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背着一袋黑面馒头走在下山的路上,何四娘都还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提议竟然被采纳了!
确切地说,不仅是提议被采纳了,而且那个长得跟神仙一样的“主公”还亲自召见了她,夸了她的想法很好,说山寨现在正需要像她这样了解流民的人来帮忙,又对她一番面授机宜,然后让她跟着那位窦姑娘一起下山,协助对方招收流民。
回想起那一幕,何四娘依旧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生出满脸红晕。
本来她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刘大娘她们一提起“主公”,脸上的表情比提起皇帝还恭尊敬,仿佛人人都以她为傲,现在是彻底没有疑惑了。
这样一个人,就是神仙下凡救她们来了,又岂是洛京城里那个只知道征钱征粮征人的皇帝可比的?——她还不知道,因为灾荒、因为起义,京城里已经换了个皇帝。
何四娘现在也跟其他人一样,发自内心地称呼明月霜为主公了。
可惜自己当时只知道傻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根本没有想到要在主公面前好好表现,一定丢人了,她心里有些懊恼地想。
所以,她更要做好主公交代的这一趟差事,让主公知道她是有用的。
想到自己背上的馒头,何四娘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欢喜的神色。
她们有活路了!
不止是她,以及跟着她上山的这几个人,而是更多的,现在还望不到明天在哪里的流民。就在半天之前,她也跟他们一样,但现在,她已经可以伸手把一些人从中拉出来了。
就这么想了一路,眼看方县在望,何四娘才收回思绪,将背上的包裹仔细地放在一旁,有些局促地对窦娥道,“窦姑娘,就请你们在这里等吧,我们去把人引过来。”
“好,有劳你们了。”窦娥点头,叮嘱她,“小心行事。招人虽然要紧,但宁可慢些、少些,以稳妥为主,遇事先保全自己——这也是主公的意思,你们是山寨的人,损失一个她都心疼得。”
一句话听得几个女人眼圈发红。
她们……她们这样草芥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一辈子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姑娘放心,我们省得的。”何四娘大声答应了,领着其他妇人往方县所在的方向走。
快靠近流民营地时,她又停下来,转身问其他人,“该怎么选人,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优先选咱们这样没有家累的女人。其次是一家里有两个以上的女人,或者带了孩子的女人。”众人七嘴八舌地答。
明月霜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样选人,但何四娘等人心里自有计较。
看山寨里也是老弱妇孺多,便可知主公心善,更愿意照拂她们这些弱女子。而不管是带着孩子,还是一家里有两个以上的女人,都说明这家的男人不是那狠心的。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在进了山寨之后忘恩负义,打别的主意,辜负了主公的恩情。
“记得就行。”何四娘说着,又打量了一下其他人。
说也奇怪,不过就是去了大延山寨一趟,吃了一顿饭,也只吃了个半饱,但这几个女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跟之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何四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
她蹲下来,吩咐道,“快,再往身上弄点泥,走路的时候低着头,脸上也不要带笑。”
其他人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也跟着笑了。
笑完了又有些发愣。她们有多久没有这么松快过了?当流民的这段时间自不必说,就算是以前,更多的也是满心忧虑,忙忙碌碌地操持一家人的生计,少有清闲快活的时候。
折腾了半天,确定一行人看起来跟流民一般无二了,她们才低着头,拖着故意弄得很沉重的步伐往里走。
几人之前走的时候没有引起什么注意,现在回来了也没人多看一眼,十分顺利地混入了流民之中。她们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分散开,像其他人一样躺下来节省力气,然后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的流民。
不看不知道,一看她们才暗暗心惊。
城外这么多的流民,像她们这样单身的女人却几乎看不见,数遍了也只有四五个。一家有两个女人的也不多,大概有十来家,而且往往都有孩子。只带孩子的倒是不少,但有女人的,再除去符合前一条的,也只有十几家,而且往往都是跟她一样上了年纪、却又还有一把子力气的妇人,没有年轻妇人,孩子也都是七八岁往上,没有更小的。
何四娘知道是为什么。
她说得出每一个现象出现的原因,却还是禁不住为这个数字感到毛骨悚然。
而最让她觉得可怕的是,在今天之前,她竟然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天灾吃人,人也吃人。
此刻,她无比感激,这世间还有一个“主公”,会在意女人们的生死。
意识到形势或许比自己想的更加严峻,何四娘没有轻举妄动,在其他人将人选报上来之后,又仔细观察了一阵,剔除了几个她感觉不太好的——这种感觉是她一路流亡到这里,几次死里逃生形成的直觉,何四娘决定相信自己。
中间她又溜出去一趟,跟窦娥碰了个面。
原本的计划,是选定了人之后,就用吃的把他们引出来,之后的事再说。但现在何四娘觉得,少了这近百个人,不可能不引起注意,所以打算等天黑了再行动,一次把人带走,就算有人怀疑,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窦娥很赞同她的谨慎,答应在那边多等一段时间。
所以直到天黑下来,大部分人都开始忍着饥饿入睡,何四娘和她的同伴才开始在流民群中移动,去接触自己选定的目标。
把人引出来并不难,一句“有吃的,来吗”就足够了。
甚至没有人会去求证这句话的真假,反正就算是假的,她们也不过白跑一趟,没什么损失。
若真有人犹豫着不肯走,那就直接放弃。
其实之前有同伴建议,白天先去接触一下,约好夜里走,但被何四娘否决了。她怕在这段时间里,消息会被传出去——虽然可能性很小,但她们不能赌。
好在经过之前谨慎的筛选,留下的人都没有辜负何四娘的选择,跟着走了。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晚上也是繁星满天。他们在星光的照耀下,放轻脚步,跟着引路的人走出了这片临时的营地,完全没有惊动身边的人。
又往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到了打着火把在等人的窦娥。
十个女兵手持长棍站在她身后,看起来威风凛凛,一下子就震慑住了人数远胜于她们的流民。
有人立刻就跪了下来,其他人见状连忙跟上,于是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窦娥侧身不受,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何四娘道,“把吃的发给他们,按人头发,不许争抢。”
站在前面的人听到这话,立刻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很快,消息也传到了后面,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过立刻就平息了,因为窦娥让那十个女兵走到人群里去巡逻。
众人在噤声中接过了何四娘等人发到手里的黑面馒头,以及一句反复的叮嘱,“不许争抢,否则立刻赶走!”
有女兵手持长棍在一旁虎视眈眈,没有人想试试这句话的真假,都老老实实地站着,一个劲儿将馒头往嘴里塞,连可能会噎死也顾不上了。
但还是有一个人被女兵踢了出去。
人群慌乱地散开,大部分人都加快了啃馒头的速度,生怕出了变故被讨回去,连被噎着也顾不得了。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扑上去,有些慌张地跪在男人身边,无措地抬头问,“大人,这是怎么了?”
“说了按人头发的口粮,不许争抢!”女兵厉声道,“他手里的两个馒头怎么来的?”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男人一手握着一个馒头,即使被踢到地上,也没有松开,一只手还在往嘴里塞。
女人连忙道,“是我的,我自愿给他的!他是我男人,我吃得少,跟孩子吃一个就够了,多的给他。他没有抢别人的,求大人宽恕,不要把我们赶走!”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抵在所有人的眼里,这似乎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好像确实不该因此就把人赶走。然而女兵因此发难,又让他们禁不住地惶恐。
窦娥在这安静之中,走到女人面前,先低头打量了她和男人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其他人。
直到将所有看过来的视线一一逼退,她才开口,“虽然你们还不是寨里的人,不过有一句话,主公要我代她提前跟你们说清楚:在她的地盘上,没有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规矩就是规矩,不会因为他是你男人,你是自愿的,就不算坏了规矩。”
见女人抿着唇,似乎有些不服,她又说,“今天你们是一家子,你自愿把吃的让给你男人,明天就有人有样学样,强迫别的女人和孩子‘自愿’,这就是坏了规矩。人人都这样,视规矩如无物,岂不是白吃了主公的饭,却不肯服她的管?这样的人,我们不敢要。”
虽然在山寨里住了小半个月,但窦娥看起来还是那样的单薄瘦小,并不比这些流民们强壮多少。
她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柔的,似乎有商有量似的,“其他人也一样,谁若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规矩,现在就走,我不拦着。若是到了寨里,还犯这样的错,就只能依规矩处置了。”
但没有一个人敢跟她对视,更没有一个人敢不把这话当回事。
那几个单身的女人率先站出来,“只要有饭吃,我们愿意守规矩。”
窦娥的视线转到她们身上,微笑起来,“放心,在我们山寨里,只要老实听话做事,有主公一口饭吃,就有咱们一口。等你们到了山寨里,就知道了。”
其他人纷纷回过神来,不管心里怎么想,也都连忙开口保证,一定会守规矩。
跪在地上的女人愣怔了半晌,眼看其他人都已经表完了决心,她终于回过神来,一咬牙,伸手从自家男人手中夺过没吃过的那个馒头,大声道,“大人,大人,我不给他了!我吃!我守规矩!求大人开恩,念在我们是初犯,再给一次机会。”
她或许没有听过“杀鸡儆猴”这个词,但却已经看明白了窦娥的用意,就是要将她家当成活生生的例子,好教其他人老实听话。
既然如此,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见女人按着孩子的脑袋磕头,男人也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道,“我已经改了,大人!求大人开恩!”
“也罢。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况且你们事先不知规矩,不教而诛,难免有人不服,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窦娥说着,弯腰将被女人按着的孩子扶了起来,让他站好,这才又低头看露出喜色的女人,“你还有一处错,你自己可知道?”
女人一愣。
窦娥说,“你自愿把你的馒头给了你男人,却问都不问孩子的意思,就要分走一半他的馒头,他难道也是自愿的?还有方才,你按着他的脑袋磕头,他又算不算是‘自愿’呢?”
女人咬着唇,一时羞窘得无地自容。
她想辩解,她想申诉,可是在内心里,她又清楚明白地知道,这其实就是在委屈孩子,委屈自己,因为男人是一个家的顶梁柱,是劳动力,所以一切都要先紧着他。
她真的是心甘情愿地将最好的食物让给男人吗?
不,她只是……习惯了。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这么做,所以这一切就理所当然。
不敢想,不能想。
因为想了也没有用。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的,一百次埋怨自己生为女人就要受这样的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还有孩子……
多少次,孩子闹着要吃肉,闹着要吃馍,只是都被她一巴掌拍开了,说“那是留给你爹的”,一遍一遍地说,既是说给孩子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后来,孩子不再为此吵闹了和她一样的认了命。
但,那算是自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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