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 暗

能量以那名污印为中心往外流泄,肉眼看来仿佛液体。他的身体迅速蒸发,能量像是水银溅地,往四面八方蔓延,接着又往内收缩,拉扯着附近的人、家具、酒瓶等,一同朝着中央如黑洞般缩紧。随着噩梦似的轰鸣,真正的爆炸波展开。我抓着胡狼的外套往外飞,用肩膀撞开墙壁,背后的玻璃、木柴、金属,甚至所有人的鼓膜和躯体,都应声爆裂。

反重力靴受到波及,飞到一半就失灵了。我们从街道中央往对面的建筑物坠落,撞裂了水泥墙,掉进屋里。露底酒店不断缩小,先变成葡萄那样,再变成葡萄干,最后只剩下一粒沙子的大小。它释放出死前的惨叫后,带着火焰与灰烬弹回原位,只是已成废墟。

被我压在身下的胡狼失去意识,双腿严重灼伤。我想站直,却不禁呕吐,全身骨头仿佛初生的新枝初次挨过严冬的风雪。我勉强爬起,又摔倒在地,再次吐了出来。我清空了肚子,头骨很痛,鼻孔出血,耳鸣得厉害,眼球被爆炸威力震得疼痛不已,肩膀也脱臼了。我跪坐起身,用力往墙壁一撞,接好关节,“咔”的一声传来,我大大呼了一口气,手指像是扎进无数细针。我忍着痛,总算将自己撑起站好,拉起胡狼,望向外头的一片黑烟。

除了回荡在内耳的呻吟外我什么也听不见,感觉仿佛有群麻雀躲在耳中狂叫狂啄。我摇摇头,想甩去眼前转动的光点,等到视线清晰,我才发现自己被黑烟包围,很多人跑去帮忙灭火,或试图救助受困的人,但应该只能找到尸体和灰烬。夜空中传来隆隆声,胡狼的支持部队从空中降下,将他们的主子接走,此时我的听觉也差不多恢复了。那些麻雀的嘈杂被噼啪响的火焰与伤者的哀号淹没。

我站在一间废工厂前面,距月球城塞四百公里,位于旧工业区。新工厂直接盖在本区上空,将这些老前辈像黑头粉刺一样硬埋在一层新皮肤底下。这里什么都脏:水里有铁锈,苔藓甚至会食肉。要不是我知道自己要找谁,恐怕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从红种身上抢来的数据终端侥幸没在爆炸中损坏。我将胡狼交给来救他的人以后,自己在街道上晃,顺手偷了灰种的警用巡逻机。我解除了数据终端的追踪装置,调出里面储存的坐标记录。

因此,我用力地敲着这栋工厂的大门没反应。他们大概也是不知所措。我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脑后,耐着性子等待。果然,过了几分钟后正门打开,几个身影猝然从黑暗中窜出,绑住我的双手,拿袋子罩住我的头,把我拉进去。

我们步下一座老旧的水压式升降梯,他们领我朝着音乐来源走去。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勃拉姆斯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此外,我还听到计算机的嗡嗡声,焊接枪发出的光芒太亮了,袋子布料遮不住。

“够了,把他放开,你们真是粗鲁。”有个我听过的声音烦躁地说。

“你这小丑,说话给我小心点。”那名红种很不悦。

“你这头生锈狒狒才给我小心点。爱怎么损我无所谓,他就不一样。他比一万个你们这种杂交出来的烂——”

“戴罗,出去吧,”艾薇轻声说,“快点儿。”

脚步声往外走。“我不用再演戏了吧?”我问。

“当然。”米琪回答。

我手一扬,挣脱束缚,接着扯下布袋,看见自己在一间还算干净的实验室里,墙壁由水泥和金属构成,里头安安静静,只有和缓的音乐流淌。米琪在角落抽着水烟,薄薄一层烟雾覆盖整个房间。我比他和艾薇都高很多,艾薇终于控制不住情绪。

她不再是酒馆内性感撩人的花伎,反倒像个少女见到久未谋面的叔叔那样扑了过来。过了一会儿,她用双手按着我的腰,退开一步,抬头用粉红色的眼珠注视我的金色眼睛。尽管她吃吃傻笑的模样仍有些幼稚,但艾薇确实出落得更美丽了。纤细的手臂,沉静的笑靥,很难与方才杀死将近两百人的行为连在一起。当年的小鸟已成为猛禽,但她似乎没有自觉。我不禁怀疑,假如刚才她是拿着刀将人一个一个捅死,现在是否还能笑得这么灿烂?进行大规模屠杀其实比想象中要容易。

“我不管到哪里都可以认得出你,”她说,“我在那儿一看见你……就觉得心跳好像少了一拍。而且你还假扮成黑曜种,太好笑了。戴罗,你到底怎么了?”

——但她惊呼一声,因为我扯着她的外套前襟,把她推向墙壁:“你刚才害死两百条命。”我摇摇头,内心极度沉重,“艾薇,你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我揪着她用力摇晃,觉得仿佛看到战舰的船员从我面前飘进宇宙中,我想起一路走来有多少人因我而死,再度感受到朱利安的脉搏从我掌上消失。

“戴罗,亲爱的——”米琪想安抚我。

“米琪,先闭嘴。”

“好,好……”

“红种、粉种都是低等色族,都是你的同胞,结果你却视若无睹。”我双手颤抖。

“我是听命行事啊,戴罗。”她回答,“阿德里乌斯开始调查我们了,一定得除掉他。”

一肚子坏水的胡狼已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艾薇眼眶泛泪,但我一点儿也没被打动。她做了那样的事后,泪水能代表什么?我放开手,任她可怜兮兮地沿着墙壁滑落。我期待从她的神情中看见一丝懊恼,那样的话,或许我会相信艾薇是为了无辜惨死的人落泪,而不是为自己,或是对我感到恐惧。

“好不容易又见到面,”她拭去眼泪,“真希望我不是这副模样。”

我瞪着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你怎么了?”

“她学会的跟你不大一样。”米琪又开口,“我替她摘掉翅膀,哈莫妮则给了她一双利爪。”

我转头看着米琪:“究竟怎么回事?”

“要解释清楚得花一整年。”他环着双臂,认真打量我,“首先,亲爱的王子,你错过了很多事。再者,我可无法为她的行为负责。艾薇现在是个小怪物呢。”米琪望向我背后,艾薇站了起来。

“或许你现在应该很清楚自己变成什么德行了。”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重要的是,孩子,你看起来好极了,真是太棒了。”

米琪的目光在我脸上舞动,嘴巴一下张开,一下合上,似乎有太多话想说,不知道该先说什么。我发现他的脸更尖、头发更油腻,像把冰刀那样向前凸出。他的身体骨头突出,本就消瘦的身体只剩皮包骨。他以前应该没有瘦得这么夸张吧?又或者是化妆的关系?不对,我发现米琪连眨眼都显得缓慢,这是疲劳的反应,而且显得苍老。他似乎快被压垮了,肩膀低垂,毫无活力,眼珠子转得飞快,仿佛担忧着随时会遭到殴打。

“米琪,我刚在问你话。”我说。

“我先解释个大概,细节晚点再说!你这身体成长得太棒了,真是令人赞叹啊,亲爱的,居然真的能继续生长。你的痛觉神经突触正常吗?毛囊有像我讲的那样容易受刺激吗?肌肉收缩如何?比同年龄的金种好一些还是差一些?瞳孔扩大够快吗?我们在立体全息影像上听了你的状况好几个月,当然,我们没办法看到学院训练的实况,但网络上有一些流出的影片,其中一段是你杀了个圣痕者!还占据了一座天上的城堡。跟过往那些英雄还真像!”

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但力气比我印象中小很多。“和我说说你过着怎样的生活,研究院里又是什么样子——都和我说说。你是不是还和那个漂亮小姐……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在一块儿?”他突然皱起眉,“啊,不对,当然没有。她和——”

“米琪,”我抓着他,“你冷静一点儿。”

他笑过头了,忍不住咳嗽起来,转过身抹抹眼睛。“我只是看见朋友太高兴。现在我身边完全没朋友,半个也没有。真是令人难过。”

“闭嘴,米琪。”艾薇很不客气。

米琪的视线掠向艾薇。她离我有段距离,手搭在腰间的热熔枪上,似乎以为要是我想伤害她,那东西真能有什么防身效果。

“你为什么会在月球?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加入阿瑞斯之子了吗?”

“发生了很多事情,”米琪嗫嚅,“我并不是自——”

“他现在替我们工作,戴罗。”艾薇冷冷打断,“不管他喜不喜欢。米琪的小窝被我们拆了,贩卖人口存下的钱用在前往这里的交通,以及军队的武器装备上。我们要展开反击,戴罗,我们终于等到机会了。”

“一个粉种带着几名红种改行当恐怖分子,”我已经懒得看她,“拿了枪就能自称是军队吗?”

“今天我们就成功地夺走金种的性命,戴罗,就算你觉得我不够格,至少也得承认这件事情。我杀了火星首席执政官的儿子,你有什么立场在这儿风言风语?”

“你没杀死他。”我说。

艾薇茫然地看着我:“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生气地回瞪她。

“怎么可能……那枚炸弹……”她哑然,“你说谎。”

“我救了他。”

“为什么?”

“因为我的任务很复杂,我需要留他那条命。舞者呢?现在是谁做主?米琪——”

“做主的是我。”另一个存于记忆中的声音传来,口音与我妻子很像,但她的心被痛苦与愤怒所荼毒。我转身以目光迎接站在门口的哈莫妮,她半张脸依旧是遭受爆炸后的扭曲模样,露出冷酷无情但完好的另外半边,比我印象中老了很多。

“哈莫妮。”我淡淡地开口。看来,这几年的时光并没有让我们的关系好转。“很高兴又见面了,我想报告一下现在的状况——内容非常多。”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但我注意到她是怎么看着艾薇。“哈莫妮,舞者在哪里?”

“戴罗,舞者死了。”

哈莫妮带我到办公室,我们坐在米琪的办公桌前。房里有些粗糙廉价的家具,以及玻璃罐内用气体保存的改造器官。米琪躲在桌子后面,把玩着我们初次见面时那颗魔术方块。当米琪察觉我还认得那玩具时,他眨眨眼睛,看来精神状况稳定了些。艾薇靠在一个装有化学物质的大桶边缘。我虽然坐下了,却仍一头雾水。之前舞者对我应该有些计划,他考虑过整个行动的执行方式。怎么会就这样离开了?怎么可能?

“舞者的遗愿是要米琪为我雕塑一支新军队。这支军队成员的力量和速度必须能与金种抗衡。我们筛选出精英,接受雕塑,虽然他们不能承受与你相同的过程从而变成金种,但在新计划中仍有一部分生存下来。”哈莫妮伸手往旁边隔窗一比,那儿的地板上列着上百根玻璃管,里面都装着一名新品种的红种。“再过不久,我们就会有上百名强化士兵,他们比以往更能对付金种。”

听她的口吻,你真的会以为只要百人就足以对抗金种建立起来的巨大战争机器。事实上,恐怕只要我一人率领号叫者就能歼灭这些恐怖分子。而我们绝对不是金种中最顶尖的一群。

她活动着另一只新手臂。她原本由血肉、骨骼构成的胳膊,在抢劫军火库时被一个黑曜种砍断,所以换上非常灵活有力的金属义肢——黑市出产的义肢都预留了装置武器的空间。单论做工,算是精致,不过与米琪的雕塑相比,又远远不及。只是哈莫妮一定不肯让米琪给自己动手术。

“现在米琪变成犯人了吗?”我问。

“比较像奴隶,”米琪苦笑,低声对我说,“连酒也不给我喝。”

“米琪,我没准你开口。”艾薇骂道。

“艾薇,没事。”哈莫妮一脸宽容地望着她,眼神转向米琪,“记得上次我们聊过什么吧?少讲点话比较好。”

米琪缩起身子,视线在哈莫妮的左手打转。她腰上有个皮套,现在是空的。米琪显然在害怕着什么。哈莫妮没动粗恐怕只是因为有我在场。

“你担心他会告诉我他是怎样被你暴力相向吗?”

哈莫妮耸肩,对我这话不以为意:“米琪以前卖了多少年轻男女?与他相比,我们算什么奴隶主?在我看来,没赏他脑袋一颗子弹已经走狗运了。我本来可以找另一个雕塑师给他装上两根犄角、两只翅膀,让他表里如一,更像恶魔。但我没这么做。是不是啊,米琪?”

“是。”

“是什么?”

“是,阁下。”

听到那两个字,我大为光火。

“舞者很尊重他,”我说,“我也是,尽管他……有些特立独行。”

“他是人口贩子!”艾薇嚷嚷。

“我们都犯了罪,”我回答,“尤其是现在的你,罪孽更重。”

“早跟你说过了,他就是这副死德行,一副自己的品格多高,多有骨气。现在居然连米琪这种人他也可以找理由。”哈莫妮对艾薇冷笑,看来早就聊过了我的事,“戴罗,你那种态度留着到上头的时候再用,因为我们绝不再退让。委曲求全已经是过去式了。”

“看来舞者真的走了。”

“舞者是好人。”她那份沉默极为短促,几乎称不上是致敬,“半年前,他雇用一队灰种佣兵攻击通讯站,取得数据。当时我就告诉他,事成以后应该斩草除根,避免走漏风声,但他说……他是怎么说来着?‘我们不是恶魔。’然后,灰种的队长领到酬劳后,将舞者的据点位置告诉联合会警察总署。舞者连同两百个阿瑞斯之子,一下就被猎犬部队杀光。所以我们不再信任灰种,不再花钱找紫种,反正他们这几百年来根本是靠我们养活。现在,我们只相信红种。”

艾薇的反应很不自在。

“我在学院遇见另一个红种,”迟疑片刻后,我说,“叫提图斯,也是你雕塑的吗?”我瞥向米琪。

“别看我哦。”他说。

“你怎么知道提图斯是红种?”哈莫妮立刻反问,“他自己说的吗?”

“他……露了馅。只是一些小地方。不过没有别人察觉。”

“那你们相认了吗?”她虽没有露出笑容,但那声叹息似乎显示她放下了心头搁了很久的担子。“他是个好孩子。你们变成朋友了吗?”

“他没发现我的身份。米琪,所以不是你雕塑的?”

他等哈莫妮示意才敢回话:“不,亲爱的,你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他眨眨眼睛,“提图斯的雕塑师曾向我讨些建议,然后根据我和你这个成功的前例来动手。”

“你是舞者找的,”哈莫妮说,“提图斯是我带来的。他本名叫阿卢斯,是我在提孛斯矿区找到的。他没有坚持保留本名。”

物以类聚。哈莫妮会看中提图斯不是巧合。

“那孩子后来怎么了?”她问,“我们知道他死了。”

怎么了?我下令让一个金种杀了他。

但我只能一脸漠然地看着房里这三人,庆幸他们无法看穿我的心思,也不知道学院中发生过什么,否则我无法想象他们会如何看我。哈莫妮与艾薇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努力,还有我现在的立场。我自己也一样。我本来以为这么多苦难是为了成就一个远大计划,结果根本是场空。我都看清楚了。即便是舞者,他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走一步算一步。

原以为会有人热情迎接,以为眼前会有支真正的军队,可以实现大家的梦想。我以为阿瑞斯终于会摘下那顶头盔,证实我的信念与期望没错。真是讽刺。我还妄想回到阿瑞斯之子的怀抱,我就不再孤单。此刻,与他们三个坐在水泥墙内的塑料椅上,我却比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失落无助。

“一个叫卡西乌斯·欧·贝娄那的金种杀了他。”我答道。

“死得利落吗?”

“你不是应该明白,不可能有那种事。”

“卡西乌斯就是和你结下梁子的那个人。是因为这件事吗?”艾薇兴冲冲地问,“因为这样贝娄那家族才要你的命?”

我搔搔头:“不,是因为我杀了卡西乌斯的弟弟,主要是这件事。”

“血债血偿……”艾薇喃喃低语,好像她真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我们今天给了金种重重一击,戴罗。我们炸掉月球和火星上十二个地方,算是替舞者和提图斯讨回一些公道。”哈莫妮说,“行动会持续下去,这里只是其中一个据点。”

她手一挥,桌上显出立体影像,紫种担任的新闻主播正滔滔不绝地报道各地惨况。

“所以我该夸你们很厉害吗?”我问,“但现在你们和金种没两样。你应该很清楚。没策略、没‘关系’,也不思考一下吵醒沉睡的巨龙会有什么后果,反正杀就对了。所以几小时前艾薇就一次炸死上百个同样低等色族的人。”

“反正不是红种,”哈莫妮说完,又有些别扭且不太诚恳地补上,“也没有粉种。”

“明明就有!”

“那就将他们的牺牲铭记在心。”哈莫妮一脸严肃。

“Vox clamantis in deserto.”我喊道。

米琪静静坐在一旁,此时却露出浅浅笑意。

“想用金种的怪腔怪调吓唬我们吗?”哈莫妮问。

“他是觉得自己像在沙漠里头大喊,怎么喊都没反应,”米琪解释,“这只是简单的拉丁文。”

“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吗?”她继续说,“因为成了金种,就忽然间无所不知了?”

“让我变成金种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为了要了解他们的思考模式?”

“不是,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对准他们的要害展开攻击。”哈莫妮握紧拳头,捶打金属手掌,加强语气,“别一副你出身高贵的模样。记住,我很清楚你这皮囊底下装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吊死,然后就想自杀的胆小鬼吗?”

我坐在那儿,无言以对。

“哈莫妮,他想帮忙。”艾薇轻声说,“戴罗,我知道你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所以现在会觉得很矛盾。但我们一定得打败金种,因为只有痛苦可以让他们醒来——他们也用痛苦来控制我们。”

女孩缓缓说出自己的故事。

“服侍金种的第一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那感觉很难用文字描述,就好像见到了神。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快乐,只是因为终于不痛了。”

“戴罗,那是他们训练粉种的方式。我们在所谓的‘花园’长大,可是每个人的身体都被植入机器,让我们时时刻刻感到痛苦。金种把那机器称为‘丘比特之吻’,它会刺激整条脊椎、痛楚直达大脑,永远不会停下,不管你闭眼睡觉或大哭都没用。只有在服从的时候痛楚才会暂停。大概十二岁时,金种会取出机器,可是……我想你无法明白,粉种一辈子都会担心那种痛又回到自己身上。”

艾薇刮着指甲:“所以,我们必须让金种感受到痛,感受到恐惧。如此一来,他们才会明白,伤害我们就必须付出代价。哈莫妮的意思其实是这样的。”

我还以为金种是唯一无药可救的色族。但是,看样子每个人都在黑暗中跌撞受伤,灵魂深处被扯开伤口,却找不到愈合的药方。如果没有伊欧,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迷失自我。

“伤害他们没有用,艾薇,”我说,“重点是怎么打败他们,这是我从伊欧和舞者身上学到的。我们该做的是挖掉树根,结果现在却一直摘树上的苹果。到处装炸弹能有什么效果?暗杀某个人又能成就什么?我们必须改变联合会建立的社会结构,才能削弱他们的统治基础。你们这样做没有用。”

“看来你对自己的任务有所曲解,戴罗。”哈莫妮说。

“你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吗?”我问,“你怎么会明白我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这就是重点——你看见了什么?不就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上流人士一起用餐、喝酒?所以才觉得活在理论的世界就已足够。那我又看见了什么呢?我们躲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随时有生命危险。这段期间你在干什么?你在夸夸其谈,玩乐享受,和粉种上床。我亲耳听见舞者死前的声音,他们被猎犬杀死时的惨叫隔着通讯器传来,但我一个也救不了。要是你亲身经历一回,就会明白唯一能对抗烈火的东西就是烈火。”

我很清楚这样的争辩会有什么结局。我的身体像是被开了个洞。当我承受不住,跪在泥巴上痛哭时,卡西乌斯高高在上,站在我眼前。这就是结局。

“哈莫妮,或许你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我觉得很遗憾。但我还有家人在矿坑生活,就因为你愤愤不平,害他们也要受苦,这我无法接受。我妻子的梦想是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是一个更血腥残酷的世界。”我站起来,“总而言之,我要找阿瑞斯谈谈。”

整个房间被死寂笼罩。

“让我们单独说一下话。”哈莫妮吩咐米琪和艾薇。米琪犹豫着欲言又止,但终究被她的瞪视逼了出去。

“祝你好运,亲爱的。”他也只能拍拍我肩膀。

“我可以留下来吧,”艾薇凑到哈莫妮身旁,“我可以帮他。”

哈莫妮拍拍她大腿:“阿瑞斯不会同意。”

“我今天都那么做了……你们还是不信任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啊。”

“我信任你,就像我信任其他红种一样。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不能让你知道,”她轻轻啄了艾薇双唇一下,“出去吧。”

艾薇在门口回头看我一眼:“戴罗,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你一定要明白。”门关上后,房里只剩下我与哈莫妮。

“她知道吗?”我问。

“知道什么?”

“你派她去做的其实是自杀任务。”

“不知道。她和我们不一样,还懂得信任别人。”

“所以就可以牺牲掉吗?”

“能除掉圣痕者,要我牺牲谁都可以。那些青铜种、精灵种,都没有意义,我要除掉真正的暴君。”

“你对待她的态度比米琪更恶劣。”

“至少她可以选择。”哈莫妮吐出一句话。

“她可以吗?”

“别说废话了。”哈莫妮坐下,摆摆手示意我过去坐下,“虽然舞者死了,阿瑞斯还是有任务要给你。”

“不,这样不行。我不要再通过别人接收指令了,我已经这样耗掉三年,我必须见到他本人。”

“办不到。”

“那我不干。”

“你有办法不干吗?你已经无路可退,难不成还想回莱科斯?唯一的出路就是坚定地向前。”她这句话打中我的要害。我的确不能回去了。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我的家在哪里?就算真能将所有金种烧成灰,事成以后我能上哪儿去?

“我没办法让你见阿瑞斯,因为连我也没有看过他的长相,地狱掘进者。”

“连你也没有?你在他麾下做事的时间不是和舞者差不多吗?以你的个性,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信任他?”

“因为我手上的第一把枪是他塞给我的。他戴着头盔,将一把第四型热熔枪和装满的离子弹匣放在我手上。”

“阿瑞斯是男的吗?”我问。

“这很重要吗?”她开启一个全息显示屏,电子在空中旋转,逐渐凝结成几张地图。我看了看,认出火星、金星以及月球的地形,包括都市、码头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枢纽。数十个红点正在闪烁。看来都是炸弹。

哈莫妮望着地图,露出疲态:“这就是阿瑞斯的计划。总计四百个爆炸点,加上针对武器库、政府机关、电子公司、通讯中枢发动六百次攻击。这就是阿瑞斯之子的全部。多年的计划、搜刮资源,就看这一战。”

我完全不知道这个组织有能力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地图。

“今天那一连串爆炸,目的是要引起注意,刺激他们动员;只要动员,就会聚集在同一点——要烧死坑蛇,最好就是趁它们窝在一起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

“三天后,”我想了想,“就是高峰会闭幕。他该不会是要我——”

“正是如此。三天后,高峰会结束时会举办庆祝酒会,除了酒之外,还有粉种,以及你们这些金毛都喜欢的各种娱乐,联合会那些该死的执政官、议员、军事执行官、统帅、审判官统统都会出席,这些禽兽冲着最高统治者的面子,会齐聚一堂,想再有这样的机会就是十年后了。阿瑞斯之子其他成员进不去,但你能进入那些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所以,只有你可以用我们做不到的方式去打击金种。”

这番话仿佛冲过坑道的列车朝我撞来。

“等那些大人物都到场,最高统治者起身致辞,你就用藏在身上的镭弹,将那些畜生一次杀光。米琪和一组工程师已经做好炸弹,当天我们会通过植入你身上的数据记录仪,确认炸弹引爆后,就会对全太阳系发动总攻击,把他们逼入绝境。”

我所努力的一切就是以这种方式收场?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地狱掘进者,计划一直都是双轨并进的。一边是你,另一边就是总攻击。阿瑞斯和舞者都提过,你确实是个希望,或许真可以有另一条路,他们也信誓旦旦保证你可以从金种的社会内部进行破坏,可惜你失败了,我早就说过行不通。你觉得现在艾薇双手染血了是吗?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哈莫妮,你根本不知道我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我也没有傻得把自己当成圣人。但艾薇那样敌我不分乱炸一通,只是在造孽。”

“我们要是输了才是造孽。”

我听不下去:“有很多事你不了解。我们没有实力对抗金种,无论下手多重,都只会被他们像‘这样’收拾掉。”我轻弹一下手指。

“意思就是你不愿意。”

“对,我不愿意。”

“就算没有你,这场战争还是要继续。”她回答,“我已经安排两个人混进酒会,但因为他们不是金种,所以很可能会泄露身份,被丢进监牢变成一团烂肉,没办法完成任务。到时,联合会高层还是会继续活下去,而我们的战术说不定会失败。当然,归根究底,都是因为你不相信阿瑞斯。”

“别拿他的名字来压我。既然要我帮忙,他不是应该自己告诉我吗?”

“他要怎么告诉你?阿瑞斯还在火星筹备革命,再加上所有联络方式都有被监控的可能,要怎样在不暴露你身份的前提下跟你联系?”哈莫妮身子往前一探,微微露出牙齿,表情狰狞,“戴罗,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夺走你多少东西?”

她的语气里有着玄机:“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她操作了一下全息显示屏,切换到莱科斯矿区。我心里一凉。“这是伊欧死前的影像,就是我们窃取出来对外播送的那一段……”

我的心像是要从咽喉里跳出来。

“但我们播送的不是完整片段。”哈莫妮按下播放键,立体影像扩展开,仿佛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矿区。这才是原始录像,不是我看过上百遍、经过剪辑才对外播送的影像。绞刑过程在我眼前回放,没有后制配音。

我听见自己的惨叫。当年的我还是个瘦弱的男孩,就算被灰种痛打也无力还击。围观群众开始啜泣,我母亲低着头,纳罗叔叔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我哥哥基尔兰遮起孩子的眼睛。随着人群散开的脚步声,伊欧的姐姐迪欧冲上绞刑台,鞋子在锈铁上刮擦,她痛哭失声。迪欧靠上前,伊欧站了起来,她的身形瘦小、苍白,与藏在我心里那个火一样的女孩相比,几乎只剩焦烟。她嘴唇嚅动,但我还是听不见。我那天就没听见。下一瞬间,迪欧突然无法克制地大声号啕,抱紧妹妹。伊欧到底告诉了她什么?

“你自己操作吧。机器不就是给人用的吗?”

我在心里问过自己不下千次,但之前并没有机会得到这个原始影像。回想起来,当初我怎么没去追问这件事?一想之下,我知道自己慌了——我够坚强吗?可以承受吗?究竟是什么事情可以让迪欧知道,却不能告诉我?

对外播送的版本中,根本连迪欧都不见人影,而我眼前的原始画面则可以倒转、放大音量。我又看了一遍:母亲低着头,纳罗吐口水,基尔兰遮住孩子双眼,人群散开,迪欧跑上去。声音变大,我调整混音系统,滤掉噪声,最后剩下她们两姐妹的对话。

“在我们房间,我做了一个摇篮,你在戴罗回去之前帮我藏好。”

“摇篮……”迪欧低声回应。

“不要让他知道,不然他会崩溃。”

“别说了,伊欧,别说了……”

“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