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杂物房灰尘很大,推开那扇木门,扑面而来的尘埃呛得裴今月直打喷嚏。
刘嬷嬷喃喃道:“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请吧,嬷嬷。”
连书晏跟随刘嬷嬷走进屋中。
外面下着大雪,屋内光线昏暗,两排书架矗立在两侧,上面摆放的竹简和书本已经很旧了,人经过的时候带动尘埃浮动,好似有什么东西跟随在身边,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裴今月的脚步忍不住轻了些。
往里走,尽头是几个上锁的书箱。
刘嬷嬷低身拍打着上面的尘土,像是陷入了回忆中,神情有些恍惚,“自从家主死后,殿下再也没有打开过这些东西了,就这样一直封在这里。”
拿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沉重古朴的书香。
一股发霉的气息传了出来,往里看,是排编整齐的竹简。
刘嬷嬷拿出其中一个竹简,因为被封在箱子里,竹简上没有太多灰尘,只是太久没有整理,上面有的系绳已经断裂,散成一片两片的小碎片,刘嬷嬷眼神中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裴今月瞄了一眼,小声道:“这么旧的竹简,能看吗?”
刘嬷嬷道:“小公子,你别看这些书旧,这些曾经可是千金难求的典籍。”
如今世家当道,强盛的门阀世家不仅在朝廷中占据重要官位,还垄断了诸多珍贵的书籍典藏,当年的世家杨氏也是如此。
杨氏家族的典藏中,最珍贵的藏书莫过于《尚书》的原卷。
位列五经之一的《尚书》经历多个朝代更迭,书文在一次次战火纷飞中磨损、遗失,到魏朝建立时,唯有杨氏族内还保留下完整的卷宗。
杨的先祖氏在前朝曾任的太学祭酒,弈世研习《尚书》,为《尚书》做注,家族中出过数位大儒和名士。
依靠垄断的典藏和对《尚书》深入的研究,士人想要修学经书,必须拜杨氏为师,成为杨氏家族附庸,杨氏吸纳天下士人,逐渐壮大,成为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
杨氏覆灭后的,女帝将《尚书》原卷收回,命太学博士抄录,公诸于天下,才让士人们有了研读此书的自由。
被丢在杂物房里吃灰的这些竹简,是宋元安当年启蒙念书时,她祖父,也就是刘嬷嬷口中所说弘农杨氏的家主给她送来的礼物。
上面刻着的文字是校对了《尚书》原卷只字无差的抄录,还有杨氏家族中,登高望重的名士的大量亲笔注解。昭示着祖父对她的厚爱。
裴今月还在启蒙年纪,连书晏求刘嬷嬷要来适合他这个年纪孩子看的书,他想要裴今月在洛阳城继续念书,不能荒废学业。
于是刘嬷嬷就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没有什么比这一箱竹简更适合当他的启蒙读物了。
刘嬷嬷道:“这是咱们公主启蒙时曾经用过的书,公子这个年纪用正合适。”
裴今月抓起一个竹简,贴进他的脸,感受着竹片冰冷的触感。
他仰头问道:“这是殿下的旧物,可以给我用吗?”
“放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也会腐朽,倒不如给小公子,还能发挥这些物件最后的价值。”
刘嬷嬷叹了口气,合上了箱子,“老奴待会派人把箱子搬到西苑里,小公子先将就着看,等天晴了,老奴再让人重新整理,放出去晾晒,去去霉味。”
……
大雪中,侍女们撑着油纸伞,簇拥着一个身着紫貂的女子在前行。
雪地传来簌簌脚步声,在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结束和宋澜的谈话,宋元安终于能到西苑来。
刚进屋,迎面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人各自抱着竹简看得入神。
连书晏伏在书案上,裴今月年纪小,直接瘫坐在铺着软毯的地上。
外面雪还没有停,屋内昏昏,侍从们点上了灯,温暖的烛火映照在安静阅读的两人脸上。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宋元安油然而生出了一种温馨而美好的感觉。
这种画面,仿佛似曾相识。
听见门外传来微弱声响,连书晏似有所感,当即抬眼朝宋元安的方向望来。
他的眼睛离烛火很近,眼底如星辰般散落了漂亮的碎金色,随着暗波流转,熠熠生辉。
两人隔着半个屋子对望片刻,连书晏露出了笑容,“殿下可算来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或许是在烛火暖光的衬托下,还带着一丝缱绻,让宋元安忍不住抿了抿唇。
“抱歉,今天来晚了。”
听到宋元安的声音,裴今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唤了一声:“殿下。”
“坐下吧,不必顾及我,公主府没那么多规矩。”
说着,宋元安脱下外面被雪打湿的外衣,俯身凑到书案前,疑惑道:“你们在看什么呢?”
连书晏用丝帛轻擦竹简,移到火光下,让宋元安看得清晰些。
“这是……”
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回头时忽然发觉,她不知不觉中和连书晏的距离依然拉得太近。
她在看竹简的时候,连书晏也俯身凑了上来,远看过去,她差不多整个人都落在他的怀里。
她身子僵住,现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慌忙接下来的话说完,“……祖父以前送我的书?”
“阿月要念书识字,所以借用了殿下的竹简。”
连书晏见她站着不动,索性揽住她的腰,伸手一拉,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的蒲团上。
连书晏似乎觉得他们的亲近是很平常的事情,两人隔着衣衫贴近,依然面不改色地伸手轻点竹简,“看,这里,还有殿下笔迹。”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她耳尖,轻笑着,“我想,殿下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呢。”
宋元安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工整的字迹旁边,是一些潦草的涂鸦,末端还画了只王八。
结合连书晏的评价,宋元安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书是嬷嬷找给你们的吧?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上学堂就是图个新鲜好玩,也没认真听,就爱涂涂画画,说起来,我还常因走神被夫子打手心……”
说到这里,宋元安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她摇摇头,推开了连书晏,转而语重心长地叮嘱道:“阿月念书要认真,可别像我。”
裴今月点头如捣蒜。
“我会的,殿下。”
宋元安又问道:“嬷嬷有给阿月请夫子吗?”
“不必。”
连书晏拉了一下竹简,哗哗作响,“我教他就好了。”
既然不需要,那宋元安也不勉强,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书案上,忽然发现,竹简上的编绳很新,似乎是刚换的。
再一看,书案一角还摆放着一团细绳,她眨眨眼睛,问连书晏:“绳子是你新编上去的?”
连书晏抚摸绳结,“因为竹简的编绳磨损严重,所以我让他们拿了些蚕丝线来,尝试把旧的编绳拆掉,重新捆扎起来。”
重新穿好的竹简恰到好处,不会松松垮垮,也没有太紧。
编竹简看起来简单,但个中的技巧却复杂繁琐,需要心灵手巧,还很磨时间。
宋元安以前看过文库的官员编竹简,那可是一项大工程。
她惊讶,连书晏以前身为一国之君,可不太像是会做这些东西的人。
“没想到郎君还会这些?”
“闲暇之余为了打发时间,学了不少这些小把戏。”
连书晏微笑着说道:“编竹简只是其中之一,如果殿下想要看用竹叶叠成的虫子,或者用木头照着人的模样雕刻小玩偶,我也一样可以给殿下做出来。”
“不过是讨小孩子开心的玩意罢了。”
“不止是讨小孩子开心,如果殿下需要的话……”
连书晏尾音微微翘起,“我也可以讨殿下开心呀。”
他眼中的温柔一览无余,带着很深的宠溺,就这样子凝望他的眼睛,好像整个人都要被陷进去了。
宋元安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的那个吻,像羽毛一样轻盈而温柔。
无端地,她的喉咙开始变得干涸,身子也逐渐燥热起来。
“殿下。”
连书晏忽然朝她伸出手,宽大的袖子遮拦住视线,宋元安警铃大作,身子下意识后倾,压在书案上。
慌乱中,竹简被她的衣袖扫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裴今月连忙跑过去把竹简捡起来,抱在怀里,抬眼打量着两人。
只见连书晏的指尖探入宋元安的耳后,从她发中夹出一片红梅花瓣。
宋元安怔怔地看着那点殷红,整个人都呆住了。
连书晏笑道:“别紧张,只是替殿下打理一下头发,没有想要做什么。”
“殿下或许没注意到,发上落了片红梅。”
原来只是替她扫落红梅。
宋元安松了口气,但身上的燥热感却依然没有散去。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夜晚,烧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夜里侍女把她需要服用的药端上来,她迷糊中伸手去够药碗,冷不丁脱力,摔翻在地,浓黑的药汁溅到她的裙摆。
侍女们失声尖叫。
在不听医嘱坚持在雪中穿梭了好几趟后,体弱多病的五公主不出所料地感染了风寒,夜里发起了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