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通轨坊中的简陋棚屋内,一灯如豆,映得满屋凄黄。
这里是辟邪司高级暗探用来追击、逃匿的一处暗宅。后人有所谓“长安居,大不易”之说,辟邪司这种小衙门当然没有多少闲钱购置宅院,所谓暗宅,其实大多是这种污秽粗鄙到让人吃惊的地方。而似傀儡蛊一案中袁昇和黛绮栖身的独门宅院,辟邪司只有两座,还都是相传闹过鬼的废宅。
袁昇三人越狱之后,便得黛绮、高剑风和吴六郎接应,套上了叫花子的衣衫,再几次变装,躲入了这处散发着污浊气息的简易棚屋。
浑身浴血的唐心阳大口地喘着粗气。金疮药已经铺满了他的前胸,但林啸那一刀太过狠辣,血水仍不住地汩汩流出。他的生机也不断地飞逝。
忙碌多时的袁昇无奈地收起双掌,向范平黯然摇了摇头,低叹道:“只怕撑不过今晚了。”他带着黛绮等人走向与棚屋相连的内室。
外屋便只有宣机国师的大弟子和范平。
袁昇刚刚走进内屋,便听得范平哽咽道:“心阳兄,你我相交虽浅,却一见如故,想不到咱们甫脱大难,你却……”
袁昇暗叹了口气,这两人才做了几日狱友而已,难道当真会有患难之情?
唐心阳却呵了口气:“老范……你的苦心我知道……还是想要那东西,对吗?”
“心阳兄,何必呢,你若不想说,就带走吧。”范平却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对我总有些戒心,但你我终究是患难之交,你有何未了之愿,小弟力所能及,都会替你办了。”
唐心阳那双有些涣散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忽地叹道:“老范,你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认为……是真的。那东西在……”他长长吸了口气,才喘息道:“无极院后轩辕丘,黄幡豹尾两相见……”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声调的能力,这句话是挣扎而出,甚至跨入内室的袁昇也听到了。
“剩下的,看你老范的运气了。”他忽然瞪大双眸,向天喊道,“师尊,冷惊尘他们都背叛了您,但我没有!我没有!”
这一喊声嘶力竭,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兀自空洞地望着头顶上密布蛛网的天花板,眸光在瞬间僵直了。
“心阳兄,心阳兄……”范平大放悲声。
袁昇忙赶回来看,见唐心阳已经生机全无,不由暗叹了一声。宣机号称第一国师,荣华富贵,当世无双,一夜间化为乌有,千百弟子风流云散,但到底得一唐心阳,这个大弟子从无一句叛师之言。
他沉沉一叹,不由仰头望向窗外昏沉的苍冥。天穹上漆黑深邃,甚至看不到一颗星。
天刚见亮,换上一身寻常窄袖长袍的范平便赶来向袁昇告辞。
亡命天涯之际,能在这辟邪司的暗宅中得到半晚的喘息之机,已算侥天之幸。只算数日交情的范平当然不好意思久留,他恳请且好好保存唐心阳的尸身,先草草在屋内掩埋。
好在这里是最污浊拥挤的贫民所居之地,简易棚屋一间挨着一间,莽夫、乞儿、偷儿们杂居,相互间谁也不敢找谁的麻烦。
袁昇也不多做挽留。他对这位高瘦清秀的右御史台“高丽僧”一直心存疑惑,只拱手道:“唐心阳是条汉子,这也算入土为安了。”
范平叹一口气,低声道:“临别之际,想对袁将军说几句话。将军落得今日之果,有没有想过,是何人动的手脚?”
袁昇摇摇头,没有言语。
范平又道:“能对袁将军下如此黑手之人,背后势力极为庞大,甚至连武延秀这样的人也无法做到。范平揣测,应该只有四种可能,一是韦太后,二是宗相爷,三是太平公主。这其中,宗相爷的可能性反而最小。他的手不可能绕过一圈,让崔璇来上那道密奏。韦太后也不大可能,她老人家掌控一切,如果要对您下手,肯定会更加狠辣。您甚至来不及透一口气,就会被她卷起的惊涛骇浪吞没。排除了这二者,嫌疑最大的便是太平公主。毕竟她掌控着崔璇等御史,而且,朝野中传言,袁将军跟太平公主有隙。”
袁昇目光一闪,忽道:“你说的第四种可能是什么?”
“第四个会对您如此下手之人,应该是你的顶头上司,临淄郡王李隆基。”
范平见袁昇不语,诡异一笑:“这纯属范某的臆测。不过袁将军入狱是因那莫须有的军饷账簿,而能将账簿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之人,也只有你辟邪司的现任上司了。”
袁昇的头上渗出了微汗。
范平的第四种可能,他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不愿意去想。他忽然对这个范平生出些看不透的感觉,在牢中初见他时,他言语粗俗,就如同唯唯诺诺的莽夫,但其一门心思地鼓动自己和唐心阳联手越狱,又显出些机诈,此时这一番见识,却又锐利如刀,现出了右御史台刀笔吏的深厚功底。
他终于笑了笑道:“范先生指点迷津,袁某受益匪浅。”
“范某浅见,不值一哂。只不过当今政局,幼帝刚刚登基,太后方掌大权,一切波谲云诡,袁将军的命运如此,范某的命运又何尝不是?”
他长长一叹,就在黎明的清风中与袁昇拱手作别。
“他们很快就会追来,此地不可久留。”
范平走后,袁昇立即给辟邪司群英做了安排。在他看来,林啸受了黛绮的元神攻击,昨晚虽行为癫狂,但这时候也该缓过来了。
这位小神捕才是昆仑门下的第一高手,一线春水刀已得前任宗主包无极的真传,已是昆仑门的道武巅峰。而与莫神机相比,林啸更多了一份狠辣决绝。心高气傲的他受此大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追杀到底。
“将这封书信放入张烈的书房!”袁昇伏案疾书了一封短笺,交到了高剑风手上。
“给张烈那厮传信?”高剑风马上明白过来,“好,神鬼不知,吓他个半死。”
“他给家父动刑,正是做给我看的。这封信里,我已将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袁昇冷笑道,“最紧要的是,我越狱之后,敌明我暗,张烈对我由毫无顾忌变成了十分忌惮,我可以肯定,他绝不敢妄动家严了。因为助我越狱时,小十九露了真容,黛绮和六郎的身份不久也会被林啸识破,所以……是我连累了你们。”
吴六郎沉声道:“大郎说的哪里话来,人家是对咱们整个辟邪司下了手。就算我们袖手旁观,难道能躲得过那张铺天大网吗?”
“可我们还不知道谁张的网!”袁昇黯然摇头。
高剑风眼芒一闪:“十七兄你之所以被人弹劾入狱,首要之罪,其实便是那份莫须有的账簿……谁能对咱辟邪司的明细账目知道得如此详细?即便是伪造,谁又能找到一本几乎一模一样的账簿?更要紧的是,账簿的每一页,都有那人的印押!”
久久不语的黛绮终于道:“那个人就是……李隆基!辟邪司被查时,他来得很晚;你被抓后,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昇的双眸愈发幽深。这样的怀疑,连范平这样一个外人都想到了,辟邪司群英自然也会想到。他自己更是早就想到过。
但他仍旧摇了摇头:“我不信三郎会做那样的事。铁唐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袁昇望向吴六郎。辟邪司内,与太平公主和相王联手打造的铁血间谍组织挂钩之人,除了陆冲,便只有吴六郎了。
“没有任何消息。”吴六郎苦笑道,“可惜陆冲不在,而我在铁唐内,只是个纯粹的小人物。”
黛绮忽道:“你在怀疑铁唐?”
袁昇望了女郎一眼,发觉她的聪敏出乎意料,道:“是的,我最怀疑两个组织,铁唐,还有那个更加神秘的秘门!但眼下……”他的目光扫向吴六郎,“我要从这个人开始查起——齐隆。你们探监时,我便密令你去查他的下落,现在怎么样了?”
“难道真的会是齐隆?”黛绮不由得怔了怔。
齐隆是辟邪司内负责账簿和案牍的文书小吏。他是令所有辟邪司成员都对其颇多好感的年轻人。一提起这个名字,黛绮眼前就闪过那个文文弱弱的秀气后生,做事沉稳,待人腼腆害羞。
齐隆投奔辟邪司是一年多前的那个冬月。他原本是千千万万寄居京师的落魄漂泊客之一,而且由于生性腼腆,身无长技,盘缠很快用尽,在寒冬腊月便被客栈赶了出来。那时候他已经两三日粒米未进,给凛冽的寒风拍了一整晚,又冻又饿,便一头栽倒在街上。
他的运气不错,栽倒的地方正是辟邪司衙门附近,那时天光大亮,正好被袁昇看到。将他救醒后,见这后生谈吐不俗,又有一股坚忍谦和之气,袁昇起了爱才之念,便将他带回了辟邪司,渐渐培养成身边的亲近文书。齐隆在危难中被袁昇所救,自是将袁昇视为上司,又视为恩人,忠心耿耿,把袁昇交代的每一件事都办得妥帖谨严。身为袁昇的亲信,他当然知晓辟邪司的很多机密。而他也正是除了袁昇和李隆基之外,能接触到那个账簿的第三人。
黛绮接着道:“其实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他,却又第一个排除了他。因为从人品和动机上推断,都不应该是齐隆。而且咱们辟邪司被查时,他已被御史台的人喊去问话了。”
高剑风却摇了摇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黛绮姐姐这两天一直在忧心袁老大,有件事可能不知道,自打齐隆一入御史台,便杳无音信了。但听说御史台并没有为难他,他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吴六郎皱了皱眉,道:“我与黛绮副使一般,也第一个排除了他。但他两天前被御史台传唤后再无踪迹,反倒引起了我的疑心。我已发动了手下暗探密查他的下落。”这位老资格的暗探沉沉叹了口气,“他应该还在京师,前晚有个弟兄,很凑巧地看到他在鸿运赌坊露过面。”
“鸿运赌坊?”袁昇目光一沉,“这赌场似乎是你们铁唐的?”
“不错,鸿运赌坊是铁唐的一处秘密堂口。这件事的背后一直有铁唐的黑手在翻云覆雨。”吴六郎的眉头越蹙越紧,“可是除了陆冲,铁唐内和我联络的人,便只有鸿运赌坊内一位镇场子的荷官燕小乙。燕小乙在鸿运赌坊的三大囊家八大荷官中,只排在第三位。听说鸿运赌坊的大掌柜是个美妇,名唤公孙七娘。只是她行为颇为神秘,连我都没有见过她的真容。我甚至怀疑,她就是老唐。”
屋内的人听到“老唐”这两字,不由得都静默了。这是纵横京师颇为神秘的细作组织“铁唐”之大首领的名号,可惜,却从没有人见过老唐的真容,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个老唐到底是男是女。
袁昇忽问:“陆冲见过老唐吗?”
“应该没有。”吴六郎叹道,“陆大剑客虽然在铁唐中比我的地位高出两阶,但终究没有涉足铁唐的核心层。”
袁昇忧心忡忡地吁了口气道:“有没有陆冲和青瑛的消息?”
“没有。”吴六郎很无奈,“这次他们出手对付咱们辟邪司,应该最先对付的是他们二人。我们发动了所有的暗探力量,甚至让剑风老弟发动了神鸦辟邪珠来沿途召唤,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袁昇默然。陆冲和青瑛已经失踪多日了,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大家易容改装后分头躲避。非常时期,大家小心为上,袁昇累得诸君受苦了……”袁昇的嘴角咧出一丝忧郁的弧,“从现在开始,一直猎捕天下妖邪的辟邪司群英,反成了被猎杀者。朝廷,江湖,术法界,黑白两道,用不了多久,都会对我们群起而攻。”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沉重,眼神却都坚毅。高剑风沉声道:“是他们先对咱们铺下这张黑网的,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得好!”袁昇双眸一亮,盯着窗前那缕灿烂的晨曦,“不过,不管是谁铺的黑网,我们都要将它刺破……”
一番吩咐后,高剑风和吴六郎已转入内室去更衣易容。袁昇见黛绮一动不动,叹道:“你先回幻戏社暂避一时,但为免麻烦,最好不要待在原先的黑骆驼社。”
黛绮却问:“你现在要去鸿运赌坊?”
袁昇望着那双执拗的美眸,没有说什么,叹口气:“好,不分开。”
黑衣女子带着陆冲进得一家偏僻客栈住了下来。连着两日,只让陆冲缩在屋内,不得外出。陆冲在屋内大吃大喝,冷眼旁观那女子进进出出,显是等待其上峰的消息,恼怒之下,便时时冷嘲热讽。
这日黄昏,那女子终于将几乎憋闷得要死的陆大剑客带出客栈。两人在茫茫暮色中穿行,在宵禁鼓敲响之前,走入青龙坊内的一座幽暗宅院。
宅院内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仆役,甚至连灯盏都没有,整座院子乌眉灶眼地矗在那里。陆冲觑见身周无人,身子一弹,双掌齐发,扣住了女子的双肩,掌上罡气施出,那女子登时半身乏力。
“关住老子的地方,应该是你们的私牢,决计不是什么县衙!”陆冲沉声道,“先前那一通越狱实则是虚张声势,是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已经到地方了,马上就要见到你要见的人,何必这样紧张?”女子声音冰冷,此时全身受制,却并不惊慌。
她带着他走到院中很不起眼的一间暖阁前,示意他独自进去。
陆冲哼了一声,一脚踢开门。屋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借着外面的光线,隐约看到一道清瘦的影子端坐在案后,看不清容貌,全身黑袍,几乎完全隐于那一屋暗色。
陆冲刚刚跨进阁内,女子便恭谨地掩上了门。借着一闪而逝的淡淡暮光,陆冲看到了那人手上的戒指闪着熠熠的幽蓝光芒。
“老唐?”
陆冲死盯着那人的手指,虽然屋门紧闭后那戒指已经不再发光。但他听说过,真正的铁唐领袖的标识,正是一枚湛蓝如天宇颜色的奇异宝石戒指。
“果然是铁唐中人,你们为何这样对待我?”陆冲嘶哑着声音问。
“这是一个计划,铁唐的计划。”那人终于出声,“我们只是想让你知道,铁唐很容易掌握你的生死。你可以变成山匪,可以成为囚犯,随时有可能被杀,无声无息。所以,身为一名铁唐中人,一定要对铁唐忠心耿耿,将你的一切都奉献给铁唐,包括你的命,你的荣誉,你的朋友,甚至,你的女人。”
他的声音有些压抑,仿佛故意变声,不让陆冲听出本来声音。但语调却清清冷冷,平平常常,仿佛说的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陆冲紧盯着那个隐在暗影中的脸,强抑住扑出去的冲动,沉声道:“袁昇在哪里?”
“看来你已经听懂我的话了!”那人冷笑起来,“袁昇是你的朋友,他曾被临淄郡王吸收为最底层的铁唐成员,可如今他已经明目张胆地背叛了铁唐,也背叛了大唐朝廷。在我们这里,个人不允许背叛、怀疑、凌驾铁唐这个体系,永远不允许!”
那人缓缓抽出一把剑,黑沉沉的剑身气吞山河,正是陆冲的那把紫火烈剑。
陆冲在酒肆饮酒时被下了迷药,最终大醉昏迷被擒,这把剑虽是他的修炼法器,却没来得及如袁昇炼化春秋笔一样,炼化入体内。他昏厥被擒后,这把剑便被人收走。
锵啷啷一声响,紫火烈剑被那人扔到了陆冲身前。
“念你追随铁唐日久,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杀死袁昇。”
“老子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铁唐会告诉你。”
陆冲慢慢直起腰,冷冷道:“如果老子不答应呢?”
话才出口,他便嗅出一抹凛冽的气息,浓厚而熟悉,但在他才一惊觉之际,凛冽气息倏忽消逝了。但陆冲仍能觉出那气息应该是出自一道幽暗的屏风后。
他甚至能感觉到屏风后,有一双熟悉的眸子盯着他。那道凛凛的剑气,若隐若现,却如箭在弦,随时会发出。
“你只有几天工夫,如果你不答允,或是办不到,”老唐死盯着他,冷冷道,“结局你是知道的,几天后,你会死得惨不忍睹。”
那人忽又笑道:“当然,你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为了一个‘义’字舍生忘死。不过我希望你最好仔细衡量这些无用的情感,然后泯灭那些无用的情感,而且……”
老唐说着,轻按案头的枢纽,在陆冲的对面,一扇小门缓缓拉开,现出里面的一盏幽灯和灯下的一位佳人。
陆冲登时怒目圆睁。那女子竟是青瑛,她静静地横卧灯下,面容恬美,似乎睡得正酣。
“你们将她怎样了?”陆冲的双掌已再次蓄力,运劲一招,将紫火烈剑抓入掌中。
“她太疲倦,这会儿难得睡得无忧无虑。不过,我劝你千万不要打扰她。此时此刻,如果她贸然受了惊扰,只怕会神志受损。”
陆冲的脸色由红转青,只得暂且放松掌上劲力,咬牙道:“为何如此对她?”
“她虽非铁唐中人,但也是辟邪司精英,居然擅自行动。宣机的越狱,与她干系莫大!”老唐叹了口气,一字字道,“所以,我们给你几天的时间。五六天,还是八九天,随你!杀死袁昇,我保你佳人无恙且升官发财,如果不能复命,那就很麻烦了……”
陆冲五指紧扣长剑,因为运力过猛,已经变成了青白色。他几乎想拔剑冲上,但同一刻,那缕寒意倏忽变浓,在他脖颈上掠过,仿佛一缕突然钻入的冷风。
他终于缓缓舒了口气,五指放松下来。他不怕死,但不敢确定老唐刚才的话是真是假,如果青瑛此时是受到了摄魂术一类的秘法侵扰,那么自己骤然惊扰她,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陆冲的目光紧紧缠绕在青瑛的脸上,确认她暂时无恙后,才沉沉道:“就几天,以袁昇的能力,老子能杀得了他吗?”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老子要见临淄郡王。”
“他没空见你。”老唐站起来,甩了下袍袖。一缕光忽然闪过。
陆冲仿佛被那缕光刺中了双眼,登时浑身僵冷。他看到那人探出袍袖的手中攥着一支玉笛。莹润的玉笛闪着亮晶晶的光。
他太熟悉那玉笛了,忍不住低声道:“三郎,是你?”
那人身子略僵,却叹口气,转身走入一道屏风中,只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我最后说一次,一切以大唐社稷为重,在铁唐大业面前,个人微不足道。”
陆冲呆愣半晌,才满腔郁闷地大踏步走出。那黑衣女子已经不在院中,显然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暮风起伏,卷得院中落叶盘旋。本是六月盛夏时节,陆冲却觉得心底淤着一股说不出的冰冷,搅得他浑身冰凉。茫然出了那宅院,却见前方路口转弯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微胖的身子,袖手斜倚在一株老柳下。
那是他的师尊丹云子。
“师尊,刚才是您吧?”陆冲慢慢踱了过去。
适才在屏风暗影里,对自己施出强大威压的人,正是师尊。除了剑仙门的掌门术师,谁还能有那般森寒骇人的剑气。
丹云子依旧揣着手,一副邋遢随意的模样,只是脸色却颇有些干冷。
“一切都是铁唐的安排。铁唐大业为重,我奉命……随时会放出飞剑杀你。”这个最喜嬉笑怒骂的老人这时却无奈地摇头,“适才……我一直很紧张。”
陆冲沉默下来,隔了很久,才缓缓道:“如果铁唐是这样一个动辄杀戮、视人命如草芥的组织,那我们何必为它卖命?”
丹云子愣了一下,才低喝:“胡说!你应该看到组织对你的付出。你脑子发烧,一剑杀了华仙客,虽然你的紫火烈剑做了很好的伪装,施展的剑法也是普传招式,但你当天下术师都是傻子?
“太平公主逃回府内,立即展开了密查,而她掌握着大量的铁唐力量。好在相王府这边,奉命出马的人是我。也正是凭借这支铁唐,我千辛万苦地搜罗到一个死囚,一系列的作伪后,布局成我抓住了刺杀公主的‘真凶’,一番激战,将其斩杀。不过,我真不知道是否当真瞒过了太平公主那边……
“傻徒儿,你这一剑啊,几乎将整个铁唐,硬生生劈成了两半。”丹云子仰头长吁了口气,“而且不管如何,如今的相王和太平公主之间,已出现了一条无形的裂隙。”
陆冲紧了紧面孔,低叹道:“师父,你适才……当真会施飞剑杀我吗?”
“你知道师父我大半辈子游戏风尘,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在我心里面,还是很在乎一些东西的,比如李唐正统,比如宗门的荣誉!”
陆冲沉默了。他忽然发现一个很可怕的现实。宣机亡命天涯,被普天下通缉追捕,浅月虽然有成为第一国师的可能性,但他到底曾被袁昇揭露。朝廷眼下用人之际,浅月或许可以上蹿下跳一段时日,但当大局安稳之后,师尊可就是天下独一无二、清清白白的第一国师人选了。师尊说得不在乎,也许,才是真的在乎。否则,按着他游戏人生的性子,本该连提都不提的。这念头倏忽钻入脑中,让他心底的寒意越来越盛。
师徒二人在沉沉暮色中对望,这一刻,陆冲竟觉得师父的脸有些陌生。
“所以不要问我会不会出剑,那一刻,我也在问自己,问得自己一身冷汗。”丹云子摇了摇头,“你也不要问我是不是该杀袁昇,修剑仙者一定要心如铁石。李唐正统的存废已在此一举,个人与铁唐这个组织之间,如何抉择,还用我多加饶舌?”
丹云子挥了挥袍袖,转身便行。刹那间,他已不是那个随和懒散的老者,而化身为毅然独行、心坚如铁的剑仙。
“如果袁昇能回头,或许还有机会!”话音遥遥传来,丹云子微跛的身影已消逝在茫茫的暮霭中。
陆冲默默地转过身,向着如血的夕阳蹒跚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