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兽牧场

我和凯沃就在这种突然间出现的声音和由此引发的惧怕感中向前爬着,周遭疯长的植物们致使我们这两个从地球初来乍到的可怜的家伙迷路了。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只听到了怪兽抑或是月球上的人类在咆哮,却没有看到过他们,可是又感觉到这些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们爬过了布满岩石的峡谷,爬过了盖着白雪的山坡,我们遇到了菌类,轻轻一碰,它们就会破裂且飞溅出如水一般的汁液,像是轻薄的气球似的。我们还爬过了一条完整的被类似马勃菌样子的东西铺满的路,被无边无际的灌木丛遮挡着。对于能否找到球状物,我和凯沃的神情比之前都显得更绝望了一些。

怪兽的声音会不停变化,有时候听上去像是在愤怒地吼叫,十分吓人;有时候又像是咽喉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还有的时候又像是牛犊的叫声,音域又宽又平。这些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它们在找寻什么东西而且一边吃一边吼似的。

我们第一次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它们只是在眼前闪了一下就立刻不见了,因为没有看清楚对方为何物,使得我们内心的恐惧更是加大了。凯沃爬行在前面,他感觉到怪物离我们越来越近,于是打着手势叫我不要动。一阵剧烈的碎裂的声音从灌木丛中向我们传来,我和凯沃使劲浑身力气想要判断这声音距离我们多远以及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然而我们的身后又起了一阵动静很大的咆哮声,同时那些尖刀状的植物顶梢也耷拉了下来。我们甚至能感觉到那些东西的呼吸,又湿又热。

我们急忙转过身,从一些在摇动中的植物的缝隙里看过去,那东西的侧面散发着光亮,它的背部的线条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长。很难判断它究竟有多大,因为后来通过对它的深入观察,最初的印象也有所改观。它有着巨大的体格,身长大约两百英尺,肚子的围度大概是即八十英尺。我看不到它的脚,感觉它那硕大又松弛的身体拖在了地上,浑身是白色的,皮肤上有皱纹,而脊背处则是一条黑斑。它的身体两侧起伏着,看起来呼吸很费力。那东西的头很小,我似乎看到了它脑袋的侧面,想必里面没装多少东西,脖颈粗大肥壮,嘴里流着唾液。它的鼻孔也很小,眼睛紧紧地闭着(有太阳的时候始终闭着眼)。当它再一次张开大嘴要吼叫的时候,我看到了它嘴里那一个红红的大洞,气体从里面呼了出来。之后它的身子像是斜了一下,顺着地面往前拖着走,全身硬硬的皮都被拖得皱皱巴巴的。它在灌木丛中找到了一条路,打着滚离开了我们的视野。在远处,我们又先后看到了几头这样的怪兽。不一会儿,我们便看到了一个月球人,他好像正在把这群怪兽往牧场驱赶。

月球人出现了,我的手使劲攥着凯沃的,不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我们就这样望着他,直到他离开了我们的视线。这个月球人很小,大概还没有五英尺高,和那些怪兽相比,他简直就像是一只蚂蚁,或者一只有点复杂的昆虫。当时他穿着皮革制的衣服,看上去像个长满了毛发的物种,有着长长的像鞭子一样的触须。他的脑袋待在一个盔甲中,盔甲上长着刺,此后我们才知道这些刺是用来对付那些不顺从的怪兽的。他还戴着一副玻璃质的眼镜,用来保护眼睛,但是两个镜片分别向两边伸着,离得很远。

他的两条腿很短,虽然裹着保暖的东西,但是在我们的眼里仍旧显得很瘦弱。他的大腿短,小腿长,手臂没有伸出躯体之外,脚也很小。他那圆筒形的身躯上还伸出来一条武器,看上去很有力量,当他跨步向前走的时候,那武器就不停地摆动着。从走路的姿态来看,他好比较着急,还气呼呼的。不出所料,当我们已经看不到他影子之后没多久,就听到一头怪兽粗鲁的吼叫声变成了短促的尖叫,同时而来的是拖着行进的速度的加快。吼叫声离我们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似乎他们已经到了所要去的牧场。月球的世界突然又安静了下来,我们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会儿,之后才又继续寻找球状物的旅程。

我们两个还在植物中爬行,后来又再次见到了那些怪兽,不过它们这次与我们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它们所在的地方都是岩石,上面布满了一种有斑点的植物,像是苔藓,只见怪兽们都在吃着。看见它们之后我们就停了下来,一边观察那个月球人,一边观察吃东西的怪兽们。它们就像巨大的蛞蝓,又像油汪汪的就船身,趴在绿色的植物上贪婪地吃着,一边吃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很嘈杂。又笨拙又肥胖的它们,眼睛闭着,嘴巴不停地动着,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而此时的我们还饿着肚子,还真是一种刺激。

“它们是猪!惹人讨厌的猪!”凯沃突然用反常的情绪说道,一边恨恨地瞪了那些怪兽一眼。之后他就又开始在丛林里爬行了。看来要想把怪兽啃食的那种植物当成我俩的给养是没什么希望了,我在那里待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于是我开始小口小口地咬了点那些植物,一边又跟着凯沃向前爬行。没过多久,就又看到了一个月球人,于是我们再次停下来。由于距离比较近,所以这次我们能够很好地观察一下他。

这次我们能够看得出,月球人的身上裹着的不是什么动物的甲壳,而是衣服。就和我们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月球人一样,除了脖子那里有点类似棉花套子的一种东西露了出来。月球人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一直来回看着,像是在观察陨石坑。我和凯沃都趴在那里不敢动弹,生怕稍一动就会被他发现。没过多久,他就转过身去不见了。

后来我们又在一个峡谷上遇到了另外一群吼叫中的怪物,爬行的途中再次听到了敲打机械的声音,似乎在距离地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庞大的工厂。当我们已经爬到了一片较为宽阔地带的边上时,仍旧能够听到这种声音。我们来到了一片平坦之地,直径大概两百码,上面什么都没有,全是沙尘,除了边缘上有一些稀稀疏疏的苔藓。由于这片空地上没有丛林,所以我们就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走,不过还是不敢跨越这片地界。

来自地底下的那种声音有一段时间没响了,月球又恢复了宁静,除了疯长的植物还会发出来一些轻微的摇动声。突然间,骚动又起。那声音越来越大,比我们此前听到的都感觉要近。我和凯沃竭尽所能地蹲下,有些能够确定那声音是从地底下传来的。每一次的撞击声都能够让我们吓得浑身冒汗,我们时刻准备着向灌木丛中冲去。随着撞击声越来越猛烈,周身震动得也愈加频繁,好似整个月球都颤抖了起来。

“躲起来!”凯沃小声地对我说。

我即刻转身朝着树丛跑了过去,突然间,听到砰的一声响,那件事至今都会浮现在我的梦中。我转身过去看凯沃,手同时也摸了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碰到。就在这时,我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我想凯沃大概没有遇到这件事吧。我的下巴搭在了洞穴的边上,胸口被一个硬硬的东西抵住了。忽然,我身体下面的洞穴被打开了,我已然僵硬的双臂在这空间中伸直。原来我们先前所站立的那片开阔之地只是一个硕大的盖子,它的旁边还有一个沟槽,此时它就正在向那个沟槽滑过去。

我被吓呆住了,还好凯沃没有我这么惊慌,不然我一定会继续待在这盖子边上,呆呆地望向这无底的深渊,一直等待碰到沟槽的边缘,最终摔入深洞。在盖子刚刚要打开时,凯沃的位置刚好距离它有一段距离,他一定是知道我吓傻了,所以抓住了我的腿往后拉了回来。我手忙脚乱地从盖子的边缘爬了起来,坐下,再晕晕倒倒地站了起来,接近着就跟着凯沃一同跑离了这块巨大无比的盖子。就在我奔跑的时候,我发现前方植物是向侧面的方向移动的,所以我猜想那顶盖子是在加速度中滑开的。我跑开得太及时了,凯沃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尖刀状的丛林中后,我就急忙跟上了他的脚步,之后就听到那个巨大的盖子砰的一声掉了下去。我俩躺在地上喘着气,歇息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敢靠近那个洞穴。

后来,我们还是悄悄地爬向了那个洞口,向里面探视。身体周遭的植物被吹向深渊的微风晃动着,伴随而来的是窸窸窣窣的声响。最初的时候,除了在暗黑中那光滑垂直的壁面之外,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又发现似乎有些微光在里面来回移动。一时间,我们两个完全被眼前这个巨大的深渊所吸引了,甚至忘记了寻找球状物的任务。当我们习惯了这黑暗之后,就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微光之间似乎有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动,这让我们惊叹。由于看不清那些影子究竟是什么,所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是什么?可能会是什么?”我问。

“就是那个工程吧!他们大概晚上住在这个深渊里,白天出来活动。”凯沃回答。

“难道是那个类似于人的东西?”我说。

“不,那可不是人。”

“对了。”

“我们可不能冒险!”

“是,在没找到球状物之前,我们不能贸然行事。”

凯沃对我想法表示了肯定,然后又望向了四周,准备前行。他叹了叹气,又指出了一个方向,之后我们就爬着从灌木丛中穿过。我们两个人的精力都被消耗得差不多了。过了没一会儿,一阵叫喊声和踢踏声从我们身边一种又大又松散的紫色物体中传了过来,延续了较长的时间,不过我们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出现。

我想对凯沃说,假如再不进食的话,恐怕我是没有力气行走了。但是因为我的嘴唇太干,所以连小声说话都做不到了。

“凯沃,我必须吃点什么。”

“再坚持一会儿。”凯沃神情落寞地对我说。

“不行,您看我的嘴唇,我必须吃点东西。”

“要是有雪就好了!”

“哪里还会有雪,要知道,我们现在可是以每分钟一个纬度的速度从北极迁向热带啊!”

我用嘴咬着自己的手。

“找到球状物,此外别无他法!”

于是我们抖擞了一下精神再次行动起来。现在,我一门心思都在想弄点吃的,脑子里浮现了夏日里的汽水,尤其是啤酒。我没法不想到我在林普尼房间的地窖中贮藏的那十六加仑酒桶,以及一旁的食物储藏室,那些多馅儿腰子馅饼和嫩嫩牛排,还有流出来的香浓的汁水。由于饥饿,我不停地打着哈欠。

我们爬到了一块平坦的地方,这里有很多又肥又大的红色物种,长得有点像珊瑚,用手轻轻一碰它们就破裂了。我一边观察着这东西破裂之后的状态,一边在想或许这些是能吃的。于是,我捡起了一块闻了闻。

“凯沃!”我的嗓子都沙哑了。

“不要吃。”凯沃扭着头看了我一下说。

我放下了手里那块东西,然后我们继续从它们中间爬着穿行。

“为什么不能吃,凯沃!”我问。

“有毒!”他没有回头,只是回答着我。

又爬行了一会儿之后,我有了一个决定。

“我吃吃看。”我说。

凯沃正要打手势阻止我,我已经把那红色的东西塞进了嘴里。我看到凯沃的脸都扭曲了,他用奇怪的表情一直望着我。

“好吃!”我说。

“我的天!”他喊着。

凯沃眉头紧锁,一直看着我在吃,好像又反对我吃他自己又很想吃似的。没多久,他也抓起来大把大把地吃上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两个除了吃什么都顾不上了。这种物质跟蘑菇非常相似,不过比蘑菇的质地更加松软,以至于在吞咽的时候,食道会感觉到一阵温暖。刚开始,我们只是一味地吃着,身体上得到了满足。再后来,随着我们血液循环的加快,身体开始发起了热,手指头和嘴唇也都感觉到了一些刺痛。最后,我们的心中都冒出了一些不与之关系不大的想法,这想法就像水泡一样往上冒。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对于地球人来说真是福音啊,我们那可怜的有着过剩人口的地球!”我一边说一边又扯了一大块吃着。

我心中洋溢起一种不理智的兴奋,将此前的饥饿感通通取代了。月球上竟然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快感——很奇怪的乐善好施的感觉。之前的恐惧感以及身体不舒服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此时的我觉得月球是已经不是一个我要想尽办法逃离的地方了。相反,对于资源匮乏的人类来说,月球似乎可以成为大家的一个避难所。如今回想起来,可能是我吃了那种类似蘑菇的东西之后,就把月球上的怪物、月球人、巨大的声响那顶硕大的盖子都忘却了。关于地球上过剩人口这个话题我对凯沃说了有三次,他也表示认同。一时间我有些头晕,像是忍受了很长时间的饥饿之后突然吃了很多东西产生的感觉。

“凯沃,这是您的伟大发现,仅次于马铃薯!”我说

“您是什么意思呢?觉得月球仅次于马铃薯?”

凯沃向我发问,可是他的声音变得过于沙哑,咬字不清,吓了我一大跳。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吃了这种像是蘑菇的东西中了毒。我又想到他可能以为月球是他发现的,事实上不是的,他只是来到了月球而已。我想要跟他讲明白这些,可是他根本无法理解。有那么一会儿,他试图想要明白我的意思,可是却变成了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在想,是不是我们吃下去的那种菌类物质把我们两个的眼睛都弄得模糊了。

凯沃打了一个嗝,然后正儿八经地对我说:“我们就是这样一种物种,吃我们吃的东西,喝我们喝的那种东西。”

凯沃一直重复他的这句话,这让当时仍然有分辨能力的我想要与他争辩。不过凯沃似乎没打算听我说的话,而我说的话也有点不着边际。后来凯沃站了起来,而且还很不礼貌地将手按在了我的头上,想要站稳一些。他好像一点都不害怕月球上的各种东西了,始终站着环顾周围。

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缘由,我想要告诉凯沃他这样做的危险性,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把“危险”说成了“不小心”。事实上,我口中说出来的词又像是“有害”,而不是前面的两个词。我想要弄清楚它们,于是又争辩了起来。我面对着那些长得像珊瑚的东西在说啊说的,虽然对它们不熟,却也认真地争论。我认为我必须要把马铃薯和月球弄清楚,可是我又跑题了,说了一段关于在争辩的时候准确定义的重要性。当时我的身体已经不太对劲了,但我还是忽略了这一点。如今我也记不起来当时的我怎么又说到殖民地建立的打算上了。

“我是州长!凯沃!我们必须要将月球归为己有,这一点毋庸置疑!这是连恺撒都无法企及的梦想。我要让所有的报纸都报道这件事,凯沃利西亚·贝德福德西亚……有限公司,哦不,无限公司!”

我是中毒了,没错。我一直在说着,以证明我们会给月球带去无尽的好处,可是又无法证明哥伦布到达美洲是否给美洲带去了利益。我一直在重复“哥伦布”之类的话,甚至把争论的方法都忘记了。我的记忆错乱了,那种该死的菌类究竟还有什么别的副作用,我根本记不清了。我模糊地记得,我和凯沃公然地宣布不想再在一个小卫星上躲躲藏藏,不再忍受那些该死的虫类,等等。我们两个还用很多那种长得像蘑菇的东西来当武器武装自己,然后全然不顾那些尖刀状的植物,走入了阳光之下。大概同一时间,我们遇到了月球人。

月球人总共有六个,他们排成一行前行,一边走一边发出奇怪的哀嚎般的声音。很快他们就看到了我们,于是立即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像动物一样。他们的脸都面向我们。这时候,我才清醒过来了!

“是那些昆虫!他们肯定会以为我是脊椎动物那样爬着行走的!”凯沃嘴里嘀咕道。

“肚子贴着地。”他还在慢慢地重复这些,似乎潜心于研究这种侮辱了。

突然间,凯沃大吼一声,一连迈了三大步朝着它们跳了过去。他这一跳可不怎么好,在空中翻了好几番,然后转着圈从它们的头顶飞过去了。之后我就听到了咣当一声响,凯沃摔在了一堆类似仙人掌的东西里去了。

我不能猜想月球人对于我们这种来自外星的入侵者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我以为这侵入不是什么光彩之事)。现在,我只能模糊记得它们当时好像往四下里跑掉了,我能看到它们的背影,不过无法确定。这些事都发生在我失去记忆之前,而且如今想起来也十分模糊。我能够记得那个时候我向前迈了一步去找凯沃,可是却被绊了一下,头朝下摔倒了岩石里。我能够回忆起来,当时我有过很激烈的挣扎,似乎被一个什么金属的钳子牢牢地抓住了,我可能生了重病。我还记得,我被囚禁在了月球地表下不知道有多深的地方,黑暗无比,周遭全是喧闹的声音,让人心生烦躁。我头疼得要死,快要爆炸的感觉,而且全身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