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书晏的语气镇定自若。
从天之骄子跌入泥沼,他对这个过程似乎适应得很快。
然而有的人却接受不了。
裴源低垂着眉头,持刀的手微微颤抖,他咬着牙,眼睛越瞪越圆:“不,陛下……”
“您是楚国的陛下,怎么能自甘下贱,为奴为婢!”
说着,他猛地朝连书晏扑了过来,刀刃划向他的脖颈,下一刻——
一把长刀凌空劈下,斩断了那双苍老的手。
断肢掉落在地,裴源痛呼一声,手臂上血流如注,转瞬间晕死过去。
目睹此情此景的年幼的稚童吓得低声尖叫。
紫衣少年抽刀回鞘,转身看向连书晏。雪白的脸上被血溅了一点,好像是一粒嫣红的痣,冰肌玉骨,白璧微瑕,原本就出色的面容,因这点微小改变,竟是变得活色生香。
饶是同为男子,荀莘也被这耀眼的容颜晃得有些出神。
此人的容貌,着实惊绝。
洛阳城是魏国国都,天下英才云集,貌美的男子如过江之鲫,然即便是生长于洛京,在富贵乡中见惯了美色的荀氏小公子荀莘,也从未见过如此绝色。
楚国的国君,竟是这等尤物。
难怪他长姐千叮咛万嘱咐,令当值宫廷侍卫的他,注意看好连书晏,千万不能让他趁宫宴防守疏漏时自尽或因为别的什么意外死了。
这是女帝带回来的楚国“国宝”,其容貌与身上所携带的价值,不可多得。
单凭这张脸,今日他入殿,绝对能令洛京贵女们为之疯狂。
还好,没有大碍。
荀莘环顾四周,阴森森地对周围人警告道:“到了洛阳城,可别想耍花招,想想你们的妻女,还有下次,本公子让你们生不如死!”
经历了方才的事,荀莘的威慑很是管用。
周围噤声,低眉敛目。
荀莘话罢,正要离开,连书晏却喊住他:“多谢。”
荀莘脚步一顿,盯着他脸上的血珠片刻,“你这张脸太值钱了。”
“留下这条命,等着飞黄腾达吧。”
他踢了踢脚下昏倒裴源,对宫侍们吩咐道:“来人,拖走!”
裴源被粗暴地拖了出去,地上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
连书晏神情自若地擦去自己脸的那个小红点。
连书晏素来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年幼时,就常被长辈们说他生得一副美人骨,楚国的文人更是盛赞他为“孟津之珠,昆仑之玉”。
上天不吝赠予他极贵的出身,他是楚国的珠玉。
母亲乃河东裴氏的贵女,入宫即封后,父皇强撑着一口气等他母亲分娩,在听到他第一声啼哭后含笑而终,留下遗诏,让他作为先帝唯一的皇子登基为帝。
他生来就坐拥天下,荆楚之地富饶,美貌对于他而言,只是他一生所拥有的东西中,最不值得一提的。
年幼时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张脸,成为了他唯一的长处。
他知道裴源为什么非要他死。
美貌本来就是一种可引起众人争夺的资源。容色极艳的人,失去了权力的保护,本来就危险重重。
因为美貌,落入以女子为尊的魏国人手里,连书晏会遭遇什么,受到怎么样的侮辱,一眼就能望得见。
只是讽刺的是,上一世的他不愿意屈就魏人,在献上降书之后数次想要拔刀自尽,是他这位好舅舅,劝他忍辱负重地活着,委曲求全,放下身段周旋于洛阳贵女中,保全楚国亲故。
这一世,连书晏表现平和顺从,甚至主动接近魏国人,向她们示好,裴源又不乐意了。
不愿意成全他的烈骨,想要借助他苟且偷生,可当他自愿朝魏人卑躬屈膝时,又惶恐他太过奴颜媚骨会令自己蒙羞。
世事非黑即白,都他一个人说了算。
等荀莘走远,周围人望向连书晏,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人敢再靠近他。
连书晏垂下眼眸,耳边回荡起一声隔世的叹息。
“郎君,这些人,不足以让你为他们付出一切。”
这时候外头的宫侍唤道:“时辰差不多了,该你们入殿了。”
……
宫奴在为宋元安添茶。
宋元安身子弱,不能饮酒,所以宫人们为宴会准备酒水时会特地避开这一桌,只在桌上放了些新鲜的果汁和温补的药茶。
主殿的天花上,镶嵌着数不胜数的夜明珠,夜深了,夜明珠的光泽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宴会已过半,大部分臣僚的男眷也已经请辞出宫,就连陈皇后也以不胜酒力为由带着六皇子先行离席。剩下的都是需要应酬的贵族女子和朝臣,脸上也已经有了醉意。
宋元安转头看向高座上的女帝。
她的母皇向来心思深沉难以揣测,她究竟想要在庆功宴上做什么?
女帝正托腮,眼眸深邃,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时辰差不多了,女帝宋寒山握着酒盏起身,身侧的国师上前扶她,她却挥袖让他退下,举杯邀着群臣道:“良辰美景,若是只怎样饮用美酒,赏用一些丝竹歌舞,未免有些单调。”
女帝身侧的女官走下丹陛,拍了拍手掌,清脆的掌声随着丝竹的节奏地在殿内回荡。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叮铃铃的声音。
好似金玉碰撞发出的声响,从大门外传来。
叮铃铃……
叮铃铃……
清越的声音宛如银铃,清风拂面,将人酒意散去一半。不明所以的臣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
男人。
准确的说,是一群的男人。
身着青色衣衫,手脚皆戴着锁链的几十个男子被持戟的武士驱赶着朝殿内走来。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低眉敛目,看不清表情,乌发垂落,青色的衣摆飘动,如游鱼般,缓缓来到每个贵女的身边。
教坊司的琴师们应景地把宫乐奏得愈发欢快,琴声幽远绵长,歌舞不歇,错落的水袖在空中飞扬。
大魏的贵族女人玩乐,怎么少得了男子?
本以为宫宴端庄严肃,却没想到女帝如此善解人意,在坐的贵族女子,见到这些男子的出现,无不变得兴奋起来。
就连部分没有离席的贵族少年们,此时也露出了新奇的目光,只有少数几个已婚的男眷,有些不放心地盯着自己的妻女。
女帝饮下一杯美酒,“这些可是旧日楚都的贵人,两年前我魏国使臣入楚谈和,也就是这些楚国人,指着我朝使臣说我朝女子没有风情,诸卿今日倒要和孤品一品,看看他们楚国男子风情又何在,是否能伺候好女人!”
此言一出,在坐众人可都算是明白了。
女帝这哪是是善解人意,这活脱脱就是记仇呀!
魏楚之间的梁子自魏国建立之初就已经结下了。自魏立国统一江北起,魏楚分别占据长江南北,天下各半壁江山,划江而治。
楚国忌惮魏国占据江北之险,魏国觊觎楚国大片膏腴之地。
百年间魏楚两国怀有一统天下之心的王侯将相大有人在,在楚国灭亡之前,南征北伐,魏楚在战场上交锋不下百遍。
两国互为世仇,不仅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平日也没少拿对方阴阳怪气,玩嘴炮上的输出。
两年前,魏国南征失利,国内朝局又动荡,女帝不得已只好派使臣南下求和。
和魏国不同,楚国依然承袭旧制,历代男子当政,不知是出于轻视还是有意侮辱,在迎接魏国使臣的晚宴上,这些楚国的贵族男子竟然借着醉意,对魏国使臣动手动脚,使臣呵斥,他们却不以为然,还指着她们的鼻子骂她们魏国女子,身为女人却如此不解风情,不懂得讨好男人。
消息传回魏国,女帝大怒,当即取消和谈的打算,迅速解决完朝内乱党,御驾亲征,一雪前耻。
尊严,出自铁蹄之下。
昔日耀武扬威的楚国贵族,如今取代了布食添酒的宫奴,卑微地跪在魏国贵女们的食案边上。
宋元安惊诧地看了一眼宋澜。
这就是所谓的“礼物”?
宋澜冲她眨了眨眼睛。
“今日孤特意开了宫中酒窖,将先帝珍藏的百年香酿取出,诸位可尽情享用。”
说到“享用”二字,宋寒山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
既然女帝都这么说了,在座众人也都不再拘束。喜好男色本是女子天性,洛京糜烂,贵族们更是对此道得心应手。
这些楚国男子出身高贵,自幼被精心养护,样貌差不到哪里去。宾客已经开有人按耐不住,开始对身边的青衣男侍动手动脚,勾着下巴挑着发丝,动不动还凑上去摸脸。
这些人何时受过这种屈辱?只是如今屈于人下,为了保命,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宫侍将酒窖里珍藏多年的佳酿捧上坐,跪坐在食案边上身着青衣的男子提着白瓷酒壶,战战兢兢地倒酒。
“贵人请用。”
宋元安身侧跪坐的是一个年轻很小的男童,看起来还不满十岁。
酒杯中涟漪荡漾,宋元安发现他的手指在颤抖,连带着他手腕上系着的铁链也发出细响。
他很害怕。
宋元安不饮酒,正想让他把酒杯放下,忽然对面传来一阵喧哗。
有位身着紫色官服的女子挥袖打落茶杯,盯着那张年纪稍大,已经有了皱纹的脸,败兴地道:“就凭你,也配给本小姐敬酒?”
她身侧的男子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浑身失去力气瘫软在地上。
几乎同时,武士入殿,径直将那男子拖出殿外。
手起刀落,那男子连尖叫声都没有发出,就身首分离。
殿内一阵寂静。
宋澜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耳侧:“咱们母皇,想要效仿晋代石崇呢……”
宋元安吸了一口气,她明白了,如果她不喝下这杯酒,那么给她敬酒的青衣侍从,便要被拉下去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