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你……你们要干什么?”
吴六郎察觉不对劲,急忙起身,却发现房门已经被自外紧紧锁上,只得无奈地坐回案前。
“干什么?!”黛绮哼了一声,“劫狱!”
她腰杆笔直地坐在吴六郎对面,清晨的阳光穿窗打入,映得她那张脸分外刚硬。
“这时节去劫牢?”吴六郎苦笑,“袁将军已经传话过来,胆敢妄动劫牢者,绝不轻饶。”
高剑风一直在屋内焦躁地踱着步。他很同情黛绮,但对十七兄袁昇,还是心存疑惑。那间见到师尊形貌的小光明寺,他事后去过多次,却再也寻不到什么踪迹。古镜没有了,师尊更是不见踪影,寺里的胡僧茫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道,那一切真的都是二师兄的幻术?
黛绮咬着牙说:“我不管,六哥你一定要想办法,而且你也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不让劫狱,我们去探望,总可以吧?”高剑风忽然顿住步子,“大唐律法,我们不是可以送饭菜吗?”
“是呀,探望,只是送饭菜太无趣了!”吴六郎眼睛一亮,“黛绮,你见过雪雁吗,安乐公主的第一亲信侍女?”
黛绮听到“安乐公主”四字颇不自在,却点了点头道:“雪雁总是跟在安乐身边,当然见过。”
“你们身材相似,你又精通易容之术,你易容成雪雁的模样……”吴六郎搓着手道,“不过,我们还差一块令牌,公主府内行走的令牌。”
“我有!”
“你有?这是……”
“当日傀儡蛊一案中,安乐差雪雁送来的,让袁昇去她府中避祸。他当然没有去,还将这东西顺手交给我保管。”黛绮摸出一枚镏金腰牌,金灿灿的,极为精致,上刻几字隶书——安乐公主府行走。
“好,好极了。”辟邪司内资格最老的长安暗探满脸生辉,“唉,如果青瑛在就好了,这丫头扮什么像什么。现在,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拼命训练你,从语气、口音、做派,都让你变成一个公主府内四平八稳、目空一切的大丫鬟!”
“六哥,姑奶奶我不是死马!”
午后,一辆精致的厢车停在了御史台衙门的大门前。
门前的差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车门打开,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女手拽长裙,款款地下了车,仪态万方地向他们走来。
“奉安乐公主殿下之命,与张烈大人传个话。”黛绮戴着遮住半张俏脸的帷帽,语音冰冷高傲。
“这位姑娘,张大人不在此间。”领头的差役嗅着那高贵的淡淡熏香气息,知道来者非同小可,但张大人昨晚折腾了一宿,这时候午睡正酣,不便贸然打扰,只得含混着挡驾。
“不是传闻张大人公忠勤能、夙夜不倦嘛,这才什么时候,就不见人影了。”黛绮尽力将一口长安官话甩得流利脆生,“罢了,带我们去见台狱的亭长或是主簿吧。”
“不知贵客名讳,是公主殿下的哪位近侍?”一个高瘦老吏这时赶到了,气定神闲地拱了下手,“在下便是台狱亭长金乘。”
黛绮照旧冰冷,只是将那枚光闪闪的腰牌递了过去。扮作马夫的吴六郎闪身向前,低声道:“老金呀,你怎么连雪雁姑娘都不识得了。快着点,安乐公主殿下吩咐得太急,我们一定要见到那个人。”
金亭长想不到这人对自己这么熟稔,偏看容貌只觉似曾相识,但雪雁姑娘的大名他是听说过的,忽觉手上一沉,已被吴六郎塞过来两块银锭。
“贵客是要见哪个人?”金亭长大喜,登时对眼前两人的身份不再怀疑。
“安乐公主吩咐了,一定要见……袁昇。”吴六郎挤出一脸暧昧。
金亭长恍然,随即想到武驸马昨晚刚刚赶过来,似乎也是为了袁昇的事。想到朝野间风传的袁昇和安乐公主的各种故事,金亭长不敢怠慢,忙引着两人入内。
衙署内曲廊回环,外院、内库、狱墙、前后迂回,监视箭楼四下里高耸。一队军卒正在巡视,那都是新抽调来增强防卫的金吾卫。
“二位留步,哪里的贵客?”刚转过一个曲廊,便见林啸气势汹汹地带着一队军士迎面而来。
金亭长神色尴尬,论官职他这亭长比主簿要高上一线,但林啸却是张烈的红人,不敢得罪,只得凑上去低声嘀咕。
“原来是雪雁姑娘,失敬了。”林啸没见过雪雁,虽心中疑惑,却冷冷一笑,“不劳金亭长大驾,还是晚生陪二位贵客前去吧。”
金亭长乐得清闲,一笑停步。林啸笑吟吟拱了拱手,当先前行。转到监狱院门前时,忽听监狱角门处起了阵阵嘈杂喊声。
有眼尖的狱卒看见了林啸,忙赶过来禀报。原来监狱角门外来了个后生,自称高剑风,说要给要犯袁昇和袁怀玉送饭。要知这台狱属于大唐的中央监狱,规格较高,可准许犯人家属给犯人送饭。相较于扮作雪雁的黛绮要从御史台的正门堂而皇之地行入,送饭的高剑风便直接来到了监狱内院的角门外。
守门的狱卒知道袁昇是有谋逆大案在身的要犯,不敢放他进来送饭探望。高剑风索性大声争执起来。
“放他进来!”林啸冷笑传令。他正要给辟邪司的这些奇才耍手段的机会。
高剑风气哼哼走入,跟黛绮、吴六郎二人正好错肩而过。三人都正眼不瞧对方。
“雪雁姑娘?”才刚到申时,明灯还没点上,甬道间有些阴暗。袁昇望见掀起帷帽薄纱的黛绮,目中异色一闪,随即满面疑惑地问,“是公主殿下让你来的?”
此刻,那厚重的牢门终于打开了。但袁昇所在的狱室是有特殊防护措施的,沉厚的铁门后,还有一道铁栏。黛绮只能隔着几道铁栏望着他。她的眼眶有些湿,急忙放下薄纱,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
林啸见黛绮不语,心头微觉古怪,侧头紧盯着她。
袁昇登时也察觉到黛绮神情有异,忙对高剑风大声道:“小十九,先去看看我家老爷子。”
高剑风应了一声,对林啸道:“麻烦给带个路,我要看看袁老爷。”
林啸唤来个狱卒道:“徐四,你带他过去。”
“十七兄,你先接了饭菜。”高剑风要将饭匣递入,却被狱卒徐四一把拦住。
徐四先将饭匣提过去,当着林啸的面验看了,却只将里面的饭碗杯筷取出,递给了袁昇,这才带着高剑风向斜对面的袁怀玉牢狱行去。
袁昇的目光紧紧盯着高剑风,再越过高剑风,死死望向牢内的袁怀玉。袁怀玉却始终背冲着自己,只是虚弱地不住咳嗽。
“袁将军。”
黛绮这时终于抑住了心神,拿出了黑骆驼社头牌的派头,神情已酷似那位公主府的第一侍女,大声道:“公主殿下说了,这次定是有奸人蛊惑圣意,你要安下心来,公主殿下正在想办法,定会让你平安出来。”
袁昇叹了口气:“多谢公主殿下,袁昇定然……不负厚望。”
两个人深深凝望,都不再言语。
“这个妞好香啊,”唐心阳忽然凑上前来,“美女是安乐公主府上的吗?其实老子也是冤枉的啊……喂,你躲什么,快过来,让老子香一口。”
他涎着脸凑上前来,登时惹得黛绮尖声惊呼。那狱卒徐四大怒,扬手一鞭,凌厉的鞭头从铁栏间隙钻入,拍击在唐心阳的肩头。唐心阳嘶声哀号,身子翻滚,撞上了一旁的范平。范平刚刚跟他厮打了一通,立时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
牢内一阵骚乱。
“住手!”林啸大怒,夺过皮鞭狠狠抽去,皮鞭抽打在铁栏上,溅出一串火花。一股巨力袭来,震得整座铁栏门嗡嗡作响。唐范两人才停止了嘶喊扭打。
袁昇慢慢抬起了头:“请雪雁姑娘传个话,我会安心等候。只是家父何罪,无辜被抓,也请公主殿下一定代为向太后进言。”他目光一寒,冷冷盯了林啸一眼,才提高声音,“小十九,告知辟邪司所有人等,袁昇之事,由袁某一人担当。其他任何人不得以我为念,不得妄动乱法滋事的邪念,若有违者,我袁昇变成厉鬼也不饶之。”
高剑风闻言忙将饭匣放在袁怀玉身前,朗声道:“剑风遵命!”
唐心阳忽然指着吴六郎,叫道:“小心蛇!”吴六郎被他唬得一惊,几乎蹦了起来。黛绮也吓得惊呼出声。仔细看时,地上哪有什么蛇。
唐心阳呵呵大笑:“谁让你这家伙老瞪着老子,在公主府当差了不起啊!哼,这里没有蛇,外面可有,小心蛇咬死你们这些混账!”
吴六郎勃然变色,喝道:“你这贼囚,将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林啸见唐心阳疯疯癫癫,只怕再多生事端,忙道:“这里都是些亡命之徒,姑娘万金之躯,还是及早回去给公主殿下复命吧。”
黛绮只得幽幽叹了口气道:“袁将军,你的话我定然带给公主殿下,我们……都盼你早日出来。”说完款款带着吴六郎向外便行,又低声道,“林主簿,借一步说话。”
林啸正目光游移地盯在高剑风身上,闻言只得甩了个眼色给徐四,随即大步跟在了黛绮身后。
徐四踅到高剑风身前,大咧咧道:“饭匣放这儿就行了,赶紧走吧。我们这儿规矩如此,请包涵。”御史台和辟邪司素来不睦,徐四说话也不大客气。
高剑风最后瞟了眼袁怀玉,转身走到袁昇的铁栏前,沉声道:“十七兄,我先去了。”
徐四很不客气地将高剑风请走后,两个狱卒粗暴地关上了厚重铁门,一路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唐心阳这才呵呵地低声一笑:“袁昇,你手下果然都是奇人异士!”他扬起手,腕上一团物事滑入袖口,再滚入怀中,最后变戏法般从裤腿溜出。
那是适才他唐突佳人制造混乱后,吴六郎乘乱塞进来的“战果”:一只锦囊。
“我要的东西,你适才已经传音给吴六郎了吧?只是这急切间,他们能不能办到?”唐心阳扒拉着锦囊里面的东西,越看越惊喜,不由得对辟邪司多了些信心。
“吴六郎认识许多叫花子,你要的东西,他们会办到。”袁昇叹了口气,适才趁着唐心阳造成的混乱当口,他已经用传音秘术对吴六郎做了吩咐。
剩下的事,便一切看命了。
“驸马来过了,”黛绮一脸倨傲,目不斜视,款款前行,“不过公主殿下不放心驸马。她让我给张烈大人传一句话,如果袁昇有个三长两短,张烈就提头来见吧。”
要知辟邪司作为朝廷的特殊衙门,自然有自己的暗探和渠道,武延秀拜会张烈之事,吴六郎一大早就得到了密报。黛绮所说的话,当然都是他们事后推敲分析的结果。
林啸脸色一僵,却点了点头:“一定带到。”
“林主簿留步吧。”出了御史台衙门,黛绮跟林啸作别。
林啸黯然站在阶下,心内有些郁闷。他忽然眯起了眼。西斜的日色下,他陡然发现,她的步子有些怪。这绝不是一个高贵女子应有的步伐,她是最豪奢的大唐公主府内的第一红人侍女,她的步子更该是稳重而妩媚。
可眼前她这几步走得太急了,许是马上将要钻入厢车,她忘了遮掩?
正犹豫间,马车已飞驰起来。那个貌不惊人的家伙赶起车来居然很快,厢车卷起一溜烟尘,便拐过了街角。林啸身形一晃,展开神行术便跟了过去。
在长街的又一道拐角处,林啸拦住了厢车。
吴六郎一脸惊讶:“林主簿,您这是……”
“少废话,安乐公主府该往东行,你们为何径自往西,你们到底是谁?”
“林主簿多虑了,”雪雁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我还要去西市,给公主殿下最喜好的那支金步摇配上款西域香木匣子。不过你来得正好,我还有两句话忘了跟你说,请主簿上车说话可好?”
“如此,就冒昧了。”林啸冷笑着,一步跨上车来。
车内有些幽暗,一道凌厉的眼神当头向他射了过来。
刹那间,天地一片黑暗。
深夜,左御史大夫张烈被仆役叫醒,说牢内那个不安分的唐心阳又在喧嚣闹事。
“这小子和袁昇在一起,他们莫非要生事?”一念及此,睡意全无,张烈一骨碌爬起身,“林啸呢,快传他过来。”
“属下已经去找了,可林主簿下午见了一位安乐公主府来的贵客,随后送贵客出门,便没再回来。”
“安乐府内的贵客?”张烈有些疑惑,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只得一边命人继续寻找林啸,一边匆匆赶到牢内的暗阁中。
这座台狱构造精巧,在甬道上方设置了一座暗阁,可以清晰地监视四处,从外面却又看不出暗阁所在。左御史大夫亲临指挥,一众差役都紧张了起来。
“不要盯得太紧,懒散些……”张烈本就要逼着袁昇越狱,这时找来几个牢子亲自授意,再密令两队金吾卫张弓搭箭在暗阁四周埋伏好。这地方居高临下,地形隐蔽,只要袁昇领着那两人越狱,接下来便是乱箭齐发。
当下徐四便奉命赶过去弹压。
这些狱卒昨日已经紧张了一整夜,今晚更是困倦不堪。又乏又怒的徐四气哼哼提着皮鞭赶过去叱喝。
这次唐心阳仿佛喝多了般,居然对他骂骂咧咧。狱卒徐四暴跳如雷,怒冲冲打开了最外层的厚重铁门,挥鞭向栏杆内猛抽。
一只手忽然揪住了鞭梢。袁昇淡淡道:“这位小哥,何必如此呢?”
不知怎的,徐四跟袁昇的眼眸一对,竟觉怒火顿熄。
张烈隐身在二楼的暗阁处,借着甬道上明亮的灯火,紧盯着徐四。见徐四只是虚张声势地吆喝了两声,甚至打开了厚重铁门入内假意呵斥,张烈不由暗自点头,觉得这个狱卒还算机灵。
他需要的就是给袁昇他们卖个破绽。
铁门半掩着,张烈只能看到范平跪在门口,不住打躬作揖。徐四在牢房内的呵斥声不时传来,这时候他吵架的对手似乎换成了袁昇。看来这家伙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了。
过不多时,徐四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他想是气昏了头,竟忘了锁上铁门,只是将铁门重重关上。
张烈在暗阁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四很懒散地踅了回来。张烈已经懒得看他了,而是紧张地盯着那扇虚关的铁门。
“蛇,有蛇!”
不知是哪间牢房有人先喊了一声,随即很多间牢房都爆出喊声。
“哎哟,真是蛇,哪儿来这么多蛇!”
“小心,这不是菜花蛇!”
“有毒,哎哟,老子被咬了……”
林啸还陷在无尽的黑暗中。
四周都是那种如泥沼般黏稠的黑,仿佛一切都是个古怪的梦魇。
“糟了,这女子会迷魂术法!”林啸闪过这念头时,脑袋昏沉沉的,仿佛刚昏睡了一整年,然后便觉得全身坠入深潭般的憋闷。
铮然一响,他袖中的法器一线春水刀自动跳入他的掌中。林啸一刀挥出,一线春水刀划出一点碧油油的刀芒。
抽刀断水,水流花谢。
弥漫天地间的黑暗被这凌厉的一刀劈开了,劈出了满目春色。
浓墨般的漆黑顿时碎裂,甚至连那道车厢的影子也随之炸裂开,最后,那道居高临下的冰冷秀眸也化作万千光影,飘摇远去。
林啸吃力地张开双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荒郊野外,头顶上疏星遥映,月亮如一片薄纸般挂在天际。
“中计了,调虎离山!”林啸忙爬起身,展开神行术疾奔而去。
忽觉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他低头一看,才发觉双脚被锁了一道镣铐。林啸怒不可遏,挥刀劈出,镣铐耀出一串火光,也不知是什么打造的,居然能扛住一线春水刀这样神器的劈砍。
狱中又混乱了起来。
张烈又惊又怒,这牢内怎么会有蛇,看来袁昇这厮很可能鼓动了许多囚犯。张烈急命两个狱卒赶过去探查。
“有蛇呀!”不必他派人下去,一名张弓搭箭的金吾卫忽然大叫了起来。
秘伏在暗阁两边的金吾卫随即都乱叫起来,连张烈都看到了蛇。四五条斑斓的怪蛇不知怎的竟爬上了这座暗阁。兵士们的骚乱,更让毒蛇惊惧,便有兵士被毒蛇咬中,登时大呼小叫,乱作一团,甚至有几把弓箭从暗阁中跌落。
便在这时,袁昇牢房的铁门被一只手推开了,这一推非常粗暴,毫不掩饰。铁门重重弹开,一道人影疯狂蹿出。
“是袁昇,看住他!”张烈在百忙中仍紧盯住那道身影。
袁昇因为罪责未定,作为临时关押的犯人,衣饰与旁人不同。张烈看到袁昇如飞般撞入了袁怀玉那道牢门,嘴角不由咧开一丝狞笑。
袁怀玉所在的是一间普通牢房。牢门被袁昇一把扯开,因为那道锁已被送饭的高剑风悄然打开。
袁昇的步履有些蹒跚,却仍很坚决地一把抱住了袁怀玉,转身便向外飞奔。几个不明底细的牢子忙怒喝着挥鞭上前阻拦,但袁昇如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几个牢子都被他撞翻在地。
哪知便在此时,袁昇怀中的袁怀玉陡然跳起,双手如飞,重重拍上袁昇小腹。袁怀玉的双手上都握着匕首,两把匕首深深刺入袁昇腹内。
“够了,袁昇!”张烈对身周的惊呼叫喊声充耳不闻,只顾死盯着甬道上疯狂奔跑的袁氏父子,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他颇为忌惮袁昇的一身术法,所以那个“袁怀玉”是他暗伏的必杀之招。
果然,杀招奏效。袁昇嘶声惨呼,扬手将“袁怀玉”抛了出去,自己也重重栽倒。
“放箭!”张烈厉喝声中,一串羽箭凌空攒射过去。袁昇本就重伤,加之事发突然,登时胸腹连中数箭。
“大人,他……他不是袁昇!”那个“袁怀玉”刺中袁昇后,就依计翻身滚开,此时却指着袁昇大叫起来,“他……他竟是徐四。”
这一喊,甬道上下的人全都蒙了。果然,那袁昇翻滚之际,脸上竟掉落一张面皮下来,露出里面扭曲的脸孔,正是牢子徐四。
张烈只觉七窍生烟,却听暗阁四周的兵士乱糟糟喊起来。
“不好,蛇……蛇越来越多了!”
“只怕有一万条蛇!”
“不好,这里来了蛇妖!”
无数道叫喊声中,有一道甚是粗豪:“快跑,大家快快逃命,几千条毒蛇,见血封喉的七步蛇,咬上就没命呀!”
张烈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唐心阳那厮的。莫非是这家伙在作祟?他正要怒喝,忽一低头,只觉头皮发麻,暗阁内外果然已是蛇的溪流,粗者如水桶,细者如丝竹。最要命的是还有很多色彩艳丽的毒蛇,瞧来触目惊心。
兵士们都在哭号跳跃躲避,更有人干脆从二楼的暗阁跳了下去。
张烈被属下们挤得东倒西歪,百忙中看到牢狱的大门被人打开了。开门的那人缓缓仰起头,向他望来。那人居然是徐四。
不,那人穿着徐四的狱卒衣饰,脸孔也七分相似,只是那双眸子深湛如海。
“他是袁昇,抓住他!”张烈一声怒喝刚刚出口,忽然一股巨力撞来,身子一歪,竟被几个兵士从暗阁处挤落。
甬道上也爬满了蛇。唐心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支短笛,在口边低低吹着,信步前行。无数条彩蛇围着他疯狂扭动。范平则抢了一个牢子的腰刀在手,乘乱砸开好几道牢门,许多囚犯狂叫着奔出。
“林啸在哪里?林啸误我,林啸误我!”张烈几乎是在哀号。
“大人,林啸在此!”
一道尖锐的怒啸划空而来。
林啸的运气不错。本来依着高剑风的脾气,很可能会给他一剑了断,但吴六郎老成持重,不敢将事情弄得太大。黛绮却没有放过他,给他脚上缠了那道奇异脚镣。
那是西域秘制的奇物,本为西域幻术师对付仇敌之用,质地非金非铁,坚韧异常。林啸劈砍了多时,耗得精疲力竭,才将脚镣劈开。那把一线春水刀也几乎报废。
怒冲冲赶入台狱时,正看到无数囚犯和兵士都嘶号着向外疯狂逃窜,林啸几乎要疯了,地上不过是数十条纠结蠕动的大小怪蛇而已,堂堂金吾卫,值得如此惊慌失措,竟还和囚犯一同夺门而逃?
“袁昇,袁昇,你在哪里?”他怒冲冲地拨开迎面撞来的无数张扭曲的脸孔。
忽一扭头,正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口中短笛横吹,走得恍似闲庭信步,正是唐心阳。袁昇则跟他并肩而行。
“逆贼……”林啸这时披头散发,看上去倒更像个劫牢越狱的。他双眸微眯,在一瞬间将目标定在了唐心阳身上,春水刀凌空挥出。这一刀含愤而出,气势如悍雷破山。
唐心阳混在人群中正向外奔,边行边吹短笛并非为了故作潇洒,而是在施展召蛇秘术。这次台狱闹“蛇灾”,正是他全力运筹的杰作。
前番黛绮三人来探狱,唐心阳故意装疯卖傻,几次引发冲突,就是为了声东击西,好将林啸、徐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黛绮乘乱将“家伙”丢到他脚下。唐心阳迅速收起了那些物件。袁昇则暗施传音秘术,对吴六郎做了“抓三百条蛇”的密令。
吴六郎和长安的几个叫花子头如孙小狮子都很熟悉,许多叫花子都是玩蛇的高手,很快就凑齐了大小数百条蛇,趁黑顺着台狱临街的一面墙丢了进来。唐心阳被袁昇悄然解开金锁符后,罡气恢复,祭出了融入体内的法器“销魂笛”施展召兽秘术,再将那些大小蛇引入狱中。
黛绮偷放进来的东西中有一把精巧的西域镔铁丝锥,那是当时最先进的万能钥匙;还有两件简单的人皮面具和易容所用的药物。
唐心阳入夜后故意吵闹,引来了徐四巡牢,随即借着和徐四吵闹之机,运使了摄魂术,将之诓入牢内。随后袁昇和范平便一起动手,利用人皮面具和易容药物将徐四和袁昇做了简单易容,交换了衣衫。
宣机大弟子的摄魂术极为霸道。被迷魂的徐四仿佛一具木偶般行事,冲入隔壁牢房,抱了“袁怀玉”出来。袁昇事先曾注目良久,已经看出了那“袁怀玉”是个被调包的假货,干脆将计就计,以毒攻毒……
在假袁昇抱起假袁父的同时,唐心阳的召蛇术开始显效。
蛇开始只是出现几条,随即便变成了数十条。这其中确实有十几条毒蛇,被唐心阳运功催上了暗阁。
毒蛇突如其来,登时让金吾卫和狱卒们军心大乱。随后袁昇便和唐心阳一起运使了摄魂术。人心大乱时,利用混乱的恐惧心理,特别是在台狱这种封闭的大型建筑内,最易施展类似摄魂迷心的秘术。唐心阳身为宣机国师的大弟子,自来精修元神秘法,那几声故作惶恐的大喝,更是将牢狱内高度紧张的一众兵士差役的精神尽数扭曲,让他们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蛇群汹涌而来。
这次三人联手的越狱,至此可说完美无缺。但此时唐心阳还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集体摄魂术必要耗费强大的元神灵力,他无法全力飞奔,不得不吹奏销魂笛,竭力维护自己的摄魂术法。
偏在这时,林啸赶了回来。
一线春水刀刀意凌厉,更因夹在汹涌的人流中出刀,势若鬼魅。唐心阳和袁昇都没有察觉。唐心阳觉出刀气时,那气势如虹的一刀已如一线破冰的春水般钻入了他的胸腔。
“疾!”袁昇大喝,春秋笔凌空挥出,一道曲折的金光随笔而出。这是小神捕和灵虚门仙才的第一次交手,交手的中间人却是宣机的大弟子。
林啸虎口剧震,全身罡气一阵浮动,那春水般的碧色刀芒随之一敛。这是二人毫无花哨的罡气交击,而袁昇显然小胜了一线。范平乘机一下背起了摇摇欲坠的唐心阳。
唐心阳只觉胸腔中所有的血液、水分都被那一刀割断了,一口热血更是横在了喉头。他却抓起笛子,猛力吹出一道怪音。呜的一道悠长的怪响,响在了牢狱内每个人的耳中。
除了耳中预先塞了棉絮的袁昇、范平,其余人都觉得一阵恍惚,仿佛一刹那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
范平凌空跃起,两个起落,已蹿向了最外层的牢狱大门。
“抓住他,袁昇在那里!快,快关闭大门!”林啸最先清醒过来,长声嘶吼。
猛然间一道人影当头扑来,一把将林啸紧紧抱住。
林啸看到那半张耷拉下来的脸皮,脸皮后面是徐四僵直的双眼。徐四腹部连中数箭,按理说早已奄奄一息,这时却被唐心阳那一道魔笛声操控,势若疯魔般将林啸紧紧抱住。
林啸奋力挣开徐四,疯了般冲了出去。
街上到处都是叫花子,当然还有刚晕头转向冲出来的狱卒和兵士,所有人都在仓皇叫喊着乱窜,狂躁情绪强烈感染着乱窜的每个人,林啸的头脑中仿佛也有几千匹怒马在奔腾嘶鸣。
夜色已深,稍远的地方便看不真切,林啸极力凝神远望,极快地锁定了一辆厢车。这辆厢车外表朴素,形制居然不小,车厢内可以轻松塞进四五个人。这么沉的夜色中,那辆马车飞驰得极快,几个叫花子不及躲闪,被狂暴的马车撞得东倒西歪。
“站住!”林啸全力冲了过去,终于在街角处撵上了那辆车。春水刀斜刺里劈出,惊马嘶号,一头栽倒,整辆车也轰然翻倒。
林啸再一刀劈出,车厢木门碎裂,车内却空无一人。林啸一把揪起那车夫,喝道:“车上的人呢,为何这么晚在此疾奔?”
车夫摔得满脸是血,浑身抖作一团,颤声道:“不知道,小人是被人雇来的,给了十倍的价钱,只让我在这里耗上一晚,看到有人惊走时便纵马狂奔……”
林啸怒不可遏,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回头再四望时,却见人流已经四散开来,街上唯有混乱的血迹和四下里蠕动的蛇虫,茫茫夜色中哪里去寻袁昇等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