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的巨富石崇,每逢宴会,都会让美人倒酒助兴,宾客若是不喝,辄杀美人。
一场宴会后,美人鲜血流淌满地。
宋元安身侧的男童肩膀抖动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握不稳手中的酒器,宋元安听见他压抑不住低喊了一声:“阿父……”
方才被拉下去的,是男童的父亲。
宋元安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烈酒呛喉,宋元安很少喝过酒,这一杯下肚,她整个胃像火烧着了一样痛,捂着胸口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身侧的宋澜戏谑地道:“不能喝,你可以不喝的。”
发现这个规则后,座上的贵女们神色各异,有的人似乎不愿见血腥,喝下端到嘴边的酒;也有人故意不饮酒,就是想要身侧的青衣侍从血洒当场。
更有甚者玩心大作,举着酒杯将喝不喝,偏偏要看那倒酒的人生死被自己捏在手心所露出那种惶恐不安的表情。
转瞬间,已经有好几个男子被武士推出大殿斩首,殿外的琉璃灯下,鲜血如赤红的牡丹,满地绽放。
沦为奴隶的楚国人,命如草芥,尚比不过魏国贵族桌上的一杯酒。
“何必为难自己?”
宋澜脸色因微醺而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她把玩着酒盏,缓缓喝下一杯清酒。
与此同时,她身侧的男侍显然易见松了口气。
宋元安只是摇了摇头。
“无碍。”
她转身看向身侧的男童,刚刚失去父亲的他眼中泪水几乎要收不住,抿紧了唇,强忍着不要哭声出来。
见宋元安望了过来,他怔了片刻,随后眼中情绪强烈流动,也不知道,不知是感谢她救了自己命,还是憎恶她这个魏国皇女。
不过宋元安不在意,这个孩子年岁还小,国仇家恨也落不到他身上。
对于宋元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一杯酒能救下他的命,倒也无妨。
她移开咳嗽时掩唇的方帕,上面已经有了一缕血丝。
她感受到喉口回荡着一丝腥甜。
她自嘲地笑了笑。
又咳血了。
仅仅只是因为一杯酒。
……
宋元安有些恍惚了。
宴会依然在进行。
武士很快将尸身清理干净,又一批新人被推着入殿。
方才那位打落酒杯、身着紫色官服的女子身侧的人又换了四轮。
“太丑。”
“太胖。”
“太老。”
“太小。”
她单手支腮,靠在食案上,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颤抖着举杯的男子。
一挥手,武士立刻将她身前的男子拖了下去,惨叫声一直绵延到殿外。
她一滴酒都没沾,硬是让武士连斩五人。
毕了,她故作姿态似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砸吧砸吧地道:“倒不是我不想喝酒,楚国男子,不过如此。”
……
“陈清茹,眼高过天,这样做才符合她的风格,”宋澜冷笑道,“这酒鬼今天还装上了。”
陈清茹。
洛京第一大世家陈家家主,当朝尚书令。
陈皇后的侄女,陈清蕴的妹妹。
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是个无才无德的废物。
能当上尚书令是继承了她娘的衣钵,能继承陈家家主全靠她娘只生了她这个女儿。
而且陈家掌家大权落在她哥陈清蕴身上,她就只是个束之高阁的傀儡家主。
她就是个烂酒鬼,天天出入烟花柳巷,喝得烂醉如泥,常常被人抬回陈府。
居于高位却毫无建树,尚书省的文书都交给她哥和家臣帮着批。
坊间流传得最多她的事迹的就是她为花魁一掷千金,未娶夫却早早纳了十八房美侍,挥金如土洛阳城第一大纨绔败家女。
看她那架势,不选出一个合心意的酒侍,是不愿意善罢甘休的了。
实话说,这些楚国都人不丑。
只是陈清茹平日见的都是花魁级别的,眼界极高,这些男子还入不了她的眼。
被分到她那桌的,着实是实打实的倒霉蛋。
殉了五人,轮到第六人了。
男童看向殿外走来那人,瞳孔一震,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方才一直安静流泪的他情绪居然变得激动,膝行两步,凑近宋元安,病急乱投医似的双唇蠕动着说道:“求求你,救救他……”
“救救他……”
宋元安皱了皱眉头,还没等她发话,旁边的宋澜就先一步开口。
“小朋友,可不要得寸进尺哦,保你一命已经很不错了,哪来那么多要求,”宋澜嗤笑:“这进来的又是你的谁呀,方才就算是你爹也没见你紧张成……”
宋澜望向殿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殿之外,又有一位少年被武士驱赶了上来。
黑影的轮廓走到灯下,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步伐不紧不慢,比方才那些人多了一份无形的从容。
不仅是宋澜,随着少年走近,殿内的喧哗声也渐渐低沉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倒吸气的唏嘘声。
宋元安听见她身后的宫女无意识地喃喃道:“真漂亮呀……”
夜明珠光泽清寒,落在少年白皙的脸上,容色若月光映雪,微颤的长睫毛盖着深黑的眼眸,有碎光落入其中。
走入殿内的少年,竟然是出乎意料地貌美。
爱美是人之天性,被美人吸引是人之常情。少年身上似乎有着一份独特的魅力,可以瞬间摄住了众人的魂。
殿内长久寂静。
在座贵女们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那位眼高过天、方才还叫嚣着楚国男子不过如此的陈清茹如今瞪大双眼,眼珠子都快跳到少年身上了。
宋元安看向少年同时,少年似乎心有灵犀,隔了半个大殿抬头朝她望来。他薄唇微抿,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看自己?
是错觉吗?
宋元安大脑一片空白,忽然感觉到膝盖上一片温热,垂眸望去,原来方才她出神时竟无意中打落了桌上的茶盏。
宫女们发现了这一点,连忙上前替她擦拭晕湿的衣摆。
“幸好茶已经放温了,没被烫到吧殿下?”
她将衣裳上褶子抚平,“没事,你们不必太过在意,退下吧。”
宋澜终于回过神来,拍了拍那男童,“小孩,他是谁呀?”
男童低声念出两个字:“陛下……”
南楚国帝君连书晏。
宋澜:“呵,真是便宜陈清茹了。”
……
连书晏并没有按照原本的路线走向陈清茹身边。
走到大殿中的连书晏,停顿了片刻。
宋元安再次抬头时,连书晏依然在看向她。
两人的距离拉近,她完全看清连书晏的表情。
没有看错。
他确实在对自己笑。
带笑的眼眸宛如揉进了破碎的琉璃,流光碎影,他的笑意宁静,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宋元安望着那双眼眸,竟感觉到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温暖。
宋元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才连书晏的表现过于恭顺,押送他的武士稍稍松懈,就是这么一个不留神,意外发生了——
他走到殿中心,甩开武士一段距离后,转身朝宋元安的方向冲了过来。
俘虏手脚皆被铁链禁锢,为的就是被限制他们的行动。
可连书晏脚上的铁锁,不知何时已经松动,随着他脚步幅度震荡,掉落在地上。
“不好!”
“保护殿下!”
发觉他不对劲,宫廷侍卫和押送他的武士当即追了过来,连书晏却先一步扑在宋元安的食案前,“救我。”
他死死盯着宋元安,像是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宋元安心脏一震,他还想爬过食案去抓宋元安的衣裳,杯盏被哗啦啦扫落。
场面一片混乱,也就是此时,武士提刀追了上来,想要把他拉走。
“住手!”
谁都没有想到,宋元安豁然站了起身来,拦在连书晏身前。
武士被逼得停在一寸之外,急得喊道:“殿下,他是反贼,不要靠近他!”
连书晏顺势躲在宋元安身后,像个小动物一样蜷着。他的衣发都有些凌乱了,看上去颇为楚楚可怜。
他压根没有伤害宋元安,只是靠在她的耳边道:“殿下,带我走。”
“只有你能救我。”
变数发生得太快,直到此时还有些人没完全反应过来。
宾客们不解地看向宋元安。
陈清茹原地跳脚道:“你喊她救你干什么,我没打算要你死呀!你给我过来,你应该是我的人!”
宋元安没有理她,她明白连书晏口中的这个“救他”,不仅仅只是单纯地救他性命。
她低声对连书晏,“别怕,我会救你。”
她拉着身后的少年,走到大殿中央跪下,叩拜高座上的宋寒山。
“母皇,儿臣有个不情之请,儿臣想请母皇,将这个人赐给我。”
她指向连书晏。
冕鎏遮挡住宋寒山的半边脸,看不清表情。她垂眸看着宋元安,语气温和地道:“元安很少有求于孤。”
她笑着,“可是元安是否知道,你要的这个人是谁?”
女帝的话,带着一丝警告。
身为母亲,她也是在提醒着自己最小的女儿。
她这个孩子体弱多病,把这样特殊的人留在身边,容易招惹是非。
“儿臣知道,此人乃楚国曾经的国君,”宋元安毫不犹豫地答道,“可女儿不得不这样做。”
“两年前,他曾经救过女儿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