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曾有人问一个来自干旱地带的人:“对你来说,一壶水和一池水,哪一个更好?”那人想了想,说:“一壶水更好,没人能够独占一池水。一壶水可以藏在斗篷下面带走,没有人会知道。”

——《古沙丘笑话集》,贝尼·杰瑟里特档案部

球状无殿的练功厅里,训练课程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邓肯此刻正在一个移动的笼子里,练习怎样用核心格斗七式应对来自八个方向的攻击,他知道,只要这个新的身体还没熟悉这些招式,这个系列的课程就会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绿色单衣。这节课他们已经连续上了二十天!

邓肯练的是一套古老的格斗招式,特格知道这些招式,不过名字和顺序跟这一套都有所不同。他们开始练习的前五天里,特格一度怀疑现代的教学方式可能不适合邓肯。不过现在他发现,邓肯把前人的格斗理论和他在主堡里学到的东西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训练方式。

特格坐在控制台边细细观察,但此刻其实他也在参与邓肯的训练。要通过控制台操控笼子里招式凶狠的虚拟影兵,需要一个心理调节的过程,特格现在操作起来已经非常熟练,他操控下的精兵不时便有出其不意的攻击之举。

卢西拉如今已急不可耐,时不时地便会来练功厅转转。她总在一旁观看,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特格不知道邓肯对卢西拉做了什么,但他隐隐感觉到唤醒后的死灵正在拖延时间,不让这个铭者的引诱计划得逞。特格知道,她不会等太长时间,但是这件事由不得他决定。对于这个铭者来说,邓肯已经不再是一个“年纪太小的孩子”。这个少年如今恢复了成年男子的心智,过往的阅历足够让他为自己作决定。

整个上午,邓肯和特格只休息了一次。特格感觉饥饿感阵阵袭来,但仍不太愿意就此结束今天的训练。邓肯的格斗水平今天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而且还在不断提升。

特格坐在控制台前的固定座椅上,操控暗影精兵做出一系列复杂的动作,从左边、右边和上方攻击邓肯。

哈克南家族的武器库里有许多新奇的武器和训练器材,其中有些特格只在历史记载里见过。邓肯显然认识所有这些武器和器材,而且了解颇深,特格对此羡慕不已。他们现在使用的这套暗影训练系统中,几位寻猎影兵正试图冲破邓肯的防御网。

“他们为了冲破防御网,会自动减速。”邓肯用他稚嫩中透出老成的音色说道,“他们的进攻速度太快,被我的防御战术挡回去了。”

“那种防御方式快过时了。”特格说,“有些团体现在把它当成了一种运动方式……”

邓肯调整了速度,将三名寻猎影兵打倒在地,由于影兵严重损坏,触发了球状无殿的维护系统。他离开笼子,让系统继续低速运转,朝特格走去,呼吸很深但毫不费力。邓肯的视线越过特格,点头笑了笑。特格转过身去,只见卢西拉袍子一甩走开了。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较量。”邓肯说,“每次她尝试突破我的防线,我就马上反击。”

“还是小心为妙。”特格说道,“你面对的毕竟是一位圣母。”

“当年我已经见识过她们的手段了,霸撒。”

特格又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姐妹会告诫过他,邓肯·艾达荷被唤醒后,特格可能需要从头开始适应,但他没想到这种情况会出现得如此频繁。邓肯的言行看得他心神不宁。

“我们的关系现在有一点变化,霸撒。”邓肯说道。他捡起地上的毛巾,擦了擦脸。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教你些什么。”特格坦诚道。不过,他还是希望邓肯听进去了关于卢西拉的警告。邓肯是不是认为现在的圣母跟他那个年代的没有区别?特格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像所有其他人那样,姐妹会也在不断发展、变化。

特格明显感觉到,关于邓肯要在塔拉扎的计划里扮演什么角色,邓肯本人已经做好了决定。邓肯现在不仅是在拖延时间,他还希望在此期间把身体训练到巅峰状态,同时他对贝尼·杰瑟里特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特格心想:这个判断依据的数据并不充分。

邓肯把毛巾往地上一扔,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让我来决定训练的内容吧,霸撒。”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笼子里的特格。

特格深吸了一口气。身边这台耐用的哈克南设备散发出淡淡的臭氧气味,静静等待邓肯返回训练笼。这个死灵的汗水带着一丝苦涩的气味。

邓肯打了个喷嚏。

特格闻了闻,空气中到处都是他们活动扬起的灰尘,尝起来比闻着更加明显:碱性的味道。除此之外,就是净气机和制氧机散发出的香气。系统里有一种独特的花香味,但特格闻不出是哪种花。他们生活在球状无殿的这一个月里,也把人的味道带了进来,这里的空气夹杂了各种新的气味,有汗味,有烹饪的香气,还有总也除不掉的废物处理设备的酸臭味。他们的这些气味与这里格格不入,让特格觉得不舒服。他在感知空气里的各种味道,在过道里他们脚步声的回响和厨房里隐约的餐具碰撞声之外,他在感知一切表明存在入侵者的声响。

邓肯突然说道:“您很特别,霸撒。”

“为什么这么说?”

“您跟雷托公爵长得很像,尤其是五官,他要比您矮一些,但是其他特征……”他摇了摇头,想到了贝尼·杰瑟里特在特格的遗传标记上下的功夫——雄鹰般的面部轮廓,脸上的褶皱线条,还有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高贵气质和优越感。

这种高贵气质和优越感从何而来?

据主堡里的记录(邓肯敢肯定,她们是有意让他看到这些记录的)记载,特格在这个宇宙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马尔肯战役中,敌方得知即将交锋的军队是由特格率领时,便主动缴械求和。这种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邓肯看向坐在控制台前的特格,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有时声望也能当成武器来用。”特格解释道,“它造成的伤亡往往会少一些。”

“在阿尔博逯,你为什么要和士兵们一起上前线?”邓肯问道。

特格有些吃惊:“你从哪里听说的?”

“主堡。您那么做可能会送命,那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

特格想到,面前的这个少年拥有不可估量的知识,驱使着他不断寻求答案。特格猜想,正是这种无从预知的潜力,让姐妹会看到了巨大的价值。

“阿尔博逯战役的头两天,我们损失惨重。”特格说,“我对敌军的恐惧心理和盲目狂热作出了错误判断。”

“但这其中的风险……”

“我和战士们一起奋战沙场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和他们同生共死。”

“主堡的记录说,阿尔博逯是受变脸者唆使叛变的。帕特林告诉我,当时参谋们恳求您清理整座星球,把它变成不毛之地,而您——”

“你当时并不在场,邓肯。”

“我在试着还原当时的情况。所以您无视部下的意见,放过了敌人。”

“除了那些变脸者。”

“然后您不带武器就走进了敌人的阵地,而当时他们还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为了让他们放心,以后不会遭受不公待遇。”

“这样做很危险。”

“危险吗?我们突击科洛伊宁反姐妹会势力的最后一战,他们中的很多人投靠我们,参加了这场战役。”

邓肯深深地注视着特格。这位年老的霸撒不仅在相貌上与雷托公爵有相似之处,还继承了厄崔迪的领袖气质:即使在曾经的敌人眼中,他也是一个传奇人物。特格说自己是厄崔迪家族甘尼玛的后人,但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贝尼·杰瑟里特炉火纯青的交配技术令邓肯惊叹不已。

“继续训练吧。”邓肯说。

“不要过度消耗自己。”

“您不记得了,霸撒,我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那时的那副身体跟现在的我一样年轻,就在这座杰第主星上。”

“伽穆!”

“现在是叫这个名字了,但是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它从前的名字。所以她们才把我送到这儿来,我猜到了。”

他当然能想到这一点,特格心想。

特格从短暂的休息中恢复了体力,他在攻击系统中加入了一种新的元素,突然地朝邓肯左侧发起了“火线”攻势。

可是邓肯毫不费力地躲闪开了!

他的招式杂糅升级了贝尼·杰瑟里特的五式,每次应对都仿佛前一刻刚想出来一样。

“每次攻击都像是无尽道路上飘浮着的一根羽毛。”邓肯的声音丝毫未泄露出施力的迹象,“羽毛越飘越近,然后转向,消失了。”

说话间,他躲开了对方变换的攻击,并进行了反击。

特格控制下的影兵随即对敌人的动作作出响应,门泰特的逻辑告诉他,这些动作终会使影兵陷入险境。他想起了依赖性和关键的原木!

邓肯抢在了对手之前出击,转守为攻。特格使出浑身技能,影兵身上燃起火光,闪转腾挪间笼内火星四溢。邓肯身形矫健,在移动的笼子里自由飞舞,特格的寻猎影兵和火线反击术毫无近身的机会。邓肯时而腾空跃起,时而压低身段,对于这台设备的攻击能够造成实实在在的疼痛这一点,他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邓肯又一次加快了攻击的速度。

特格感到一阵剧痛从他放在控制台上的手闪电般蔓延至肩膀。

邓肯惊叫一声,关上了系统:“抱歉,霸撒。您的防守没得说,但您的年纪大了,反应跟不上了。”

邓肯再一次走向特格,站在他面前。

“一点小痛而已,提醒我记得自己让你经受的疼痛。”特格揉了揉刺痛着的手臂,说道。

“都怪我一时头脑发热。”邓肯说,“目前我们训练得已经够多了。”

“还不够。”特格说,“只训练你的肌肉是不够的。”

听见特格的话,邓肯只觉得有一种警惕的感觉从心头逐渐蔓延至全身。他身上还有尚未唤醒的部分,让他茫无头绪。邓肯心想,有什么东西蜷伏在他身体里,蓄势待发。

“您觉得还有哪些事可以做?”邓肯问道,声音有些嘶哑。

“现在局势紧迫,危在旦夕。”特格说道,“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让你平安到达拉科斯。”

“贝尼·杰瑟里特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你曾说过你并不清楚。”

“邓肯,我确实不知道。”

“可您是一名门泰特。”

“门泰特需要足够的数据才能进行推演。”

“您觉得卢西拉会知道吗?”

“我不确定,但我希望你提防她。她受命将你带往拉科斯,而且为了让你顺利完成在那里的任务,她要对你动用一些手段。”

“任务?”邓肯摇了摇头,说道,“难道我连自己作决定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您唤醒的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该死的变脸者,只会服从命令的家伙吗?”

“你是说,你不打算去拉科斯?”

“我的意思是,在我知道别人想让我干什么以后,我要自己作决定,我不当什么职业杀手。”

“那你觉得我是吗,邓肯?”

“我觉得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关于责任和荣誉,请允许我有自己的判断和标准。”

“姐妹会帮你延续了生命,那——”

“可您不是我的父亲,卢西拉也不是我的母亲。铭者?她动用那些手段,目的何在?”

“可能她也不知道。她可能也像我一样,只知道计划的一部分。考虑到姐妹会的运行模式,这种可能性很大。”

“所以你们俩只负责训练我,然后把我送上拉科斯,然后对那些圣母说:‘你们订的货物送到了!’”

“自你最初降生的年代到现在,宇宙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特格说,“现在《大联合协定》依然有效,无论是原子武器,还是激光枪和盾引发的类原子杀伤行为都是违反协定的,我们依然禁止偷袭行为,还签订了各种各样的合约和协定,而且——”

“无舰的存在改变了所有这些协定的基础。”邓肯说,“我在主堡里读到的这方面的历史知识够多了。霸撒,我想知道,为什么几千年来保罗的儿子不断让特莱拉人制作我的死灵,接连制作了几百个!

“保罗的儿子?”

“主堡的记录里他叫‘神帝’,你叫他‘暴君’。”

“噢,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也许他觉得寂寞,希望有一个来自——”

“你们要用我对付沙虫!”邓肯说。

真的是这样吗?特格不禁好奇。他曾经不止一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并没有经过推演。即便如此,塔拉扎也必定还有其他的考虑。身为一名训练有素的门泰特,特格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那卢西拉知道吗?从圣母身上刺探有用的信息,特格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不行……他必须静观其变,伺机行动,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邓肯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阻挠卢西拉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特格摇了摇头,说道:“邓肯,我跟你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可你听从命令。”

“因为我向姐妹会宣过誓。”

“姐妹会生死攸关之时,欺骗、奸诈这些词便失去了其本身的含义。”邓肯重复了一遍特格说过的话。

“对,我是这么说过。”特格同意道。

“我相信你,因为你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邓肯说,“但我不信任卢西拉。”

特格低下了头,下巴靠向胸口。危险……危险……

虽然比往常要慢得多,特格还是努力摆脱了这些想法的困扰,进入了精神净化流程,集中精力思考塔拉扎口中那些必须完成的任务。

“您是我的霸撒。”

邓肯看着霸撒,仔细端详了起来,老人的脸上透着疲惫。邓肯突然想起特格年事已高,不禁好奇,像特格这样的人有没有想过去找特莱拉人,让他们制作自己的死灵?应该没有。他们知道这样一来,自己就会变成特莱拉人的傀儡。

邓肯的思绪久久无法抽离,陷入了沉思,特格一抬眼,便看见了愣神的邓肯。

“怎么了?”

“特莱拉人在我身上动了手脚,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们担心的正是这一点!”特格身后靠门的地方传来了卢西拉的声音。她走到离邓肯两步远的地方,说道:“我刚才一直在听你俩说话,很有收获。”

特格听出卢西拉有些生气,为了缓和她的怒气,便迅速接下话茬:“他今天掌握了格斗七式。”

“他的动作像火一样迅猛有力。”卢西拉说,“但不要忘了,圣母的行动像流水一般灵活,没有我们应对不了的招式。”她低头看向特格,“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个死灵的功力已经跳出招式的框架了吗?”

“攻无定式,化有形于无形。”邓肯说道。

特格抬起头,机警地看向邓肯,此时的邓肯颈部挺直,神色从容地迎上了特格的目光,眼神清澈无比。邓肯唤醒初始的记忆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

“去死吧,米勒斯!”卢西拉低声抱怨道。

但特格的注意力依然在邓肯身上。这位少年体内似乎注入了一种全新的活力,他表现出了一种未曾有过的从容镇静。

邓肯转向卢西拉,问道:“觉得自己要完不成任务了?”

“当然不是。”她答道,“你毕竟还是一个男人。”

她心中暗想:是的,这具年轻的躯体内必然流淌着阳刚精气,令人着迷。没错,他就像一处未经开垦的土地,稍加撩拨,必然能点燃沉睡中的荷尔蒙。但考虑到邓肯现在的态度和看待她的方式,卢西拉可能要花费更多精力,换一种方式才行。

“特莱拉人对你做了什么?”她问道。

“禀告铭者大人,如果我知道,就会告诉你了。”邓肯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略带一丝轻浮,但他并没有察觉到。

“你觉得我们是在玩游戏吗?”她质问道。

“我可不知道我们玩的是什么游戏!”

“我们现在本该逃到拉科斯了,但已经有很多人知道我们还在伽穆。”她说。

“而且伽穆上有很多大离散归来的人。”特格说,“他们人数众多,总有人能推敲得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会知道这里有一个哈克南时代建成的秘密球状无殿呢?”邓肯问道。

“只要有人把拉科斯和达累斯巴拉特联系在一起,就有可能知道。”特格说道。

卢西拉说:“如果你把这当成游戏,那就想想这场游戏的形势有多么紧急吧。”接着又转向了特格,对他说,“你竟然违抗了塔拉扎的命令!”

“你错了!我做的正是她命令的事。我是她的霸撒,她非常了解我的行事作风,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特格的回答直截了当,卢西拉听后一时语塞,仔细回忆起塔拉扎的各种微妙手腕来……

我们都是棋子。

塔拉扎在排兵布阵时总是深思熟虑,娴熟老练。意识到自己是塔拉扎的棋子,卢西拉并未因此受到打击,姐妹会里的每一位圣母,都是在这种观点的熏陶下逐渐成长,不断成熟的。这一点特格也知道。不,她并没有受到打击。处在这样的形势下,这种观点在她脑中越发明确。特格一言惊醒梦中人。她突然意识到,对于他们身处的错综局势,自己此前的看法过于狭隘。就好像站在一条湍急的河流前,一开始她只看得见表面的水流,偶尔得以一窥水面下奔涌的激流。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置身于这股乱流之中,想到自己的处境,不免心生沮丧。

她们都只是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