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似曾相识的感觉

日期:224.10.07 |时间:12:43

托马斯头部的创口很快就愈合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且照常上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自手术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特蕾莎、民浩和那个叫纽特的男孩子,也没见过与此有关的其他人。有时候,他穿过走廊去上课,能听到说话声。只是距离很远,他听不清声音自何处传来,但他能确定那是孩子的声音。听到说话声,他不由得想知道,为什么别人可以交流,偏偏他就不行。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

他每天都在琢磨这个问题。有时候,他宽慰自己说这是实验的一部分。或许有的孩子要共处,有的孩子就要独处。或许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他的耳朵上方有一条高低不平的疤痕,可知他们就是从那里打开了他的脑袋,不过头发已经长了出来,将其遮住,他也很少再想起那件事。他估摸,过不了多久,他甚至都感觉不到那道疤了。有时候,他的头会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一只魔手伸进了他的脑袋,并用力挤压。每次他问佩琪医生或是老师他们到底在他的脑袋里植入了什么,他们的答复总是千篇一律,植入物是在分析他的大脑系统,而且,总是一上来就指出,他现在不必做那么多检查。对这一点,他倒是心存感激。

佩琪医生经常向他保证,他现在这么孤单是有原因的,他们希望好好照顾他,保护他。外面的世界是那么恐怖,到处都有辐射,眩疯病人随处可见。她还说,他们要先对这种病有更清楚的了解,才能让托马斯与别人交流;她说他是个特例,只是从不肯透露任何细节。她经常给他带来很多书,还有一个手持游戏平板电脑,搞得他根本无法怀疑她的好意;而他也因此相信,她并不是在编故事安抚他。她一向都能让他安于目前的怪异生活。

一天早晨,他醒来后只觉头疼欲裂,头晕眼花,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他用尽所有意志力起了床,艰难地完成了早晨的例行活动。他趁午休时间在房间小睡了一会儿,感觉刚闭上眼,就有人来敲门。他吓了一跳,却还是起来开门,担心自己睡过头,错过了下午的课。他这一动,脑袋更疼了。

看到莱维特医生站在走廊,灯光下,他的秃头闪闪发亮,托马斯的心不由得一沉。

“噢。”托马斯情不自禁地说道。

“嗨,孩子。”莱维特答道,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欢快,“今天下午我们有个大惊喜给你,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托马斯看着他,突然感觉眼前直冒金星。这些话似曾相识,让他感觉自己依然置身梦中。

“好吧。”他说道,尽量掩饰自己的不舒服。只要能躲开每天都做的那些事,任何改变都是好的。“是什么?”他问。

莱维特医生露出一个怪里怪气又紧张的微笑。“我们精神病医生……”这个人诡笑着说,“……认为你可以和别人进行交流。首先,你可以和特蕾莎先沟通看看。你觉得怎么样?愿不愿意去见见她,和她待一会儿?或许会比你们第一次非正式见面要好。”他的笑容更加灿烂,只是眼中并无笑意。

在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托马斯心中燃烧,他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在这世上最想见的人就是特蕾莎了。

“是的。”他说,“绝对会更好,我很愿意去见她。”

他往前走着,那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再次袭来,仿佛他从前也从这里走过去见特蕾莎。医生带着他来到同一层的一个小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桌上则空无一物。那个叫特蕾莎的女孩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对托马斯羞怯地笑笑。

此时,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强烈了,弄得他的脚步甚至有些蹒跚。房间、特蕾莎和灯光都让他感觉如此熟悉,他绝不可能是第一次见到此情此景。他糊涂了。

“坐下吧。”莱维特说道,不耐烦地指了指。

托马斯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坐下,莱维特医生走进走廊,透过门缝说道:“我们认为现在是时候该让你们聊一聊了。”他微微一笑,“祝你们开心。”说完便关上了门。托马斯又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情不自禁地看着莱维特医生刚才所站的地方,有点不好意思去看特蕾莎。他太尴尬了,几分钟前他明明还很兴奋,这会儿,他被那种奇怪的感觉搞得头晕脑涨,只想站起来逃之夭夭。最后,他坐在椅子上动了动,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他们四目相对。

“嗨。”他只能这么说。

“嗨。”特蕾莎答道,又对他害羞地笑笑。托马斯发誓,他曾经在这个房间里见过这个笑容。

只是现在不适合追究原因,他以后有的是时间去想这件怪事。他指指周围。“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不知道。八成是想要我们见面聊聊吧。”

她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可能只是在讽刺而已。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我五岁时就来了。”

托马斯看着她,尝试猜测她的年龄,最后只得放弃。“那是……”

“四年了。”她说。

“你只有九岁?”

“是呀。怎么了?你多大?”

托马斯不确定自己知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晓得个大概。“我们一样大,只是你看起来比我大。”

“我马上就要十岁了。你是不是也在这里待了四年了?”

“是的。”

特蕾莎在座位上动了动,将一条腿压在身下。托马斯觉得这个姿势很不舒服,却很开心见到她放松下来。他自己也是如此,他们聊的时间越久,令人困惑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显得越遥远。

“为什么他们会把我们中的一些人隔离开?”她问道,“我听到其他孩子又是叫又是笑的。我还见过一个大餐厅,足以容纳几百人就餐。”

“这么说,他们也是把食物送到你的房间了?”

特蕾莎点点头。“一天三次。大多数食物吃起来都味同嚼蜡。”

“你知道蜡是什么滋味的?”他说完就屏住了呼吸,希望现在开玩笑不算操之过急。

特蕾莎立即说道:“反正不可能比他们给我的食物更难吃。”

托马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是呀,你说得对。”

“我们身上肯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特蕾莎说道,突然认真起来,这让托马斯有点吃惊,“你不这么认为?”

托马斯点点头,尽全力让自己显得很聪明,会思考。他可不愿意让她看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猜也是。不让我们接触别人,肯定是有原因的。不过很难猜测,毕竟我们连为什么会在这里都不知道。”他心里直嘀咕,希望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他说了两遍“猜”这个字,而且,他这些话听起来很愚蠢。

特蕾莎似乎并不这么认为。“我知道。你从早晨睡醒到晚上熄灯,是不是就跟上学一样?”

“差不多吧。”

特蕾莎点点头,然后,几乎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他们一直说我很聪明。”

“他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真奇怪。”

“我想这一切都与闪焰症有关。在灾难总部把你带走前,你的父母是不是都感染了闪焰症?”

托马斯的所有快乐在此时都瞬间化为了乌有。他仿佛忽然看到父亲勃然大怒,母亲向当时还不到五岁的他道别。他试着甩掉回忆。

“我不想聊这个。”他说。

“为什么?”特蕾莎问道。

“我就是不想。”

“那好吧,其实我也不想。”她好像并没有生气。

“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又指了指他们所处的小房间,“说真的,他们要在我们身上得到什么呢?”

特蕾莎双臂环抱,把腿放下。“说话,接受实验。我不知道。很抱歉,和我在一起,让你感觉无聊了。”

“啊?你生气了?”

“没有,我没生气。只是你看起来很不开心。我终于有了朋友,高兴还来不及呢。”

托马斯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对不起。我也很高兴有了朋友。”他不知道这次见面会不会以失败告终。

特蕾莎又笑笑,算是帮他解了围。“那可能是因为我们通过了测试,他们想看看我们是否处得来。”

“谁知道呢?”他笑了笑说,“我很久以前就停止猜测了。”

停顿了很久之后,她说道:“那么,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

特蕾莎把手伸过桌子。“握个手吧。”

“好吧。”他向前探身,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特蕾莎向后一靠,表情又变了。“你是不是有时会头疼?我是说,不是正常的头疼,而是感觉脑袋深处很疼?”

托马斯能想象到他脸上的震惊表情。“什么?你是认真的吗?没错!”他正准备形容一下今天早晨头疼的情形,还想说说他好像经历过现在的事,她却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别出声,有人来了。还是稍后再说吧。”

托马斯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是什么都没听到,但她话音刚落,就有人敲门。片刻后,门开了,莱维特医生把头探进门缝。

“你们好,孩子们。”他高兴地说,看看托马斯,又看看特蕾莎,“时间到了。现在该回房间了。我们觉得这次效果不错,你们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了解对方。”

托马斯和特蕾莎交换一下眼神。他并不完全肯定她在用眼神传递什么,但他真的相信他有了新朋友。他们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莱维特走去。虽然只聊了这么一会儿,托马斯还是很感激,他真心祈祷,只要表现良好,就能像他们许诺的那样,得到更多见面机会。

他们走到门边,特蕾莎停下,问了莱维特医生一个问题,不,其实是两个,却足以彻底改变医生的态度了。

“脑卡触发器是什么?真有七个孩子在接受植入手术时死了吗?”

托马斯听到问题后大吃一惊。他扭头看着特蕾莎,医生则在思索如何回答。

“你怎么……”医生说道,却马上停下,他和托马斯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特蕾莎说到关键了,她无意中道出了一个事实,“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的?”

托马斯也在琢磨这件事。她是怎么听到这消息的?他怎么什么都没听说过。

特蕾莎耸耸肩。“你们的人说的,他们还以为我们听不到呢。”

莱维特显然很不高兴,但他的声音依然很沉稳。“有时候,你只是偷听到一部分,却不是全部。有些事与你们无关,还是不要为此费神了,好吗?”

他说完便转过身,沿走廊走了起来,好像并不在乎他们有没有跟上,但他们两个都紧紧跟在他身后。

“和我的新朋友一起走。”特蕾莎小声对托马斯说,“真有意思。”

他看着她,有些困惑,还有些难以置信。“真的吗?你刚刚说有孩子死了,这可跟投了个重磅炸弹差不多,现在却表现得好像那不是什么大事。你还真是个怪人。”他开玩笑道,以免让她看出,他被她的第二个问题吓坏了,“那肯定是谣言,对吧?”

她突然亲了一下他的脸,然后飞快从莱维特医生身边跑过,他总算感觉好了一些。

托马斯自然很高兴能有个朋友。可看着她跑走,恐慌感再一次攫住了他。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头疼得要裂开了,然后又觉得今天的一切早就发生过。他好像有点失衡,害怕跌倒,所以都不敢站起来,好像他和旋转的地球不在同一个节奏上。

他尽全力不去想最糟糕的答案。

不去想闪焰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