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哀悼,我的部队死伤大半,但还是必须分队行动。外面的友军还在努力,然而城墙守得固若金汤,他们一直期盼我们能从里面给予支持,盼了这么久都没消息,使节也联络不上我,说不定会以为我已阵亡。这种消息要是扩散开,本来能打赢的仗也会打输。
我要拉格纳带剩下的黑曜种打开城门。外面的使节还带着好几万名灰种与黑曜种待命。
“没派金种给你,”我说,“你明白吧?”
“明白。”
“这只是个开始。”我静静说完,弯腰从泥泞中拾起一把锐蛇,“身为人类,必须选择自己的命运,你也不例外。”我将锐蛇递过去。
拉格纳回头看看其他黑曜种。大家都切开了机甲逃出来,身上护甲破烂,到处沾上泥巴。其他黑曜种不像拉格纳高大得那么夸张,有几个身形修长、气质安静,块头大的几个则局促不安地骚动着。每个黑曜种都生了相同的黑眼白发。他们从被我杀死的灰种和黑曜种身上捡来装备,可是战力明显薄弱,如果遇上金种,几乎无能为力。
拉格纳做出抉择。他伸出手,我背后的号叫者正在整理装备,但蓟草始终对着拉格纳露出恶狠狠的眼神。“我选择追随你,”他回应,“我选择带领他们。”
我将锐蛇放在他手上。
“戴罗!”蓟草抽了一口气,“你在干什么?”
“闭嘴。”塞弗罗不耐烦地说。
“不可以!”蓟草上前想要抢走锐蛇,但拉格纳不放手。“放开,奴隶,把东西给我,”她甚至抽出自己的锐蛇,“把剑交出来,不然我就砍断你的手。”
“那我会先砍你,蓟草。”塞弗罗冷笑。
“塞弗罗?”蓟草转身,瞪大眼睛,朝我瞥了一眼,其余站在旁边不讲话的号叫者成员还无法理解状况。“你们疯了吗?他没有这个权力,只有我们才可以。他不……”
“不配吗?”塞弗罗问,“为什么是由你决定他配不配?”
“我是金种!”她的语调变得锐利,“小丑、卵石……”
卵石还是不讲话,小丑则歪着头:“戴罗,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军队,”我回答,“你们应该记得院训的经验,记得我愿意为追随我的人流血拼命,也记得我不要求任何人以奴隶的身份加入。所以,你们现在有什么好讶异?是因为我说到做到而讶异吗?”
“只是太过突然了,”小丑看看周围的战火,“尽管在这样的环境下。”
“的确是突然了些。”我弯腰拿起另一把锐蛇丢向黑曜种。那是个体型只有我一半、模样凶狠的女子。她握着锐蛇,好像真把它当成毒蛇似的。她望向我的眼里写满恐惧。黑曜种从小就将金种视为神明,此刻竟然获得神的武器……换作是我,会有什么反应?塞弗罗走过尸堆,多翻出几把锐蛇,也往黑曜种那边丢去。
“别砍到自己啊。”他说。
“就靠你们了,去吧。”我说。黑曜种小队窜入城墙后,消失在广阔的黑暗中。我回头看着号叫者:“有异议吗?”他们摇摇头,除了蓟草之外。
“蓟草?”塞弗罗出声。
小丑用手肘顶了一下,她才不情愿地摇摇头:“没意见。”
但显然是有。这场仗打完后,蓟草不会愿意继续追随我了。我身边的朋友开始离散,而他们根本还不知道关于我身份的真相。不过,这得留待日后再处理。
现在我们动作要快。我手边只有一双反重力靴仍正常运作,我丢给塞弗罗,想试试能不能像之前在学院那样,靠一双反重力靴就将整个号叫者拉上奥林匹斯山。但这回不够幸运,大家将自己绑上去,反重力靴发出嗞嗞声与火花,看来只能承载一人。靴子恐怕已在先前的战斗与救援过程中受损。真该死!
只能靠两条腿,还不能有任何拖累。
有些人运气好,切掉机甲后身上的反冲力护甲还算完好。我指向众人:“脱掉。”
“什么?”蓟草更难接受了。
“护甲,都脱掉,剩虫皮就好。”
“连护甲都没有就要去对付禁卫军?”蓟草嚷嚷,“你想要害死所有人吗?
“我们速度要非常快。要是城市防护罩解除,我们却还没找到最高统治者,她就可以大摇大摆离开。如果我们没捉到她,她就能重整旗鼓,与灰烬之王会合,动员全联合会的力量,届时会有我们军力的十倍人马攻来。换句话说,就算赢了今天这一仗,也会输掉整场战争。”
“只要我们捉到她……”塞弗罗继续替我辩护。
“对方是最高统治者,”小丑开口,“她身边会有奥林匹克骑士和很多禁卫军……”
“所以?”塞弗罗回头问,“有我们在啊。”
“我们只剩六人,”大家看着小丑,他怯生生地耸肩,“我觉得该有人提醒你一下。”
“接下来我们得靠双腿走十五公里。”我说,他们点点头。“跟上我的速度。”他们担忧地互看,赶紧脱下护甲。“要是真的掉队了,找个地方躲好。”虽说火星重力是地球的三分之一,但就算大家状况良好,这趟路还是会很辛苦。更何况我臂上被锐蛇划出很多伤口。
他们脱下护甲,塞弗罗凑近。我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众人的手在发抖,心中恐惧。拿泥巴抹脸伪装时,动作也很慌张。
“戴罗,他们从一开始就跟着你。”塞弗罗张望周围,又看着远方的城市,以及天空中起火的战舰,“跟去月球救你的时候相比,人数只剩一半。或许你可以用拉格纳取代帕克斯,但你无法找到取代他们,或取代我的人。”
“我以为你站在我这边。”
“我只是要当你的良心。你这个大屁股不管到哪儿我都会跟着,所以才更不能让你变成混球。”
“嗯,”我回头大叫,“跟上!”
卸下护甲后,一行人静静行军,身上只有虫皮与锐蛇,脚上也只有普通的橡胶军靴,而非反重力靴。我们沿河道前进,远离城墙,穿过好几亩草地与树林——这些景观本是为了隔开围墙与城区。此时此刻,墙外双方炮火还很激烈。战舰呼啸而过,树枝颤抖,树叶散落,右方有列车冲过,将士兵载运到前线。远方不断传来爆炸声。
防护罩覆盖爱琴城的天空,但罩子外头黑烟密布,烟里不停爆出闪光。
野马应该已经到了防护罩生成机组附近。当然,前提是她没死。现在只能祈祷她的队伍人数少,不会轻易被敌人找到。假如被卡西乌斯或其他杀人部队发现的话……
这十五公里走来异常艰辛,我身体不断抽痛,肌肉中的氧气不足,右上臂被子弹打中,加上许多撕裂伤……我吞下半包兴奋剂,否则手臂根本抬不起来。所幸这股痛觉没让我晕眩,反倒帮助我专心,不会一直想起牺牲者。
到了树林边缘,我们不敢休息,继续往前跑,进入商业区的人行道,在往天空伸出一公里的高楼间移动。经过低等色族区域后,市集周边巷弄纷杂,街道脏乱,墙壁上有许多涂鸦,偶有一些棕种、粉种、红种还在街上游荡,或从窗子看见我们,但他们都会立刻回避。在低等色族的居住区,我看见他们以绘画纪念伊欧的死。她的头发闪耀如火,与防护罩外自天际坠落的战斗机同样颜色。我听见背后有人吐了,但大家没停下脚步,带着胆汁的臭味继续前进。
塞弗罗飞回来降落在我旁边:“前方有灰种小队。先往南边一个路口再折返,就可以避开。”他再度飞走,我们按照他的吩咐前进。
蓦地,天上起了变化,我们放缓速度,抬头张望。卵石趁机倒在路边休息,胸口不停起伏。上方的防护罩内有一批穿梭机,正载着士兵从洛恩攻打的南面城墙往北飞去,也就是拉格纳带领黑曜种前往的目的地。全长七十公里而且是东西向的水手号峡谷岩壁上,除了许多机棚与小码头,还有军营及高等红种制造军备或日用品的工厂,现在有几十架穿梭机起降。我们躲起来,以免被发现,暗忖北墙这头一定局势生变。停了会儿,我们上路,卵石发出惨叫,蓟草过去拉着她继续跑。
过了几分钟,塞弗罗折返,左臂却垂在身旁,好像无法动弹。我看过去,他没搭理。“拉格纳打开了那扇烂门,”他挤出微笑,“只靠他们十二个爬上墙完成任务。现在我们的人正往里面冲,而且啊……”塞弗罗站在那边冷笑。
“而且?”
“拉格纳把四风骑士杀了,卡西乌斯也差点儿被他砍成两半。”
“奥林匹克骑士?”小丑很讶异。
“当着他们全军面前把他砍死了。我们这边的黑曜种士气大振呢。”
塞弗罗飞出去侦察,我带其余人继续赶路。途中有支灰种小队拦截,我们找掩护,躲开他们的弹幕,钻进旁边巷子,不想浪费时间。
距离目的地还有四公里。
我们边咳边喘,踏上城市外围,像一群被放逐的难民那样,先躲进树林。穿过树林,翻过高墙,前面就是城市内部的无数塔楼。建筑物并非金色,而是白底加上红色线条的装饰,也还看得到奥古斯都家族的狮纹雕刻,不过屋顶的风向标上已挂上贝娄那的蓝银旗帜。那只银色老鹰看来如此高傲,直到塞弗罗往下朝我们挥手,一刀砍下一面旗帜。他们没想到会被攻陷到如此地步。
城市虽然美观,但依旧是军事据点,硬闯对我们不利。城里空间宽广,要是还有士兵,我们必定寡不敌众,会被逼到红橡墙边,死在大理石地板上。城市没有防护罩,不过有许多地下碉堡,我担心最高统治者会躲在里面。倘若奥克塔维亚被藏在地底,就真的只能围城。这样的话,想把她揪出来得花好几天,而且不能保证一定成功。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开一条活路引诱她。这是野马的任务:在最妥当的时机解开都市上空的防护罩,吸引她主动露面。
前方出现一堵装饰墙。要是有反重力靴根本不成问题,但现在那墙却成了我们攻进去的一大障碍。周围地形类似公园,只有树木和喷泉,供金种与银种享用下午茶的白色广场现在空无一人,仿佛台风眼那样宁静。
塞弗罗降落在我身旁。
“可以把我们拉过去吗?”我问。
“靴子快没电了,”他闷哼,“试试看吧。”我们抱在一起,塞弗罗用左手臂帮我,途中失速两次,最后总算让我攀了上去。我到了墙顶,他下去带其他成员,过了一会儿,塞弗罗的头顶从墙头冒出,反重力靴嘎嘎叫着喷出火花。这是最后一轮,反重力靴整个失效,塞弗罗与伙伴从十米高处摔落地面。
城里响起一阵轰鸣,远处冒出浓烟。野马成功了。
头顶上半透明的防护罩开始消解,晃动时仿佛破碎的镜子,外面的炮火与闪电跟着扭曲,防护罩化为闪烁虹光的雾气,飘散开来。只有八分之一的防护罩解除,雨水从那个大洞落下,犹如一片灰色布幕。
“没用!”卵石从城墙另一边大叫。
其实有用。释放防护罩的节点一个接一个超载,大雨随着连锁反应倾盆而下。倘若洛克还有余力,将会送进增援部队。换言之,爱琴城几乎可算失守。此时最高统治者大概正由护卫陪同,离开地下碉堡,准备逃离这颗落入我手中的星球。然而,穿梭机停在城市另外一端,距离两公里——这与预期的状况落差很大,原本我以为可以全副武装,还有百名黑曜种和十多个最精锐的金种做后援,现实却是我得带着所剩不多的朋友,被敌人剁成肉末。计划必须改变,而且我不能再让同伴冒险。我低头望向塞弗罗,他立刻明白我的眼神。
“不行,戴罗,”他喊着,“想清楚你的任务是什么!”他恳求我,又跳又抓,但我已经转身。
“别去,戴罗,站住!你会被他们杀死的!”
我往里头一跳,进入城塞花园。
有些人的生命线太粗,会将其他人的线一起绞进来,甚至绞断。我的朋友已经为这场战争付出很多代价,剩下的就让我来吧!
“戴罗!”塞弗罗绝望地呐喊,“回来!”
我这辈子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最高统治者别想逃走!这一切布局就是为了捉到她、粉碎联合会。只要逮了她,舞台就布置完成了,我们可以熬出头、获得胜利。我翻越灌木丛,绕过喷水池,踩扁花圃,手臂不停流血,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是全力飞掠过地面,镰刀紧握在手中。
就在那里。
我绕过城市一角,穿过一座玫瑰园。后头的广场本该是白色,但地面已被许多私人游艇的引擎烫黑。可容纳一百艘船的降落场上只有寂寥的四艘船,这些穿梭机有着黑色外壳,饰带上画着好大一弯金色新月,其中引擎最大而且船壳经过强化的,就是最高统治者的专用机。其余三艘外观伪装得几乎一样,假如升空,根本分辨不出来。
想必对方已经通过传感器得知我正在接近,所以猎犬部队散开,搜查我的行踪,黑曜种也从附近不知何处的营房涌出。我如果停下来,就真的会被他们发现,所以我一边观察降落场一边移动。橙种在穿梭机边来回忙碌,进行升空准备,看来我到得不算太迟,可是,从城市到那几艘船的距离仍比我近得多。
一支队伍冲出,我没看见她的位置,风雨之中,只见紫色披肩飘荡。风很大,她们起初都低着头,但后来稍稍抬起,望着暴雨之中铁雨划过的光痕,乌云仿佛熔炉冒出的金属蒸气。是泰坦父子来了。
禁卫军连忙带着最高统治者往穿梭机的登机梯冲去。她钻入船身时,我终于看见她的脸。艾迦跟在旁边,随从队伍里还有卡努斯以及丑八怪墙头草费彻纳。我加速跑去,腿已经累到没有知觉,胸口也很痛,但是,此时此刻,我必须将自己拥有的一切赌上,我在矿坑的岁月、接受哈莫妮的艰苦训练、进入学院后的恐怖经历,还有我赢得和失去的人,以及我还想见到的人。我让这一切在身体里燃烧。
她的随从有一半停在地上等候,确保穿梭机平安升空,其他充当诱饵的穿梭机也正在启动。我快速逼近,一名贝娄那家族成员终于反应过来,带着锐利的目光转身,但还没发出叫喊,我已劈去一剑。听见他闷哼一声,更多人转身瞪我。有男有女,有武士也有政治官,甚至还有银种。都是我以前跟在奥古斯都身边时认识的面孔。
“我在这里”的意识仿佛一波波海浪在这些人中传开。对他们而言,敌军应该远在城外,不该出现在这儿,所以本能地后退。等他们回神,我已经冲到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外,闪过一名灰种的擒拿,顺手从他腰间取了弹药包,反手一掌,给他重创。
喊声四起,敌人纷纷抽出锐蛇,子弹与脉冲波从我头上掠过。穿梭机就要升空,梯子渐渐收回。
我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往上跳。纵使我右臂受伤,手指还是扣到了梯子边缘。那瞬间,指尖倏地传来拉力与痛楚,痛得我眼珠差点儿喷出头颅。穿梭机继续向上攀升,引擎运转声震耳欲聋,我的心脏一直重重撞着肋骨。登船梯就要完全收回,我绝望地闷哼,将自己往上拉,虽然角度诡异,但火星的低重力提供了我成功的可能。我向前一滚,膝盖着地跌进船舱,喘个不停。我的镰刀压在地上,舱门关闭,舱压调整,引擎声变得模糊,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及穿梭机内的嗡鸣。
我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