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声音轰隆如雷声。我站在自己的星舰舰桥上,断臂上还包着胶体模具,脖子上被离子武器所伤的疤痕仍在发痛。我真他妈的累坏了。锐蛇缠绕在还能动的右手臂上,像条冰冷的金属蛇。眼前的太空浩瀚无边,细碎的光点在黑暗中飘荡,视野边缘的恒星光芒被深邃虚空中的阴影遮蔽——那是周边正缓缓飘移的小行星。这艘船叫奎特斯,与我先前的坐骑同名。我乘着它在漆黑之中追踪猎物。
“你要赢,”我所服侍的主人如此吩咐,“我的孩子当不了赢家,就由你为奥古斯都家族争取荣耀。在研究院的训练中获胜,你就能拥有自己的舰队。”不断反复、强调、加重语气。这是政客常用的口吻。
他以为我是为他争取胜利,但其实我是为了一个梦想大到她永远无法实现的红种女孩。我将胜利,那男人将会死去,女孩的梦想将会辉煌千古。就这么简单。
我今年二十岁了,个子又高又壮,身上的貂皮军服皱了,头发长了不少,金色眼珠里布满血丝。野马之前说我有副锐利的面孔,还有像是从愤怒的大理石雕出来的双颊和鼻子。我很少照镜子,因为我不想看见这身伪装,尤其不愿面对脸上那道疤痕,因为它象征着我是一名统治从水星至冥王星整个太阳系的金种。我是人类中最聪明也最残酷的圣痕者,却不断怀念着他们中最善良的一个女孩——野马。大约一年前,我在她的房间阳台要求她留下,但最终还是与她道别。离别前,我留下天马纹章的金戒指给她当纪念,她则回赠一把锐蛇。很适合的礼物。
她眼泪的味道在我的记忆中日渐消失。自从我离开火星后,我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更糟糕的是,两年前从学院结训后,阿瑞斯之子也毫无音讯。当初舞者说我毕业后就会联络我,但在茫茫金种人海中,我什么也没等到。
现在的生活与我小时候的想象差得太多,也与阿瑞斯之子雕塑我时,原以为可以带给同胞的将来相去甚远。那时,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全宇宙——每个傻小子都会这样妄想。但金种建立的国家机器终究还是将我卷了进去。
学院训练我们如何生存、征服,研究院则教我们怎么作战。现阶段,他们正在测试我们用兵是否流畅。我与其他金种指挥的舰队相互对抗,使用仿制正规军备的训练装置劫掠对手的船只,在过程中熟练掌握金种的星际战争技术。一艘军舰造价等同二十个大城市的年产值。假如派出运送黑曜种、灰种和金种队长的蛭附艇,就能占领重要舰室,夺为己用。当然没有理由将整艘船轰得四分五裂。
星战技术课堂上,教官们不断重申金种一族的信条:强者生存,智者统治。他们让学员自己去体验,让我们在小行星间流浪,搜索补给品和据点,还有猎杀敌人。现在只剩两支舰队还在竞赛内。
我依旧在玩金种的这些游戏。不过这是目前为止最惨烈的一场。
“是陷阱。”身旁的洛克开口。他和我一样留着长发,脸蛋粉嫩,活像个女孩;他气质沉静,有如哲人。在太空厮杀与在陆地征战截然不同,洛克相当能掌握诀窍。他说这就和诗歌一样,天体与战舰相互的关系是种律动。洛克和负责领航驾驶的船员合作十分愉快。蓝种是群动作轻盈的人,仿佛精灵般在金属船舱间飞舞,脑中装满的却是逻辑与秩序。
“可惜这陷阱没有卡努斯以为得那么漂亮,”他继续说,“他只是认定我们想尽快结束这次比试,所以认为躲在隘路另一头就可以守株待兔,拿飞弹攻击我们。不过说真的,这招自古至今一直都挺有效的。”
洛克在星图上仔细地指出两颗小行星间的空间。如果我们想尾随卡努斯那艘已受损的星舰,就得经过那儿。
“不管什么都是该死的陷阱。”开口的是塔克特斯·欧·瓦利-瑞斯。身材瘦高的他打了个呵欠。此人看似行事鲁莽,其实非常难缠。塔克特斯靠着观景窗,用戒指往鼻孔内喷些药物提神,然后把用过的药匣往地板上一甩。“卡努斯也知道自己输定了,所以故意要我们追,只是想逼我们睡不了觉。真是小人。”
“你真是个精灵种,什么都要大呼小叫。”维克翠·欧·裘利也靠着观景窗,嘴上挂着冷笑,参差不齐的头发垂在玉制的耳环边。她个性冲动且残忍,但这两个特质从没让她吃过苦头。虽是女性,但维克翠不屑以脂粉掩盖脸上疤痕。那是她二十七年来累积的许多光荣战绩。
她有双深邃大眼,宽唇相当性感,总是微微噘着,像在讥讽着谁。维克翠的长相比较像她那位大名鼎鼎的母亲,而非比她小一半的妹妹安东尼娅。然而,若是论及破坏力,安东尼娅恐怕比她们两个还要强大。
“陷阱又怎样?”她继续说,“卡努斯的舰队被打得落花流水,只剩一艘船——我们有七艘!直接把他打得无话可说不就得了?”
“是戴罗有七艘船。”洛克出言纠正。
“你刚刚说什么?”维克翠一脸不耐烦。
“你刚才说‘我们’有七艘船,但这七艘船实际上是戴罗的,不是我们的。他才是学级长。”
“诗人老爱玩那些文字游戏。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嘛。”
“所以你提议我们没什么好谨慎的,只管冲进去就好?”洛克又问。
“以七敌一还这样拖拖拉拉,太丢脸了。我说,我们就像踩蟑螂那样去把贝娄那家的少爷踩扁,之后赶快回基地,叫老奥古斯都把该发的奖品发一发,大家好出去玩一玩。”
“同意,”塔克特斯说,“我愿意拿全宇宙换一克恶魔尘。”
“塔克特斯,你今天已经用五次兴奋剂了吧?”洛克问。
“是啊,老妈子,多谢关心!我对军事操演已经腻了,还是赶快上高档的珠伎酒馆呼几口,那才快活。”
“用药过量很伤身。”
塔克特斯拍了一下大腿:“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等你七老八十觉得好空虚的时候,我已经满脑的幸福快乐啦。”
洛克摇摇头:“朋友,迷途知返吧。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某个人,然后惊觉年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到时候你会成家立业,也会发现,原来有很多事情比玩乐和找粉种更重要。”
“朱庇特保佑——”塔克特斯一脸惶恐,直瞪着他,“这听起来够凄凉的!”
我盯着战略星图,没理会他们三个的拌嘴。目标战舰的指挥官是卡努斯·欧·贝娄那。我的昔日好友卡西乌斯、在入学仪式上被我杀死的朱利安,都是他的弟弟。贝娄那家族的男性都有一头漂亮的鬈发。三人之中,卡西乌斯最有人缘,朱利安心地善良,至于卡努斯——我的断臂说明了一切。他仿佛出栅猛兽,是杀戮的化身。
从学院结业以后,我的知名度越来越高。而不管是什么八卦消息,都会在紫种之间传开。贝娄那家族得知首席执政官终于将我送入研究院时,卡西乌斯的母亲也精挑细选,派出几人随我“入学”。他们家族早就想把我的心取下来放在盘子里。我毫不夸张。他们先前之所以迟迟没采取行动,只因为对奥古斯都有所忌惮。对我出手就等于对他出手。
就个人立场而言,他们两家族的钩心斗角、血海深仇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想取得舰队,只是因为要协助阿瑞斯之子。有了舰队后能做的事情很多。我也研究过后勤、特种、侦察哨与资料站的路线位置。只要破坏这些枢纽,就可以大大撼动联合会。
“戴罗……”洛克走近我,“收起你的狂妄,别忘记帕克斯的下场。骄傲会害死一个人。”
“我倒希望那是陷阱,这样卡努斯才会回过头。”
他歪着头:“你也准备好陷阱了吧?”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可以先告诉我们,这样我——”
“好兄弟,别担心,反正卡努斯今天非败不可。”
“当然。你懂的,我只是想帮忙。”
“我懂。”我忍住呵欠,视线扫过身后和下方。舰桥各处都由蓝种操作,由于他们习惯用数字沟通平台,因此讲话速度在各色族之中显得特别慢,只比黑曜种略快一些。他们都接受过夜蓝学院的训练,才进入舰队,因此年纪都比我大。后头的舰桥入口附近有几个灰种陆战队及黑曜种站岗。我拍拍洛克的肩膀:“时候到了。”
“各位,”我对船舱内的蓝种下令,“提高警觉,接下来要给贝娄那的棺材钉上最后一根钉子了。等我们把他轰到另一个次元,我会在能力所及范围内给予大家最丰厚的奖励——接下来一周能睡个好觉。你们觉得如何?”
有几个灰种笑出声,而蓝种眼里仍只有仪器。我户头里的钱很多,但反正都是首席执政官的,要是可以拿一半买到蓝种嘴角扬起的表情,我还真想要看看。
“耽搁够久了,”我宣布说,“所有人回到攻击位置。洛克负责调度驱逐舰,维克翠负责瞄准,塔克特斯安排防卫部署。也该划下句号了。”我望向身材纤细的蓝种,他正站在指挥台下方的舰桥中心,周围有五十个同伴正在忙着。蓝种的光头和手腕上缠绕着数字带,连接战舰的计算机,发出天空般蓝与银的渐层色调;他们的视神经连接到数字世界,因而眼神空洞遥远。他们开口说话通常只是为了应付我们。
“舵手,引擎输出开到六成。”
“遵命,阁下。”蓝种注视着头上那个立体的球状战略图,讲话有如机器,“报告,小行星的金属比例过高,无法有效判读光谱。进入前方区域后,本舰将失去侦测能力,小行星另一侧若藏有舰队,无法先行发现。”
“他可没有再多出一支舰队。”我回答。引擎轰隆响,我朝洛克点点头,说:“Hic sunt leones.”这是我们的主子,也是火星现任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十三世的名言。将领皆跟着我复诵。
此处有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