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安拔出头上的发簪,厚实的金子上镶嵌着几颗硕大的玛瑙,一看就知道是价格不菲。
她将簪子递给看守的头领,“大家幸苦了,拿着这个去换点酒钱吧。”
他伸手接过,眉开眼笑,“多谢殿下赏赐,殿下吩咐的事情,小的们一定做到!”
……
宋元安没等多久,门就开了。
一个七八岁大到小男孩垂头丧气地跟在连书晏身后。
连书晏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宽松的斗篷下,他的身子显得更为瘦小,脑袋躲在兜帽后,望向宋元安的眼神有些闪躲。
连书晏摸摸他的头,“走吧,阿月。”
裴今月抿着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身后的楚国俘虏追了上来,“连书晏,你不能忘了自己祖宗是谁,你这样对得起先皇吗,对得起先皇后吗!”
收了钱的看守连忙把门强行关上,将那群声音隔在远处。
连书晏好像没听见一样,牵着裴今月的手朝宋元安走过来。
“殿下,我们回去了。”
“嗯,回去了。”
……
回去时,车厢内气氛凝重。
宋元安目光飘忽着打量着多出来的那个人。
裴今月蜷在大衣里,靠在连书晏身侧,一言不发,沉寂得不像个小孩。
忽然间,马车一个急停,宋元安没注意,差点被甩飞出去。
“小心!”
连书晏扶起她。
她起身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殿下…外面……”
车夫欲言又止,就在这时候,有人砰砰地敲着车厢。
巨大的声音在车内回响,那人敲得急切,的力气极大,整架马车都轻微晃动起来。
“宋元安,你给我出来!”
她心中咯噔一下,坏了,讨债的来了。
兴许是嫌弃她动作太慢,外面的敲击声愈发激烈,“昨天兰君召我和父亲入宫,想要撮合我和四公主,是你出的主意吧,宋元安,别装死,你给我出来!”
宋元安转头对连书晏道:“你们在车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她掀开车帘,就看到粉面朱唇的小公子立在车前,看到宋元安的那刻,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荀家小公子,荀莘。
宋元安问道:“她告诉你的?”
“四公主没说,但就她和兰君那脑子,怎么可能想到要联姻?我知道你和四公主走得近,这件事一定有你在背后怂恿。”
荀莘握住剑身,用剑柄抵住宋元安的脖颈,杀气凛然地道:“你我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分,你为什么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他的眼中,交杂着失望和怒火。
失望的是宋元安居然拿他当棋子。
他怒火中烧,那眼神恨不得把她给吃下去。
“是我做的。”
宋元安知道瞒不住,老实地承认,她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我与四姐交好,就知道我如今的处境,站在这个位置,当然要为她考量,联姻对四姐有利,你又何必逼问到底呢?”
荀莘把剑又向前伸了一寸,虽然没有拔剑,但那气势几乎要斩断宋元安的长发。
“那你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他眼中浮光流动,他死死盯着宋元安,氤氲着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握剑的手有些颤抖,“我的婚事,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
宋元安垂着眼眸,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抱歉。”
……
罪奴司。
连书晏带走裴今月后,屋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寂。
当初魏军攻破建康城,对于一般的百姓的管理,魏军皆是以安抚为主。
他们带走的俘虏,都是曾经三品以上的高官,或者雄踞建康城的世家大族子弟。
现在这些曾经的贵族们围着炭火面面相觑。
他们的国君,居然明珠暗投,上了魏国公主的床,翻脸不认人,抛弃了他的故国,还有曾经拥护他的臣子和亲族。
沉闷的气氛中,有人出声到:“陛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旁边一个沙哑声音传来,“不可能的……”
循着声音望去,那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像是回光返照,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侧了侧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裴望舒连忙上前:“父亲!”
裴源有三个女儿,还在家中的时候,裴源最疼爱的就这个这个小女儿。
在他权倾朝野半辈子,他从不吝啬展示着对她的宠爱,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还筹谋为她夺下皇后之位,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等到国破家亡之时,他也曾恐惧他精心浇灌出来的这朵娇花会被乱军摧残,他甚至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她,免得将来遭受凌辱。
他提剑去找裴望舒的时候,她依然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看书,和往常一样,处乱不惊。
他终究没狠心下手,只是让她自己选择,永远作为裴氏三小姐死去还是艰难且屈辱地活着。
裴望舒选了后者。
裴望舒就这样活了下来,在北上途中,她如磐竹般坚韧,换上男装来到洛阳,从不埋怨。
她义无反顾地陪在他这个父亲身边,直到他人生走到尽头。
他老泪浑浊,看向裴望舒的眼神渐渐变得慈祥,“望舒,不要再指望他了,也不会回来救你的,你得想办法自救。”
“你一定要逃出这个地方,活下去……”
既然选择活下来,那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裴源从小看着连书晏长大,能够从连书晏的一举一动中读懂他的所有情绪和心事。
他清楚知道,连书晏刚不是为了和魏国人周旋,故作姿态和他们划清界限,他……是主动臣服于魏国,臣服于那位公主。
裴源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长舒了口气,阖上双眸,脑袋歪斜着倒了下去。
从昨夜撑到现在,他终于还是挺不过去了。
“阿爹!”
屋内回荡着裴望舒凄厉的哭喊声。
她扑在自己的亲人身上,痛哭流涕。
……
不知道过了多久,看守推开门,抱着一堆棉衣、药物扔进来。
快冻坏了的众人愣了片刻,随后急忙去争抢棉衣,手忙脚乱裹在自己身上。
看守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顺便一大袋的干粮也一起扔了出去,“算你们好运,攀上的贵人,公主殿下仁慈,不忍心看你们受苦,让我们给你们送些东西。”
说着,看守的目光移到裴望舒身上。
她就跪在父亲的尸体边上,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双眼空洞地垂下眼眸,盯着冰冷的残躯。
察觉到看守的意图,她惊恐地抬头盯着他们,妄图用瘦弱的身躯护住父亲的尸身:“你们想干什么,要把我爹带去哪里?”
死人当然要尽快处理掉,总不能让他在这里腐烂发臭。
看守把裴望舒按倒,嗤声道:“若是为了你爹好,就省点力气吧,别嚷了。”
“公主殿下她嘱咐我们,你们这些人要是有谁死了,就赏赐一口棺木,带去城外妥善葬了,入土为安,不会让你爹曝尸荒野的。”
罪奴司里的罪奴死了,一般都是草席一卷拉出去喂狗,可他们这群楚国人,偏偏走了狗屎运遇到宋元安大发慈悲。
收钱办事,罪奴司的看管们得了赏赐,对他们好点也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听到这话,裴望舒的挣扎慢了下来,呆滞地看着他们将裴源的放在架子上抬走。
看守临走前,把特地给裴望舒准备的那一份棉衣放在她身边,这棉衣比别的俘虏准备的都要厚实不少,还在旁边放了一些干净的贴身衣服。
是宋元安特地吩咐的,要他们注意关照裴望舒。
女子的体质本就弱于男子,裴望舒混在一群男子中,要隐藏身份不被发现,她活得要比其他男俘虏艰难得多。
看守分完了东西,算是完成了宋元安的任务,便快速退了出去。
裴望舒看着身侧放着棉衣,厚实的棉绒如雪般洁白无瑕,有些出神,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两年前的建康皇宫。
她奉召入宫,陪侍太后,看见那个越过桃花树,缓缓走来的少女。
穿着藕色的长裙,用不太熟练的楚礼朝太后行礼,一张清秀但消瘦的面庞。
片刻后,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抓起棉衣,跌跌撞撞追着看守跑出去,因为跑得太急,脚不小心崴了一下,摔下台阶。
她冲着看守大喊:“慢着,她是不是叫元安?”
宋元安,那位公主的名字。
她在建康皇宫中遇见的公主,将连书晏带走的那位公主,给他们施舍棉衣和药物的公主。
看守嫌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公主的名讳,是你能随便称呼的吗?”
掌心的刺痛传来,不知道过了过去,撑在地上的手渐渐收拢成拳,将握住的沙砾一起揉进血肉之中,鲜血如花一样顺着五指落下,在干涸的石砖地上散开。
她眼眸深处红得快要滴血。
“连书晏……”
“你也是楚国万人供养的帝王,若无我父亲,你如何能在皇位上安坐十八年?”
“呵呵,抛弃我们是吧……”她冷笑着,“你就尽管忘了魏人怎么掳掠国土杀我族人,奴颜媚骨苟且偷生,刚攀了高枝就要和我们划清关系……呵呵……”
带血的拳头狠狠捶在地上,晕染的血花溅落在雪白的棉衣上。
寒风萧瑟,少女的身形瘦弱而坚韧。
“以后我要是做出什么,你也休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