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猫妖秘 第十一章 翻云覆雨

夜色正沉,但太平公主府中议事的如意堂却灯火通明。太平公主在案后正襟危坐,乔装而来的李隆基和陆冲则肃然地站在她对面。

这已经是昨晚李隆基星夜来投后,姑侄间的第二次深谈。

实际上在相王的五子中,她最看重的首先是世子李成器,乃至隐隐将李成器视为潜在的对手进行打压。而最让她看不透的,恰恰就是这个以放浪荒唐闻名的三侄李隆基。李隆基经历那次情殇后,她甚至认为他已经彻底颓废了,所以才保举这个“废物侄子”做了辟邪司的首领。她自认为这是一记后着深远的妙棋,可以分化离间相王的五个儿子。但后来,她又发现了异常,李隆基看似荒唐,实则机锋内敛。

而且那种内敛,竟让这位最像武则天的大唐公主有些害怕,如果一个人能韬光养晦到这种境界,那该拥有何等可怕的心机?

而就在昨晚,这个让她觉得可怕的侄子居然深夜赶来,说出了一番李家党危在旦夕的恐怖言论。

太平公主为人谨严精细,对这等大事,没有像她哥哥相王那般贸然排斥,也没有入耳便信,而是用一天的时间发动了手头所有的力量去探查打听。

“很可惜,铁唐最新的消息传了过来,林啸死了!”太平公主这时终于开了口,“其伤口似乎是袁昇的春秋笔剑所致,那种伤痕几乎独一无二!”

李隆基一愕,忙问:“铁唐这消息准吗?姑母可让亲信验看过林啸的尸身?”

“只是我们埋在宗楚客那里的细作传回的消息,林啸的尸身,他并没机缘看到。”太平公主无奈摇头。

此刻屋中的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陆冲当然都想不到,林啸之死与伤痕暗合春秋笔剑的传言,竟是宗楚客故意命人传出的。这也是宗楚客断除袁昇退路的一记杀招。只不过林啸的尸身却被他暗自藏起,这便让袁昇再无退路,却又不至物证俱全,罪责难逃。

这便是宗楚客翻云覆雨的手段。

太平公主接着叹道:“林啸已经失踪一整天,而他一直在追杀袁昇。袁昇越狱在先,涉嫌斩杀林啸在后,这很可能坐实了他的谋反之罪,也便进一步给李家党增添了无穷的麻烦。我甚至有些怀疑,袁昇到底是哪边的人?他到底要干什么,甚至不顾自己老父的死活?”

太平的声音有些低沉,凤目却锐利逼人:“三郎,我很欣赏你。你在预判出如此巨大的危机时,竟敢深夜来投奔我,也足见你的眼界和胆识。只不过,我们探查一日的结果是,目下我还没有理由去冒险。”

陆冲焦躁起来,不禁暗自攥紧了长剑。五指刚刚触到剑柄,便陡觉一股强大的气机自屏风后射出,犹如密云不雨,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公主殿下,老衲有些话想说。”一声叹息自那道精致的描金紫檀屏风后传来,胡僧慧范竟笑吟吟地转了出来。

太平公主居然蛾眉舒展,悠然一笑:“正要听听大师的高见!”

陆冲和李隆基目瞪口呆。

这老胡僧一直是朝中的神秘人物,他善于理财,乃至成了韦后的红人。万万想不到,他竟得太平公主如此信赖,深更半夜,竟藏身太平公主府内,得闻如此机密大事。

“公主殿下,老衲觉得临淄郡王言之在理。”

太平沉吟道:“大师请讲清楚些。”

“非常之时,应该有非常之道。”

“为何说我们现在已是非常之时?”

“因为袁昇!老衲太熟悉袁昇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杀人。”慧范声音平和,双眸却凛然生辉,俨然指点沙场的兵家宿将,“相王一方擅做主张,忽对自家的辟邪司痛下杀手,这件事公主殿下原本并不太赞成。据说相王突然出手的初衷,是保护袁昇、陆冲等人。只可惜,相王这一步棋被人利用了,袁昇罪责突增,不得不越狱,亡命天涯。

“即便如此,我仍不相信袁昇会杀人。如果林啸之死的消息属实,那么老衲推算,袁昇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杀人,那就是发生了极端的大事,千钧一发的大事,他不得不出手斩杀朝廷命官。由此可知,情形必已是十万火急!所以老衲认为临淄郡王的判断很有道理。”

李隆基和陆冲不由对望一眼,心下均是惊奇不定,这老妖僧擅使阴谋诡计,而且素来对袁昇敌意极大,甚至奉命出手暗杀过袁昇,也曾配合雪无双囚禁过李隆基,这番话却着实见识过人。

太平公主显然对慧范极为看重,却还是有些游移不定,蹙眉道:“你以为,我们该当如何?”

“如果在临淄郡王和相王中选择一个,老衲建议,公主殿下选择临淄郡王。”慧范的老眼闪着深不可测的幽幽光芒,忽向李隆基深深一揖,“临淄郡王,当日因玉鬟儿对您痴心一片,老衲又遭雪无双蒙骗,老眼昏花,未曾认得郡王尊驾,以至竟让郡王在敝寺委屈多日,实在罪该万死,还望郡王海涵。”

李隆基听他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将昔日配合雪无双囚禁自己的劣迹抹去,心底波澜微生,脸上却挤出一派醇和感激的笑容:“大师说的哪里话,都是蜗牛角上的蛮触之争,何须挂怀。倒是大师当今的远见卓识,为某慷慨陈词,隆基感激不尽。”

正这当口,一个亲近侍女急匆匆地赶来禀告:“启禀公主殿下,相王世子求见!”

阁内众人都是一凛。李隆基不由叹了口气:“我大哥竟这么急,为了寻我,竟是连礼数都不顾了。”

那侍女接着说出了又一个让李隆基心惊肉跳的消息,陪同世子前来的竟是丹云子。

陆冲暗自叫苦,师尊真是个老滑头呀,昨晚刚将我们放走,今晚却又转手将我们卖掉。

“我们现在怎么做?”太平有些焦急地站起身来,望向慧范。

“将临淄郡王交给相王世子吧。”慧范老眼闪动。

“什么?”太平等三人齐齐惊呼。

“看来公主殿下也不甘心。”慧范狡黠笑道,“将郡王交出去,维护李家党内部的平稳,此乃下策!而上策,公主殿下未必会听,老衲赞同临淄郡王之见,全力以赴,雷霆一击!”

太平公主果然叹了口气:“看来还有中策?”

“中策便是,将世子打发走,然后铁唐四出,继续探查袁昇的下落,同时散播消息,就说袁昇是被冤枉的,御史台屈打成招,发动一切喉舌,先为袁昇翻案;同时,筹备力量,以备不时之战。”

太平在屋中缓缓踱步,此时情势非常,她的神色却极为镇定,微微一沉,便扬起修长的双眉,冷冷道:“先用中策吧。我去应付成器。”

光明如同燃尽的焰火,终于在腾起最后一道辉煌后,归于寂寞。

袁昇和黛绮踏过那道光明后,前方现出了两条岔路,而一边,已经看到了遥遥亮光。

“那边就是出口!”黛绮下意识地拉着袁昇,就要奔向那点亮光。

“不,我们不出去,”袁昇却一把拽住了她,指着另一条岔口道,“我今日来此,就是要寻这条路。这个井洞其实是长安地府里一处非常紧要的所在,据我推算,秘门的易天坛就在那里!”

“易天坛是什么所在?”

“我先后进入过三次地府,范平以为我被灌了孟婆汤后便知觉全无,却不知我对这种由麻沸散改造的迷药早有防备,每次我都能默记路径。我发现那些机关操控的猫妖傀儡都来自一处神秘所在。那日宗楚客登坛前,秘门高士们也曾议论过易天坛,从宗楚客出没的路径推算,也应和猫妖傀儡们最终出没之地一致。”

黛绮惊道:“你今晚夜探此处,就是要找寻易天坛?”

“不错,据我推断,从地府中应该有两条路能到易天坛,一条是最初范平带我走的寻常路,但那地方机关重重,除了猫妖傀儡层层设防,更有许多秘门高手潜伏。我只能绕道而行,推算良久,才选定了这条水官祠的道路。没想到,这里居然是整座长安地府最凶险的所在,传说已久的天魔竟埋伏在此。

“好在我们历尽艰险,终于化险为夷,”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还让我找到了你。你怎么落在了宣机手中?”

“你又不辞而别,我放心不下,想出来寻寻你留下的讯息,没想到大长老忽然找到了我。”她轻咬下唇,瞪视着他,“就如你预料的那样,他认为我终于想通了,将你卖了出去,只是他认为我卖得还不彻底。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正这当口,宣机那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神出鬼没地赶了过来,将大长老打得吐血倒地,又将我掳了去……”

“好了,今后再不许你胡乱冒险乱闯。”袁昇也觉一阵后怕,不由攥紧了她的手。

“我偏要乱闯,偏要冒险,谁叫你将我丢下!你一人四下乱跑,不就是在冒大风险吗?”女郎长睫忽闪,眸中满是赌气般的神色。

袁昇无奈地笑道:“好吧,今后我不乱跑,姑奶奶也不乱跑,如何?现在,我们马上就要接近长安地府的核心秘密,让我们看看,那能让秘门横行天下的易天之宝到底是何物。”

他选取的这条岔路并不长,只转过一个弯,眼前就现出一道封闭的铁门。

望见铁门上奇异的星宿浮雕,袁昇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就是这里了,这应该是易天坛的后门。”

他凝神探查片刻,确定屋内无人,才探掌在那些星宿上轻轻抚摸推敲起来,片晌后便飞快地按照某种次序按下,铁门里的机枢发出连环轻撞之声,跟着一声轻吟,铁门张开一道缝隙。

眼前明光耀目,易天坛内居然灯火通明。二人刚闪进去,蓦地一道黑光闪过,一只半人高的巨大黑猫陡然出现在袁昇身前。

猫妖的出现非常突兀,仿佛从地底涌出,最奇的是一双猫眼似笑非笑、无比诡异地盯着他们。

两个人骤然顿住步子,不敢言语,也不知该当如何应对。袁昇忽地抬起了头,登觉头皮一阵发麻。先前他曾运使罡气探查,觉出屋内没有旁人,但此时才发现屋中虽然没有人,却有妖,猫妖!

除了眼前这只硕大的黑色猫妖,前方光影闪烁,一双双锐利的猫眼纷纷亮了起来,十只、二十只……至少有百余只猫妖向着他们弓起了身子,这些猫妖颜色各异,小者如巨犬,大者如怒豹。

忽然看见这么多形状诡异的猫妖,这样静悄悄地凝立在那儿,黛绮险些惊呼出声。

身前那只黑色猫妖还在静静地逼视着他们,只这么一耽搁,那双猫眼已变得冷厉阴森,前爪抓地,跃跃欲试。同一刻,盘踞在侧的百十只猫妖都开始作势欲扑。

在这种封闭的空间中,忽然遭到百十只傀儡猫妖疯狂攻击,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千钧一发之际,袁昇忽地灵光一闪,从怀中掏出一只面具在黑色猫妖的眼前晃了晃。猫妖的眼神被银灿灿的面具吸引,仿佛看到了主人般,慢慢匍匐下来,终于一动不动。

仿佛有无声的讯息传出,屋内所有的猫妖都在刹那间安静下来,跟着迅速向两旁滑动、收缩、匍匐,片刻后都恢复成了僵硬的傀儡模样。

“谢天谢地,感谢万能的玛兹达!”黛绮已吓得全身酥软,“你拿出的是什么面具?”

“从浅月怀中摸来的。”袁昇也是心有余悸,就势将面具戴在了脸上,“我知道这地府内极其看重各种面具的规格,适才救下浅月时,摸到他怀中的面具,便信手取来了。他早就投奔了宗楚客,更是妖龙弓甲案的第一主谋真凶,很可能已是秘门的第一军师。”

黛绮恍然道:“而这些猫妖,其实是一种傀儡术和机关术结合制造出来的怪物,它们半死半生,受制造者的操控,所以识得浅月的面具。”

袁昇点头:“想想看,在我们初破秦清流的天魔煞时,秘门还没有摸透地府的规矩,为何近日突然间已全盘掌握了长安地府?便是因为宗楚客得了浅月之助。我相信,这些猫妖傀儡,也大多是浅月的杰作。”

黛绮瞟见那些僵立不动的猫妖,兀自觉得不寒而栗,哼道:“这浅月果然如宣机所说,惯使阴谋诡计,这老家伙精通阵学,帮着秘门和宗楚客破解了这地府之秘毫不奇怪。不过,他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出这水官祠下的天魔……这会儿应该已跟宣机拼个同归于尽了吧?”

袁昇想到自己最后给出的那个“公平机会”,不禁得意地一笑。

但他的笑容很快凝固了。

猫妖退却后,屋内空出了大片空地,他才看清了屋内的陈设。这是一间足可容纳数十人的庞大屋宇,除了层层叠叠地深隐在四周的猫妖傀儡,最醒目的竟是屋中央停着的一具黑漆漆的棺椁。

棺椁居然没有盖棺,袁昇一眼望去,隐约可见棺内躺着一人,全身竟披着明黄色的锦绣皇袍。

袁昇呼吸骤紧,忙疾步走了过去细看。

不错,棺内躺的人正是大行皇帝李显。

袁昇全身剧震。虽然他想到了这座易天坛内必然有着秘门最大的机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惊天的秘密。他正待俯身细看,棺内的李显忽然睁开了双眼。

大行皇帝的双眼蓝汪汪的,闪着一层幽光。

这情形太过诡异,袁昇险些心神失守。黛绮更是啊的一声惊呼。

好在袁昇脸上的面具瞬间也耀出一片光华。李显目中的幽光撞见那团光华,随即黯淡下来。

袁昇忍不住惊呼道:“这不是大行皇帝的尸身,而是……与猫妖相同的傀儡术所造的怪物。”他忽又想起什么,转头细看棺椁旁匍匐不动的一只猫妖傀儡,却见那猫妖的脊背上刻着八个隶书大字:“太平有相,李唐万代。”

他心中一寒,适才那黑色猫妖出现得太过突兀,惊得他无暇细观,只隐隐地觉出黑猫身上有些古怪。此时凝神细瞧,果见所有的猫妖身上都刻有这八个大字:

太平有相,李唐万代。

袁昇的身子瞬间便被冷汗浸透,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猛自心头腾起,如果是这样的阴谋,那结果很可能是……血洗长安!

哗啦啦一声响,易天坛另一侧的大门忽然打开,现出一道冷峻的人影。

“袁昇,从你投入秘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信任过你。果不其然,你是别有所图!”冷笑声中,薛青山缓步踱入。

宗相府内的第一剑客、剑仙门最著名的叛师大师兄甫一现身,便挟着一股强大的剑气。

袁昇不由眯起双眼,他看到了薛青山身边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范平,这个右御史台最不显眼、最没有前途的“高丽僧”,这时依旧挺着一副随和的脸,只是这张随和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神色。

“范平,你做得很好。”薛青山拍了拍范平的肩头,“虽然让袁昇失踪了小半晚,好在你能立即悟出袁昇的动向,及时禀报,也算大功一件。”

范平的脸上仍是一贯谦恭的微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还好,范某提醒到位,没有耽误大事。而且,”他的眼中闪出一抹激动的光芒,“咱们悄然来此,没有惊动旁人,力擒卧底逆贼袁昇,这件大功劳将会是薛兄独得!来日,还请薛兄给小弟在宗相面前美言几句。”

“袁昇是你引狼入室的,你这也算亡羊补牢吧!”薛青山大剌剌地哼了一声。

“你们知道秘门和宗楚客到底要做什么吗?”袁昇沉声喝道。

薛青山冷冷道:“看来阁下探出了些什么?”

“传闻宗楚客、慧范等人曾帮韦后策划了天邪策的奇局,我原以为只是要剿杀李家党,但现在看,这些猫妖,由傀儡术和机关术造出来的嗜血怪物,若尽数放出来,只怕整座长安城都要血流成河!”

薛青山扑哧一笑:“大乱之后才能大治,自古成大事者,岂能存这些妇人之仁。”

袁昇厉声怒喝道:“宗楚客为了一己之私,竟要血洗长安,这等人还妄想成什么大事?”

范平脸肌一颤,却嘿嘿笑道:“袁将军好眼光,这百十只小猫,瞧上去妩媚多姿,但以傀儡妖术炼制的怪物都极为嗜血,血洗长安,那岂不有趣得紧?”

“不必多费唇舌了!”薛青山冷哼一声,缓缓抽出长剑,“范平,这个胡姬有些古怪,少时就交给你了,小心应对。”

范平再谦逊地躬身,道:“范平定不辱命。”然后慢慢直起腰,自怀中摸出那对日月双斩,向黛绮苦笑道,“黛绮姑娘,只怕要得罪了!”

黛绮盯着那张随和的脸,心内说不出是厌恶还是愤恨,直到此刻,这人仍是一脸的真诚和无奈,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本该如此。

“我知道你的灵力修为很厉害,可惜,我不会给你这机会的。”范平无奈地一笑,骤然腾空掠出,日月双斩耀出犀利的光华,向黛绮的头顶罩去。

袁昇看过范平出手,知道此人看似木讷随和,真正出手时却狠辣迅猛,疾如雷电,怕黛绮应付不来,忙长剑斜挥,一蓬剑雨扫出,将范平的攻势截住。

“袁昇,武延秀后园一晤后,你不是一直想要复仇吗!”薛青山冷哼着,长剑当胸刺出。

袁昇与陆冲相熟,当然熟悉剑仙门的剑法,相传剑仙门的御剑术宇内无双,飞剑一出,快愈惊雷,天上地下,欲避无门,而此时剑仙门最著名的大师兄这一剑却平平无奇,甚至大违御剑术的常理,有些缓慢,有些质朴。但此剑一出,屋内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这道剑意吸干,甚至让长剑所指的袁昇敛去了所有生的欲望和念头。

袁昇的双眸有些干涩,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要随着这缓慢的一剑而停止流动。他相信,哪怕是剑仙门掌门丹云子在此,也会为薛青山这一剑拍案喝彩,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其实返璞归真,甚至别开生面。

他的掩日剑急忙挥出。纤细的剑锋耀出灿烂的光芒,仿佛春日的朝阳忽然出现在铁屋之中。如果说薛青山的剑气是冬之肃杀,袁昇的剑芒则带着春之勃勃生机。

春秋笔同时祭出,笔意在空中飞快跃动,无数奇异的星宿图案在空中若隐若现。

两道完全不同的剑意骤然相遇,立时便如乌云开合、烈日出没,屋内出现繁复激烈的阴阳之争。

“还不错!”薛青山的剑意仍在缓慢地逼近,死气沉浑如山般压下。

那边黛绮得了袁昇的一剑之助,立时抢得先机,倏地翻身,连环两肘疾向范平的胸口撞去,跟着袖间厉芒闪处,那把波斯弯刀冷厉地刺向范平的咽喉。

这两肘一刀,都是灵慧旅人秘传的防身秘技,在紧急之时施出,几乎百发百中。

猛听砰砰劲响,范平以肘对肘,居然在仓促间跟她硬拼了两记,跟着身形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避开了弯刀的凌厉一击。

“真是厉害!”范平一脸惊讶,“黛绮姑娘,何必如此,你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黛绮一上来便施出绝招,已累得呼呼喘息,却不料对手如此好整以暇,一时心内微凉。

袁昇剑上的罡气渐被那股沉浑的死气压制,但他右手的笔意却蓬勃而出,一点点星宿的图案在空中若隐若现,一道道奇异的罡气随之喷薄而出。

最奇异的是他的掩日剑炫出无数璀璨日芒,仿佛是刺出了千剑万剑,但春秋笔却舒缓自若,犹似书家凝神运笔而书,笔意遒劲沉稳。但转眼间看似沉缓的春秋笔却骤然刺破薛青山的剑意,飞挑向他的咽喉。

这种快慢的转换完全跳出了寻常人的认知,仿佛袁昇的春秋笔竟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刺到的。

“似慢实快,好术法!”薛青山也不由扬眉惊呼,长剑陡地翻转过来,轻轻巧巧地压住了春秋笔。

袁昇心头暗惊,这一道快慢转换的术法是他刚刚从天魔那个小世界中悟出的,饶是他惊才绝艳,可这门出生入死的奇遇才辛苦悟出的时空扭转之术,到底还太匆忙,术法的力道还太稀薄。

薛青山长剑疾翻,这一剑却重若怒潮突降,带着数道忽隐忽现的气劲,将春秋笔和掩日剑尽数裹住。袁昇只觉自己的笔剑陷入了万道旋涡中,掩日剑上的日芒剑意、春秋笔上的星宿之气都被连绵不绝的旋涡卷走了。

“你很有天分,可惜,时日太浅!”薛青山脸上扬起一道狰狞的笑意,两剑一笔剧烈交争之际,他的后颈忽地耀出了一束亮光。

跟着,一把剑形的光焰从他的后颈慢慢升起。

那道光焰升得极慢,却带着一股君临天下般的强大威压,仿佛神器将临,百兽敛声,甚至屋内的那些猫妖傀儡都在微微战栗起来。

“气剑术!”袁昇心头剧震,知道这是剑仙门御剑术中最高明的气剑之术,连陆冲都没有炼成此道,而气剑一出,八荒辟易,在这样的铁屋中,只怕万难躲避。

薛青山很聪明,在这样的紧要时刻,他不和袁昇拼比繁复的术法和招数,一上来便用强悍的罡气以硬碰硬。

在这样封闭的空间内,硬拼功力,功深者胜。袁昇急待全力抽回笔剑,但薛青山剑上的吸力越来越强,那些可怕的旋涡几乎便要将这两件法器尽数吞噬。

便在此时,铁屋内猛然响起一道霹雳般的暴喝,刀芒闪处,血光迸现。

屋中的四个人齐齐僵住了身形。

黛绮最先惊呼出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薛青山则慢慢低头,怔怔看着胸前冒出的一截刀尖。

在他身后,范平躬着身子,双手稳稳捧着刀,那把犀利狭长的月斩已插入薛青山的背心,直没至柄。

袁昇也觉惊奇不定,却奋力撑住春秋笔和掩日剑,卷得薛青山的长剑难以回攻范平。

“为什么?”薛青山还在低头望着滴血的刀尖,却在问身后的范平。

“只因我们容不得你留在宗楚客身边,而你又太贪婪自负,只需一句‘能压倒浅月的大功劳’,就能将你诱至此处,所以你必须死,也注定会死!”范平的声音依旧很沉稳,跟他的刀一样沉稳。

说罢,他猛然抽刀,鲜血迸射间,薛青山的身子剧烈抽搐。他的脸上还写满了不甘,他还想回身挥剑,但范平那狠辣致命的一刀已断绝了他所有的生机。薛青山终于慢慢软倒。

他颈后刚刚升腾出一半的剑形光焰则化成了万千残碎的星光,瞬间消散。

黛绮急忙闪到袁昇身后,惊疑不定地盯着对面的范平。

“喂,范平,你……到底是哪边的?”她颤声问。

“相信袁将军能看得懂我的心,我看出袁将军是个干大事的人,而薛青山却一直对你怀疑不减,此人不除,大事难成啊。所以我不得不鼓动唇舌,将他诱来……”范平答非所问地苦笑道。

还是那张随和而毫无表情的脸,甚至在手刃了宗相府第一高手薛青山之后,这张脸上也没有任何惊喜自豪的神色。

“我也很奇怪,范兄到底是哪边的?”袁昇很客气却很果决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又有何干系?”范平拍了拍手,“只要你知道,范某是你的朋友,绝不会与你为敌,便是了。我现在有两条路可行,一是跟袁兄走,另投明主,海阔天空!二是留下来,袁兄去做大事,小弟则替你清理此处,再稳住宗楚客。袁将军想让我走哪条路?”

“好,范兄算计精细,”袁昇慢慢拱起手来,“那就有劳范兄留下!”

“袁兄真是大气魄,就不怕我去告密?”

袁昇瞟了眼地上的尸身,微笑道:“一刀斩杀薛青山,我又何须生疑?”心内却想,这个范平深藏不露,杀伐果决,当真是个厉害角色,可惜猜不透他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马。

“看来范兄所图甚大,我便祝范兄好运,告辞了。”

“范某在哪里都是苟延残喘,哪敢有什么所图,不过是凑合活下去而已。”范平依旧谦恭地笑着,掏出一个面具递了过来,“出门后再没有什么紧要人物看管,他们只认面具,请黛绮姑娘戴上我的。这里的事,交给我吧。”

果然如范平所说,也不知他跟薛青山说了什么,今晚通往易天坛的路径上竟没什么高手坐镇。袁昇和黛绮戴着面具,一路畅通无阻,终于出了长长的地府井洞,从一处很隐秘的宅院枯井中钻出。

二人不敢耽搁,趁着浓浓的夜色赶回了与陆冲等人约好的一处暗宅。这处暗宅在青龙坊内,当初两人合力破解傀儡蛊时便曾在此处栖身,算是辟邪司仅有的两处宅院之一。

踏入院中的一瞬间,东方天际已现出了一道曙光,虽然整个苍穹几乎还是昏黄的颜色,但那痕淡金色的朝阳却是那样朝气蓬勃,锐意升腾。

黛绮望着那道晨曦,忽然跪在地上,叹道:“这个世界原来这样美,为何他们还要千辛万苦地去争夺什么天魔之力,去探寻什么地府之秘?”

“也许,都是心魔的召唤吧。”袁昇将她扶起,“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并非什么天魔妖物,而是封印在每个人心底的猫妖!这个心魔可能是权势,可能是财宝,但一旦跳出来,便会吞噬一切。”

黛绮侧头望着他,忽道:“这么多的钩心斗角,这么多的阴谋诡计,辟邪司遇见的这些事,我都不喜欢。”

袁昇凝望着西天仍存的浓浓暗色,沉沉叹道:“辟邪,是辟除妖邪之意,但一路辟邪到最后,我才发现,最大的妖邪,其实是这个朝廷中执掌大权的人,生杀予夺之权尽集一身……可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妖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法子辟除它!”

黛绮愣了下,幽幽叹道:“既然不快乐,又何必在这里耗下去?我想起你让我读的那篇《归去来兮辞》,咱们这便是那文章里说的‘心为形役’吧?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现在想起来,我最快乐的时光其实是在西域诸国巡游表演幻术的日子,那里的人要简单得多,也快乐得多。有时候,我很怀念那里明朗纯净的日色和一望无垠的大漠,连那里的风都是那般无拘无束……”

“大漠浩瀚,异域风情。”袁昇也不由叹了口气,“希望有朝一日,我能陪你去看看。”

“当真?”她的眉眼间溢出朝阳般的喜色。

袁昇点点头道:“当真!我还想去江南转转呢,看看那里的浩渺碧波,清幽林泉,你也会陪我去吗?”

“那当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翻一倍,八马难追!”她孩子气地伸出手,要和他击掌。

“好!八马难追!”袁昇大笑着和黛绮击掌。

“哼,心口不一,这时候你心里想的,定然不是跟我一同游西域,转江南。”女郎翻了下明媚的眸子,忽地掀起院中水井旁的一块方砖,“你定然是想看看陆冲给你留下了什么记号!”

“现在不必了!”袁昇望向门外,“小十九,应该回来了。”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响起,高剑风在门外笑道:“十七兄,我这么小心,还是给你听了出来。”

相王世子李成器这次连夜赶来,却吃了个软钉子。

太平公主拖了很久,才带着一脸深睡被打扰的慵懒神色,冷冰冰地见了他。听得李成器禀明找寻三弟李隆基的来意,太平更是干脆板起了脸,用姑母的身份把李成器训斥了一顿,说了一番兄弟同心不可猜疑的大道理,便客气地送客了事。

李成器闷闷走出,出门后对丹云子低声耳语了两句。

丹云子从水官祠仓皇退出,这时还是有些狼狈。好在追杀大逆宣机,乃是浅月的首责,剑仙门宗主今晚倚多而不胜,深以此事为耻,竟没声张。

他回来后便被李成器拉着连夜赶来太平公主府,此刻仍大为郁闷,只得打个哈欠道:“好吧,那老头子就试试,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我只在这儿耗到天明。”

“非常时期,不得不有劳先生出马了。”李成器见丹云子答应留在太平公主府内暗中监视,心内略慰,拱了拱手,才钻进了厢车。

望见丹云子如一抹青烟般又飘身跃入了太平公主府,李成器才闷闷地摇了摇头,命一个大宗师做这盯梢的事,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他重重踢了下前车壁下方的踏板。车夫得了指令,挥鞭催马而行。

马车辘辘行起的一瞬,李成器忽觉幽暗的车厢内翻起一道人影。这人先前不知藏身何处,这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骤然出现,当真形如鬼魅。

“是先生吗?”李成器第一反应是丹云子偷懒,去而复返,心内大是不快。

“是先生的徒弟,陆冲给世子请安了。”

“陆冲,你来做什么?”李成器惊疑不定。

“没什么,”陆冲懒洋洋道,“太平公主这边我试探过了,对青瑛下手的人,绝不会是她。”

“你说什么?”李成器更惊。

陆冲没言语,蓦地探掌,一把揪住了李成器的手,沉声道:“这时候世子就不必装了吧,老唐!”

他捋着李成器左手的中指,那上面有一颗白色玉石戒指。陆冲猛地弹指一掀,那块圆滚滚的白玉翻转过来,现出另外一面,幽幽的蓝色光华,在沉暗的车厢内依旧夺目。

“哪怕你不是老唐,也是相王这边掌管铁唐的绝对首脑!”

李成器大惊,奋力一挣,却如蜻蜓撼玉柱,只得怒道:“陆冲,你要背叛铁唐吗?”

“我不会背叛,”陆冲冷冷地笑起来,“但我会跟他同归于尽。”

“三郎的手下,果然都是些无法无天的鸡鸣狗盗之徒。”李成器又惊又怒,更暗骂自己何必要将丹云子从身边支开。

他这次出来,务求机密,除了丹云子,便只带了前面那马夫。此刻他甚至无法叫嚷,那马夫在陆冲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若是失仪喊叫,除了示弱,毫无益处。

“说得好,无法无天!”陆冲猛然扳开了他的嘴,将一枚药丸弹入了李成器口中。

一股浓烈的腥味滚入喉中,李成器又惊又怒,喝道:“这是什么,咳咳,你……你到底要怎样?”

“你知道老子要什么,”陆冲终于放了他的手,一字字道,“将青瑛还给我,我要一个无病无灾、壮得像牛的青瑛!当然,还有老子所中毒蛊的解药。”

“你还记得青瑛已被喂了蛊毒?”李成器冷笑起来。他的笑容陡然僵住,小腹内一阵剧烈的绞痛传来,让他的身子都抽搐起来,“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九天十地无敌蛊!”陆冲嘿嘿笑起来,“这种蛊毒没有你喂青瑛的那么麻烦,它就一个特性,霸道,发作很快,能让你的肠子断成一二百段……

“别这么看着我,说清楚些,就是蛊毒最终发作时,一二百只蛊虫会冲破丸药,将你的肠子咬出百十个孔洞,再从你的肠子内钻出来,它们会顺着你的脏腑向上,一路拼命地咬,拼命地钻,最后从你的耳朵、眼睛、鼻孔爬出,飞走!当然,那时候你的五脏六腑,你的眼睛、耳朵都已被咬成了一团肉泥……”

李成器只觉毛骨悚然,怒喝道:“你胡说……哎哟……”剧烈的小腹绞痛让他端不起丝毫的架子,只得哀求道,“陆冲,万事好商量,这蛊毒现在已经发作了?”

“早说了,这玩意就一个特性:霸道!现在只是它发作的前兆,蛊虫们刚刚觉醒,正在你的肠内散步,少时就会咬你了。怎么样,你答应陪我去寻青瑛,我立马给你解药。”

“好,我答允,现在……”李成器的额头上已凝满豆大的汗珠。他自视甚高,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江湖女子而搭上自己的命,这时只得勉力应允,再将无数怒骂硬生生咽下。

“很好,世子果然当机立断,英明果决,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佩服佩服。解药来了!”陆冲粗暴地扳开他的嘴,又塞入一粒药丸。

仍旧是一股腥味入喉,李成器忍不住呻吟道:“这当真是解药?”

“当然,独门解药,海内独步,疗效无双,立竿见影!”

李成器陡觉腹内一股温热,先前那钻心的绞痛立解,不由喘息道:“果然……好些了……”

他慢慢挺直腰板,斜睨着陆冲道:“陆冲,你与令师说来都是我铁唐之中流砥柱,与袁昇大为不同,何必要因小失大、一意孤行呢,此时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望见陆冲冰冷甚至带着些哂笑的目光,他只得知趣地改了口:“好吧,本王会兑现承诺,现在带你去见青瑛……哎呀……”

李成器猛然又抱紧了小腹,喘息道:“为何……又痛了?”

“很正常,因为你服了双份的九天十地无敌蛊!”陆冲憨厚地笑起来。

“你……你这无赖!”李成器双眼如欲喷火,但听得陆冲那没心没肺的笑声,却又彻底地无可奈何,“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老子不是让你带我去见青瑛,而是要你带着我去救青瑛!你要确保她无毒无病,永无后患!

“第二,老子给你吃的这第二丸药确实算得上一份解药,只是这解药有些异常,它与第一丸药的药性相反,两个相互克制,所以你的肚子、肠子一时不大痛了,可这第二丸药的剂量不足,难以尽数克制蛊毒,你的肠子便又会扭痛起来。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

“赶紧老老实实地将活蹦乱跳的青瑛交给我,我再给你一丸解药,当然,剂量还是不会给足。老子要先确认青瑛和我服了解药后都安然无恙,若是不然,咱们同归于尽。老子肯定,世子爷会死在我们前面,而且死得惨不忍睹!”

李成器又气又痛,已说不出话来,只得催促车夫加速疾行。

就在马车转弯而去的一瞬,高剑风恰好带着袁昇和黛绮奔到太平公主府前。

“居然是相王府的车马?”袁昇遥遥望见李成器的厢车呼啸而过,不由拧起了双眉。

高剑风却哼了一声:“听冲哥说,他们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着,这时候还管他们作甚!袁老大,咱们怎么进府?”

袁昇沉吟道:“禀报而入,太过麻烦,只怕还会引人注目,我们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