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必须像雄鹰统治下等鸟类一样,依靠敏锐的眼睛和锐利的尖爪统治他们。”

——厄崔迪(见于贝尼·杰瑟里特档案)

天亮了,特格从一条大路旁边藏身的防风林里走了出来。这条路宽阔平整,经过了射束硬化,路面没有任何植物。特格估计这大概是一条十车道,适合驾车行驶,也适合步行,不过这个时候路上大多都是步行的人。

他掸掉了衣服上大多数的灰尘,除去了所有能够体现军衔的东西。灰白的长发已无平日的齐整,他只能用手梳理了一下。

路上的人正在朝着伊赛的方向走去,他们需要穿过数公里长的山谷,才能抵达那座城市。天空万里无云,微风拂过他的脸,吹向了他身后远方的大海。

经过了一个晚上,他终于适应了自己新的意识。各种事物在他的第二视野中一闪而过,他在事情发生之前便可以事先获知,因而知道自己每一步必须怎么走。他明白,这种能力的背后是一种危险的反射机制,如果不加以克制,很有可能做出肉体无法承受的高速动作。理性无法解释这件事情,他感觉自己好像走在刀尖之上,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他苦思冥想,然而仍旧不知道自己在那台刑讯仪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类似圣母在香料之痛中经历的事情?可是他感觉自己有关过去的回忆中并没有出现他者记忆,他觉得各位圣母也不可能拥有他现在这样的能力。第二视觉让他能够知道自己即将感知到什么东西,这种视觉像是一种新的真理。

特格的门泰特老师总是告诉他世间存在一种鲜活的真理,普通的事实无论怎样排列,这种真理都不会受到影响。这种真理有时蕴含在寓言和诗歌之中,而且时常与人们的期待相反,他听到的是这样的说法。

他们说:“这是门泰特最难以接受的经历。”

特格此前始终没有表达过反对的意见,现在则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得确实有道理——他感觉那台刑讯仪将自己猛地推进了一个新的现实世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走了出来,只知道自己现在能够融入步行的人流之中。

路上的行人大部分都是菜农和果农,身后拖着一筐一筐的瓜果蔬菜,菜筐下面是廉价的浮空装置。他感知到了那些蔬果,饥饿感因而在他的体内造成了一阵剧痛,不过他强迫自己忽略了这些痛感。特格在贝尼·杰瑟里特的军队服役期间,曾经去过更加原始的星球,见过农民牵着下了药的牲畜,眼前的景象似乎并无二致。这些行人让他看到了古代和现代奇怪的混合——农民步行,非常稀松平常的设备载着农作物飘在他们后面。如果没有这些浮空装置,这个场景和人类上古时代的日常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役畜就是役畜,即便产自伊克斯工厂的生产线,也改变不了役畜的本质。

特格利用他的第二视觉选中了一名农民,那人身形矮壮,皮肤黝黑,五官深邃,满手老茧,大步流星的姿态给人一种特立独行的感觉。他拖着八个大筐子,里面装满了皱皮的瓜。特格追上了农民的步伐,筐里散发出来的清香令他痛苦地咽着口水。特格一言不发地走了几分钟,然后贸然问道:“去伊赛这条路最合适吗?”

“这条路可不近。”男人说道。他的喉音非常明显,言语之间有一些谨慎。

特格看了一眼那些菜篮子。

农民用余光看着特格,说道:“我们是去集市中心,他们再把这些瓜果蔬菜送到伊赛。”

两人说话之间,特格却发现农民把自己连推带赶地带到了路边。男人瞄了一眼后面,头轻轻向前点了一下。三个农民从后面走了过来,用高大的菜筐把特格和那个农民严严实实地围在了里面。

特格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们要干什么?不过,他没有觉察到恶意,第二视觉在他周围没有发现暴力活动。

一辆重载陆行车从他们旁边飞驰而过,丝毫没有减速。特格之所以知道重载陆行车经过,是因为他闻到了燃油燃烧的气味,看到了菜筐被风刮动,听到了发动机强劲的震动,感觉到了四个农民的紧张。菜筐围起的高墙完全挡住了过往陆行车的视线。

“霸撒,我们一直都在找您,想保护您来着。”他身旁的一名农民说,“很多人都在抓您,不过这边没有那些人。”

特格听到这话,大为惊讶,视线突然转向了那个男人。

“我们在伦迪泰跟您打过仗。”一个农民说。

特格咽了一口唾液,伦迪泰?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次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冲突。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特格说。

“不知道更好。”

“谢谢你们。”

“绵薄之力而已。”

“我必须去伊赛。”特格说。

“那里很危险。”

“哪里都很危险。”

“我们就知道您要去伊赛。马上就会有人过来,您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过去。啊哈,他来了。霸撒,我们没在这里见过您,您也没来过这里。”

另外一个农民接过了同伴的货物,把两排菜筐的拖绳扛到了自己肩上,特格最先遇到的那个农民推着特格从绳子下面钻进了一辆深色的陆行车。特格瞥到了光亮的塑钢和合成玻璃,陆行车只在特格上来的时候短暂地减缓了速度。门猛地关上了,他独自一人坐在一辆陆行车的后排,身下是一个柔软的座位。陆行车迅速提速,很快便将步行的农民甩在了后面。特格周围的车窗经过了暗化处理,外面的景象看得并不真切,前面的司机也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

特格被抓住之后,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放松一下,车内温暖舒适的环境险些让他进入了梦乡。他没有觉察到任何危险,身体由于之前的剧烈运动还在疼痛,刑讯仪刺激产生的痛感也还没消失。

不过,他提醒自己现在必须保持清醒,保持警惕。

司机歪向一侧,没有回头,对着身后说道:“霸撒,他们为了抓您已经找了两天两夜。有人觉得您已经离开伽穆了。”

两天?

他中弹之后,他们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竟然失去了这么久的意识,却只是让他更加饥饿。他想在自己的视觉中心唤出身体内置的时器,但是时器只是闪了一下便消失了,刑讯仪事件之后,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他的时间感知和相关的参照物都变了。

所以有些人以为他已经离开了这颗星球。

特格没问谁想抓他,那场袭击和之后的刑讯,特莱拉人和离散之人都参与了。

特格看了看这辆车,这是大离散之前生产的老款陆行车,内饰很漂亮,带有伊克斯工艺最为精良的厂商的标志。他从来没有坐过这款车,但是他非常了解。修复工匠会把这些车维修一新,无论是恢复车辆原本的状态还是改装,目的都是找回古时的那种卓越观感。特格听说这种车时常被人遗弃在奇怪的地方,例如涵洞、机械仓库、农田抑或破败的建筑里。

司机又稍微侧了一下身子,对后面说:“您要去伊赛哪里?有地址吗?”

特格第一次巡游伽穆的时候,发现了几个联络点,他此时在记忆中调出了这些地方,告诉了那个男子其中一个的地址:“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霸撒,这基本上就是一个见面和喝酒的地方。听说他们吃的东西也不错,不过有钱人才进得去。”

特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了这个地方,说道:“我们去试一试。”他觉得没必要告诉司机那个地方有一个隐蔽的私人餐厅。

特格听见他提到了吃的东西,再次感到饥饿在体内剧烈地绞动。特格的手臂开始哆嗦,过了好几分钟才恢复了平静,他这才意识到昨天晚上的活动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他仔细地扫视了陆行车的内部,希望看到隐藏的食物或饮料。这辆陆行车的修复工作做得非常仔细,能看出来车主对车辆的感情,不过他没有看到任何隐藏的隔间。

这样的车在一些地方并不算罕见,他知道,可是这样的车都能展现出不凡的财富。这辆车的主人是谁?肯定不是这位司机,他明显只是受雇于人的专业司机。不过,既然有人让他来接自己,那么想必另外有人知道了特格的下落。

“会有人把我们截下来搜查吗?”特格问道。

“霸撒,这是伽穆星球银行的车,没人会截。”

特格安静地思考着司机的这句话,这家银行曾经确实属于他的联络点。他巡视伽穆的时候,曾经仔细研究了关键的支行,这段记忆让他想起了自己守护死灵的职责。

“我的同伴。”米勒斯·特格贸然说道,“他们……”

“霸撒,那些人自有安排,我没法告诉您。”

“能不能告诉……”

“我们先要抵达安全的地方。”

“这是自然。”

特格靠在车座的靠垫上,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这些陆行车采用了大量合成玻璃和几乎坚不可摧的塑钢,但是其他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丧失原本的性能,例如座套、顶篷内饰、电子元件、悬架的安装结构、涡扇管道的烧蚀内衬。还有粘合剂,无论怎样保护,时间久了都会失效。这辆陆行车好像工厂刚刚生产出来一样,金属部位闪烁着低调的光泽,座套刚好契合他的体形,褶皱时才会发出细微的声响。还有那种味道,新产品那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气味,混合了抛光剂和精细面料的味道,车底平滑运行的电子元件还散发出了些微刺鼻的臭氧气味,可是怎么都闻不到食物的味道。

“到伊赛还要多久?”特格问道。

“还要半个小时。有什么事情吗?需要加速?我是不引起……”

“我现在非常饿。”

司机看了一眼左面,又看了一眼右面,看到他们周围已经没有农民了。路上空空如也,另外只有三辆陆行车——两台牵引装置左侧载着重型运输舱,一辆卡车后面拖挂一台巨型水果采摘机器。

“我们只能在这里稍事逗留,不然太危险。”司机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至少能让您喝一碗汤。”

“只要是吃的就行,我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大量活动消耗了过多体力。”

陆行车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左转,穿过等距间隔的高大的松树,上了一条窄路,没过多久再次转向,穿过树林开到了一条单行车道上。车道尽头有一栋低矮的房子,房顶是黑色合成玻璃,下面是深色的石砖。房子的窗户形状狭窄,窗户上的防护性燃烧器喷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司机说:“长官,您在车里稍等。”他下了车,特格这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非常清瘦,鼻子长,嘴巴小。男人的脸颊上明显可以看到重塑手术留下的疤痕,双眼闪着银色的光,显然是人造眼球。他转过身去,走进了房子,出来以后,打开了特格的车门:“长官,快。里面的人在给您热汤。我说您是银行家。不需要给钱。”

地上结了一层薄冰,脚下嘎吱作响,特格稍微低了低头才没有被门框碰到。眼前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墙上铺了木质墙板,尽头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那里飘出了食物的香味,像磁铁一样将他吸引了过去,他的胳膊又哆嗦了一阵。房间的窗户旁边摆了一张不大的餐桌,窗外是一座带有顶篷的封闭式花园。灌木丛中满是娇艳欲滴的红花,几乎完全遮住了花园的石墙。上方是黄色的发热合成玻璃,人造光线令整座花园仿佛是一片盛夏的光景。特格惬意地坐在了桌边柔软的单人椅上,他看到桌上是白色的餐布,边缘饰有压花图案,还有一把汤匙。

右边的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身材矮壮的男人,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碗。他看到特格,迟疑了一下,然后把碗放在桌上,推到了特格面前。这一下迟疑令特格产生了警惕,他强迫自己无视鼻子里诱人的香味,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先生,这汤不错,我自己做的。”

是人工合成的声音。特格看到男子下巴侧面有几道疤痕。男人看着像是古代的机械——脖子很短,头好像长在了厚实的肩上,两条胳膊的肘关节和肩关节似乎都有些奇怪,两条腿貌似只能围绕髋关节旋转。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可是他进来的时候晃晃悠悠,特格能看出来这个人浑身都换上了人造器官,也看到了他痛苦的眼神。

“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鬼样子。”男人的嗓音嘶哑,“阿勒哲里那场爆炸把我给毁了。”

特格根本不知道阿勒哲里是什么地方,但是他显然以为他知道。不过,“毁了”这两个字有些意思,这是对命运的控诉。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认识你。”特格说。

“这个地方,谁都不认识谁。”男人说道,“您喝汤吧。”他指了指上面,特格看到一个探测器蜷曲的末端,探测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闪光证明它正在读取周围的信息,而且没有发现有毒物质。“这里的东西您不用担心。”

特格看着碗里深色的液体,看到了几块肉。他把手哆哆嗦嗦地伸向了汤勺,试了两次才拿住了勺子,可是还没抬起来一毫米,就把勺子里的汤几乎全洒了出来。

一只手稳住了特格的手腕,他的耳边温和地响起了那个人工合成的声音:“霸撒,我不知道他们把您怎么了,但是在这个地方,只要我活着,就没人能伤着您。”

“你知道我是谁?”

“霸撒,许多人都愿意为您付出生命。要不是您,我儿子早就死了。”

特格放下了军人的尊严,让男子扶着他的手舀起了一勺汤,他只剩喝下这口汤的力气了。汤里的东西很丰富,热乎乎地喝下去,令人很是舒心。他的手很快便不哆嗦了,他向男人点了点头,示意他松开自己的手。

“还喝吗?”

特格这时候才发现一碗汤已经被自己喝完了,他多么想说“再来一碗”啊,可是那个司机说了他们得抓紧时间。

“不用了,我得走了。”

“您没来过这里。”男人说道。

他们再次回到了主路上,特格靠在陆行车座椅的靠垫上,回想着刚才那个男人说的那句怪话。那个农民也说过这句话:“您没来过这里。”这句话感觉像是一句常见的日常用语,说明特格第一次离开伽穆之后,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们很快便进入了伊赛的城郊,特格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伪装一下,毕竟那个满身人造部件的男人一下就认出了他。

“那些尊母正在哪里抓我?”特格问道。

“霸撒,到处都有他们的人。我们不能保证您安然无恙,但是正在采取一些措施。我会告诉那些人我把您送到了哪里。”

“那些尊母说没说她们为什么抓我?”

“她们从来不解释原因。”

“她们来到伽穆多长时间了?”

“霸撒,很久了,当年我还是个小孩,我在伦迪泰当过上尉。”

特格心想:少说也有一百年了。她们该把各方力量集中到她们手上了……前提是塔拉扎的忧虑能够得到赞同。

特格相信她的判断。

塔拉扎说过:“不论是谁,只要有可能受到那些贱人的影响,就一定信不得。”

不过,特格目前没有察觉到危险,他只能思考自己现在遇到的这些谜团,但他没有向司机继续追问。

他们进入伊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透过私家大宅高墙之间的缝隙,时不时能瞥到黑色的哈克南宫殿。陆行车转进了一条街道,路边是一些胡乱建成的小店,建筑材料大多是从事故或者火灾之类的地方抢救出来的材料,歪七扭八,五颜六色,一眼就能看出来哪块砖是哪里来的,哪根柱子是从哪里捡的。店铺外面挂着花里胡哨的招牌,都说自己店里的东西最好,自己店里修东西靠谱。

特格觉得伊赛并不是衰落了,而是发展成了一个无法用丑陋形容的地方。他在这座城市里看到现在,觉得是因为有些人想让这里变成令人厌恶的地方。

这里的时间没有停止,而是向后退去。这里不是一座现代的城市,没有明亮的运输舱,没有保暖隔热、形态实用的建筑,只有漫无章法的杂烩。古旧的建筑彼此相接,一些依据个人品味建造,一些显然是为了某些早已不合时宜的“必要”考量而设计。伊赛的方方面面都只能算是勉强避免了混乱的程度,之所以没有变成一团混乱,特格知道,是因为旧有的条条大道保证了城市基本的格局。虽然摆脱了一塌糊涂的命运,但是道路鲜有横平竖直之处,大多均为斜角相交,排布走向并没有整体的规划。如果鸟瞰这座城市,你将看到一块荒唐的被面,只有男爵封地那巨大的黑色矩形能够令人看出有条有理的规划,其余的地方全都是建筑意义上的反叛。

特格突然意识到这个地方就是一个谎言,上面贴了一层又一层的谎言,下面盖着从前的谎言,掺杂了各种凌乱的东西,他们或许永远都挖掘不到有用的真相。整个伽穆都变成这副疯癫的样子,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非是哈克南家族干的好事?

“长官,我们到了。”

司机将陆行车停在了路边,旁边是一栋大楼,面向道路的楼面没有窗户,通体均为黑色平整的塑钢,一楼只有一扇门,完全没有看到抢救出来的建筑材料。特格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他自己挑选的避难之处。不明事物在他的第二视觉中一闪而过,不过他感觉眼下不存在任何威胁。司机为特格打开了车门,站到了一边。

“长官,这个时间,这里没有多少人,建议您赶紧进去。”

特格头也没回,三步并作两步冲过狭窄的步道,走了进去。一间灯火辉煌的前厅映入了眼帘,面积不大,采用了打磨光滑的白色合成玻璃,他只看到了一排又一排摄像眼。他弯腰钻进了一条升降管道,用力按下了记忆中的坐标。他知道这条管道并非直上直下,可以将自己送到大楼后方的五十四层,那里有一些窗户。他记得那里有一间私人餐厅,室内有着深红的色调和大量棕色的陈设和家具。还有一个眼神冷若冰霜的女人,明显接受了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但并非圣母。

管道将他吐到了他记忆中的那个房间,但是没有人迎接他。特格环顾四周,审视了一番室内纯棕色的陈设和家具,厚重的褐红色垂帘遮住了对面墙上的四扇窗户。

特格知道有人看到他了,于是静静地等待着,运用自己新近习得的第二视觉寻找即将出现的麻烦,可是他没有看到任何袭击的先兆。他站到管道出口的一侧,再次环顾了这间房间。

特格认为房间和室内的窗户存在一种关系——窗户的数量、位置、尺寸、下边相对地板的高度、房间和窗户的相对面积、房间的高度以及窗户用的是哪种窗帘,用门泰特逻辑解读这些,即可知道一个房间的具体用途。房间的布置和装潢可以反映某种极度复杂的秩序,除了紧急情况以外,房间的内饰往往都会依据这种秩序。

地上的房间如果没有窗户,其中必然有一定的寓意。即便室内住了人,这样布置的主要目的也不一定是为了保密。他曾经见过没有窗户的教室,种种明显的迹象表明这些房间可以逃避外部世界,同时也能看出对于儿童的厌恶。

然而,这间房间却并非如此,这里的布置是为了有条件地保密,另外需要偶尔关注一下外部世界,必要的地方采取防护性的保密措施。他走到对面的一扇窗前,掀开了窗帘的一角,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窗户用了三合一装甲合成玻璃。果不出其所料!密切关注外面的世界有可能引来攻击,采取这些防护措施的人想必肯定也是这样的想法。

特格再一次撩开了窗帘,看了一眼墙角,那里的反光装置扩大了他的视野,让他看到了相邻墙壁两边的景象和从下到上的整个楼面。

真有两下子!

他之前到这里并没来得及仔细观察,现在得出了更加肯定的结论。这间房间很有意思。特格放下窗帘,转过身,刚好看到管道里出来了一名高个男子。

特格的第二视觉对这名男子做出了确切的预测——他的身上藏着危险。这个人显然是一名军人,从他的步态便能看出,还有那双敏锐的眼睛,只有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军官才会如此关注细节。这个人的行为举止之中另外有一些东西令特格紧张了起来,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叛徒!

男子看到特格便说道:“那群浑蛋竟然让您受了那么大的罪。”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深沉,潜意识中有一种想要掌控局面的感觉。特格从没听过这种口音,这是一个离散之人!特格估计应该是一个类似霸撒的人物。

可是,他依旧没有发现看到任何即将发生的袭击的先兆。

特格没有作声,男人说:“噢,不好意思,我是穆扎法尔,哈法·穆扎法尔,杜尔军队的军区司令。”

特格从来没听说过杜尔军队。

特格满脑子都是问题,但是他没有问出来。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弱点。

他之前在这里见到的人呢?他们去哪里了?我为什么选了这里?他当时那么相信这个地方。

“您坐。”穆扎法尔说着指了指一张低矮的小沙发,沙发前面放了一张矮几,“您放心,之前那些事情都与我无关。我本来还想加以阻止,可是听说您已经……离开了现场。”

特格从穆扎法尔的声音中听出了其他的东西——近乎恐惧的紧张。这个男人看样子要么听说了破屋的事情,要么亲眼看到了屋内屋外的情景。

“您真是太高明了。”穆扎法尔说道,“竟然等到他们全神贯注探取您的记忆,然后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获得什么信息了吗?”

特格沉默地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攻击,可是他感觉这里眼下没有暴力活动。这些迷失之人正在干什么?不过穆扎法尔和他的手下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刑讯室实际发生的事情与他们所想不同,这一点很清楚。

“您请坐。”穆扎法尔说道。

特格坐在了矮沙发上。

穆扎法尔坐到了矮几对面一把扶手较高的椅子上,斜对着特格。他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似乎准备好了动武。

特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穆扎法尔,完全看不出这个男人真实的衔级,只知道他是司令。男子身材颀长,面部宽阔,脸色红润,鼻子高大,双眼呈灰绿色,两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看着特格右肩的后面。特格认识一个间谍,那人也有这个习惯。

“哎呀。”穆扎法尔说道,“我来到这里之后,听说了不少您的事情,也看了不少有关您的东西。”

特格仍然沉默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头发很短,左眼上方的发际线处有一道长约三毫米的紫色疤痕。他上身敞怀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猎装,下身的裤子颜色相同。上下两件衣服算不上军装,但是十分整洁,看得出来他平时颇为注意自己的仪表。他脚上的那双鞋是最好的证明,特格感觉自己如果凑得近一点,能在浅棕色的鞋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过,从来没想到能跟您面对面交流。”穆扎法尔说,“十分荣幸。”

“我只知道你指挥一支大离散归来的军队,除此之外,对你一无所知。”特格说道。

“嗯嗯嗯嗯嗯!没什么好知道的。”

饥饿带来的阵阵腹痛再一次转移了特格的注意力,他的视线落到了管口旁边的按钮上,他知道那个按钮可以叫来一名服务生。在这个地方,自动机器的日常任务全都分配给了人类,这样便可以集结一支人数庞大的军队,随时可以调动。

穆扎法尔误解了特格看着管口的想法,说:“您别急着走,我已经安排好了,我的医生马上过来给您检查一下。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希望您能安安静静地等到他过来。”

“我只是想点点吃的东西。”特格说。

“建议您等医生检查完了之后再说,击昏器有可能造成很严重的后遗症。”

“所以你知道那件事情。”

“整件事情我都知道,简直是胡闹。您和您的手下伯兹马利很有两下子,绝对不可小觑。”

特格还没来得及说话,管道便吐出了一个高个男子。来者骨瘦如柴,里面穿了一件红色单衣,外套走起路来随风摆动。他凸出的前额烙了苏克医生的菱形印记,不过是橘色的,而非常见的黑色。闪闪发亮的橘色遮住了这位医生的眼球,特格看不到他眼睛的真实颜色。

这个人难道对某种物质上瘾?特格不禁好奇。这个人的身上没有熟悉的麻醉剂的气味,连美琅脂的味道都没有,倒是能闻到甜品的味道,很像是某种果挞。

“索利茨,你来了!”穆扎法尔说道。他指了一下特格,说:“给他好好扫描一下,他前天被击昏器打中了。”

索利茨拿出了一台仪器,玲珑小巧,一只手便可以使用。特格知道这是一个苏克扫描仪,听到仪器的探测场发出了低沉的“嗡嗡”声。

“所以你是个苏克医生。”特格说道,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额头上的橘色烙印。

“没错,霸撒。我们的传统源远流长,我接受的是最优质的训练和训练。”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颜色的烙印。”特格说道。

医生将扫描仪绕着特格的头部扫了一圈:“霸撒,什么颜色都一样,关键是颜色背后的东西。”他扫过了特格的两肩,然后向下扫完了特格全身。

特格正在等待“嗡嗡”的声音消失。

医生往后退了一步,对穆扎法尔说:“元帅,他很健康,相当健康,毕竟都这样的年纪了。不过也还得继续补充营养。”

“嗯……那就行。索利茨,交给你了,霸撒是我们的座上宾。”

“我会根据他的需要安排饭。”索利茨说,“霸撒,吃慢点儿。”索利茨做了一个利落的向后转,外套和裤子啪啪地打在了他身上,管口将他吞了进去。

“元帅?”特格问道。

“杜尔恢复了一些古代的军衔。”穆扎法尔说。

“杜尔?”特格冒险问了一句。

“我可真糊涂!”穆扎法尔从外套侧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特格看出这是一台全息投影仪,和自己从前在军队里随身带的那个差不多,上面有家和家人的图像。穆扎法尔把全息投影仪放在两人面前的桌上,按下控制按钮,桌上便出现了一小片绿色的丛林。

“家。”穆扎法尔说,“那中间是建筑灌木。”一根手指指向了投影中的一个地方,“之前的都不服从我的命令。他们嘲笑我选了这么一片灌木,而且还一直守着。”

特格盯着眼前的投影,从穆扎法尔的语气中听出了深沉的忧伤。他指着的是一丛摇摇欲坠而又稀疏的枝叶,枝端挂着天蓝色的灯泡状物体。

建筑灌木?

“我知道,稀稀落落的。”穆扎法尔说着把手放了下来,“一点都不牢固。刚开始的几个月需要我亲自看守几次,不过逐渐有了感情,它们对我也产生了感情。杜尔的永恒之岩啊!所有深谷现在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家!”

穆扎法尔看着特格满脸的疑惑:“哎呀!你们怎么会知道建筑灌木是什么东西。实在抱歉,还望原谅。我们有很多东西估计对方都不知道。”

“你管那个叫家?”特格说道。

“噢,嗯。只要指示得当,当然它们还得听你的话,建筑灌木就能自己长成一座不得了的宅子。只需要四标到五标。”

特格注意到了“四标五标”这个说法,所以迷失之人还在使用标准纪年。

管口发出一阵“咝咝”的声音,一名女孩身穿蓝色侍餐礼服,拉着一个悬浮温箱,倒退着走进房间,然后将箱子放在了桌子旁边。特格第一次来探查的时候见过这样的服装,但是没有见过这张可人的圆脸。女孩的头发全都剃光了,露出了满头凸出的青筋。她蓝色的眼睛里含着液体,举止之间有一些胆怯。她打开了温箱,四溢的香气飘进了特格的鼻子。

特格十分警惕,但是感觉眼下没有什么危险。他看到自己大快朵颐地享用着食物,但是没有出现不良反应。

女孩在他面前摆开一排餐食,然后走到桌旁摆放餐具。

“我这里没有探测器,您要是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试吃。”

“没有必要。”特格说。他知道这句话会令对方产生疑问,他们肯定会怀疑他是一个真言师。特格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了眼前的饭菜上,他并未有意识地决定进食,便身体前倾吃了起来。他虽然了解门泰特的饭量,但是自己的反应却超出了他的意料。门泰特模式下动用大脑,热量的消耗极快,但他现在是受到了另外一个必要需求的驱动。他感觉求生欲望控制了自己的行动,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饥饿感。他之前虽然在那个男人那里喝了一碗汤,但是身体没有产生这样强烈的反应。

特格心想:那个苏克医生选对了,他直接根据扫描仪的结果挑选了这些吃食。

女孩从管口中拿出来一个又一个温箱,端出了一道又一道菜。

特格吃到一半,迫于腹内已满,只得来到卫生间方便了一下。他察觉到这里藏有摄像眼,正在监视自己。自己的身体反应令他有些意外,他借此判断自己的消化速度已经达到了新的水平。他回到餐桌旁,感觉自己依然饥饿,好像根本没有吃过东西一样。

侍餐的女子开始出现意外的神色,然后是惊恐的表情,不过仍应他的要求,不停地端来饭菜。

穆扎法尔越看越是惊异,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特格终于感觉到了食物的作用,卡路里刚好达到了那个苏克医生规划的状态。不过他们显然没有考虑量的问题,特格的这一顿饭令女孩大为震惊。

穆扎法尔终于开口说话了:“从来没见过谁一次能吃下这么多东西,不知道您怎么吃下去的,也不知道您为什么吃这么多?”

特格的食欲终于得到了满足,他靠在椅背上,明白自己不能如实回答这些问题。

“门泰特就是这样。”特格说道,“我毕竟经历了那样一段极度艰苦的阶段。”

“真是不可思议。”穆扎法尔说着站了起来。

特格刚要站起来,穆扎法尔便示意让他继续坐着:“您不用麻烦,我们给您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隔壁。您现在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

女孩带着空的温箱离开了房间。

特格打量着穆扎法尔。在他用餐期间,这位元帅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正在冷酷而又仔细地看着特格。

“你戴了一个通信器。”特格说,“你接到了新的命令。”

“建议您的朋友不要袭击这个地方。”穆扎法尔说道。

“你以为我是这么计划的?”

“霸撒,那您是怎么计划的?”

特格笑了。

“好吧。”穆扎法尔眼神变得恍惚,他正在听通信器里的声音。他的注意力而后再一次聚集在了特格身上,此时眼中露出了凶光。特格感觉他此时的眼神像剑一般锐利,意识到又有什么人要来了。这位元帅觉得事态接下来的发展对他的客人极度危险,可是特格在第二视觉中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新能力应付不了的事情。

“你觉得我已经是你的囚犯了。”特格说道。

“永恒之石啊!霸撒,您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要过来的那个尊母,她是什么想法?”特格问道。

“霸撒,我跟您说,跟她说话可千万不要用这种语气。您完全不知道自己等下会有怎样的遭遇。”

“我会遭遇一个尊母。”特格说。

“但愿她能对您手下留情!”

穆扎法尔转身进了管道,离开了房间。

特格盯着他的背影,他看到第二视觉在管口附近像一道光似的一闪而过。那个尊母就在附近,但是她还没准备进来。这个危险的女人首先要询问穆扎法尔,但是这位元帅并不能告诉她真正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