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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市场

他最后一次看见卢卡斯是在麦迪逊大道一家古老的大型百货商店门口。这就是事后他记忆中的卢卡斯:一个大块头黑人,身穿笔挺的黑色正装,准备走进他的黑色豪华轿车,一只闪着柔光的鞋子已经踏上艾哈迈德体内的奢华地毯,另一只还踩着崩裂的水泥路缘。

杰姬站在波比身旁,挂着金饰的软呢帽的宽阔帽檐遮住了她的脸,一条橙色丝绸头巾在颈后打结。

“你照顾好我们的年轻朋友,”卢卡斯用手杖头指着她说,“我们的伯爵,他身边可不是他的敌人。”

“谁是呢?”杰姬问。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波比,他并不喜欢别人认为杰姬比他有本事,虽说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多半是事实。

“一定,”卢卡斯说,动了动手杖头,指着波比的眼睛,“蔓城是个扭曲的地方,我的朋友。事情的本质很少和看起来是一码事。”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对手杖做了些什么事情,手杖头底下的黄铜长梗像伞骨似的悄然打开,锋利闪亮如刀刃,尖锐如针头。再一瞬间,它们消失了,随着一声砰然闷响,艾哈迈德宽阔的防弹车门紧紧关闭。

杰姬哈哈大笑,“我——操。卢卡斯还带着那根杀人杖。如今是了不起的大律师了,但街头生活毕竟会给你留下标记。说起来应该算是好事吧……”

“律师?”

她看着波比,“和你没关系,亲爱的。你跟我走,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保证你没事。”

艾哈迈德汇入稀疏的车流,一个人力车夫望着逐渐远去的黄铜保险杠,不知为何捏响了手持的小喇叭。一只手——戴着金戒指,指甲修得很漂亮——按住他的肩膀,她领着波比穿过人行道,经过裹着破布正在睡觉的几个浪游者,走进了正在缓缓苏醒的超级市场。

十四层楼,杰姬说,波比吹声口哨,“都是这个样子?”她点点头,舀起棕色的粗砂糖,倒进咖啡杯最上面的黄褐色泡沫。两人坐在铸铁矮凳上,面前是一个小售货亭的大理石柜台,里面有个女孩,她和波比年龄差不多,染过的头发用发胶做成背鳍形状,忙着操作一台古老大机器上的旋钮和拉杆,机器有着黄铜水槽、拱盖、燃烧炉和展开铬合金翅膀的老鹰。柜台以前应该有别的用处,波比看见柜台的一头被砸扁了,变成弯弯曲曲的尖突,勉强塞在两根涂着绿漆的不锈钢圆柱之间。

“喜欢这地方吧?”杰姬拿起沉重的玻璃瓶摇动,将肉桂粉末洒在泡沫上,“说起来还有点像你们巴瑞城呢。”

波比点点头,售货亭和售货亭里物品的千万种颜色和纹理看得他眼花缭乱。任何东西似乎都不存在规律,也看不出有城市规划部门的存在。歪七扭八的过道从咖啡小亭前方的区域向外延伸。煤油灯嘶嘶喷出白色火苗,顶上是红色和蓝色的霓虹灯。一个穿皮裤的大胡子男人正在准备营业,他的售货亭似乎全靠蜡烛照明,红色和黑色的旧毯子上挂着几百个抛光的黄铜带扣,反射着柔和的烛光。市场里回荡着晨间的忙碌声,这儿有人咳嗽,那儿有人清清嗓子。东芝监察机器人呜呜驶过走廊,拖着伤痕累累的塑料推车,推车里塞满了绿色垃圾袋。有人给东芝机器人的上半身粘了个特大号的塑料娃娃脑袋,盖住了密密麻麻的摄像头和传感器,咧嘴微笑的蓝眼睛塑料娃娃还完好时,是想在不违反感官/网络版权保护法的前提下,尽量模仿某位走红的拟感明星。粉红色的脑袋上,淡蓝色的塑料仿珍珠头绳扎起了白金色的头发,随着机器人的行驶,滑稽地上下弹跳。波比看得哈哈大笑。

“这地方很不赖。”他说,示意女孩给他续杯。

“稍等,傻逼。”柜台里的女孩说,态度不可谓不和蔼可亲。她忙着把磨碎的咖啡粉装进古董天平一头的不锈钢漏斗,“昨晚演出后你睡了没,杰姬?”

“当然,”杰姬喝着咖啡说,“我跳的是第二场,然后在贾默那儿睡了一觉,沙发上凑合的,知道吧?”

“真希望我也能睡一会儿。每次亨利看见你跳舞,就不肯放过我……”她笑着拿起黑色塑料保温杯,给波比续了一杯咖啡。

“好吧,”波比看着那女孩继续折腾咖啡机,“接下来呢?”

“闲不下来嘛,”杰姬从挂着金色别针的帽檐下冷冷地打量他,“有地方要去,有人要见?”

“呃,没有。妈的。我的意思是说,呃,就这样了?”

“就怎样了?”

“这个地方。我们就待在这儿?”

“顶楼。我一个叫贾默的朋友在顶楼开俱乐部。估计谁也没法在那上头找到你,就算找到了,也不太可能偷偷摸上去。十四层楼基本上全是售货亭,他们有很多人卖的东西见不得光,懂吗?所以他们见到陌生人瞎打听总是很敏感。这儿有很多人多多少少算是我们的朋友。总之,你会喜欢这儿的。对你来说是个好地方,能学到很多事情,但你必须记住别乱说话。”

“要是不说话,我该怎么问问题?”

“好吧,我的意思说你要多听,差不多这个意思。还有要讲礼貌。这儿有不少狠角色,但大家各忙各的。波伏瓦估计今天傍晚过来。卢卡斯去安置区找他了,向他通报芬兰佬告诉你们的事情。亲爱的,你都听芬兰佬说了些什么?”

“说他楼上躺着三个死人。说他们是忍者,”波比看着她,“那家伙够怪的……”

“他平时可不卖尸体。不过你说得对,那家伙确实怪。来,跟我仔细说说。要冷静,声音要低要有分寸。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波比尽量按记忆讲述他们拜访芬兰佬的经过。杰姬打断了他几次,问他一些他通常无法回答的问题。第一次听他提到维根・卢德门,她点点头说:“对,贾默每次怀旧就要唠叨他。我得问问他……”听到最后,她靠在一根绿色立柱上,帽子垂下来盖住了眼睛。

“如何?”他问。

“有意思。”她答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需要新衣服。”波比说,他们顺着停止的自动扶梯爬向二楼。

“你有钱吗?”她问。

“妈的,”他说,双手插进宽松褶裥牛仔裤的口袋,“我他妈没钱,但我需要衣服。你和卢卡斯和波伏瓦扣着我肯定有目的,对吧?蕾亚给我的这件衬衫实在太恶心了,裤子感觉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我之所以会在这儿,是因为‘一天两次’那个下等人渣拿我的小命冒险,帮卢卡斯和波伏瓦测试他妈的什么鬼软件。所以,你他妈应该买几件衣服送我,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停顿片刻道,“这样吧。”她指着一个穿褪色牛仔裤的华裔姑娘说,那姑娘正忙着卷起几块塑料板,露出十几个挂满衣服的钢管架。“那位是林,我的朋友。你去挑衣服,我回头帮她找卢卡斯结账。”

半小时后,波比走出用毛毯隔出的试衣间,戴上印度爪哇产的飞行员墨镜,朝杰姬咧嘴微笑,“够犀利。”

“好吧,”她的手扇了扇,像是附近有什么东西烫得没法触碰,“不喜欢蕾亚借你的衬衫?”

他低头看着自己挑选的黑色T恤,看着胸口那一方赛博空间的全息贴纸——画面仿佛你在以最高速度刺穿数据网,贴纸边缘的网格线条都模糊了。“对,太俗气了……”

“也是。”杰姬说,打量着他身上的黑色紧身牛仔裤、踝部带太空服式褶皱的厚重皮靴和有两道金字塔形镀铬大头钉的黑色军用皮带,“好吧,这样就比较像伯爵了。走,伯爵,我在贾默那儿给你找了张睡觉的沙发。”

波比色眯眯地看着她,大拇指勾住李维斯牛仔裤的前袋口。

“一个人,”她又说,“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