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亡国之君

宋元安收敛神色,不动声色地整理方才扰乱的交领深衣。

百官纷纷起身,俯首跪拜。

整齐的声音在酒香醇厚的大殿中回荡。

“拜见陛下,君后殿下——”

爽朗的笑声自门外传来,“请起请起,诸卿请起!”

宋元安抬头,先见那鎏金的龙凤冕服裙裾,然后是冠冕垂落的十二鎏,天子的仪仗出现在大殿前。

大魏的女帝宋寒山已是知天命之年,保养却十分得宜,皮肤紧致不见一丝细纹,好似双十年华的少女,冕鎏下是一张精致的芙蓉面。

宋澜拍马屁时最常说的就是:“母皇容貌不减,风韵万千,我们和母皇站在一块,不知道的或许还以为我们是姊妹。”

跟在女帝左后侧,一步之遥的,是当朝皇后陈璟云。

但女帝右后侧那位,几乎与皇后并肩的,却是一位手持麈尾,道骨仙风的男子。

他穿着宽大的鹤氅,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眉间一点红朱砂,凤眸高高挑起,笔走龙蛇,鼻梁高挺,薄唇含笑。

虽是最朴素的道人装扮,但一眼看去,这人竟是比后宫的侍子还要媚。

宋元安起身的时候,宋澜就在她旁边呢喃着,“没想到呀,母皇今天居然把这位带了过来。”

女帝人至中年,沉醉魏晋遗风,偏好道学,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张榜布告广诏贤士,为自己纳吉消灾,研制丹药。

这个名叫江无尘的道士一年前揭榜入宫,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哄得女帝妥妥帖帖,对他言听计从,拜为国师,随侍左右,人人见了,都要恭敬地称呼一句仙君。

征讨南楚,宋寒山也要把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宋寒山常年服食的“驻颜丹”,就是出自将江无尘的炼丹炉。

不过在高朋满座看来,江湖术士,不过是不入流的东西,出身低贱哗众取宠。单看他那副瑰丽的容貌,还不知道和女帝有着怎么的龌龊。

一个男侍,也敢跟在女帝身侧,与皇后处于同一位置,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拜见?

见到江无尘的时候,众人的脸色已经有些低沉,只不过碍于女帝宠爱,无人敢在此时开口,扰了女帝兴致。

在路过宋元安的时候,江无尘眯了眯眼睛,朝宋元安的方向,微微颔首。

宋元安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反倒又是被宋澜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动作,追问:“认识?”

“见过几次。”

回答宋澜的话,着实不算敷衍,她一个外朝皇女,能和内廷的男侍有什么勾连,不过是打过几次照面。

刚灭了南楚国的女帝意气风发,她迈步走上丹陛,振臂高挥,“诸卿快坐,今日我朝大喜之日,不必遵守君臣之礼,只管尽兴。”

适才因江无尘稍显凝滞氛围随着宋寒山的一句长喝,又热闹了起来。

奏乐声起,宫仆们捧着托盘穿行在宾客之间,添酒加菜。

酒过三巡,眼看着气氛差不多了,宾客们开始起身互相走动,敬酒应酬。

宋澜很早就离席了,她所去的地方,围绕着许多位大臣。

最中央的是颍川荀氏的家主,荀蕙。

这一次女帝出兵,荀氏一族筹备粮草精兵上万,是这次伐楚的中坚力量。

大军灭楚,论功行赏,荀蕙被拜为尚武大将军,领司吏校尉,掌洛阳和长安两京兵防,是当今御下最炙手可热的人,无数人想要巴结拉拢她。

……

宋元安静地剥开手中的橘子,不时往宋澜的方向望去。

魏国的开国元勋高祖武皇帝弑父称帝,改国号魏。开辟女帝临朝。

她临终之前,留下一道遗诏,自她以后,子子孙孙女子嗣位。

魏朝的皇位,只有女子能坐。

宋寒山生有五女一子,除却前些年谋逆被诛的大皇女,能坐皇位的皇女还有四位,齿序最小的五皇女,已经过了十五及笄。

皇太女死后,宋寒山未再立储君,任由公主们百花盛开。

如今朝中实力最强的,莫过于二皇女和四皇女。

二皇女宋鱼涟是淑贵君之女。淑贵君身份尊贵,出身琅琊王氏,世家正统,他母亲乃当朝太尉,家中姊妹皆在朝为官,积攒威望深厚。

四皇女宋澜的父亲是女帝的宠侍兰君。

兰君夏侯氏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夹胡奴隶,入宫时连名分也没有,他辛苦筹谋,不顾一切往上爬,不仅得到了女帝的专宠,还把兄弟姊妹送入了军营中。

这一家子也争气,屡次剿匪平叛,凭借军功步步高升,兰君的姐姐更是坐到了幽州牧的地位。

虽说魏朝以门第为重,夏侯氏在世代显赫的洛京世家眼里就是个不入流暴发户,但耐不住他们背后有幽州。

自古幽州为兵家重地,国之要害,镇守的幽州蓟城的夏侯氏所支持的四皇女,自然有资格和世家正统出身的二皇女掰一掰。

朝廷表面祥和,实则早已经风起云涌。

宋澜才跟荀蕙见完礼,那边二皇女宋鱼涟闻着味也跟了过来。

隔得太远,宋元安看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

才吃了一枚橘瓣,她就停了下来,将剩下剥好的晶莹如玉的橘子递给旁边的六弟。

宋添锦咬了一口,问:“这橘子不酸呀,五姐不喜欢吃吗?”

宋元安说道:“御医说我不能服用寒凉之物,浅尝即可,小六爱吃,剩下的小六吃。”

……

宋澜回来了。

脸色不太好。

宋元安问:“谈得不顺利?”

宋澜把团扇往桌上一搁:“老狐狸一个,两头下注,两头许诺。”

她和二皇女的事,朝廷的人精们大多都选择中立,不会明面上站队。

明哲保身,这也是能理解的。

但荀蕙太年轻了。

皇权争斗,本来就是一锅浑水。

像荀氏这种大家族,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宋元安转动着茶杯,开口道:“皇姐,我有一计。”

宋澜转过头看着她,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人多口杂,有些话不是此时能够讨论的。

宋澜说:“不过我也从那边听到了个好消息,你想要听吗?”

“什么?”

“荀氏那边的人说,母皇在南方给我们带回来了一批礼物回来,待会就会给我们呈上来,其中呀,就有楚国的国宝,”她侧身过来,“据说,那可是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宋元安微不可察地皱眉。

什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

铁链发出一声脆响。

皇宫偏殿内,是一群戴着铁锁的男子。

他们年纪大小不一,年纪最大的已经满头银发,而年纪最小的,尚是稚童面孔。被执锐的士兵们拦在屋内,被迫脱下囚服,换上宫中备好的衣裳。

他们手脚被铁链约束,动作有些笨拙,宫奴们极不耐烦地道:“快些,陛下还等着呢!”

说着,他们轻嗤:“今时不同往日,一群亡国奴,以为自己还是贵人呢!”

帷幔拢住他们的身影,角落有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摸索着从鞋底出一片锋利的刀片,快步走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前。

他已经换好了一身窄口青衣,这是魏宫之中最低等宫奴的服饰,在宫宴之中,只配给贵人们倒酒。

他回过头,乌黑的长发簇拥着如雪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和下颌,虽是最朴素的衣饰,却难掩其风华绝代。

老者跪下,将刀片奉上,“国祚已亡,陛下不可受辱,还请陛下自尽以全名节。”

南楚的国君,连书晏。

或许可以说,是亡国之君。

少年抿着唇,冷冷地看着眼前锋利的刀刃。

这里的动静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许多双眼睛朝这边看了过来。

有个七八岁的男童双眼含着泪光,低声喊了一句:“表兄……”

当初魏国大军兵临楚都建康,围困建康,又掘长江水灌城,建康城弹尽粮绝,人尽相食,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后,为了保全国中皇族和文武百官,国君连书晏牵着棺材,口衔玉佩,出城投降。

曾经楚都的贵人们虽在君王的求饶下免除死罪,但却成了魏国的奴隶。

魏皇覆灭他们国家的庆功宴上,他们将要作为敬酒的小厮,服侍他们的仇敌。

对于站在楚国顶端骄傲的贵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个奇耻大辱。

而身为国君的连书晏就这样任人玩弄,相当于是折了楚国最后的脊梁。

南楚的尚书令,河东裴氏的家主裴源,也是皇帝的亲舅父实在看不下这一幕,将藏匿的刀片奉上,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哀求君上死在此刻,给楚国留下最后的哀荣。

四周的贵族男子不说话,用自己的沉默不言表达了对裴源的默许。就连那个七八岁大的男童的父亲也捂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哽咽出声。

连书晏自小生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目,眼光忽闪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如今他的眼睫毛垂着,不带任何情绪。

没有人知道这位曾经娇生惯养的少年此刻在想什么。

“慎言。”

连书晏转过头,“舅父,我已不是陛下了。”

裴源忽而怒目:“陛下,您在说什么?”

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书晏已不再称孤道寡。

“南楚的国君,已经死在了一个月前,建康城攻破之日。”

他后退一步,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连带着他即将说出口的话,重重撞在每个人心口。

“如今的我,不过只是魏国的贱奴连书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