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上前,笑眯眯地道:“郎君可还认得老奴?”
连书晏笑道:“当然认得,两年未见,嬷嬷别来无恙?”
……
又寒暄了两句,宋元安挥手,让刘嬷嬷和侍从都退下,留下她和连书晏两人。
连书晏低头拨弄着香炉,点上了新的檀香,放到她的身侧,他调的香气很清,里面掺了许多种草药,香气飘出来却又浑然天成,不会让人感觉到任何不适。
“御医来今天来看过了,你的伤口怎么样?”
“这还是在楚国境内留下的伤口,都快要痊愈了,不妨事的,”连书晏回答道:“现在是冬天,不容易发炎,只要按时敷药,以后也不会留疤的。”
“那就好,”宋元安说道,“像你这样好的皮肤,留疤多可惜呀。”
他的皮肤的确很好,如羊脂玉般光洁细腻,方才小侍们说得没错,江南的风水养人,养出他这么一个温雅隽秀的小公子。
可她刚说完这句话,或许是夸得太直接,连书晏忽而就抬眼凝视着她。
宋元安不习惯太炙热的凝视,轻咳两声,移开目光道:“我打听过了,楚国俘虏中,女子直接被送往邺城苦役修筑城防,男子被关押在洛阳皇宫内的罪奴司,裴今月也在那里,我已经禀明母皇,领了令牌,明日我会亲自去把他接出来,让你们兄弟二人相聚。”
去见女帝前,宋元安想了很多个借口,该怎么样向女帝要人,比如说想要个人质牵制连书晏,又或者是说那天酒宴上看对了眼,想要把裴今月一起纳入府中。
不过这些话术最后都没有用上,她只说了裴今月的名字,女帝就写下手谕,将令牌交给她,让她明天去提人。
左右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又非连姓旧皇族,既然已经将连书晏赏给宋元安,女帝也不介意多给一个。楚国已亡,这些人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连书晏试探性问道:“我可以和殿下一起去吗?”
“可是罪奴司……”
宋元安犹豫片刻,同意了他的请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光听名字,就能猜到罪奴司不是什么好地方。
连书晏还不了解罪奴司里的人是干什么的,她害怕连书晏看到曾经亲人的惨状,会有些难以接受。
连书晏像是看出她的担忧,摇头道:“没关系的,既然已经到了魏国,也该和从前划清界限,我也只是想去见他们最后一面,断了最后的念想。”
宋元安不太能理解他所说的“划清界限”和“断了最后的念想”是什么意思。
他真的能和过去的所有亲人都做个了断吗?
……
黄昏在天际绣满绮罗,流风告知宋元安,慕白终于把活都干完了,在书房里等宋元安。
宋元安过去的时候,书案上堆着一小叠账簿。
慕白敲敲银托盘,“陛下的赏赐,殿下要不要送一些去西苑?”
毕竟是纳夫的赏赐,好歹要均分一下。
托盘上,装着精美的珠宝玉佩和一些地产文契,都是慕白遴选过的。
里面没有现银。
侍从瞥了宋元安一眼,在她点头后捧着托盘匆匆往西苑去。
慕白刚喝口茶歇歇,宋元安随手拿起账簿翻看:“慕白,劳烦你亲自去四姐府上一趟。”
“殿下不是今早才见过她吗?”
宋元安抱着账簿,脑海里却思索着江无尘对她的话,“我今早可能跟她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你去提醒她一句,母皇最近可能要对荀氏动手,也可能对荀氏另有安排,让她谨慎些,把我今天和她说的事情缓一缓,暂时别往荀氏身上凑。”
作为帝王兼母亲,宋寒山比她们多吃了二十多年的米,女帝的心思,不是她们这些才十几岁的皇女能揣摩到的。
江无尘告诫她不要接近荀氏,定然事出有因,宋元安无法不放在心上。
世家与皇权之间的争斗无休无尽难以预料,就好似当年杨氏权倾朝野,杨氏公子坐镇中宫,带有杨氏血脉的皇女被立为东宫太女,今后继承皇位。
彼时,谁都以为杨氏与女帝紧密结合,将与皇权一同延绵永寿,千秋万代。
结果才过了十几年,杨氏突然和女帝闹掰,并且在权斗败下阵来,起高楼,宴宾客,转眼楼台塌尽,烟消云散,令人唏嘘不已。
慕白去得很快,回来得也很快。
“迟了,四公主说,她已让兰君帮忙出面召了荀老主君和公子入宫,商谈公子的婚事。”
宋元安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着刚刚放温的药,听到这话差点没被呛死。
她咳了两声,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擦嘴,“什么?”
她的四姐宋澜,当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
她揉了揉太阳穴,又开始有些头疼了。
慕白说道:“四殿下还让我回来问你几个意思,一边怂恿她去娶荀氏公子,一边又让她不要去,明摆着耍她吗?”
宋元安:“……”
她已经能想到宋澜的表情了。
“罢了……那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慕白摇摇头,“不太好。”
荀家人连结交都不愿意,又怎么会乐意联姻?
且不论宋澜人品如何,老主君爱惜儿子,也不会不愿意让孩子成为政斗的工具,轻易地将自家孩子嫁入皇家。
宋澜想走结亲这条路,本就任重道远。
宋元安靠在柔软的垫子上,叹气道:“不说这件事了,替我准备一下车马,我明日要带着郎君出府一趟。”
“去哪?”
“罪奴司。”
……
慕白其实并不乐意宋元安去罪奴司那种污秽之地,听了宋元安的描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接个人而已,殿下随便叫个人去就好了,何必亲临?里边的人还不知道有什么病,殿下的身体能承受的住吗?”
他劝不动宋元安。
宋元安说:“郎君要去,我得跟着才放心。”
昨日融了一天的雪,今天街道两侧的雪已经化净,露出整洁的街道。
大清早,一架华丽的马车驶过长街,车头铃铛叮铃铃回响。
宋元安拥着暖炉,浑身裹着厚厚的冬裘,毛领上的白绒蓬松,盖住了她的半边脸,车窗外的寒风不时掀起车帘吹进来,她立刻往自己的大衣里缩了缩,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像只没睡醒的鹌鹑。
加上今天起得太早,宋元安没睡够,眯着眼睛居然真的进入了半梦半醒状态。
马车晃着晃着,她的脑袋倾斜,带着蓬松的绒毛一起靠到了身边人的肩膀上。
连书晏正托腮沉思,忽然感觉到身侧一沉,回头便看见了一个耷拉下来的脑袋。
她的睫翼好似小扇盖了下来,呼吸均匀而流畅。
绒毛拂过她的鼻尖,好像令她有些不舒服,她梦中不满地皱了皱眉。
这样短暂而宁静的时光,让连书晏有些恍惚,想要伸手轻触她的脸。
但指尖就要碰到她的皮肤前,却又停滞下来。
有时候,连书晏真的很担心,现在的一切是一场梦,轻轻的触碰就碎掉了,他又要变成孤身一人。
他的眼眸垂了下来,眼底情绪浮动。
连书晏替她整理好毛领,换了个姿势,让她能够睡得舒服些。
车轮滚过重重宫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殿下,到了。”
宋元安惊醒,扶了下自己歪斜的发髻,看到身边的连书晏,连忙起身,“抱歉,冬日有些犯困。”
“能让殿下倚靠片刻,是在下荣幸。”
连书晏细心地替她拉好斗篷上的系带,朝她伸出手,温和地道:“殿下,我扶你下车。”
宋元安还有些睡眼惺忪,搭上他手的片刻才猛地想起,她这还是第一次握住一个男子的手,五指登时僵了下。
连书晏却从善如流,扶着她走下马车。
罪奴司高耸的城墙映入眼帘。
连书晏站在朱红城墙前,抬眼去望那已经掉漆的匾额。
这道墙修得那样高,里面的罪奴永远也别想逃走。
墙的背后,就是他曾经的亲人。
虽然时隔久远,但是他依然能够回想起那天的画面。
满朝文武,穿着官服跪倒在他面前,黑压压一直蔓延到殿外的白玉台阶。
外面风雨晦暗,水淹的城池,缺乏的军粮,老弱的士兵,还有在裴氏腐败贪污下被压迫投敌反攻的将领。
臣子垂泪:“陛下,大势已去,我们撑不下去的,若不投降,等魏兵破城,你我只有死路一条。”
连书晏坐在明堂上,抚摸着他那素未谋面的父皇留下的宝剑,面色平静,“孤愿以身殉国。”
君王死社稷,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死亡。
文武百官慌了,纷纷出言阻止,他的舅舅裴源更是爬上来抢他的剑,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家中尚有妇孺,陛下不降,他们的年幼的孩子,年迈的母亲,都要被连累,丧命魏军的铁蹄之下。
他们需要推出一个人,替他们去投降,替他们出城面对魏国来势汹汹的军队,保全一城人的性命,承担楚国百年国祚毁于一旦的千古骂名。
连书晏,楚国天子,必须活着递上降书。
……
忽然间,连书晏感觉到手被覆盖住。
宋元安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主动握紧了他的手,“你别怕呀。”
连书晏朝她微笑,“有殿下在呢,我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