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降落在联合会城塞附近。登陆地点周边的树木都被污浊黏稠的风吹弯了。登陆不久,汗水就从我的衣领处往下滴,让我立刻对这个丑陋的地方没了好感。这地方明明还属于城塞,而且离都市又远,周围还有湖泊和森林,但空气质量却这么恶劣。
我朝地平线望去,地球出现在城塞西侧建筑物背后的天空中,看起来像个蓝色的大球,提醒我离家有多远。月面重力比火星更低,仅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在这种环境下,我觉得自己笨拙又不安,每一步都像要飘起似的。肢体上的协调很快就能适应,不过身体变轻的感觉,反而让人有些幽闭恐惧。
北边有另一艘船降落了。
“是银色的,好像是贝娄那家。”洛克静静望着夕阳。我笑出声音。
他望向我:“怎么了?”
“要是现在手上有脉冲火箭那该多好。”
“嗯……很像你会说的话。”洛克往前走,我跟上去,视线还停在北边那艘船上。他又说:“我很喜欢月球的傍晚,天空的颜色像是刚铸好的黄中带红的青铜,仿佛走进了荷马史诗的世界。”
太阳又沉了些,夜幕降下。接下来两周,月球的这面不会有阳光,陷入深深长夜。在最后的夕阳之下,豪华游艇来来回回,蓝种驾驶的镰翼艇跟在旁边巡逻,仿佛是由破碎的黑檀木黏成的蝙蝠群。
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让月球人可以建造他们想要的任何高楼,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建的。城塞高楼林立,并且通过扶梯通道蜿蜒连起,直接穿越半空,相当便利;这些扶梯网如同常春藤般连接各个摩天楼。若是沿着扶梯向下,仿佛从天堂进入地狱,那里是低等色族区。藤蔓上有成千上万人如蚁爬行,还有灰种如工蜂穿梭,维持秩序。
奥古斯都家族被安排在城塞地面上的一座占地三十英亩、被松林环绕的庄园。城塞本就富丽堂皇,此处也不例外。除了花园和步道,还有一座长着翅膀的石雕男孩喷泉,气氛祥和轻松。
“要不要去练克拉瓦格斗术?”我朝别墅旁边的练习场点点头,“似乎应该转移一下注意力。”
“不行,”洛克已经开始向外走,加入鱼贯进入屋内的枪骑兵与随从里,“我要先去参加一场研讨会,主题是联合会时代下的资本主义研究。”
“不先休息一下吗?房里总有床可躺。”
“别开玩笑了,开幕演讲的可是瑞古勒·艾格·桑恩呢。”
“贾王亲临!所以你要去学化沙砾为钻石的秘密了吗?你有听到小道消息说,贾王手上握有两个奥林匹克骑士的契约吗?”
“不只是小道消息,至少连我妈也这么说。这么一提,我想到奥古斯都在最高统治者加冕仪式上对她说过一句话,‘没有哪个男人会因为太年轻而杀不了人,太聪明或太强壮也一样,但要是太有钱,一切就很难说。’”
“那是阿寇斯说的。”
“不,我确定是奥古斯都。”
我摇摇头:“兄弟,有空去查查吧。那句话是洛恩·欧·阿寇斯说的,而且,最高统治者是这样回答的:‘狂怒骑士,你忘了我不是男人。’”
阿寇斯几乎跟神话画上等号,至少对我们这一辈而言是如此。他已退隐,但先前拥有“火星剑神”与“狂怒骑士”两大头衔,长达六十年。联合会内有许多圣痕者骑士愿意拿小卫星的地契交换他一星期训练,学习名为“柳流”的独门克拉瓦格斗术。先前在学院训练中,我刺伤阿波罗的刀戒是阿寇斯刻意送来的,结训后,他曾表示愿意收我为徒,但我拒绝了,选择了奥古斯都。
“‘你忘了我不是男人。’”洛克咀嚼着这句话。他喜欢这些金种帝国的小故事,一如我一直珍藏着收割者与往生谷的传说。“等我回来,我们两个好好聊聊吧,但不是像平常那样。”
“意思是说你不会再讲什么童年往事,不会只要多喝点酒就开始吟诗,歌颂奎茵的笑容,还有意大利古文明伊特拉斯坎的美丽坟墓,讲到我受不了打瞌睡为止?”我问。
他脸一红,按住了胸口:“我保证不会。”
“记得带瓶贵死人的酒来。”
“我会带三瓶。”
我目送他离去,脸上堆着笑容,心却是冷的。
有几个枪骑兵和他一起参加研讨会,其余人则到山庄休息。这里有灰种安保巡逻看守,许多金种身旁甚至还有黑曜种护卫,想必大家都因舟车劳顿而疲累不已,所以都从城塞花园叫人来服侍。粉种络绎不绝地出现。
指引我到卧室的也是城塞安排的粉种男总管。到了门口,我哑然失笑:“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看着这个浴室和衣柜挤在一起的小房间,“我又不是扫帚。”
“我不太明白——”
“他不是扫帚,所以不该被塞进柜子里,”狄奥多拉出现在我背后,“这房间与他的身份不配,”她环顾四周,鼻头微皱,“老实说,连我在火星上的衣柜也比这里大。”
“这里是月球城塞,不是火星,”对方的粉红色瞳孔扫视狄奥多拉上了年纪的脸庞,“没有太多空间供无用的事物使用。”
狄奥多拉只是微微一笑,指着总管胸前的树状粉晶别针:“这是德律俄珀花园的黑杨[2],对吗?”
“想必你是第一次看到吧。”男总管趾高气扬,转身望向我,“阁下,我不知道你们火星是怎么培养粉种的,但到了月球,你就该要你的奴隶别这样大惊小怪。”
“也对,是我太冒失,”狄奥多拉道歉,话锋一转,“只是我刚才以为你认识凯瑞娜夫人。”
对方愣了一下:“凯瑞娜夫人——”
“我们一起在花园里长大。有机会请帮我转达,说狄奥多拉很想念她,也希望能抽得出时间去拜访。”
“你是花伎……”总管脸一白。
“以前是。花总会凋谢的。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大名,我好向夫人推荐一下。”
总管支支吾吾一阵,对狄奥多拉深深一鞠躬,简直比对我还客气,然后仓皇逃走。
“觉得痛快吗?”我问。
“虽然我年纪大了,但偶尔也得伸展伸展筋骨。”
“现在我的事业走下坡,但似乎成了你事业的新起点呢。”我苦笑着走向床边的全息显示器。
“我可不会打开那玩意儿。”狄奥多拉说。
我咬咬下唇。这是我们向对方示意有监控装置的暗号。
“当然了,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这么说主要是认为您不会想看到现在网络上的消息。”
“他们讨论些什么?”
“讨论您会葬身何处。”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有人急促地敲门。
“阁下,裘利小姐叫您。”
我跟着维克翠的粉种走到她房间的露台。她的浴缸看起来比我的床还大。“真不公平。”她的声音从一棵长着紫花的象牙白树干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维克翠正把玩着修剪成皇冠形状的灌木。“居然把你像灰种佣兵那样扫地出门。”
“维克翠,你什么时候在乎起公平与正义了?”
“你就这么爱和我唇枪舌剑吗?”她问,“过来这儿坐吧。”尽管身上有大量的疤痕,使得她看起来与妹妹不太一样,但维克翠修长的肢体、光滑的脸颊依旧明艳动人。她坐下来,点了根名牌烟。烟的气味像斜阳下潮湿的树林。与妹妹安东尼娅相比,她骨架较大、个头较高,感觉像是流动的金属——仿佛正在冷却成形的矛尖。她不耐烦地眨了眨眼:“戴罗,其实你不用把我当成敌人。”
“不然你算什么?朋友吗?”
“就你的处境而言,的确需要几个朋友,不是吗?”
“我宁可找污印当护卫。”
“谁有那个钱呀?”她笑着。
“你。”
“嗯哼,但污印无法阻挡你自找麻烦。”
“我想我比较担心的是贝娄那家的锐蛇。”
“担心?降落之后你脸上那表情叫担心吗?”维克翠轻叹一声,语调却很快活,“真有趣,我还以为那叫害怕或恐惧,或更深刻一点儿的情绪。你应该很清楚自己会死在月球。”
“刚才是不是有人说我们不该再唇枪舌剑地吵架?”我回答。
“说得好。重点在于,我觉得你很奇怪——至少该说你挑朋友的标准很奇怪。”她走到我面前,坐在喷泉边,脚跟轻轻刮着看起来相当古老的石砖,“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却和塔克特斯、洛克一起混。洛克是没什么问题,唯一的毛病就是软得像块奶油。至于接近塔克特斯——你简直是在挑弄毒蛇,还以为自己不会被咬。因为他在学院时当过你的部下,就觉得这人可以交朋友吗?”
“朋友?”我听了不禁想笑,“之前塔克特斯对我说,小时候他有一把很喜欢的小提琴,但被他哥哥砸坏了。我知道以后,请狄奥多拉用我户头一半的钱去贾王的拍卖场,标下一把史特拉第瓦里古董琴送他。但塔克特斯拿到之后,连句谢谢也没说,还一副自己收到的是一块石头的表情。他问我给他那东西做什么。我说‘这样你可以继续拉琴’,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们是朋友’。然后他看了看琴,就走了。两星期后,我发现他把琴卖了,换成一堆粉种和毒品。这种人怎么会是我朋友?”
“他的个性是他哥哥造成的。”维克翠的语气有些犹豫,仿佛不大乐意将她知道的内情与我分享,“你想,什么时候有人给他好处,却不求回报?你那样做只会让他不知所措。”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提防你?”我靠过去,“不就是因为你也有所求吗?维克翠,就像你妹妹一样。”
“嗯,我就猜到这一定与安东尼娅有关,她老是把事情搞砸。那头母狼从娘胎出来就扮作成年人,至今还没干过一件好事。幸好我比她早出生,否则大概在摇篮里就会被她掐死。另外,她跟我只算有一半血缘,我们同母异父。我妈对一夫一妻制并不在意。你应该知道安东尼娅并不姓裘利,而是姓西弗勒斯。那也只是想跟我妈作对。她就那种脾气。但现在我居然还得替她背黑锅,真可笑。”
维克翠一边说一边玩弄着手上几个玉戒指。我感到很怪异,这戒指与她脸上伤疤呈现出的斯巴达风格截然不同。不过,维克翠一直都是个反差很大的人。
“所以说,你为什么找我来?我没办法再为你做什么了。我没地位、没靠山、没钱、没名。你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呵呵……我也会看上别的东西啊,亲爱的。不过你的确是声名不佳,普林尼让大家都这么认为。”
“所以,他的确主导了部分闲言闲语。我还以为是塔克特斯在胡说。”
“部分?戴罗,从你跪下向奥古斯都发誓时,他就向你开战了。”她笑着回答,“说不定还要更早。当时他建议奥古斯都杀了你,或至少用谋杀阿波罗的罪名起诉你,这些你都不知道?”我茫然地瞪着她,她摇了摇头:“连这些都不知道,可见你在他的游戏里多没防备,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弄得自己死期将至。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否则你只会在那个像是养畜生的小方格间里生闷气。要是运气不好,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会直接过去捅死你……”她伸出手指,长指甲在我胸膛上勾勒出心脏的位置,“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母亲总算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你有什么建议?”
“首先,别再耍嘴皮子。”她笑着拿出一张数据卡,我不怎么情愿地按着薄薄金属片的边缘。维克翠没有松手,而是使劲一拉,将我拉到她两腿之间。她的嘴唇微张、舌头轻吐,视线从我脸颊向上游移。当我们四目相交,她试图想勾起一点儿火花。可惜我没有任何能因她而点燃的火苗。她发出猫科动物般的叹息,松开数据卡。我使用数据终端,数据卡上显出一间小酒店的广告。
“这不在城塞的地面上。”我说。
“所以呢?”
“离开地面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对我出手。”
“别让人知道就好。”
我退后一步,说:“他们给你多少钱?”
“你以为这是陷阱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多数人无法承担说真话的代价,但我可以。”
“说得好,我倒是忘了你从不说谎。”
“我来自裘利这个古老家族,”她缓缓起身,怒气如锐蛇般慢慢展开,“我家的生意利润足够买下好几块大陆,谁能用钱买我的信誉?假使我要与你为敌,我也会直接告诉你,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谎话拆穿前,人人都说自己很诚实。”
她笑声中的磁性忽然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但维克翠的确比我年长七岁。“收割者,若你坚持留下也无妨,就赌赌运气、赌赌友谊能有多大帮助。你尽量躲,躲到有人愿意与你签约,但要小心点,说不定和你签约的人也准备把你当成一头烤猪,端给贝娄那家族。”
我权衡着轻重,回答:“好吧,你都这么说了……”
“斐伦廷上校?”两个灰种站在穿梭机前方坡道等候,维克翠对矮的那个发问。这架飞机看起来活像个破烂的罐头,我从没见过这么丑的飞行器。简直是头只有前半截的双髻鲨。我打量一下高的那个,有点儿警戒。
“是,阁下。”斐伦廷点点头,脑袋颜色像煤渣砖。他的动作相当利落精准,可以看出为何能升到这个位置。“您确定没被跟踪吧?”
“跟死亡一样确定。”
“那么我们应当即刻动身。”
我跟着维克翠走进穿梭机,留意着周围环境。从山庄出来后,我们都换上了幽灵斗篷,绕过十几条隐秘的走廊,上了六座老旧的重力起降机,抵达月球城塞内一个鲜少使用的陈年起降场。我将狄奥多拉留下。虽然她很想跟着,但我不认为我要去的地方适合她。
灰种扫描了我与维克翠,确认没有追踪装置,才让我们坐下。
登机梯往上掀起,关闭起来,小小的船舱内有十二名精悍的灰种坐镇。他们不是一般人,从事的是见不得光的行业——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各等级色族有其常态,但人类基因毕竟庞杂,在联合会管辖的浩瀚领域中,每个色族还是会有差异。金星上的灰种的肤色就比火星的灰种深,体格也更结实,若将家族迁徙状况纳入考虑,就会有更多变数。于是,每个色族成员的先天才能或后天表现,还是会出现极大的落差。多数灰种适任于街道与商场保安,好一些的可以进入军队或矿坑。然而,也有一群灰种承袭了冷血与狡狯,出生后就接受最精良的训练。他们的任务是为金种主子猎杀同为金种的仇家。我们眼前的就是这种特殊的灰种。他们的外号叫作“勒车犬”——这名字原指地球上经配种而成、特别迅捷聪明的猎犬,专为猎杀体形比自己更大的生物。
“要去底城就这么十二个人?”我问。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样很够,但我讨厌灰种,所以故意激他们。
这群灰种射来目光,就像是一大家子在路上遇见了某个陌生人。一家之主是斐伦廷。他长得像用锈刀在肮脏冰块上刻出的塑像,晒伤的脸黑黝黝,眼珠子骨碌碌转得很快。他的副将桑华朝我们探出头。她身材高大,皮肤粗糙,令人想到橄榄树。
他们两人轮廓的分别很明显,可能是来自地球的缘故,特征才会像是来自不同的洲。这群灰种是平民衣着,没佩戴联合会军团的三角徽章。
“阁下,我们会确保您的安全。”斐伦廷说。桑华左腕内侧装着一个奇特的圆形物体,看起来像等离子武器。“我的小队已规划好安全路线,预计飞行时间为二十四分钟。”
“要是普林尼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又或是贝娄那家族发现我离开城塞……”
“猎犬部队知道目前状况。”维克翠说。
“我没看到所属的金种标记。你们是佣兵?”
“换言之,您应该明白我们能活到今天代表了什么,阁下。”斐伦廷平淡地说,“针对各种状况,我们都做好了准备,紧急避难和支援人力都安排好了。”
“支援够多吗?”
“很足够。我们只是运输部队,阁下。”他轻轻扬起嘴角,一派自信,“比起贝娄那家族,更要担心的是第三方人马自以为逮到好机会。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有相当多的‘第三方人马’。不过阁下放心,我们很重视投资回报率,不喜欢出乱子。桑华?”
“请换上这套衣服。”她递给我一袋很朴素的服装,她讲话的语调很扁平,缺乏起伏。“您个子太高,很难掩人耳目,不过我们可以用这个快速伪装。”她递了另一个袋子给维克翠,“您也请换上。老板觉得您的打扮太抢眼。”
维克翠听了露出一笑。
“各位伙伴,收拾家当。”斐伦挺高喊,机身颤抖着升空。“上路了!”
灰种熟练地一边抽烟一边准备电击棍,将磁力子弹装进枪膛。那些金属摩擦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猎犬部队穿上虫皮护甲,其中三人手腕上装备非法武器。我也穿上一件,并暗忖着这些应该是非法走私来的护甲。这种昵称为“虫皮”的材质会吸收光线,有着瞳孔般的特殊黑色,比任何材质更暗淡。虫皮的防护比学院训练时使用的强化护具更好,不只挡得住利刃,还能挡下部分子弹,普通的热熔枪也无法打穿。
船身又开始摇晃。这次是主引擎启动,垂直推进器关闭。
“塔罗斯、米诺陶,请注意,伊卡洛斯开始飞行。”斐伦廷朝通讯系统说,“重复一次,伊卡洛斯开始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