先生说的,他吩咐了,这时候,您应该还在通化门前。小的过来一问,果不其然……”

“陆冲,小十九,我们走!六郎,你率大队人马跟上!”袁昇冷冷打断伙计的话,当先纵马奔出。

麻纸短笺上标示处是一座位于怀德坊内的祆庙小光明寺。

小光明寺远不及慧范的老巢之一西云寺那么有名,甚至在长安信奉祆教的胡人中,也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胡寺。但这时候范平送信标出了这个神秘祆庙,反而让袁昇觉得眼前一亮。

怀德坊紧靠西市的地方,聚居着不少胡人。依着宗楚客的秉性,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全力以赴破城出逃的时候,他极可能反其道而行之,一面派出多路疑兵,造成宗楚客已死的假象,一面悄然潜入一座不起眼的胡寺中。想那知机子就曾扮作一名胡僧,秘门中当然还有胡人高手,所以宗楚客如果突然遁入胡寺,其实是一招谁也料想不到的高招。

三人催马如风,自通化门折向西南,直奔了多时,终于赶到了怀德坊的小光明寺。

再次赶到小光明寺,高剑风的心不由突突急跳。当日二师兄就是带着自己来到这里,通过一面神秘的古镜,见到了师尊。师尊还说,当时的他是非生非死。可后来,二师兄离奇死后,自己来过这里多次,却再也寻不到师尊的任何踪迹。

为什么会是这里?小十九的心底疑云重重。

已是黄昏时分,祆庙内悄寂而阴森,迎面便见一座高大的殿宇,殿门半掩,里面黑漆漆的。

“好浓的血腥气,”陆冲揉了揉鼻子,嘟囔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小心为上!”袁昇沉声道。

不知为何,这座深邃而神秘的殿宇带给袁昇极大的压迫感,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天堂幻境内那座无名祆庙中的神秘巫阵。那也是一座与此相似的大殿,却被设置了可怕的巫阵,险些将他和黛绮困杀其中。

陆冲哼了一声,振袖挥出两枚沉重的流星锤,将半启的殿门轰开。

三人登时惊在那里。

殿内是一屋子死人,看衣饰都是客商或是胡人,尽皆身中乱箭,殿内血迹纵横。

“这里应该有一场伏击!”陆冲大步入殿,左右顾盼着,“这些人被诱入殿内,忽然阵法启动,他们难以突围,而乱箭自外激射而入……更可怕的是,随后还有人冲了来,每人身上补了数刀。”

“补刀的人,应该是范平兄吧。”袁昇扫了眼两人身上的伤口,朗声道,“请范兄现身一见。”

“恭喜袁将军,寻得了宗楚客,又得大功一件。”范平笑吟吟地自一道角门转入殿内。

“宗楚客在哪里?”陆冲急在地上的死尸间寻找宗楚客的踪迹。

“运气好的话,他应该还没死。”范平指了指屋中央,那里数个死尸叠加一处,瞧来颇为古怪。

陆冲忙赶过去,掀开堆在最上面的两具死尸。下面果然传出一道细微的呻吟,一个瘦长的身躯慢慢地爬出。这人身上没有多少伤痕,只在后背处斜插了一支羽箭。

显然适才乱箭一发,他虽挨了一支冷箭,但随即身边的死士围拢,形成了肉盾。众死士忠心耿耿,甚至被乱箭射死,也宁愿压在上面,替此人挡住了乱箭。

“袁昇,”那人痛苦地翻过身来,大口喘息着,“天下大事与英雄,尽毁于……竖子之手。”

袁昇慢慢蹲下身,凝望着那人鹰隼般的双眸,沉声道:“可惜,你宗楚客不是英雄。”

“放肆,你……”宗楚客的眼神狰狞如鬼,却陡地凝固、涣散。他整个人挣了一下,终于一动不动。

袁昇揭开了他脸上那薄薄的面皮,现出宗楚客那张阴郁、愤怒的脸孔。

“范平兄,”袁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叹道,“你总是让我意想不到。”

范平那有些秀气的脸上依旧满是谦和的笑容:“将宗楚客等人诓来此地并不太费力,毕竟他们高高在上惯了,忽然间跌落尘埃,便有些六神无主。我及时献策,只说此地是胡庙,兵行诡道,出人意料,反容易栖身……”

“最重要的事你没说,”袁昇盯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想不到你竟是慧范的人。”

范平若无其事地退开一步,淡然道:“还是那句老话,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知道范某是你的朋友,绝不会与你为敌,那便是了。”

“那是自然,”随着一道清冷的笑声,慧范悠悠踱入殿内,“袁将军可是天书选定之人,我等怎会与你为敌。”他慢腾腾地自怀中掏出那卷熟悉的古旧书卷。

这卷神秘的天书图轴已剩下不多了,那支红琉璃轴愈发醒目。

慧范那纤长枯瘦的手指慢慢扯下去,撕下一幅册页来。

画上是一只黑色的猫,挺立墙头,傲然仰头望着天上一轮金黄色的滚圆月亮。整幅画笔意简练传神,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气。

袁昇盯着那幅画,却觉得一道深入骨髓的寒意腾起,暗叫:“不可能,他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预见得这么远,难道他能知道猫妖,甚至能预知地府和宗楚客的覆败?”

“是了,”他忽然眼前一亮,苦笑道,“阁下的许多画,都是后来补画的,事后诸葛,又有何稀奇?”

“随你如何想吧。”慧范幽幽一笑,屈指一弹,一缕火光飞出,在猫妖画页上烧出了一个黑洞。

随着火光渐起,黑洞迅速扩大,整幅画在红艳的火苗中扭曲起来,画上那只神秘的黑猫在火中跃跃欲动,终于化作一缕黑烟。

望见慧范那深不可测的笑容,袁昇忽觉一阵心虚,也许这些图当真是慧范很早就绘好的呢……也许当真,这些真的是他所说的天书?

“恭喜慧范长老,”袁昇轻叹了口气,“神机妙算,终于立下从龙大功。”

“袁将军又何尝不是从龙重臣?”慧范的老眼灼灼闪烁,“这天下,马上就是李三郎的啦!”

袁昇哼了一声,这时才发现一个更加可怕的现实。

当年地狱变壁画案时,慧范还只是表面上为太平公主敛财的老胡僧,事后发现是他全力为韦后策划了大玄元观杀局。那时起,这个老胡僧便为太平、韦后甚至安乐三个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敛财效力。在袁昇眼中,那时的慧范不过是个脚踩两只船的老滑头而已。

但自傀儡蛊奇案开始,他才惊讶地发现,慧范才慢慢暴露出自己全力为太平公主效命的真意。这个表面上懒散油滑的老胡僧甚至一步步算计出了许多大势的走向。

慧范能选中太平公主,便可见他独特的眼光,而太平能选中他,也可见其慧眼独具。

今日大局已定,慧范又一次押对了宝。

“范平这支深插入秘门的‘暗箭’一定是尊驾的杰作,所以,尊驾才是真正的老唐!”

一直以来,铁唐势力分为相王统领的死士部和太平公主统领的细作部两系,但相王世子李成器挂帅的死士部,远不如太平一方的细作部运作高效而犀利,所以细作部的大首脑才是人们口中那个真正的老唐。可惜,这“老唐”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直到此刻,袁昇才由范平望向慧范的恭谨目光中看出了端倪,窥破了老唐的真身。

“幸不辱命吧。”慧范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不过,”袁昇盯着慧范缓缓卷起的图轴,那支红琉璃轴上显然还有画卷,“你这道天邪册的天书,似乎还没有完?”

“天机不可泄露!”慧范狡黠地笑了。

“秘门!”袁昇蓦地一震,目光扫向一脸平静的范平,沉声道,“范兄潜入秘门多日,甚至能将宗楚客一干人等诱至此地,看来已经掌握了秘门许多的机密?”

他心中的寒意越来越甚,经过几十年盘根错节的发展,秘门的势力既庞大又复杂,除了宗楚客掌握的这支强大秘门,甚至御医秦清流也自命秘门清士,而慧范这老胡僧则掌握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门机要。想想锁魔苑内那神秘的九首天魔幻象,便可知慧范已经辛苦搜寻了多年秘门的信息。

而现在,宗楚客一支的秘门精锐尽数被诛,那么这支秘门所掌握的诸多机密,很可能已经经得范平之手,都转到了慧范的手上。

“秘门永远不会消亡,犹如暗势力一样,他们都是平衡宇宙阴阳的一部分。”慧范的笑容忽然有些寂寞,“袁将军,一切都没有结束,是吗?”他已悠然转过身,穿殿而出。

范平笑吟吟地向袁昇点了点头,也疾步跟了出去。

“就让这老东西这么走了?”陆冲郁闷地拍了拍剑鞘,长剑发出嗡然惊鸣。

“急什么,”袁昇也淡然一笑,“他说得对,现在远非终局,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他扬眸远眺,慧范在范平的陪同下,正向小径深处的那片竹林行去。

深紫色的晚霞已经散尽,楼阁竹木都泛出了灰蒙蒙的蓬松暗影,几只昏鸦倦倦地投入了林梢。慧范那道瘦长的影子便随着长安暮色中最后的流光,模糊在了一片混沌苍茫中。

 
  1. 在古代中国,称稀硫酸为“绿矾油”。——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