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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仅想要一时的喜悦,还希望获得其他东西,或者说就是名为“幸福”的深层感觉。我们之所以能够左右谋划的最终结果,一个原因便是我们明白这个鲜为人知的道理。人们如果不能确定这个“其他东西”,或者坚信其存在,这个“其他东西”便会对他们产生更大的影响。对于深藏心底的这样一股力量,许多人只会作出下意识的反应。因此,我们只需要设计出一个“其他东西”,将其变为确切的现实,人们就会追随而来。

——《贝尼·杰瑟里特的领导秘诀》

沉默的瓦夫走在前面,大约二十步之后跟着欧德雷翟和什阿娜,三个人都穿着崭新的沙漠长袍和熠熠生辉的蒸馏服,正在沿着路向下走,两旁满是杂草,旁边是一座香料囤场。囤场围了一圈灰色的虚空塑玻围栏,网眼上挂着草叶和类似棉桃的植物果实。欧德雷翟看着那些果实,感觉它们好像努力摆脱人类干涉的声明。

围栏里面,达累斯巴拉特周围立着若干栋方正的建筑,刚刚开始接受午后阳光的炙烤。如果吸气过快,干燥炽热的空气便会像火一样进入喉咙。欧德雷翟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摇摇晃晃地好像走在屏蔽场城墙之上,意志正在与身体激烈斗争。她遵照塔拉扎的命令行事,现在成了这样的局面,随时都有可能崩盘。

危如累卵!

三股力量相互平衡,虽然并不是真正相互支持,但是因为共同的目的而连接起来。只是这些目的时刻都可能改变,整个联盟或许便会因此土崩瓦解。欧德雷翟见到了塔拉扎派来的部队,但是并不放心。特格人呢?伯兹马利人呢?而且,那个死灵在哪里?他早就该到这里了。为什么必须推迟原定计划?

今天这一趟肯定会耽误原定的行动!三人虽然得到了塔拉扎的祝福,但是欧德雷翟仍然觉得此次前往沙虫之地,或许有去无回。况且还有这么一个瓦夫,他就算没丢掉性命,也难全身而返吧?

虽然欧德雷翟动用了姐妹会最为先进的快速缝合医疗放大仪,瓦夫仍然说自己断臂结合的地方疼痛难忍。他不是为了发牢骚,只是提供信息。虽然加入了拉科斯的祭司小团体,他似乎还是接受了三方脆弱的联盟。他的变脸者假扮杜埃克,坐在大祭司的石凳上,这件事情必然令他颇为安心。瓦夫要求贝尼·杰瑟里特交出他的“育母”时义正词严,据理力争,最后却收回了他那部分的要求。

欧德雷翟向他解释:“姐妹会正在查看新的协议,不会耽搁太长时间。我们趁这个时候……”

今天就是“这个时候”。

欧德雷翟放下心中的疑虑,逐渐进入了探险的状态。瓦夫的行为举止令她颇为好奇,尤其是他见到什阿娜之后的反应——非常恐惧,非常明显,同时也颇为惊叹。

这是先知的仆从。

欧德雷翟瞥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她正在老老实实地走路。这是姐妹会真正的利器,她们通过她将各种事情的走向引进了贝尼·杰瑟里特的计划之中。

姐妹会识破了特莱拉人的伎俩,看到了他们行为背后的现实,这件事情令欧德雷翟颇为激动。瓦夫每做出一个新的回应,他狂热信奉的“真念”轮廓便会更加清晰。能够在宗教场景下研究一个特莱拉尊主,她便已经感觉非常幸运了。瓦夫步伐刚毅有力,他的举止因而也坚定果断,欧德雷翟此前已接受了相关训练,能够看透他的特定行为。

欧德雷翟心想:我们早就应该猜到这一点。我们了解了护使团的手段,就应该明白特莱拉人的做法——离群索居,与世隔绝,数千年缓慢发展,始终拒绝外界进入他们的世界。

他们似乎没有借鉴贝尼·杰瑟里特的结构,那么又是怎样的力量可以让他们始终保持这种状态?是某种宗教,是“神帝转生”的伟大信念!

还有一种可能,即特莱拉人利用他们的死灵系统,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长生不老。

塔拉扎说的有可能没错,特莱拉尊主转世之后,或许不会成为圣母那样,不会拥有其他记忆,只有他自己的记忆,但是记忆的时间延长了!

真有意思!

欧德雷翟看着瓦夫的背影,步伐沉重缓慢,好像他原本走路就是这个样子。她想起他叫什阿娜“埃尔雅玛”,这个称呼意为“受佑之人”,从这一点也能确认瓦夫信奉伟大信念。特莱拉人不仅保住了一种古老的语言,而且完全没有改变。

瓦夫难道不知道只有宗教这种强大的力量才会做成这样的事情吗?

瓦夫!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宗教的底细,虽然不同于我们创造的宗教,但是我们知道如何将其为我们所用。

塔拉扎的消息正在欧德雷翟的意识中发光发热:“特莱拉人的目标非常明显:称霸。整个人类宇宙必须成为特莱拉人的宇宙。他们只有得到了离散之人的支持,才能奢望实现这个目标。完毕。”

大圣母的这番话不无道理。虽然姐妹会因她而分为两派,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但是反对派也赞成她的观点。可是,欧德雷翟想到离散之人数量有如大海之中的水滴,想到他们还在指数级爆炸式增长,心头便袭上一阵孤独和绝望。

我们实在势单力薄。

什阿娜弯腰捡起了一块鹅卵石,放在手里端详了一阵子,扔向了旁边的围栏,石子穿过网眼,飞进了囤场。

欧德雷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更加平静了一些。这条道路罕有人迹,他们在飞舞的沙尘中前行,脚步声传遍了整条路,此时似乎突然颇为响亮。这条窄路尽头最多不过两百步的地方,便是一条狭长的堤道,越过了达累斯巴拉特的环形坎儿井和护城河。

什阿娜说:“圣母,您要我来,我就来了,可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们要在这里考验瓦夫,然后通过他改造特莱拉人!

“我们要展示一下。”她说道。

瓦夫所言不虚,虽然没有说出整个真相,但是足够了。

什阿娜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的路。欧德雷翟有些好奇,她每次都这样走到她的撒旦身旁吗?都是这样若有所思而又冷漠吗?

欧德雷翟听到头顶传来轻微的“扑棱扑棱”,观察祭司的扑翼飞机到了。他们不会离得太近,但是很多双眼睛都会观察这场展示。

什阿娜说:“我要跳舞,那样能召来一只大的。”

欧德拉翟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那只“大的”看到她身边多了两个人,还会服从她的命令吗?

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即便如此,这项行动也必须执行,这是塔拉扎的命令。

欧德雷翟看了一眼旁边的囤场,这个地方看起来莫名的熟悉,并不是幻觉记忆。她在其他记忆中看到了这个地方古时的样子,和现在别无二致。场院内有许多椭圆形筒罐,支架高大,好像金属和玻璃结构的长腿昆虫,等待猎物出现,准备随时一跃而起,这些香料筒仓的设计古旧,可以追溯到拉科斯星球最初的时候。她怀疑设计者潜意识里希望借此告诉众人:美琅脂既是福,也是祸。

筒仓下面是一片沙土荒地,任何草木均不可种植。荒地旁边是一栋又一栋泥墙建筑,这里仿佛达累斯巴拉特的一条手臂,一直伸到坎儿井的边缘。暴君隐藏已久的球状无殿已经形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宗教社区,不过这里大多数的活动均在没有窗户的室内和地下进行。

就像我们潜意识中的欲望一样!

什阿娜说:“杜埃克变了。”

欧德雷翟看到瓦夫的头突然抬了起来。他听到了!他肯定在想:我们瞒得住先知的信使吗?

欧德雷翟心想:已经有太多人知道现在的杜埃克是变脸者假扮的冒牌货。那一小撮意图谋反的祭司,他们当然觉得自己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不仅能够拿下贝尼·特莱拉,也可以困住姐妹会。

欧德雷翟闻到了化学品刺鼻的味道,这是香料囤场杀灭野生植物的除草剂。浓烈的气味令她将注意力转回到了眼下必须思考的事情上,她不敢在这里神游遐想!姐妹会很容易就会掉入自己的陷阱。

什阿娜绊了一脚,轻轻地叫了一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懊恼。瓦夫突然回头看了看什阿娜,然后注意力又回到了路上。他看到孩子只是绊到了路面的坑洼,浮沙遮住了道路破裂的地方,不过他看到前面的堤道似乎颇为平整。路面虽然不能承受先知后代的重量,但是绝对可以让一个虔诚的人类由此处走进沙漠。

瓦夫觉得自己基本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神主,我像乞丐一样来到了你信使的土地。

不过,他对欧德雷翟心存疑虑,这位圣母将他带到这里,想必是让他供出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然后便会就地给他一个了断。我有神主保佑,或许可以给她一些惊喜。他知道伊克斯刑讯仪拿他没有办法,不过她显然也没戴那么庞大的设备。不过,瓦夫之所以从容不迫,一是他自己的意志坚强,二是他坚信神主定会降恩。

况且,如果她们诚心与我们结盟,这样岂不是更好?

那样的话,肯定也是因为神主保佑。

与贝尼·杰瑟里特结盟,将拉科斯牢牢抓在手里,多么美好的梦想啊!《沙利亚特》终于重见天日,贝尼·杰瑟里特为他们传教布道。

什阿娜一不小心又绊了一跤,又小声嘟囔了几句,欧德雷翟说:“小姑娘,别那么娇气!”

欧德雷翟看到瓦夫的肩膀僵住了,他不喜欢他人这样强硬地对待“受佑之人”。这个小个子有几分骨气,欧德雷翟认为这是狂热信仰的力量。即便沙虫要杀了他,瓦夫也不会逃跑。他相信神主的意志,最终将会因此而死,除非他摒弃顽固而盲目的宗教信念。

欧德雷翟暗暗一笑,她能够理解他的思维:神主即将传达他的旨意。

不过瓦夫当时惦记的是自己的细胞,它们正在班得隆生长,缓慢地更新。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细胞都会继续生长,完成贝尼·特莱拉的大业……还有神主的旨意,总会有一个瓦夫继续为了“神帝转生”的伟大信念而操劳。

“我跟你说,我能闻到撒旦的味道。”什阿娜说。

“现在就能闻到吗?”欧德雷翟仰头看了看前面的堤道,瓦夫已经走了上去。

“现在闻不到,他来了才能闻到。”什阿娜说。

“小姑娘,他来了你当然闻得到,是个人都能闻到。”

“他离我很远的时候,我就能闻到。”

欧德雷翟用鼻子狠狠吸了一口气,在燧石燃烧后的气味中闻到了其他的东西:美琅脂隐约的气味……臭氧,还有某种酸味明显的东西。她向什阿娜示意,让她先上堤道,瓦夫则始终和两人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往下的路很陡,一直延伸到前面大约六十米开外的沙漠。

欧德雷翟心想:我要想办法尽快尝一口那里的沙子,然后就能了解很多事情了。

她走上了堤道,脚下是护城河。她向西南方向望去,看到地平线那里有一道低矮的屏障。突然间,一段其他记忆涌进了欧德雷翟的意识。这段记忆安全得不像真实的视觉效果那样清晰鲜明,但是她记得这段记忆,其中掺杂的图像源自她内心最深的地方。

她心中暗骂:该死!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她无处可逃,其他记忆突然闯入意识,这种情况往往并非无缘无故,而是必须引起她的注意。

警告!

她眯着眼睛看着地平线,让其他记忆覆盖在自己的视网膜上,她看到那里很久以前的一道高大的屏障……上面有人走动。屏障分为两段,中间架有一座奇幻的桥,非常不真实,但是美轮美奂。她不需要仔细观察,便知道那座早已消失的大桥下面有一条河——艾达荷河!现在,视网膜上叠加的图像出现了动态的内容:一些东西从桥上掉了下去。欧德雷翟距离桥梁实在太远,看得并不真切,但是她现在有了这些投影的标签。她又是恐惧又是欣喜,因为她认出了这个场景。

那座奇幻的大桥即将坍塌,即将落入下面的河流!

这段视觉记忆并不是随机的破坏事件,而是一段经典的暴力事件,存于很多女性的记忆之中,于香料之痛期间传给了她。这个图像每一部分的内容都经过了细致的调整,欧德雷翟知道这些内容的类别——欧德雷翟成千上万的祖先曾经通过想象重建了当时的场景,这虽然不是一段真实的视觉记忆,但也是依据各类准确的报告拼合而成。

那里就是当年出事的地方!

欧德雷翟停住脚步,让这些图像任意投在她的意识之中。警告!有人当时便发现了危险,但是她没有试图深究警告的实质。她知道如果自己寻根究底,这件事实只会四分五裂,虽然每一块碎片都与事实相关,但是她将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确切地看待这件事情。

那里发生的事情固定在了厄崔迪的家族历史之中——暴君雷托二世从那座奇幻的桥上落入了时间的洪流之中,拉科斯的巨虫,神帝暴君的本体当时正在迎娶皇后的途中。

就在那里!就在桥下的艾达荷河中,暴君淹没在了自己的痛苦之中。就在那里,分裂之神出现了变体——一切都始于那里。

这件事情为什么是警告?

河流与桥梁已经从这片土地消失了,暴君的旱地沙厉尔原本围有一堵高墙,那墙经过岁月的风蚀,已经变成酷热耀眼的地平线上破碎的线条。

假若暴君长眠的记忆现在随着一只虫子来到这里,会不会产生危险?反对塔拉扎的圣母便是这样的观点。

“他会苏醒!”

塔拉扎和她的议事圣母认为根本不存在这种可能。

即便如此,面对其他记忆的这一警告,欧德雷翟也不能置之不理。

“圣母,我们为什么不走了?”

欧德雷翟感觉自己的意识猛地一下回到了当下的现实,这里有需要她关注的事情。暴君无尽的梦境在那警告的视觉之中开始了,但是其他的梦境打断了这段回忆。什阿娜站在她面前,满脸疑惑。

“我在远眺。”欧德雷翟指向了远方,“什阿娜,夏胡鲁就是在那里出现的。”

瓦夫停在了堤道的尽头,再一步就走进了茫茫沙漠,现在距离欧德雷翟和什阿娜大约四十步。欧德雷翟的声音让他警觉地停住了,但是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欧德雷翟能够从他的体态感觉到不悦,任何人对先知哪怕有一丁点儿嘲讽之意,他也颇为介意。他始终怀疑姐妹会对他们的宗教冷嘲热讽,事关宗教之时尤其如此。特莱拉人对于贝尼·杰瑟里特的态度长期以来都是憎恶与惧怕交织,瓦夫还没准备好接受她们也相信“神帝转生”的事实。小心至上,对待护使团是这样,对待贝尼·杰瑟里特也应该这样。

“他们说那儿以前有一条大河。”什阿娜说。

欧德雷翟在什阿娜的声音里听出了抑扬顿挫的讥嘲。这个小姑娘学得倒挺快!

瓦夫转过身来,怒目而视,他也听出来了。他现在又会怎样看待什阿娜?

欧德雷翟一只手扶着什阿娜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向桥的方向:“那里曾经有一座大桥,下面是沙厉尔的高墙,墙上有一个缺口,艾达荷河从那里流过。”

什阿娜叹了一口气:“真正的河。”她小声说道。

“不是坎儿井,比运河宽多了。”欧德雷翟说。

“我从来都没见过河。”什阿娜说。

“夏胡鲁就是在那里被他们扔进河里的。”欧德雷翟说着指了指她的左边,“这方向,好几公里之外,他给自己建了一座宫殿。”

“那边什么都没有,全都是沙子。”什阿娜说。

“宫殿在大饥荒的时候被拆了。”欧德雷翟说,“人们以为宫殿里存了香料,他们当然猜错了,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什阿娜凑到欧德雷翟耳边,小声说道:“可是那里确实有很多香料。经文里说过,我听他们唱过很多次。我……他们说香料在一个洞里。”

欧德雷翟微微一笑,什阿娜说的肯定是口述史,而且她差点说出了“我爸爸……”那是她死在这沙漠中的亲生父亲,欧德雷翟已经从女孩的嘴里套出了那段事情。

什阿娜继续小声说道:“那个小个子为什么总跟着我们?我不喜欢他。”

“这次展示不能没有他。”欧德雷翟说道。

瓦夫这个时候走下了堤道,踏上了柔软的沙坡。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但是看不出任何迟疑的神色或举止。他转过身来,两只眼睛在炽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先是望了望什阿娜,然后又看了看欧德雷翟。

欧德雷翟想:他看什阿娜的时候仍然是那种敬畏的眼神,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发现一些伟大的事物。他会恢复从前的地位,还有那些荣光和威望!

什阿娜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仔细地看了看沙漠。

“撒旦喜欢这样的温度。”什阿娜说,“天一热,大家就躲进屋子里了,可是撒旦一到这种时候就来了。”

欧德雷翟想:她没说夏胡鲁,她说的是撒旦!暴君,你一点都没说错。关于我们这个时代,你还看到了什么事情?

暴君真的沉湎在他的虫子虫孙体内吗?

欧德雷翟研究过的分析报告没有一篇确切解释了暴君的动机,一个人类到底为什么会和厄拉科斯当年的那只虫子建立了共生关系?那次骇人听闻的变形已经发生了数千年,他的理智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拉科斯这些虫子体内是否还存有他星星点点的意识?

什阿娜说:“圣母,他来了。闻到了吗?”

瓦夫眯着眼睛,不安地看着什阿娜。

欧德雷翟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肉桂气味,带有些许燧石的苦涩味道。火焰、硫黄,她仿佛看到了巨虫体内晶体内壁的炎狱。她弯下腰,捏起一撮浮沙,放到了舌头上,整个背景都出现了——其他记忆中的沙丘和如今的拉科斯。

什阿娜指了指左前方,恰恰是风沙的方向:“就在那边,我们得赶紧。”

什阿娜没等欧德雷翟允许,便轻快地跑下堤道,跑过瓦夫,爬上了第一座沙丘。她等到欧德雷翟和瓦夫赶上来之后,带着他们走下丘面,又爬上了一座,在黄沙之中艰难地行进,走在这片巴拉坎呢一样起伏的沙地上,时不时看到一缕缕盐晶从丘顶吹下。没过多久,他们已经走出了将近一公里,清水环绕的达累斯巴拉特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什阿娜又一次停了下来。

瓦夫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她的身后,蒸馏服兜帽下沿和眉毛之间闪着汗水的光。

欧德雷翟停在了距离瓦夫一步的位置,她的呼吸深而平稳,此时眯着眼睛望着什阿娜视线的终点。

一阵暴风以排山倒海之势从远处席卷漫天黄沙而去,卷过了一条狭长的基岩,那里满是凌乱的巨石,好像被疯狂的普罗米修斯一般的人物破坏之后的建筑一样。黄沙像奔腾的河水一样流过这些自然形成的迷宫,填满了深沟浅壑,然后从一处低矮的断崖落下,融入了其他的沙丘之中。

“在那下面。”什阿娜说着指向了那片基岩。她连滚带滑地下到了沙丘底部,停在了一块少说也有她的身高的两倍的石头旁边。

瓦夫和欧德雷翟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他们旁边又是一片广阔的滑落面,蜿蜒曲折,好似嬉闹的鲸鱼的背部,高高地升入了银色的蓝天。

欧德雷翟趁着停歇的间隙恢复了自己的氧平衡,刚才一段快跑耗费了不少体力,她看到瓦夫面红耳赤,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这个地方燧石和肉桂混合的气味非常浓烈,呛得人难以呼吸。瓦夫闻了两下,用手背蹭了蹭鼻子。什阿娜抬起一条腿,踮起脚尖,转了一圈,跑了十步,冲到了基岩带对面。她一只脚踩在外侧沙丘的坡面上,双手举向天空。她慢慢地跳起了舞蹈,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地向着沙地走去。

头顶扑翼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们听!”什阿娜大喊了一声,但是舞蹈并没有停止。

她说的并不是扑翼飞机的声音,欧德雷翟转过头来,两只耳朵都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从岩石迷宫的远处传了过来。

沉闷的“咝咝”声在沙地之下由远及近,移动速度惊人,很快便响亮了起来。风打着旋,顺着那条岩石大道刮了过来,他们感觉空气明显热了许多。“咝咝”的频率逐渐加快,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一张血盆大口突然出现在什阿娜的正上方,口器外围嵌了一圈水晶。

“撒旦!”什阿娜大叫,舞蹈却丝毫没有中断,“我在这里,撒旦!”

巨虫攀至沙丘顶部,口器低向了什阿娜。沙子像瀑布一样落在了她的脚边,她不得不停下了舞步。肉桂的气味弥漫在这条巨石嶙峋的峡谷之间,巨虫的口器停在了他们头顶。

“神主的信使。”瓦夫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欧德雷翟脸上的汗水已经蒸发,蒸馏服的自动隔热系统也不断向外喷出了水蒸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厘清了这浓烈肉桂气味中的成分。他们周围的空气带有臭氧刺鼻的味道,很快便产生了大量氧气。欧德雷翟五感尽开,她在储存现场的各类信息。

前提是我能活着离开这里。

没错,这些数据都非常宝贵,未来说不定其他人能用到。

什阿娜从沙子里走了出来,退到裸露的岩石上,然后继续她的舞蹈,动作更加狂放,每一次转身都会甩动她的头颅。长发抽打在她的脸上,每一次面向巨虫,她都会大喊一声:“撒旦!”

虫子好像身处陌生环境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向前爬了几步,越过沙丘的峰顶,蜷成一团,趴在裸岩上,炙热的口器略微高于什阿娜的头部,距离她两步。

巨虫停下之后,欧德雷翟便听到了它身体深处的轰鸣,仿佛是一座熔炉的声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生物内壁反映的跳动的火焰,它简直就是一座神秘的火窟。

什阿娜停下了舞步,两只手攥成拳头,狠狠地瞪着她召唤来的这只庞然大物。

欧德雷翟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运起了所有功力。如果她活不到明天的话——不管怎么说,反正她没有违抗塔拉扎的命令,今天的这些事情就让扑翼飞机里的那些人告诉大圣母吧。

什阿娜说:“喂,撒旦,我带来了一位圣母,还有一个特莱拉的男人。”

瓦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欧德雷翟趁他不注意,溜到了什阿娜身边。

什阿娜的呼吸很重,脸涨得通红。

欧德雷翟听到他们华丽的蒸馏服叮叮当当作响,灼热的空气中充斥着肉桂的味道,周围全都是他们的声音,巨虫体内火焰低沉的声音最为引人注意。

瓦夫来到她身旁,眼神恍惚地盯着巨虫,小声说道:“我来了。”

欧德雷翟在心中暗骂,擅自发出任何动静,他们都有可能葬身虫腹。不过,她知道瓦夫的想法:从来没有特莱拉人这么近地面对过先知的后代,就连拉科斯的祭司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机会!

什阿娜的右手突然向下一挥,说道:“撒旦,下来!”

虫子张大的口器探了下来,体内的火窟填满了他们面前的整条峡谷。

什阿娜声音微弱:“圣母,您看到了吗?撒旦听我的话。”

欧德雷翟感觉到什阿娜确实可以控制沙虫,女孩和巨兽在用一种隐秘的语言交流,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什阿娜提高了音量,说了一句胆大包天的话:“我要让撒旦把我们都驮起来!”她连手带脚爬上了沙丘的滑落面,爬到了沙虫旁边。

沙虫巨大的口器立刻随着她抬了起来。“别动!”什阿娜大喊了一声,巨虫停了下来。

欧德雷翟心想:她指挥虫子并不是依靠语言,应该是靠别的东西……别的东西……

“圣母,快过来。”什阿娜喊了一声。

欧德雷翟把瓦夫推到了自己前面,跟着他爬上了什阿娜身后的沙坡。散落的沙子滑到了峡谷里,积在了沙虫身旁。他们看到前方便是虫子逐渐变细的尾部,沿着沙丘的顶部曲折蜿蜒。什阿娜带着两人,在沙地里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了虫尾的末端。她抓住波纹表面圆环的外沿,爬上了她的沙漠巨兽。

欧德雷翟和瓦夫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欧德雷翟感觉虫子温暖的体表不是有机物,好像伊克斯人的某种制品一样。

什阿娜沿着虫子后背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蹲在口器后面,这里的鳞甲外沿厚且宽大。

什阿娜说:“像我这样。”她身体前倾,抓住了鳞甲外沿的下面,露出了一点柔软的粉色。

瓦夫立刻依她所说,抓住了鳞甲,欧德雷翟则更加谨慎,存下了所有信息。虫甲表面硬度堪比塑垩,同时覆有细小的硬块。欧德雷翟用手指戳了戳鳞甲下面柔软的东西,感觉到了微弱的跳动。他们周围的鳞甲一起一伏,和着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韵律,每一次起伏欧德雷翟都能听到细微的摩擦声。

什阿娜踢了一脚身后的虫背。

“撒旦,走!”她说。

沙虫没有反应。

“快走啊。”什阿娜央求道。

不过,欧德雷翟在什阿娜的声音里听到了无助。孩子坚信自己确实可以驾驭她的撒旦,但是欧德雷翟明白,她只有第一次骑上了沙虫。从女孩向沙虫求死,到祭司乱作一团,欧德雷翟知道这期间的所有事情,可是依然无法判断下面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巨虫此时突然动了起来,它猛地抬起了口器,扭向左侧,一个小角度的转弯便爬出了岩石峡谷,背对着达累斯巴拉特的方向,直直地奔向了沙漠。

“神主与我们同行!”瓦夫大喊。

他的语气如此狂放!欧德雷翟颇为讶异,她感觉到了这个特莱拉尊主信念中的力量。扑翼飞机跟上来了,欧德雷翟听到了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大风拍打着他们的脸和身体,迎面吹了过去,欧德雷翟闻到了臭氧浓重的气味,也闻到了狂奔的巨兽体内的味道。

欧德雷翟用余光瞥了一眼后方的扑翼飞机,她在想三个人身在巨虫之上,茫茫大漠之中,敌人很容易就可以帮这座星球消灭一个麻烦的孩子、一个同样麻烦的圣母和一个人见人烦的特莱拉人。谋反的那群祭司或许有这样的打算,她知道他们巴不得天上的圣母还没下来,这三个人就丢了性命。

他们会因为好奇和恐惧而按兵不动吗?

欧德雷翟自己反正有一个巨大的疑问。

这个畜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

他们现在肯定不是去科恩的方向,她抬起头,眯着眼睛,视线越过了什阿娜。正前方的地平线上,她看到了那段断壁残垣,尽是那座奇幻的桥上掉下的石头,讲述着暴君坠落的故事。

这就是其他记忆警告的地方。

欧德雷翟恍然大悟,大脑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明白那个警告的含义了。暴君死在那个地方并非意外,这是他自己选中的地方,他特意安排自己经过这个地方。许多人都在那个地方丧失了生命,但是只有他的死亡意义最为重大。暴君有目的地选择了他的游行路线。虫子奔向那里只是遵从自己的意愿,并非听从什阿娜的命令。暴君无尽的长梦像磁铁一样,将它引回到长梦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