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这间房还原了沙丘上沙漠里的部分场景。正中间的这台机器叫沙漠爬行器,可以追溯到厄崔迪时代。它的周围,从你左手边起顺时针的方向,分别是一架小型的香料收割机、一架运载器、一台早期的香料机车以及其他支持设备,每个都有详细的介绍。展品上方有一句发光的文字:“无论是深海的宝藏,还是沙漠的珍产,它们终将把一切榨干掘尽。”这句话摘自一本年代久远的宗教著作,哥尼·哥尼·哈莱克时常引用这句话。

——导览声明,达累斯巴拉特博物馆

沙虫一刻不停地向前行进,直到临近黄昏才停下。在这之前,欧德雷翟一直在思考几个问题,但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什阿娜是如何控制沙虫的?什阿娜说了,她并没有让撒旦往这个方向走。什阿娜究竟用的是什么语言,能够让这个沙漠中的庞然凶煞对她言听计从?欧德雷翟明白,在紧跟着他们的扑翼飞机上,那些侍卫圣母们必然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些问题,当然,让她们不解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为什么欧德雷翟还让沙虫继续带着他们往前走?

她们还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她不召唤我们,也许是不想让我们打扰这只怪兽。她觉得我们能力不够,没法从它身后把这三个人救走。

其实欧德雷翟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她很好奇。

沙虫在沙丘间穿行,发出巨大的咝咝声,仿佛一只乘风破浪的巨船,在汹涌波涛间航行。风卷起滚烫的沙子掠过虫子上的三人,一股燧石的气味侵入鼻端。周围满眼黄沙,状似鲸背的巨大沙丘绵延数公里,仿佛大洋中的海浪般随处可见。

瓦夫默不作声已经好一阵子了。他蜷缩着身子,姿势和欧德雷翟如出一辙,目视前方,表情呆滞。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审判降临,神主必佑虔诚之人!”

宗教上的极度狂热足以延续千万年,欧德雷翟认为此人便是最佳范例。禅逊尼和古老的苏菲教派在特莱拉人身上得到延续,仿佛致命病菌一般,数千年来的蛰伏只为寻找一个合适的宿主,释放蓄积已久的毒性和威力。

她不禁好奇,我在拉科斯教会作的安排会怎样发展?什阿娜在教会中的神圣地位已经不可动摇了。

女孩坐在撒旦的环状鳞甲上,长袍拉起,露出了纤细的小腿,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鳞甲。

她说过,第一次骑沙虫,她被直接带到了科恩城。为什么把她带到那儿?沙虫只是想要把她带回同类身边?

显然,他们身下的这只虫并没有这种想法。什阿娜不再发问,随后欧德雷翟便命她不要说话,指示她进入浅层迷醉状态,这样一来,至少能保证什阿娜今后在从记忆中调用这段经历时,能毫不费力地想起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如果什阿娜和虫子之间的交流通过某种未知的语言进行,他们会发现的。

欧德雷翟凝望着地平线,他们距离沙厉尔古墙的废墟只余下几公里,阳光朝向远方的古墙根,在沙丘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欧德雷翟这才发现,这些废墟比她想象的更高一些。远远望去,古墙的轮廓散碎而凌乱,沿着墙根散落着许多巨石。暴君从桥上跌入艾达荷河所在的那座峡谷就在他们的右前方,与他们当前的路线有大概三公里距离,当时那条河已经不复存在了。

身旁的瓦夫激动起来。“神主,我听从您的召唤。”他说道,“恩缇欧家族瓦夫前来觐见。”

欧德雷翟视线转向瓦夫,却并没有转头。恩缇欧家族?在她的其他记忆里,也有一个恩缇欧家族的人,他是禅逊尼大漫游时期的一位部落首领,远在沙丘之前。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特莱拉人究竟保留了多少年代久远的记忆?

什阿娜突然开口说道:“撒旦慢下来了。”

古墙的废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即使跟最高的沙丘相比,这些高墙少说也高出了五十米。虫子稍微向右一偏,便从两块高耸的巨石中间穿了过去,慢慢停在了一处几乎完好无损的墙根旁,长长的虫背与墙根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什阿娜站起来,看向那道高墙。

“这是什么地方?”瓦夫问道。扑翼飞机就在他们头顶盘旋,他不得不抬高了声音。

欧德雷翟松开一路紧握的环脊,活动了一下手指。她保持跪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散乱巨石的影子投在周围的散沙和小石块上,阴影的轮廓凌乱粗犷。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墙面布满裂缝,缝隙内部的颜色很深,露出年代久远的基石。

瓦夫站起来,双手不停揉搓,他问道:“我们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语调中透出些许哀伤。

虫子抽动了一下。

“撒旦让我们下去。”什阿娜说。

她怎么知道的?欧德雷翟颇为不解。虫子动了一下,但是起伏很小,他们也没有因此摔倒,它可能只是长途跋涉之后想稍微活动一下。

但什阿娜还是顺着虫背的弧线,面朝古墙根滑了下去,然后双手抱膝,落在了软沙上。

欧德雷翟和瓦夫往前挪了几步,不由自主地看向什阿娜,她踉跄着走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面前。什阿娜双手置于胯上,正对着虫子张开的口器,虫子体内的火光在她年轻的面庞上投射出了橘黄色的光。

“撒旦,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什阿娜质问道。

虫子又抽动了一下。

“他想让你们都下来。”什阿娜朝他们说道。

瓦夫看着欧德雷翟:“若神欲汝卒于斯,神必将亲引汝至葬身之所。”

欧德雷翟将《沙利亚特》中的句子转述给他:“神之所欲,吾等不得违抗。”

瓦夫叹了一口气。虽然满脸疑惑,他还是转过身,先行离开了虫身,他前脚刚落地,欧德雷翟后脚也跟了下来。他们效仿什阿娜,也走到巨虫的面前。欧德雷翟处于极度警戒状态,始终注视着什阿娜。

站在巨虫的火盆大口前,温度比其他地方要热得多,熟悉的美琅脂香气充盈鼻端。

“神主,吾等在此,恭候您的命令。”瓦夫说道。

欧德雷翟已经开始厌烦他不时发出的感叹,余光扫向了周围的环境——石块凌乱散布着,凋敝的古墙根高耸在薄暮之下,沙坡的石块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巨虫喷出的灼热气体缓慢地炙烤着周围空气中的一切。

可这是什么地方?欧德雷翟颇为不解,沙虫把我们带来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四架跟踪而来的扑翼飞机列队飞过他们头顶,飞行翼的扇动声和喷气机的嘶鸣声短暂地盖过了巨虫的隆隆之声。

我要叫她们下来吗?欧德雷翟有些疑惑。她只须一个手势就能把她们召唤下来,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举起双手,示意上面的人继续待命。

夜间的寒意已经降临,欧德雷翟打了个寒战,便根据环境调整了自己的新陈代谢模式。有什阿娜在身边,她知道虫子不会把他们一口吞下。

什阿娜转过身来,背对沙虫,说道:“他想让我们留在这儿。”

仿佛听到命令一般,虫子掉了个头,就从高耸的巨石间离开返回沙漠了,剧烈的摩擦声表明它正高速行进。

欧德雷翟此时面朝着墙根。夜幕即将降临,但沙漠的漫长白昼尚未消失殆尽,天空仍有一丝余光,他们得以继续从周遭探寻巨虫把自己带来这里的端倪。右边的石墙上有一道巨大的裂缝,欧德雷翟认为可以从这个地方开始调查。她朝着那处晦暗的缺口,沿着沙子铺就的斜坡向上走,同时始终关注着瓦夫那边的动静。什阿娜跟在身后,问道:“圣母,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欧德雷翟摇了摇头,她听见瓦夫也跟上来了。

面前的裂缝像一个洞口一样向前延伸,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欧德雷翟停了下来,让什阿娜站在她身边。她估计洞口约摸一米宽,四米深,洞口四周的石头非常光滑,仿佛手工打磨过一般。洞里面也进了一些沙子,落日照在这些沙子上反射出金色的光,洞口一侧也染成了金色。

站在她们身后的瓦夫开腔了:“这是什么地方?”

“沙漠里有很多老旧的洞穴。”什阿娜说,“弗雷曼人会把香料藏进这些洞穴里。”说着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圣母,你闻到了吗?”

这个地方确实有一股美琅脂的气味,欧德雷翟也闻到了。

瓦夫绕过欧德雷翟走进了洞口,转身观察墙面,差点迎面撞上跟进来的欧德雷翟和什阿娜。他向洞内退了几步,注意力还在墙面上,欧德雷翟和什阿娜向他走去。突然耳边出现了沙子散落的窸窣声,瓦夫从她们眼前消失了。与此同时,欧德雷翟和什阿娜周围的沙子也开始滑动,把她们也一起带向洞内。欧德雷翟抓住什阿娜的手。

“圣母!”什阿娜叫道。

两人顺着长长的散沙坡往下滑,声音经四周看不见的岩壁反射,在黑暗中回响,最后两人慢慢地停了下来。欧德雷翟从及膝深的沙子里脱了身,带着什阿娜找到了一处坚硬的地面,站了上去。

什阿娜刚开口便被欧德雷翟打断:“别说话!你听!”

左边某个地方传来了有些刺耳的声音。

“瓦夫?”

“沙子没到我腰上了。”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内心的恐惧。

欧德雷翟冷漠地说:“自然是神的旨意。自己慢慢挣脱出来吧。我们站的地方应该是石头。动作轻点!别让沙子再塌一次。”

欧德雷翟的眼睛适应了这里黑暗的环境后,看向了他们跌下来的那个沙坡,进来时的洞口已经离得很远,远远地透进一丝薄暮色的光。

“圣母。”什阿娜轻声说道,“我害怕。”

“快念应对恐惧的心法口诀。”欧德雷翟命令她,“站着别动。上面的朋友知道我们在这里,她们会来救我们出去的。”

“是神主把我们带来这里的。”瓦夫说。

欧德雷翟没有回应。一片沉默中,欧德雷翟噘嘴吹了一声口哨,然后专注地聆听回声。根据回声,她听出他们现在身处一个宽敞的空间内,他们身后有一些低矮的障碍物。她转身背朝那道窄缝,又吹了一声口哨。

那道障碍距离他们大约一百米。

欧德雷翟放开什阿娜的手,向她说:“乖乖待在这里。瓦夫?”

“我听到扑翼飞机的声音了。”他说。

“我们都听到了。”欧德雷翟说,“她们降落了,我们就要得救了。现在,乖乖待在原地,不要出声,我需要安静。”

她吹响口哨,然后聆听回声,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慢慢往黑暗深处挪动。突然,伸出的手碰到了石头,她便沿着表面四处摸了摸,发现石头只有及腰的高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通过口哨的回声,她推断前方是一个稍小一些、半封闭式的空间。

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圣母!您在那儿吗?”

欧德雷翟转过身,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别过来!我们滑到了一个很深的洞穴里,先去找灯,再带一根长绳过来。”

一个小小的暗色身影从远处的洞口消失了,上面传来的光越来越微弱。她放下圈在嘴边的双手,在黑暗中喊话:“什阿娜?瓦夫?往我的方向走十步左右,然后在那里等我。”

“圣母,我们在哪儿?”什阿娜问道。

“耐心点,小姑娘。”

欧德雷翟听见瓦夫在低声地喃喃自语,她听出他在用古老的伊斯拉米亚语祈祷。瓦夫已经放弃一切伪装,不再向她遮掩自己的出身。很好。她要向这位信徒传递护使团的先进教义。

与此同时,虫子把他们带到的这个地方蕴含着各种可能性,这让欧德雷翟非常兴奋。她一只手摸索着岩石屏障,沿着屏障向左前进。顶部的触感很光滑,整个构造朝着远离她的方向倾斜。她在其他记忆中搜寻线索,突然得出了一个猜想:

集水槽!

这是弗雷曼人的水分储集槽。欧德雷翟深吸一口气,测试起这里的湿度来。此处空气干燥,充满燧石的气味。

此时,一道明亮的光线从洞口处直射下来,瞬间驱走了黑暗。洞口传来了一个声音,欧德雷翟认出这是其中一个圣母。

“我们看见你们了!”

欧德雷翟从障碍物退后几步,转过身往四周看去。瓦夫和什阿娜站在离她六十米的地方,打量着自己周围的环境。这处空间内部大致呈圆形,直径约两百米,正上方是一座石头材质的穹顶。她检视身旁的低矮障碍物,发现这确是弗雷曼人的集水槽。她认出了槽体中间的小型石岛,弗雷曼人将俘获的沙虫放在这座石岛上,作入水前最后的准备。她的其他记忆重现了这个痛苦、致命的过程,最终生产出的香料毒药是弗雷曼人狂欢仪式的重要元素。

集水槽那一头有一处低矮的弓形结构,那里的光线尤为昏暗。她看到了溢水口,捕风器的水从那里进入集水槽。这里肯定还有其他集水槽,古老的弗雷曼部落通过复杂的集水槽系统为整个部落储存水分。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泰布穴地。”欧德雷翟低语道。

她的脑中出现了许多与这个词有关的有用记忆。在穆阿迪布的时代,此处曾是斯第尔格的栖居地。那只虫子为什么把我们带到了泰布穴地?

一只沙虫把什阿娜带到了科恩城,那其他虫子也知道她吗?我在这里会有什么发现呢?黑暗中还有其他人吗?在欧德雷翟看来,那个方向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洞口的圣母们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只能让人从达累斯巴拉特拿来了绳子!博物馆的人说这里可能是泰布穴地!她们认为这个地方已经被毁了!”

“送一盏灯下来,我要好好探索一下这个地方。”欧德雷翟叫道。

“祭司们希望我们不要停留,马上离开!”

“送盏灯下来!”欧德雷翟坚持道。

没过多久,一个深色的东西夹着散沙,沿沙坡滚了下来。欧德雷翟让什阿娜把那东西取了过来。轻触开关,一束亮光便照向了集水槽那头阴暗的拱道。没错,还有其他集水槽。这座集水槽旁边的岩石上,凿出了一段窄小的楼梯,阶梯向上延伸,在最深处转了个弯,便看不见了。

欧德雷翟弯下身子,在什阿娜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好好盯着瓦夫。如果他跟在我们后面,就大声喊出来。”

“好的,圣母。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得在这里好好转转。虫子把我们带过来,是想让我在这里有所发现。”她抬高声音,对瓦夫说道,“瓦夫,请在这里等她们把绳索放下来。”

“你们刚才说什么悄悄话?”他质问道,“我为什么要等在这里?你要干什么?”

“我在祈祷。”欧德雷翟说,“接下来,我必须独自一人前往朝圣。”

“为什么你一个人去?”

她用古老的伊斯拉米亚语回答道:“书上是这么写的。”

这句话对他有用!

欧德雷翟快步走向石头台阶。

什阿娜急忙跟在后面,说道:“我们一定要把这个地方告诉别人,这里是古老的弗雷曼洞穴,撒旦是不会袭击这里的。”

“小姑娘,安静一点。”欧德雷翟说。她举起灯,照向石阶,阶梯在岩石中弯曲向前,然后突然转向右边。欧德雷翟有些犹豫。这段冒险开始时,她便感觉此行可能会遇到危险,如今这种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更加强烈。在她看来,这种感觉非常真实。

上面等着她的是什么?

“什阿娜,在这里等我。”欧德雷翟说,“别让瓦夫跟着我。”

“我怎么阻止得了他呢?”什阿娜害怕地看向身后的房间,瓦夫正站在那里。

“跟他说,让他留下是神的旨意。你就这么说……”欧德雷翟弯腰靠近什阿娜,用瓦夫的古老语言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嘱咐道:“别的什么都不用说。如果他要跟过来,拦在他前面,然后再把这句话说一遍。”

什阿娜口中默念刚学会的那句话。欧德雷翟知道,她学会了,这个女孩学起东西来很快。

“他怕你。”欧德雷翟说,“他不会伤害你的。”

“好的,圣母。”什阿娜转过身,双手环在胸前,看向房间那头的瓦夫。

欧德雷翟用灯照向前方,沿着石阶走了上去。泰布穴地!虫子啊虫子,你在这里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惊喜呢?

石阶尽头是一道低矮的长廊,欧德雷翟在这里第一次遭遇沙漠干尸。这里总共有五具干尸,两男三女,上面没有任何可供辨认身份的标记或衣物。这些人的衣服被完全褪去,沙漠干燥炎热的天气使尸身得以保存,由于脱水,皮肤、肌肉和脂肪紧紧地绷在骨头表面。这些尸体在走廊中摆成一排,双腿都凌乱地挡在过道中间,欧德雷翟为了继续前进,不得不踩在这些可怕的障碍物上面。

每经过一具尸体,她都会用手提灯照一照。这些尸体被刺杀的方式几乎一模一样,胸骨猛地挨了一刀,刀锋朝上。

他们是献祭的祭品?

伤口周围的皮肉收缩在一起,伤口处只留下一个暗色的印记。欧德雷翟知道,弗雷曼人会收集每一具尸体上遗留的水分,所以这些人必定不是弗雷曼人。

欧德雷翟拿着灯继续前进,然后停下来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这些尸体使得她心中对危险的预期越发强烈。我应该带武器的。但是这样就会让瓦夫心生怀疑。

欧德雷翟心中的不安挥之不去,这处塔布谢齐的遗迹危机四伏。

顺着手提灯的光线,她发现过道那头连着一段楼梯。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楼梯,踏上第一级阶梯后,她向楼梯上面照去,台阶并不深,不用走多久,上面就是一个更宽敞的空间,那里有更多石头。欧德雷翟转身,拿起灯向过道的各处扫了扫,石头墙面上满是小坑和火烧的痕迹。她又一次望向了楼梯上面。

上面等着她的是什么?

她心中不安的感觉很强烈。

欧德雷翟开始往上走,一次一级台阶,中途不时地停下来。她走进了一条稍微宽敞些的过道,整条过道都由天然岩石雕凿而成,在这里,她看见了更多的尸体。这些尸体依然保持着死时的姿态,凌乱不堪,和刚才那些一样,都是一丝不挂的干尸。在这条宽敞些的过道里,二十具尸体混乱地摆放着,她不得不迂回着前进。其中一些尸体被刺的方式和楼下那五个人一样,有一些身上则留下了刀砍和激光枪灼烧的痕迹。其中一个人的头被砍了下来,裹着皮肤的头骨摆在墙角,仿佛某场恐怖游戏中一颗被遗忘的球。

欧德雷翟用灯照向走道两旁的几间小房间,房间的地上、墙上和天花板上四处散落着香料织物的碎片、溅落的熔岩和溶体气泡,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里究竟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暴力冲突?

有些房间的地板上还残留有一些污渍,会不会是血迹?其中一个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小堆棕色的布片,欧德雷翟的脚下便是散乱的布片。

四处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凡她经过之处,脚下都会扬起灰尘。

过道的尽头有一道拱门,再往前是一座平台,她往平台下照去,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房间,比刚才楼下那间要大得多。房间的弧形天花板离地面很远很远,她觉得,再往上肯定就是古墙根的石基。宽矮的阶梯一层一层从平台延伸到房间地板。欧德雷翟迟疑地走下楼梯,踏上了这间房间的地板。她拿起手中的灯,四处扫了一圈,房间四周还有好几条走道,有些曾经被石头挡住,然后有人把这些石头挪开了,碎石散落在平台和房间的地板上。

欧德雷翟用鼻子嗅了嗅,她扬起的尘土里夹杂着美琅脂的气味,这种味道又让她产生了极度不安的感觉。她想离开这里,想要快点回到其他人身边,但是这种危险的感觉就像灯塔一样,她必须找出灯塔指引的方向。

不过,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这里是泰布穴地的集会大厅,弗雷曼人在此举办过无数次香料狂欢仪式和部落集会。斯第尔格曾在这里主持过各种仪式,哥尼·哈莱克、杰西卡夫人、保罗·穆阿迪布、甘尼玛的母亲契尼都曾出现在这间房间。穆阿迪布曾在这里训练战士,初始的邓肯·艾达荷也来过这里……还有第一个邓肯·艾达荷的死灵!

我们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会发生什么危险?

是这里,就在这里!她能感觉到。

这里曾是暴君香料库所在的地方。根据贝尼·杰瑟里特的记录,整间房的香料堆到了天花板,还溢到了周围的许多条过道里。

欧德雷翟原地转了一圈,沿着灯光观察各个地方。这个是耐布用过的台子,那边那座宽一些的大平台是穆阿迪布命人搭建的。

这是我进来的那扇拱门。

灯光沿着地板,照亮了石头上的小坑和烧痕,人们为了寻找暴君留下的香料,用尽了一切可能的手段。鱼言士拿走了香料库里的大部分香料,是赛欧娜的伴侣、邓肯·艾达荷的死灵发现了香料库的藏身之地。根据记录记载,他们之后的搜寻者又在假墙面和地板里发现了香料。关于这些搜寻者,有许多经过证实的相关资料,其他记忆也能提供佐证。大饥荒时期形势动荡不安,绝望的搜寻者最终找到了这里,刚才那些死去的人或许就是在那时来的这里。很多人孤注一掷,就是为了能够在泰布穴地有所收获。

她谨记往日接受的教导,以她对危险的感知作为向导。难道数千年前惨剧的恶浊之气直到如今仍未消散?但她心中的不安并非由此而生,是因为某件即将发生的事。欧德雷翟的左脚踩在了地板上一处不平整的地方,她顺着灯光低头检视,发现尘土间隐约透出一条暗色的线。她用脚扫开灰尘,先是看清了一个字,而后整个词便显现出来,笔画流畅。

欧德雷翟默念了一遍,然后大声读了出来。

“亚拉费尔。”

她认识这个词。暴君时期的圣母将这个词储存在了杰瑟里特的意识里,连同关于它最古老的记载。

“亚拉费尔:宇宙尽头,阴云遮蔽。”

在这个词的触碰下,欧德雷翟心中的不安再度发酵。

“暴君的神圣审判。”祭司们如此解读这个词,“神圣的审判下,阴云将遮蔽一切!”

她低头仔细打量这个词,发现它最后一笔的末端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箭头,于是顺着箭头的方向看去,它指向了一个台子。那里有被人凿过的痕迹,说明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个箭头的玄机。欧德雷翟朝台子走了过去,发现石头台面上有许多烧熔后留下的深洞。搜寻者用了喷火枪,岩石遇热熔化顺着台子边缘向下流淌,凝固成根根分明的条状,地板上则留下了一摊暗色的熔岩。

欧德雷翟弯腰,就着灯光往每个洞里看了看,但没有任何发现。在恐惧不安之外,她内心还萌生了一丝寻宝的兴奋。这间密室蕴藏的财富曾一度引发外界的各种想象。在过去,即使是最不景气的时候,一手提箱的香料也足以买下一整个星球。可是,鱼言士却因不断的争吵、判断失误和各种愚蠢的理由把这笔宝藏渐渐耗光,由于交易目的大多微不足道,因此对于他们如何将如此巨额的宝贵财富挥霍殆尽,历史上并没有记载。所以当特莱拉人打破美琅脂垄断时,他们非常乐意和伊克斯人结为联盟。

搜寻者们找到所有的宝藏了吗?暴君何等聪明。

亚拉费尔。

宇宙的尽头。

他是否有话要传给今日的贝尼·杰瑟里特?

她又一次就着灯光环视房间一周,然后看向了上面。

天花板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半球形,她知道,这个设计独具匠心,穹顶意在还原从泰布穴地入口处看到的夜空。可即使在首位行星学家列特-凯恩斯的那个时代,穹顶上最早画上的星星也已经不见了踪迹,小规模地震造成的缝隙豁口和千年万年的岁月侵蚀,日积月累地抹去了天花板上的图案。

欧德雷翟的呼吸急促起来,不安的感觉上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危险的灯塔给她指明了方向!她快步走到了房间门口的那段阶梯下,转过身,结合其他记忆中的描述勾勒这间房间过去的模样。那些画面慢慢出现在她脑海中,暂时压制下她心中末日降临般的恐惧感。手中的灯照向穹顶,她跟着灯光,古老记忆中的画面与当前的场景逐一重叠。

穹顶反射出点点星光!

结合其他记忆的描述,早已模糊不堪的穹顶上闪烁出点点的星光,还有那里!半圆形的厄拉奇恩之日,黄色落日周围泛着银色的余晖,她知道这代表着落日。

弗雷曼人的一天从晚上开始。

亚拉费尔!

欧德雷翟设法将灯光固定住,始终照着落日所在的位置,然后从楼梯上了那个台子,根据其他记忆的描述,准确地找到了墙面上的那块区域。

但那年代久远的半轮落日早已不见了踪迹。

只剩下搜寻者们凿出的小坑,和喷火枪留下的、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气泡。石头上并没有出现裂缝。

欧德雷翟此刻心中忐忑不安,她感觉自己正在危险边缘游荡,即将揭开此地的奥秘。灯塔将她带到了这里!

亚拉费尔……宇宙的尽头。比落日更遥远!

她举起灯,从右到左扫了扫,发现左边有一个过道的入口,原本用来堵住入口的石头如今散落在台子上。欧德雷翟感觉心脏开始猛烈搏动,她穿过入口,里面是一条短廊,过道的那一头填满了熔岩。在她右侧,就在墙上落日位置的背面,有一间小房间,里面充盈着浓郁的美琅脂气味。欧德雷翟走进去,发现墙面和天花板上的小坑和烧痕比外面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的危险氛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默念起应对恐惧的心法口诀,同时借着灯光巡视整个房间。房间近似正方形,长宽各两米,天花板在她头顶不到半米的位置。肉桂香气不住地往她鼻孔里钻,她不禁打了个喷嚏,眼睛不停眨动,突然发现门槛一旁地板上有一处小小的褪色。

又是旧时搜寻者们留下的痕迹?

她弯下腰,斜着灯照向那处褪色的地方,从近处隐约能看见石头上深深地刻着几个字,大部分都被灰尘盖住了。她双膝跪地,扫开灰尘,那些字便露了出来,笔画细且深,可想而知刻字的人希望这些字能长久地留在石头上。这会是某位流落在外的圣母留下的最后信息吗?贝尼·杰瑟里特掌握了这种在石头上刻字的技艺。她用手指触摸刻痕,在心里描摹着几个字的笔画。

顿时,她认出了这个词,是恰科博萨文的“就在这里”。

这个词如果放在普通的情境下或许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在此时此地,它蕴含了一种强烈的语气和感情,告诉来人:“你发现我了!”她的心脏猛烈搏动,将气氛渲染得更加浓烈。

欧德雷翟把手提灯放在地上,靠近她的右膝,双手开始摸索这行古文字一旁的门槛。肉眼看上去,此处的石头完好无缺,但她还是摸到了一处小小的缺口。她按了按这个缺口,又试着从各个方向施力,重复了几次。

石头依然纹丝不动。

欧德雷翟向后坐在脚踝上,仔细琢磨起当下的情况来。

“就在这里。”

忐忑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危险当前的预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稍微向后挪了挪,把灯平放在地上,专注地观察门槛的底边。就在这里!是不是可以把工具放在文字这里,然后借力把门槛撬起来?不行……这里不像是需要工具的样子。这个词感觉上不像是圣母留下来的,而像是暴君所为。她试着把门槛往两边推,石头依然纹丝不动。

欧德雷翟有些沮丧,紧张的氛围和危险将至的感觉也因而越发浓烈,她站了起来,朝那道门槛踢了一脚,居然动了!头顶传来刺耳的摩擦声。

欧德雷翟敏捷地向后躲开,沙子便像瀑布般地泻了下来,落在她身前的地板上。脚下的石头开始震动,隆隆的巨响顿时填满了房间,地板一点一点地下倾,房间下的隐藏空间浮出了水面。

欧德雷翟又一次跌了下去,忽地闯进了又一个未知境地。手提灯随她一同滑落,灯光也随之不停翻滚。在她面前,是一座座暗红棕色物质堆成的小山,肉桂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孔。

她跌在了一处柔软的美琅脂山上,手提灯就落在身旁,掉进来的那个洞口现在离她的头顶大约有五米的距离。她拿起一旁的灯,就着灯光,发现从洞口到地下空间有一段石梯相连,每级楼梯都很宽,踢脚板上好像写着什么东西,不过此时,她只当楼梯是回到上面的出口,尚无暇顾及其他。跌落时的惊慌已经平息,但危机四伏的预感依然紧扼住她的喉咙,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举起灯,从左到右地观察她跌落的这个地方。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就在大厅拐进来的那条过道下面,房间里面堆满了美琅脂!

欧德雷翟将视线转向头顶,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当时搜寻者们没有发现过道地下的密室。房间的天花板上布满十字形的支撑结构,即使有人敲击楼上过道的地板,声音也会经由这个结构直接传到旁边的石墙上,这样一来,传到人们耳中的就只有石头的声音。

欧德雷翟又看了看身边的美琅脂,尽管因为伊纳什洛罐的存在,美琅脂的价格跌了不少,但考虑到此处的美琅脂数量巨大,她明白,自己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此处的美琅脂估计有好几个长吨。

预感到的危险就是美琅脂吗?

她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减轻分毫。令她产生恐惧的绝不会是暴君的美琅脂,将这里的宝藏均分三份,三方同盟各得其一即可,不会再横生枝节。这是死灵计划的意外收获。

危险依然潜伏在某处,强烈的不安让她无法忽略这一点。

她再次举灯照向美琅脂,注意力被香料上方的墙面吸引。墙上刻着字!依然是恰科博萨文,笔画优美流畅,这是一条新的信息:

“圣母务阅此言!”

这几个字让欧德雷翟不寒而栗,她拨开一旁的美琅脂,往右边挪了挪,看见接下来的一段话:“吾惧吾矜,留诸尔辈。贝尼·杰瑟里特形神之命运,将同万物之形神,此事可断言也。”

她拨开眼前碍事的美琅脂,接着看右边的一段话。

“若无法全身而退,则生亦不得其所。贝尼·特莱拉便深谙此道!虽明知生之律动而不得闻,尔辈当何以应对?若非为崇高事业,则旧事不足为道!”

长方形房间短边的墙面上还写着一段话,欧德雷翟在美琅脂堆中踉跄向前,然后双膝跪在了地上。

“金色通道乃大势所趋,姐妹会明知如此,为何依然逆天而行?尔辈不忠,陷神帝于千年之绝境。”

“神帝”两字并非恰科博萨语,而是伊斯拉米亚文,这样做,无疑是在向能看懂的人传达:“我便是你们信奉的神帝。”

欧德雷翟不禁冷笑,这两个字必定会让瓦夫陷入狂热的崇拜中无法自拔!他越狂热,防备之心就越容易攻破。

对于暴君的指责,她并不怀疑其中的准确性,也无意否定暴君对姐妹会灭亡的预言。凭借对危险的预知能力,她最终找到了这里,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东西在起作用。虽然暴君早已成为历史,但拉科斯的虫子仍然听从他的召唤。他或许已长眠于无尽的梦境中,但正如暴君所欲言,他的意识幻化为珍珠,寄居在每一条沙虫的体内,依然在发挥作用。

他还在世时,曾对姐妹会说过什么?欧德雷翟回忆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我离世后,世人必称我为撒旦,盖宾西诺之皇。历史的车轮将沿着金色通道,不停转动。”

没错——塔拉扎原来是这么想的。“你难道不明白吗?一千多年来,拉科斯的平民一直叫他撒旦!”

所以塔拉扎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她没看过这些文字,也知道这件事。

塔拉扎,我知道你的打算了。这些年来你的所有担忧和恐惧,现在我都能体会到了,这其中的一点一滴,我都像你一样,能够深刻体会到,分毫不差。

欧德雷翟明白,从这时起,这种不安的感觉将一直陪伴着她,直到她离世或姐妹会灭亡,或直到这个危险得到解决。

她举起手提灯,站了起来,穿过美琅脂堆走向出口处的楼梯。到达楼梯脚下后,她又退了几步,她发现每级台阶的踢脚板上都刻有文字。她一边上楼,一边颤抖着看完了台阶上的字。

“吾言已毕述。

“但余一问:

“尔辈孰以为伍?

“自高自大之特莱拉?

“吾麾下之鱼言士?

“漫游宇宙之宇航公会?

“嗜血者哈克南?

“抑或听命尔辈之腌臜之徒?

“尔辈将何以待亡?

“终究乃区区蝼蚁之帮耳。”

欧德雷翟走上阶梯,经过时又依次读了一遍台阶上的文字。崇高事业?多么脆弱的东西,又如此容易失去原本的样子。危机四伏的氛围里,暴君的威慑来势汹汹,密室的墙面和台阶都成了他传达信息的工具。塔拉扎早已看透一切。暴君的意图不言而喻:“加入我的阵营!”

欧德雷翟走进小房间,找了处臂架,借力把自己荡到了门外,然后低头看向满室的宝藏。她摇了摇头,惊叹于塔拉扎过人的智慧。所以姐妹会就会这样走向灭亡?如今在她看来,塔拉扎的打算已非常明了,所有环节都已浮出水面,确定无遗。到头来,一切都归结于同一个目的,财富和权力。崇高的计划已经启动,哪怕最终要赔上整个姐妹会,也应当有始有终。

看看我们选的工具,多么不堪一击啊!

沙漠地底暗室里,正等着她的那个小女孩,还有拉科斯上的那个死灵。

虫子啊虫子,我现在会讲你的语言了,它并没有字词,但我已经完全掌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