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尽全力,压抑想逃跑的冲动。盒子里的生物发出嘶叫,仿佛梦魇。那是我潜意识里最大的恐惧。我不禁怀疑:难道最高统治者已经得知真相,知道我真正的出身了?
“这个游戏就是问彼此问题。”奥克塔维亚开口,“莱森德,你去帮他。”
她拿起短刀,递给男孩,男孩划开我军服的袖子,直到肘弯处。他为我卷起,露出前臂。男孩动作非常温和,不停露出歉疚的微笑。
“别怕,”他说,“只要不说谎就没关系。”
盒里是经过雕塑而成的怪异生物,共有两只。它们有三只眼,但看来都是瞎的。外形看来像坑蛇、蝎子和蜈蚣的综合体,动起来像液态玻璃,能直接看见皮肤底下的器官骨骼。嘴的周围覆盖甲壳。怪物嘶鸣着溜了出来。
“不说谎,”我轻笑,“对小朋友而言或许很简单。”
“她从不说谎,”艾迦有些得意,“我们都不说谎。真金若沾上谎言也会生锈,权力沾上谎言,就会留下污点。”
沉溺于权力之中的他们,恐怕已经醉到忘了自己是立足在多少谎言之上。有本事就去站在我的同胞面前,说自己不撒谎啊。龌龊下流的贱货。让我看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将它们命名为‘神谕’。”奥克塔维亚解释。她手上的一枚戒指开始变形,如液体流动,延展开来覆盖手指;那东西的尖端变成爪状,缓缓吐出一根针。她抓起我的手腕,轻轻扎一下:“求真除妄。”
一只神谕爬过来缠上我的手腕,怪异如水蛭的嘴冒出血腥味,蝎尾往上翘起四英寸,像猫尾巴随夏日微风那样前后摆动。最高统治者自己也扎了一针,重复那句启动语,另一只神谕朝她蠕过去。
“这是喜马拉雅实验室的雕塑师赞吉巴特别为我设计的生物,”奥克塔维亚说,“毒性不致死,但我有一间牢房里塞满在这游戏中落败的人。神谕尾巴的分泌物是现存科学中最接近地狱的东西。”
我的脉搏加快。神谕的尾巴开始摇晃。
“六十五,”艾迦说出我的心跳数,“平稳时是二十九。”
奥克塔维亚仰起头:“二十九?这么低?”
“我有听错过吗?”
“安德洛墨德斯,放轻松,”最高统治者说,“设计神谕的目的是测谎,所以它们对体温变动、血液中化学物质分泌以及心跳脉搏极为敏感。”
“戴罗,要是怕可以不要玩,”艾迦挑衅道,“禁卫军比较仁慈,死在他们手上比较舒服。”
我瞪着奥克塔维亚:“开始吧。”
“要是有机会你会暗杀我吗?”
“不会。”
众人望向神谕,我也不例外。几秒后,它毫无反应。我暗暗松了口气。最高统治者浅浅一笑。
“这种游戏没有真正结束的时候,”我咕哝道,“要怎么赢?”
“逼我说谎就行。”
“这游戏你玩过几次?”
“七十一次,其中我只发现过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奥古斯都将非法制造的电磁波兵器藏在哪里?”
“小行星带,还有火星各都市的秘密仓库,”我说了几个地点,“以及谒见室的平台底下。”他们面色微微一变:“那你呢?”
奥克塔维亚很快答出六十个据点。她什么都敢说,因为她没输过,所以不担心机密泄露。实在是自信过度。
“那个飞马造型的项链坠对你有什么意义?”她问,“父亲的遗物?”
我低头一看,发现坠子居然露在衣服外面。“代表希望,的确算是父亲的遗物。研究院模拟战里你暗中帮了卡努斯?”
“对,最后暗算你的那条船是我放的。那时你是真的想要直接弹射到他的舰桥上吗?”
“没错。你拉拢弗吉尼娅的原因是?”
“和你与她谈恋爱的原因一样。”
我脉搏加快。艾迦听见后嘴角轻轻扬起。
“弗吉尼娅是个特别的女孩,而且我和她都……对父亲有更高的期盼。我小时候曾想不惜一切换个家庭,可惜,偏偏就是生为最高统治者的女儿。所以我给了她当初自己得不到的礼物。
“这么说吧,安德洛墨德斯。我的嗜好是将自己中意的人留在身边,包括费彻纳。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认为他的身家背景不够好,但他和你一样是人才。费彻纳还没当上奥林匹克骑士前,我也向他提过要玩这游戏。你知道他是怎样回答我的吗?”
“可以想象。”
“费彻纳,你自己说吧。”
费彻纳拱拱垂下的肩膀:“我叫你把盒子塞到自己大腿中间,别当我是笨蛋。”
“印象中你讲话没这么文雅。”艾迦嘀咕。
“换我了。”奥克塔维亚打量着狂怒骑士,“外头风声说,费彻纳也违反学监的行为规范,在火星学院舞弊。是真的吗?”
“嗯,”我看着神谕,而非学监,“他和其他人都一样。”我很清楚,假如奥克塔维亚对费彻纳的忠诚没把握,根本就不会留下他。换言之,费彻纳应当已经招认奥古斯都在幕后的操纵和他自己涉入的程度。我说完才回头看他:“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受贿。”
“他没有。奥古斯都聪明反被聪明误,”最高统治者说,“所以我们手上有影音文件及帐户数据。这些证据,可以对付每个学监。”
想来应该是塞弗罗帮我处理那些档案时顺便拷贝给他父亲,这小子也挺诈的,说到底,他们还是有父子情分。奥古斯都假如知道,一定会把他们两个都干掉。
“谁想得到呢?”我随口说。
“写《君主论》的马基稚维利吧。”费彻纳耸耸肩。
我很想问她联合会的军事据点、补给线、战略规划、安全机制等问题,但这样做太奇怪了,很可能会导致她追问。神谕紧紧攀附在我手臂上,吸血速度十分缓慢。这玩意儿到底在测谎上有多大效用?我实在不确定。我担心奥克塔维亚会问我在哪儿出生、父亲是怎样的人、打斗前为什么会在手上抹沙土——不妙,要是她直接问我是不是红种,那该怎么办?不过,要是她真这么问,前提应该是……我自己露出马脚?
“与我关系密切的人里有你的奸细吗?”我问。
“真是精明。没有。三天前,你和维克翠·欧·裘利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底城。”想不到神谕居然察觉我的答案有所保留,兴奋得颤抖了起来。“我去见胡狼,奥古斯都的儿子。”它仍继续用力。“他想和我结盟。”我脖子开始冒汗,幸好这样回答似乎够了。神谕平静下来。“为什么洛恩的外号是‘石肠’?”
“他居然没告诉你?大家好像都以为那是说他意志坚定,其实不是那样。以前在月球革命的年代,他出了名的能吃——什么都吃。某天,一个灰种和他打赌,说他绝对不敢吃石头,洛恩不认输地吞下石头。他什么时候教你武艺的?”
“每天早上日出前。从学院毕业到进入研究院那段期间。”
“没人发现。可真厉害。”
“共有多少圣痕者?”我问,“我从没看过统计资料。”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那边的机密数据封锁得非常彻底。
“目前将近四千万的金种中有十三万两千六百八十九人是圣痕者。洛恩为什么收你为徒?”
“他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你最大的两个恐惧是什么?”
“奥克塔维亚——”艾迦出声警告。
“别多嘴,艾迦。要公平。”她看着莱森德,脸上露出笑容,“我最大的恐惧就是,孙子长大后像我父亲。再来就是,人不得不面对的年华老去。你杀死朱利安·欧·贝娄那时为什么流泪?”
“因为这世界容不下他那么善良。弗吉尼娅和卡西乌斯交往是你安排的吗?”
“不是,那是她自己的主意。”
我倒希望那是出于政治因素,她不得不为。
“在学院的时候你为什么对弗吉尼娅唱红种民谣?”
“因为她不记得歌词,而我觉得那是我听过最哀伤的歌。”提问之前,我顿了一下。
“你又想问弗吉尼娅的事吗?”奥克塔维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仿佛戳中我的痛处,正感到得意,“你是不是想知道加入我这方能否得到她?这我可以安排。”
“她不是你能拿来当礼物的人。”我说。
奥克塔维亚笑了笑,似乎觉得我太天真:“或许吧。”
“三座深太空指挥中心的位置在哪儿?”我冒险一搏。
她眼睛眨也没眨,直接说出坐标。“你怎么会知道收获之歌的歌词?”
“小时候听过。我记性很好。”
“在哪儿听到的?”
“还没轮你。”我提醒她,“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因为三御史之一合理怀疑阿瑞斯之子和我们所想象的截然不同,比已知的讯息更危险。阿瑞斯是谁?”
我心一沉。
“不知道。”神谕的尾巴没动。
“你觉得阿瑞斯是谁?”
“你的上司。”
“三十九、四十二、五十六……”艾迦开口。
最高统治着细长的手指一摆:“怪了,你的心跳不对劲哦。”
我把心思放空,回想矿坑里的情景,感觉那里的气流,试着重温那些心情:伊欧挽着我的手,一起赤脚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初次依偎在废弃小镇角落。我仿佛又听见她的呢喃,她唱的歌,与母亲为我们唱的是同一支摇篮曲。
“五十五、四十二、三十九……”艾迦说。
“奥古斯都就是阿瑞斯?”轮到奥克塔维亚。
我的心又变得安稳:“不是。”
门忽然打开,大家一起转头,野马穿着卢耐族徽的金白双色制服走进来。她手腕上戴着数据终端,先对最高统治者鞠躬行礼:“主君。”
“弗吉尼娅,你看来有点儿匆忙。”艾迦缓缓道。
“还不是因为这浑小子,”她用下巴朝我一点,“七十三人死亡,两个地球家族全灭,但都与贝娄那或奥古斯都无关。受伤人数超过两百。”野马摇摇头:“奥克塔维亚,我已经照你吩咐先支开战舰,下令禁卫军建立飞航管制,解除各家族船只的授权,停在警标线外,等待后续通知。卡西乌斯没大碍,有黄种照顾他,城市的雕塑师已提出移植手臂的方案。”
最高统治者向她道谢,请她坐下。“戴罗与我正在了解一下彼此,你觉得我们应该问些什么好呢?”
野马在奥克塔维亚身旁坐下:“主君想听我的建议吗?别试图了解戴罗,因为他就像缺了好几块的拼图。”
“你讲得不大客气啊。”我说。
“所以你认为我不该留他?”
“卡西乌斯他们母子会——”
“会怎样?”最高统治者打断她,“我已经让卡西乌斯当上奥林匹克骑士,他应该要知足感恩,更要精进自己的锐蛇技艺,免得又发生这种状况。”她面色稍缓,拍拍野马的膝盖:“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我好像打扰了你们的游戏。”
我看不出她们到底是谁中了谁的计,但想起卡努斯在酒会上对我讲过的话,又得知战舰在我闹事前就被调开。两者拼凑起来,似乎能一窥奥克塔维亚的计划全貌。
“最后一个问题。我憋很久了。”
“问吧,孩子,这儿没有秘密。不过这的确是最后一题了。我等会儿要和阿格里皮娜·欧·裘利见面。”艾迦打开木盒,准备收起神谕。
“你是不是打算在酒会上第六道菜时,让贝娄那家族把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和同桌所有人杀光?”
艾迦僵住,野马猛然转身,望向最高统治者。奥克塔维亚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轻呼口气,露齿浅笑:“不是,”她说,“没这回事。”
神谕的尾巴朝她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