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无舰,便有可能出其不意,消灭整个星球,而不会遭到任何反击。可以利用小行星等大型天体撞击星球,一举将其摧毁;抑或颠覆这个星球上的性观念,造成内部混乱,令他们互相攻击,从而自我毁灭。这些尊母似乎倾向于后面这种做法。
——贝尼·杰瑟里特分析报告
邓肯·艾达荷一直都在注意墙上看着自己的人,有时候虽然貌似专心训练,也并未忘记她们。帕特林在上面,但是他不算。邓肯知道是帕特林对面的两位圣母在看着他。他看见卢西拉,心想“这是个新来的”,心中不禁一阵激动,于是卖力地练了起来。
他完成了米勒斯·特格吩咐的前三套玩耍训练,隐约感觉帕特林会向米勒斯报告他的出色表现。邓肯喜欢特格和年迈的帕特林,而且感觉两个人也喜欢自己。不过,这个新圣母的到来预示了一些有意思的变化。第一,她比之前的圣母年轻。第二,这位圣母并未掩饰自己纯蓝的眼睛,一眼便能看出她来自贝尼·杰瑟里特。他第一次见到施万虞的时候,就见她戴了一副隐形镜片,遮住了成瘾症状的瞳孔,眼白还带有些许血丝。他曾经听主堡的一个侍祭说过:“施万虞的眼睛散光,姐妹会在她的基因谱系里保留了这个缺点,从而合理换取了她需要传给后代的其他品质,所以这副镜片还有矫正散光的作用”。
邓肯当时几乎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但是他后来查阅了主堡图书馆的资料,不过资料稀少且内容极其有限。他问了一些相关的问题,可是施万虞统统避而不谈。不过,他在事后看到了那些圣母老师的行为,便明白自己的问题惹恼了主堡的这位指挥圣母。施万虞通常会把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邓肯猜测,她大为光火,真正的原因应该是他想知道她是不是自己的妈妈。
当时,邓肯已经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且已经知道很长时间了。贝尼·杰瑟里特的这座主堡结构精密,有些地方他无法进入。不过,他发现了一些隐蔽的途径,可以绕开这些门禁和障碍。他时常透过厚实的合成玻璃或打开的窗户,望着下面的卡口以及一段又一段空地。各处碉堡选址巧妙,周边的那些空地都在他们的纵射范围之内。米勒斯·特格亲自跟他讲解过纵射阵位的重要意义。
伽穆,是这个星球现在的名字,它以前叫杰第主星,但是有个名叫哥尼·哈莱克的人改成了伽穆。都是非常古老的历史了,没什么意思。卡拉丹恩星球尚未更名为丹恩的时候,伽穆蕴藏石油。直至今日,这座星球的尘土中仍然残留些许石油的苦味。邓肯的几位老师告诉他,数千年特殊的种植计划正在改变这一情况。他在主堡就能看到种植计划里的一些植物——主堡周围便是大片的松树等木本植物。
邓肯做了一圈侧手翻,眼睛依然偷偷地看着两位圣母。他按照特格教的方法,侧手翻的时候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核心肌肉群。
除了肌肉训练,特格还跟他讲过星球防御。伽穆的绕行轨道上有很多监控飞船,船内的工作人员不能携带家属登船。因为只有家属留在伽穆,监控飞船守卫星球的人员才能够时刻保持警惕。这些飞船附近还有多艘探测不到的无舰,舰上成员均为霸撒的人和贝尼·杰瑟里特的圣母。
特格说:“如果没让我全权负责安排所有防御工作,我肯定不会接手这项任务。”
邓肯这时才明白,自己就是“这项任务”,主堡的目的是保护他,特格的监控飞船,包括那些无舰,都是在保护主堡。
这些军事课程的内容,邓肯感觉似曾相识。在学习看似脆弱的星球如何抵御太空来袭的时候,他知道各项防御工作在什么情况下才算布置妥当。虽然整体极度复杂,但是他可以找出其中的一些要素,而且能够理解。例如,持续监控大气和伽穆居民的血清组分,到处都是贝尼·杰瑟里特雇用的苏克医生。
特格说:“疾病就是武器,我们对抗疾病的防御工作必须经过细致调整。”
特格时常会对被动防御大加批判,他认为:“之所以会采用这样的防御思路,是因为受困心态在作怪。而这种心态只会造成致命漏洞,这一点,早已为人所知。”
每当特格讲解军事内容的时候,邓肯都会聚精会神地听讲。他听帕特林说过,也在图书馆的资料里看到过,门泰特霸撒米勒斯·特格曾经确实是贝尼·杰瑟里特赫赫有名的军事领袖。帕特林经常提到他们一起服役的事情,主角往往都是特格。
特格认为:“机动力是作战成功的关键。如果你被紧紧牵制在堡垒里边,就算整颗星球都是堡垒,归根到底,也无济于事。”
特格对伽穆没有多少感情。
“你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之前叫杰第主星了。这里曾经是哈克南的地盘,他们让我们见识了人类暴虐的极限。”
邓肯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看到墙头的两位圣母显然正在讨论自己。
新来的那个是我的老师吗?
邓肯不喜欢被人盯着,他希望新来的这位圣母可以给他留出一些独处的时间。她看起来和施万虞不太一样,似乎没那么难相处。
邓肯心中一边咒骂,一边依着咒骂的节奏继续练习。去死吧,施万虞!去死吧,施万虞!
他从九岁那年,也就是四年前,便开始憎恨施万虞。他觉得,她应该并不知道自己恨她这件事,她可能已经忘了那件让他产生恨意的事情。
邓肯当时刚满九岁,他偷偷溜过内部的一道道卡口,钻进了一条隧道,出口就是一座碉堡。隧道里弥漫着腐烂的味道,阴暗,潮湿。他刚趴到碉堡的射击孔上,还没朝外边看多久,就被推回了主堡的核心区域。
他被施万虞严厉地教育了一番。直至今日,他仍然认为施万虞疾言厉色,不近人情,一旦下了命令,就绝对不允许他人违抗。不过,四年前的逃跑事件让他领教了贝尼·杰瑟里特音言的厉害。未经训练的人,听到这种具有微妙特质的声音之后,全无招架之力,只能屈从就范。
她不能容忍他人抗拒自己的命令。
“发生这样的事情,说明整支护卫队都需要严明军纪。”施万虞说,“他们都将受到严厉的处罚。”
施万虞的这番话令邓肯备感愧疚——邓肯非常喜欢护卫队里的几个守卫,他偶尔还会引几个人出来嬉笑打闹一番。他偷偷溜进碉堡其实只是恶作剧,但是他的那些朋友却因此受到了惩罚。
邓肯知道处罚的意思。
去死吧,施万虞!去死吧,施万虞……
邓肯离开施万虞后,冲到了当时的教员主管塔玛拉尼圣母那里。这位圣母也是一位面容枯槁的老妪,行止冷峻,一张窄小的脸,满头白发,皮肤已不复弹性和光泽。他问塔玛拉尼,他的守卫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塔玛拉尼令人意外地陷入了沉思,声音好像沙砾摩擦木材一般干哑。
“惩罚?也罢。”
这间教室狭小逼仄,旁边是一间较大的练习房,塔玛拉尼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准备第二天的课程。这里不仅有气泡和线轴读取仪器,还采取了其他精密的手段储存、调取信息。邓肯对这里的兴趣远远超过图书馆,可是他必须有人陪同才能进入这间教室。这间房间有多盏悬浮球形灯,室内灯火通明。邓肯进门的时候,塔玛拉尼便从备课的地方转过了身。
“我们的重大惩罚往往都有点像与祭祀相关的筵席。”她说,“那些守卫将接受的想必便是重大的惩罚。”
“筵席?”邓肯迷惑了。
坐在转椅上的塔玛拉尼转了过来,面对邓肯,直视他的眼睛,牙齿在明亮灯光之下闪烁着钢铁的光泽。“大凡必须受到惩罚之人,往往得不到历史的善待。”她说道。
听到“历史”这两个字,邓肯不禁一颤。这是塔玛拉尼的信号,她要讲课了,他又要听到一些无聊的东西了。
“任何人,但凡受到了贝尼·杰瑟里特的惩罚,必然都会明白一些道理,必然都将终生铭记。”
邓肯全神贯注地看着塔玛拉尼沧桑的嘴巴,突然感觉她要讲的是自身的痛苦往事。他能知道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我们的惩罚远非痛苦那么简单。”塔玛拉尼说道。
邓肯坐在她脚边的地上,这个角度看去,塔玛拉尼一身黑色,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
“我们的惩罚并不会造成极致的痛苦。”她说,“只有贝尼·杰瑟里特的圣母接受圣母试炼时,才会受到极致痛苦的考验。”
邓肯点了点头,图书馆的资料将其称作“香料之痛”,贝尼·杰瑟里特的圣母只有通过这个神秘的考验,才能成为合格的圣母。
“不过,重大的惩罚确实会使肉体遭受剧痛。”她说,“也会给情感和心理造成重创。我们的惩罚,针对的往往是对方最大的弱点,所以受罚之人也会因此更加坚强。”
邓肯听了她的这番话,心里满是惶恐不安。她们要怎么处置他的守卫?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他也没有必要说话——塔玛拉尼的话还没有说完。
“惩罚最后往往以一道甜品收尾。”她的两只手“啪”的一声,放在了膝盖上。
邓肯皱起了眉头。甜品?只有筵席才会有甜品,筵席怎么会是惩罚呢?
“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筵席,只是像筵席一样,每一步都会有一段不同的体验。”塔玛拉尼说道,一只嶙峋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甜品上来了,完全出乎悔过之人的意料,他们心想:啊,我最终还是得到了宽恕!你明白了吗?”
邓肯摇了摇头,他并不明白。
“这是一时的甜美。”她说,“一场痛苦的筵席,你挨完了每一道菜,最后上来了一道你愿意品尝的美味。可是!你虽然在品尝甜品,但是随后便会出现最为痛苦的时刻,你会意识到,会明白这并非最终的欢愉。绝非如此。这是重大惩罚带来的最为可怕的后果,这是贝尼·杰瑟里特的惩罚难以抹去的印记。”
“那她会怎么处置那些守卫?”邓肯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每一步具体会采取怎样的措施,也没必要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每个人受到的惩罚都各不相同。”
塔玛拉尼就此打住,不再谈论此事,而是继续准备第二天的课程了:“我们明天再继续。”她说,“明天要讲怎样辨识各种加拉赫口音对应的地方。”
邓肯也问了其他人有关惩罚的问题,但即便是特格和帕特林也不愿意跟他解释。他后来见到了那些守卫,可是连他们也不愿谈及自己受到的折磨。他主动向他们示好,其中几人只是敷衍地回应了一下,但是再也没有人愿意跟他一块儿玩耍。受到惩罚的人都不愿意原谅他,这一点他至少可以确定。
去死吧,施万虞!去死吧,施万虞!……
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憎恨的来源,他厌恶之前的那些老太婆。新来的这个年轻圣母会不会和以前的那些一样?
去死吧,施万虞!
他曾经质问施万虞:“你为什么要惩罚他们?”施万虞停顿了片刻,然后说:“你待在伽穆这里很危险,有些人想要加害于你。”
邓肯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已经问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是从来没有人跟他解释过。即便是特格也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不过特格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能够说明他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米勒斯·特格是一个门泰特,他肯定知道很多事情。这个年迈的男人在思维的海洋中遨游的时候,邓肯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可是他从来不会以门泰特的状态回答邓肯的这些问题:
“我们为什么在伽穆?”
“你们在提防谁?谁想要害我?”
“我的父母是谁?”
面对这些问题,特格大多时候沉默不语,有时只会低吼:“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那座图书馆并没有什么用,他在八岁那年就明白了这件事情,当时的教员主管是一个未合格的圣母,名叫卢兰·吉萨,尽管没有施万虞这般苍老,至少也有一百多岁。
在他的要求下,图书馆向他提供了伽穆(杰第主星)的信息,显出了哈克南的信息,让他知道了他们的衰败。它也显出了特格曾经指挥过的多场战役和战争,没有哪一场战斗给他留下极其血腥的印象。若干名解说员提到了特格“高超的外交水平”。然而,从这条数据看到了那条数据,从那条数据又看到了另一条数据,邓肯知道了神帝的时代,了解到神帝如何让子民臣服于自己。邓肯在这个时期里沉浸了若干星期。他在记录资料里发现了一幅旧地图,便将地图投射到了聚焦墙上。通过后期添加的解说信息,邓肯知道了这座主堡的前身——鱼言士曾将此处作为指挥中心,后在大离散期间弃之而去。
鱼言士!
邓肯当时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在她们的时代,成为稀罕的男性参谋,为这支崇拜神帝的女军建言献策啊。
噢!生活在那个年代的拉科斯星球上!
特格通常称呼神帝为“暴君”,如此直白的态度颇为令人意外。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般,图书馆里有关拉科斯的信息涌到了邓肯的面前。
“我有机会看到拉科斯吗?”他曾经问过吉萨这个问题。
“你现在就是在为去那里生活作准备。”
这样的答案令他错愕不已。他们跟他讲过那颗星球的许多事情,这些东西现在成了他最新的关注焦点。
“我为什么会去那里生活?”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他对于那颗神秘的星球产生了不一样的兴趣,于是便继续研究起了那个世界和星球上的教会,他们信奉的是分裂之神夏胡鲁。一群虫子。神帝变成了那些虫子!这个想法令邓肯心生敬畏,或许这里有一些值得他崇拜的地方。这个想法令他颇有感触。一个人怎么会甘心变成那样恐怖的形态?
邓肯知道他的守卫以及主堡的其他人对于拉科斯和那个教会的看法,讥讽和嘲笑说明了他们的态度。特格说:“我们或许永远都无法了解全部的真相,但是,小伙子,我跟你说,当兵的什么教都不要信。”
施万虞道出了特格没说的话:“你需要了解暴君,但是你不能相信他的宗教。那种宗教卑鄙可耻,信仰这种东西是对你自己的侮辱。”
学习之余,邓肯抓住一切时间,仔细研习图书馆的各类资料:《分裂之神圣书》《守护圣经》《奥兰治天主圣经》乃至《次经》。他知道了早已不复存在的信仰传播部,也知道了“那颗本质是理解之恒星的珍珠”。
他乐此不疲地搜索有关那些虫子的信息。它们竟然有那么大!个头大得可以从主堡的一端伸到另一端。早在暴君去世之前,这些虫子便已出现。人们曾驾驭它们,在莽莽荒漠之中驰骋,而今拉科斯的教会明令禁止驭虫。
一支考古队伍曾在拉科斯上发现了暴君原始的无厅,他们的记载令他魂牵梦绕。达累斯巴拉特,这是那个地方的名字。考古学家哈迪·贝诺托的报告上写有“受拉科斯教会之命,就此封禁”的字样。贝尼·杰瑟里特档案部门给这些记载标上了很长的档案编号,贝诺托在记载中揭露的真相非常神奇。
“每只虫子体内都有神帝的一部分意识?”他问吉萨。
“据说如此。即便当真如此,这些意识现在并没有知觉,没有意志。暴君自己说过,他将进入一场无尽的梦境。”
每次学习,他都会接受一次特殊的教育,都会听到贝尼·杰瑟里特关于宗教内涵的阐释。某天,他终于看到了题为“赛欧娜之九女”和“艾达荷之万子千孙”的那些记载。
他质问吉萨:“我叫邓肯·艾达荷,我也姓艾达荷,这是怎么回事?”
吉萨行走的时候,仿佛始终置身于失败的阴影之中,低着狭长的头,泪汪汪的眼睛看向地面。邓肯质问她的时候已是傍晚,两人当时在练习房间外面的长厅里。听到这个问题,她脸色煞白。
见她一时语塞,他便继续追问:“我是邓肯·艾达荷的后代吗?”
“这件事你得去问施万虞。”吉萨十分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仿佛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又是这样的回复,他非常生气。她其实是说施万虞会让他闭上嘴巴,不再追问这件事情,这样的回答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邓肯以为施万虞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你身上流淌的正是邓肯·艾达荷的血。”
“我的父母是谁?”
“他们已经去世很久了。”
“他们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你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个孤儿了。”
“那为什么有人想害我?”
“你以后可能做的事情让他们害怕了。”
“我可能会做什么事情?”
“好好学习,你终究会明白所有事情。”
闭嘴!好好学习!又是这样的话!
这次他乖乖地听话了,因为他已经能够判断对方是否拒绝了他。不过,他在孜孜不倦的探索之中,看到了有关大饥荒和大离散的其他记载,还有关于无舰和无厅的记载,他还了解到,即便是宇宙间预知能力最强的大脑也无法追踪这两样东西的踪迹。他在这里知道了邓肯·艾达荷和赛欧娜的子孙后代的事情——这些古人效忠神帝暴君,他们也不会被先知和具备预知能力的人看到。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即便处于深度的美琅脂迷醉状态,也无法探查到这些人的行踪。这些记载称,赛欧娜是一个真正胎生的厄崔迪人,邓肯·艾达荷则只是一个死灵。
死灵?
他在图书馆内四处搜寻,希望找到有关这个词语的详细解释。死灵。然而,他找到的信息不过是有限且简单的记载:“死灵:人类,发育自特莱拉人伊纳什洛罐中的尸体细胞。”
伊纳什洛罐?
“特莱拉人发明的设备,可以利用尸体的细胞培殖人类活体。”
“请对死灵进行描述。”他对图书馆发出指令。
“单纯无知的肉体,不具备其初始的记忆,参见‘伊纳什洛罐’。”
邓肯学会了理解沉默的含义,学会了理解主堡的那些人没告诉他的事情。他获得了启示,他明白了!那年他只有十岁,可是他全都明白了!
我是一个死灵。
邻近傍晚的图书馆,周围所有玄秘的机械装置仿佛都与背景融为了一体,这个十岁的男孩静静地坐在一台扫描仪前,紧紧地抱着手中的仪器,思忖着自己的身份。
我竟然是死灵!
他不记得培殖自己的伊纳什洛罐,最初的记忆便是吉萨将他抱出摇篮,她那警觉的双眼中透露出关心,但很快被谨慎替代。
尽管主堡的人们并不希望他知道这些事情,但是这些信息和图书馆的资料最终让他看到了整个事情的核心——他自己。
“跟我讲一讲贝尼·特莱拉。”他向图书馆发出了指示。
“这个民族自行分为变脸者和尊主两个阶级。变脸者像骡子一样,不能生育,唯主命是从。”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图书馆的信息机器突然变成了陌生而又危险的东西。他非常害怕,怕的不是自己的问题等来的是一扇又一扇空白的墙壁,而是问题的答案。
施万虞和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在意我?
他感觉这些人都在欺骗自己,包括米勒斯·特格和帕特林。摘取一个人类的细胞,然后培养出一个死灵,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不会受到谴责?
他犹豫不决地又问了一个问题:“死灵有可能想起过去的自己吗?”
“有可能。”
“要怎么做?”
“从死灵向初始身份的转化需要满足一些心理上的预设条件,这些条件可以通过创伤激发。”
这算什么答案!
“怎么激发?”
此时,图书馆的门口突然出现了施万虞的身影。可见,图书馆事先经过了设置,他的这些问题会触发她身边的警报!
“你迟早会明白所有事情。”她说道。
她想息事宁人!他愤愤不平,她的话并不能让他信服。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些人虽然自视甚高,但是并没有他尚未唤醒的自我睿智。他对施万虞的厌恶达到了全新的高度,她成为一个人格化的象征,代表一切引诱并折磨他的事物和人,代表一切拒绝满足他好奇心的事物和人。
不过,现在他浮想联翩。他要找回自己初始的记忆!他感受到了真相隐约的搏动——找回初始的记忆,他就能够想起自己的生身父母,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以及自己的敌人。
他质问施万虞:“你们把我造出来,是不是为了对付我的敌人?”
“孩子,你已经学会了沉默。”她说,“便应该多多利用。”
说得好,我就要这样和你斗争。去死吧,施万虞。我一句话都不会再说,我要潜心学习,绝对不会让你知道我内心的想法。
“毕竟,”她说,“我们需要培养的人应该清心寡欲,宠辱不惊。”
她居然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不允许别人在自己面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他要沉默警惕地同他们所有人斗争。邓肯从图书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曲膝抱住了自己。
之后的几个月里,许多事情证实了他死灵的身份。即便是一个孩子,也能发现自己身边的异常。他偶尔会在墙外看到其他的孩子在主堡边界的路上嬉笑打闹,也在图书馆里找到了有关儿童的记载。大人不会揪着那些孩子,强迫他们参加这些严酷的训练。其他的孩子不会被圣母施万虞指指点点,不会大事小事都管着他们。
邓肯发现的这些事情使他的生活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卢兰·吉萨被召离,再也没有回来。
她不应该让我知道死灵的事情。
然而,事实并非这么简单,正如施万虞那天在女墙上向初来乍到的卢西拉解释的那样。
“我们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他必然会知道死灵的事情,必然会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
“之前就应该由圣母接手他的日常教育。吉萨留在他身边或许就是个错误。”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断吗?”施万虞突然甩出这样一句话。
“莫非您心思缜密,向来没人质疑过您的判断?”卢西拉的声音虽然低沉柔和,但是像一记耳光打在了施万虞的脸上。
施万虞沉默了将近一分钟,而后说:“吉萨把这个死灵当成了一个心肝宝贝。她还哭着说自己会想念他的。”
“事先没跟她说过这件事情?”
“吉萨没有接受过我们的训练。”
“所以你当时让塔玛拉尼接替了她的位置。我不认识塔玛拉尼,但是她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吧。”
“相当老。”
“吉萨调走之后,他是什么反应?”
“他问她去哪儿了。我们没有告诉他。”
“塔玛拉尼和他相处得怎么样?”
“他和她相处了三天之后,非常平静地告诉她:‘你很讨厌,我现在对你是不是就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才三天!”
“现在,他一边看着你,心里一边想着:我恨施万虞,这个新来的是不是也会很讨人厌?不过,他也在想,你和那些老太婆不一样,你非常年轻。以后,他就会知道这一点的重要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