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位公子是……”
深夜,五皇女府前,宋元安宫宴后乘车归来,除了跟去的奴仆,她的身边还多了一位戴着黑衣斗篷的男子。
提灯候在门口、等她归来的女官徐有思有些吃惊,宋元安平日里不近男色,清心寡欲到了极致,怎么去了趟宴会,就带了个陌生公子回来?
宋元安对她说道:“这位以后就是府中的郎君,你让人去把西苑打理出来,让他居住。”
她身侧的连书晏微动,露出兜帽下一张精致的面孔。
徐有思看着这张脸,恍然大悟,真是绝顶美貌的男子,难怪宋元安也会为之动心。
洛京世家贵女的后院中,正室夫君称为“主君”,侧室若是得宠,则会被人尊称一声“郎君”。
宋元安既然将其称为“郎君”,意指的正是站在她身侧的这位貌美的男子,今后将会成为五皇女府中的第一位侧室。
大部分洛京贵女自十五岁成年开始,家中便会安排通房侧室,教导贵女通晓人事。皇女也是一样,等到了年纪,宫中会为其安排御男,只是宋元安对此事不感兴趣,一再推拒。
徐有思心想,莫不是她家公主长到十六岁,终于开窍了?
她不敢耽搁,答了声“是”,转身就要去安排。
宋元安又喊住她,“不急,今天晚了,先歇着吧,明天再收拾,带他下去泡浴,整理干净,先送我房间来。”
……
宋元安的寝室是个方方正正的暖阁,这里的主人比寻常人要更畏寒,地炉自入秋时就开始烧起来了,直到开春才会熄灭,屋内的温度比别的房间要高很多。
只有回到自己的寝室,宋元安才敢脱下厚狐裘,侍女七手八脚地替她洗去脸上的妆容,又把发髻松开,如墨似的长发散开。
她换上柔软的寝衣,拥着薄衾,斜躺在狐绒软榻上休息。
侍奉她的贴身侍女流风知晓她身体有多么孱弱,见她脸色不虞,额上还在带着冷汗,恐怕她又有什么问题,留了个心眼道:“殿下可要传御医?”
“嗯,”宋元安捂着小腹,强忍着阵痛道:“唤御医来。”
今天喝下的那杯烈酒,她胃里还似烧火般疼痛难受。
……
连书晏沐浴完毕入屋时,宋元安刚喝完御医熬好的药汤,侍女端着药碗离开,见连书晏进屋,连忙颔首行礼。
常给宋元安看诊的医师林羲是个板正的女医正,在宋元安服药后,给她再次把脉检查,并且报了一连串她最近不能做的事和忌口的食物。
不能外出,不能吹风,切忌过度劳累。
饮食以清淡为主,少沾荤腥,不能喝茶只能饮用温水,养胃。
还要准时服药。
话到末尾,林羲叮嘱她要早些休息,提着药箱要起身离开,拐出屏风正好迎面撞见进屋的连书晏。
林羲愣了片刻,随后脸色阴沉下去。
于是,林羲转过头来又给宋元安添了一条忌讳,“殿下身体虚弱,且年岁尚小,在男女之事上还是要节制,能不沾染还是尽量不要沾染。”
话罢,林羲才拂袖离去。
宋元安坐在屏风后咳嗽两声,知道连书晏来了,开口道:“进来吧。”
连书晏绕过屏风,修长的身影遮挡烛火,投落一片阴影。
看到他身上装饰时,宋元安怔了一下。
她思索着:徐有思是不是会错她的意了?
宋元安原本的意思是,西苑和客房空置太久,杂乱无章且常年积灰,不是这么快就能收拾出来的,所以干脆把连书晏安置在她房间,姑且将就一夜。
而她又有洁癖,连书晏是她从外面接回来的人,风尘仆仆沾了一身泥垢,肯定不能就这样让他直接进自己的房间,所以让人将他洗干净再送进来。
而徐有思似乎有她自己独到的见解,给连书晏沐浴完毕后,还特地吩咐人给连书晏扑了香粉。
衣服也不给他好好穿,大冬天的只罩了层薄纱,烛光照耀下,可以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皮肤。
内裳还只用一根带子绑起,轻轻一扯就散开了。
连书晏在宋元安面前跪下,柔婉声道:“罪奴连书晏,谢殿下救命之恩。”
他的发垂落在地上。宋元安顺着光望去,他的睫翼很长,几乎要盖过眼眸,模样乖顺极了。
宋元安皱了下眉,顺手拿起软垫上的毯子,盖在他身上,“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地上铺了上好的羊绒毡,连书晏跪坐在地上并不会感觉到寒冷。
连书晏生了一双很漂亮的手,皮肤如雪,手指修长,很适合弹琴和作画。
不过宋元安想要看的是他手腕上的伤。
从被俘虏那刻起,他就被戴上了手铐和脚铐,玄铁冰寒彻骨,皮肤上多有磨损,在他原本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了两圈红痕,从南方跋涉来到洛阳,缺衣少穿,他手上还有两圈紫色冻疮。
宋元安摸索着起身,从软榻下的柜子里摸出药,这里有常备的伤药,她一瓶一瓶地给连书晏放好,“治疗冻伤的,还有外伤的,这两种药分开用。”
打开白瓷药瓶,她将药粉敷在连书晏的伤口处,轻轻地抹匀。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努力不给他增加痛苦。
她演示完一次,将手上的药瓶递给连书晏,“你自己来,身上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有伤,都涂抹上。”
宋元安记得,楚国的俘虏,脚上也会被戴上铁锁,这一路颠簸,押送的士兵粗横,只怕他身上还有别的地方磕着碰着,有些地方,她不便上手。
连书晏默然接过药瓶就安静地给自己上药,他依然跪在地上,动作幅度不大,显得他有些拘束,宋元安猜不透,他是不愿意起身,还是不敢起身。
宋元安垂眸望着他。
自上次分别,她没有想到,两人再见时,是这样的光景。
曾经在桃花树下抬眼朝她微笑、站在山坡上,让月光盈满眼眸,目送她骑马远去的少年,如今成了她的阶下囚,以奴隶的姿态跪在她面前。
这两年连书晏变了很多,高了不少,出落得愈发成熟,或许不应该用“少年”而应该用“青年”来称呼。
如果说从前的他是春二月新发的桃花苞,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稚嫩,如今就是明艳的花枝,容貌走向鼎盛。
他也瘦了,薄衣下身形清减,据说魏军围困建康城的时候,城内弹尽粮绝,他只能靠啃食树皮为生,坚持了将近三个月。
宋元安离开建康城的第二年,裴太后逝世,建康城内发生了一场政变,在两国交战最紧要关头,大司马郗麟打出清君侧的名号夺权,被裴氏重挫。
郗麟为求活路,带着自己的兵马跨越长江北上投靠魏国,楚国国力被大大削弱,魏军趁势长驱直入,攻城拔寨。
国破家亡,亲人离散,在建康城破的时候宋元安也会挂念连书晏,她忧心他会万念俱灰,痛苦万分。
可真见到他时,连书晏表现得比她想象中要平静从容,好似一汪潭水,无声容纳所有苦痛。
“殿下……”
连书晏忽而唤她,宋元安猛地回神。
连书晏已经不再和从前那样喊她公主,而是和几乎所有魏国人一样唤她殿下。
“怎么了?”她发现连书晏还跪着,于是说道,“如果地上不舒服,你可以到榻上来的。”
连书晏却道:“可以帮我一下吗?”
连书晏双手挽起长发,披在他身上的毯子和薄纱从肩膀上滑落,他有些无辜地朝宋元安眨了下眼睛,“背后我看不见。”
他的背部露出几道赤红的鞭伤,血肉翻滚,看起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只不过一直拖着没有上药。
“唉,好。”
宋元安连忙起身接过药瓶,帮他拨开散发。
看着上面的伤口,宋元安心中五味杂陈,手上一抖,药粉不小心撒多了,“是谁打的?”
“亡国之人,保全性命已是万幸,这些细微末节之事,殿下不必在意。”
药粉落入他伤口时,宋元安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便道:“你如果疼,可以喊出来,不需要忍着。”
连书晏笑了一声,“殿下,更痛苦的事情我都经历过,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宋元安抿了抿唇,“背后有伤,为什么不早些和我说?伤得有点严重,我现在只是替你简单处理一下,明天得叫御医来看看,今天夜深了,先休息吧。”
屋内点着助眠安神的香,方才宋元安喝的药也有定神的作用,加上庆功宴累了一晚上,她已经有些困乏了。
现在,安神香和药效一齐上来了,宋元安打了个哈欠,帮连书晏上药以后,她的困意汹涌,“今日你先睡榻上,被褥在这,还有别的事情,明日再说,总之,先睡吧。”
宋元安的眼皮子打架,已经有些难以支撑。
她嘱咐完连书晏,转身就爬上了自己的床,拉起被子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熟了。
烛火灯光照亮屋子,连书晏在软榻前站了片刻,掀开床帘,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宋元安睡眠深,没有任何知觉,任由人隔着棉被将她拥入怀中。
连书晏嗅着宋元安的发香,眼中闪着泪光,低声喃喃道:“元安,我终于又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