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太阳之怒

在木星淡淡的光芒映照下,“星坦号”开启了反物质引擎,颤颤巍巍地挣脱了木星的引力束缚,向着太阳系外层空间缓缓地开始加速。

对于“星坦号”这样庞大的船体,最终达到百分之四十光速足足需要两年的时间。而此刻鹰先生的核动力驱动的舰队已完成了加速,追赶至了距离木星不远处。

一个月后,上千艘战舰如同秋天的蝗潮般气势汹汹地抵达了木星星域。这些战舰全由机器人驾驶,携带着最先进的粒子炮。

留守的十二艘木星飞船从木星背面猛冲了出来,如飞蛾扑火般冲向了鹰先生的舰队,灵动地穿梭其中。

鹰先生的舰队不得不放慢速度,摆出了严密的攻击阵列,将木星战舰包围了起来。

最后,就当密集的火力将孱弱的木星战舰打击得千疮百孔时,这些即将报销的残骸同一时间引爆了舰内携带的所有反物质。顷刻间,强光迭起,正反物质激烈湮灭,木星广大区域内的所有战舰都变成一团光子的汤羹。

在“星坦号”上,五十二名自由战士饱含着热泪目睹了木星方向上忽闪起的点点火光,那是留守的自由战士用反物质与自己的血肉之躯延缓了鹰先生的追击。地球的飞船不再有机会追赶上他们。

又经过了一个月的飞行,“星坦号”进入了太阳系的边缘柯伊伯彗星带。

柯伊伯彗星带是一个远远超过冥王星内侧的广袤地带,黑暗而冰冷的空间中幽灵般散布着大大小小冰封的原始星球。

“星坦号”在如此荒芜的柯伊伯带孤独地飞行了半年。直到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所有的战士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将飞船交给电脑控制,然后会聚到控制大厅中。

他们今天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与太阳系作最后的告别。

当所有人都到齐后,一幅全息图像浮现在他们的头顶,图像中呈现的是飞船在距离地球二百三十亿公里之外的太阳边缘俯瞰整个太阳系的图像。

首先出现的是在可见光频段的图景。

由于广袤的奥尔特以及柯伊伯星云带的存在,探测器的视野中簇拥满了半透明的灰白色絮状物,整个太阳系就如同一团云蒸雾绕的云雾,而模糊云雾中央那一团面积不小的、极其暗淡的光斑正是即将完全被光幕包裹起来的太阳,就如同一枚失去了光泽感的铜币。

他们已经看不见覆裹在光幕中的地球。

由于光幕屏蔽了太阳,太阳系的外层将变得更加寒冷,宁天穹突然有些伤感地想到。

“此刻‘星坦号’距离地球十八个光时,在我们的飞船外的太空中,太阳风的强度已不足以抵抗星际介质的压强,太阳风完全停滞了下来。按天文学家的理论,我们已经抵达了太阳系的尽头,再向前就是广阔的星际空间。”为大伙解说画面的是大副拉里,他是一名造诣颇深的天文学家。

拉里的话让大家都沉默了,宁天穹充满感伤地望着全息图,从此刻起他们就将真正脱离太阳系的疆域,成为一群无家可归的“星际孤儿”。

忽然间,全息图中的太阳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抽象的图形。

“现在大家看到的是太阳系边缘磁力线分布图。”拉里开口道,“蓝色曲线代表的是磁力线。来自日冕层的太阳风带电粒子,与来自遥远星辰的星际物质剧烈作用,由此形成了如此奇特的磁场分布。”

宁天穹注视着图像复杂的屏幕,在黝黑如墨的太空背景之上,挤满了一团又一团环状蓝色光圈,这些梦幻的光圈形状各异,相互嵌套,纵横交错,如是散布在太阳系外缘的一圈圈炸洋葱卷。

这里就是太阳系抵御宇宙射线的最后防线。

“每个‘磁泡’足有地球到太阳那么宽阔,”拉里介绍道,“它们是在‘旅行者号’第一次飞出太阳系时收获的有趣发现,过去我们一直认为太阳系边缘的磁力线应是非常优美、整齐、平滑的几何曲线,但事实上,你们瞧,相对独立的磁泡如啤酒泡沫一样纷乱分布。”

“这种结构对太阳系边缘的特性有何影响?”宁天穹好奇地问。

“这些巨大而繁多的磁泡如同多孔的滤纸,允许一些宇宙射线透过穿孔进入太阳系。另一方面,‘磁泡’可以挡住一些宇宙射线,使其陷于‘磁泡’中。如此一来,进入太阳系的宇宙射线被过滤了一次。只有很小部分宇宙射线会抵达近地空间,刺破地球的磁场与臭氧层,投射在地球表面。你知道,过量的宇宙射线会碾碎一切生命的可能性。而在另一方面,宇宙射线的强度又与地球生命的基因突变息息相关,基因的突变很多时候推动着地球生命的进化。”

“你是说,这些汹涌的磁泡如同一只节拍器,遥遥掌控了地球上生命进化的节奏?”宁天穹急于总结道。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拉里低声说道。

宁天穹点了点头,他充满敬畏地凝视着磁力线图像,大大小小的磁泡还在瞬息变幻,如同阳光下的气泡,在破碎中相互交融,又如是一幅鲜活灵动的抽象派油画,充盈着某一种不为人懂的深远含义……

在某一刻,变化多端的磁场像是触发了他大脑中某一根神经,一种新奇的想法突如其来地楔入他的思想中。“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整个太阳系的边界就像面向银河系广播的一面显示屏。”宁天穹喃喃道。

“你的比喻很贴切。”拉里怔住了,他注视着屏幕,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的想法真是有意思,太阳就如一块飞速运转的CPU,不断输出电磁波、高能粒子这样的计算结果,而溢出的波粒则以光或接近光的速度穿梭在太阳系内,最后径直投射在了太阳系边界的巨大显示屏上……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谁又在收看这块屏幕上演的缤纷节目?”

尼克船长接过了他的话,“观众或许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外星文明吧。可是鹰先生的光幕现在将整个太阳包裹起来。以后光幕才是太阳的显示器。此前一直收看太阳系节目的外星人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即使在此刻,尼克船长仍不忘开着玩笑。

“好吧,希望找鹰先生算账的外星人们能早日来到。”宁天穹附和道。

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途中,宁天穹也收获到了一个令人激动的好消息,他的人生身份即将发生巨大的转变——蕊儿怀孕了,几个月后他就将成为父亲。

在兴奋过后,如何为即将降生的孩子取名成为让宁天穹绞尽脑汁的一件事情。

但很快,旅程中一次神奇的遭遇让宁天穹获得了启发。

当飞船行进到太阳系外一隅,飞船中沉寂已久的射电天线突然捕捉到了一束无线电的呢喃。这是一段承载于一千四百二十兆赫频段上、带有明显调制信号的电波,能量极其微弱而又不容忽略,信号源应该就在距离“星坦号”不远的地方。

所有船员都为这一发现而兴奋不已。这是人类期待已久的外星文明的飞船向“星坦号”发来的接触讯号吗?

“需要让飞船减速与它进行接触吗?”飞船驾驶员已经开始激动地幻想着与即将到来的外星人“第五类接触”。

“暂时不用,先锁定信号源。”尼克船长冷静地给出了指令。

很快,借助飞船多普勒探测器探明到了信号源的完整信息,信号源距离“星坦号”五千亿公里,移动速度为200公里/秒,行进的方向与“星坦号”一样,也是半人马座的比邻星,但以这样太过缓慢的速度飞抵比邻星足足需要两千年。

宁天穹不禁陷入了沉思,这样的一串数据让他感到似曾相识似。

“‘旅行者5号’。”他恍然意识道。

当飞船从信号源两千亿公里外掠过时,一张“不明体”的高分辨率正面照被光学望远镜捕捉了下来。

照片证实了宁天穹的猜想。

这是一个满载着各种传感设备的圆柱状探测器,如同一只孤独转动的陀螺飘浮在茫然无际的太空中,正缓缓地向着未知的远方行进。

的确是“旅行者5号”,奇点时代以前人类发射的最后一只星际探测器。与它的几位前任一样,“旅行者5号”也携带着一张“捎给外星人”、记载着人类文明符号的唱片。它曾经是人类飞得最快、飞得最远的人造探测器。但如今携带的核电池只能维持基本运作,甚至丧失了与外界联系的功能,连发出的电磁波讯号也满是错乱无章而毫无意义的编码。

宁天穹久久地注视着照片,今天的“旅行者5号”就如同一位在漫长岁月中逐渐凋零的老兵,前行的步履变得愈发蹒跚,如今更是被更为强大的后来者无情地超越。从此以后,“星坦号”将成为人类历史中飞得最远的人造物。尽管如此,谁也无法抹去它出发时所肩负着的光荣与梦想,它永远都将是人类探索宇宙的一座不朽丰碑。

这一刻,宁天穹突然得到了灵感,“蕊儿,我想到了,我们孩子的英文名就叫Voyager,中文名就叫宁航之,男孩、女孩都能用。”

“‘宁航之’,字面上看上去很美。更深的寓意是?”

“《诗经·卫风·河广》中的一句,‘谁谓河广,一苇航之’。”宁天穹轻声沉吟道。

蕊儿也跟着念咏了起来,同时她打开了“生活助手”,感受起了诗句背后的深远意境。在“生活助手”呈现出的虚拟画面中,她见到了一位孤独的旅人踽踽羁行于天地间,一条河面宽广而浩渺的大河横亘在他的面前。在踯躅片刻后,旅人在岸边信手折下一根芦苇掷于惊涛骇浪的江面,而后纵身一跃,飘然凌立于这一根脆弱的芦苇之上,最终有惊无险地横渡江河,安然抵达了彼岸。

蕊儿理解到了宁天穹的用意,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离开太阳系疆域半年后,宁天穹迎来了女儿的诞生。

在一间临时当作产房的太空舱中,他充满煎熬地目睹了蕊儿的整个分娩过程。

蕊儿承受了两个多小时昏天暗地的折磨。在机械手臂的帮助下,小生命终于探出了稚嫩粉红的小脑袋,慢慢地将整个胎体娩出。接着脐带被切断,婴孩发出了第一声清脆的啼哭。而后离开子宫庇护的小生命手脚慌乱地挣扎着,没有任何依靠地飘浮在没有重力的空气中,显得非常孤立无助。

这个新生命就像是整个人类的缩影,艰辛的成长之路迫使其离开地球母体舒适的温室,她必须学会步履蹒跚地走向危机四伏的太空。

当他回过神来,伸出用颤抖的臂膀轻轻抱起了哇哇啼哭的婴孩,笨拙地摇晃了起来。猛地,婴孩停止了哭喊,睁大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这一刻,宁天穹不禁热泪盈眶,他在她皱皱的脸庞上小心亲吻了起来。

“宁航之——”他轻声唤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小天使将是真正意义的新一代“太空人”,她将在茫茫太空中度过一生。

半年后平常的一天,宁天穹抱着女儿来到了飞船的瞭望窗旁。在他轻哼的摇篮曲中,可爱的女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待女儿入睡后,宁天穹仍怀抱女儿伫立在瞭望窗前,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此刻远去的太阳系内层图景就如同一幕飘着飞雪的暗夜,能够勉强看到的只是影影绰绰的彗星暗影,以及来自遥远恒星的微弱星光,在这一片浑茫的黑暗中,太阳早已难辨踪迹。

他怔怔地陷入了回忆,想起了那些遥远的地球往事,就如同刚刚发生在昨天……直到一道无比炽烈的强光乍现,将他猛地拉回了现实,他惊慌失措地抬眼望去,飞船外的视界已淹没在了一片明亮至极的强光之中,肆虐的光芒如鞭子般猛抽着一切天体,原本晦暗的彗星幡然展现出了光彩照人的面貌……但就在刹那间,这道乍起的诡异光亮又戛然熄灭了。

窗外又恢复了混沌与沉寂,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但让宁天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是,他看到了一小团莹莹的淡红色光晕出现在了太阳系最中心的位置——那是久违了的太阳!

这并不是幻觉,鹰先生的光幕被抹去了,被屏蔽已久的太阳涅槃重生在了宇宙中。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天穹慌忙将熟睡的女儿放回了婴儿床,快步返回到飞船主舱。在这里,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答案——飞船各频段探测器收集到的信息正在汇总,很快呈现在了屏幕上。

在望远镜镜头拍下的高度放大倍数的影像中,几天前太阳系内所发生的图景更加触目惊心呈现了出来。在毫无征兆的一瞬间,一朵灿烂的火焰之花从鹰先生的光幕中破壳而出,炫目地怒放在漆黑而空漠的太空中。这一瞬,太阳不再是一颗偏距于荒凉猎户座悬臂一隅、微小而平凡的中等质量黄矮星,它仿佛在骤然间走完了其一百亿年的寿命,跳跃式地抵达了生命的巅峰,变成了一颗无比璀璨的超亮彗星,并一举成为一万光年内最为明亮的一颗星辰。

狂暴的、携带着巨量带电粒子的太阳风从太阳日冕层磅礴而成,猛扑向太阳周边的一切存在。冲击波首先抵达了金星,在满布火山与熔岩的金星表面燃烧起了刺目的巨焰。紧接着,冲击波抵达了地球,万幸的是,地球表面浓厚的大气层以及严密的磁场顽强地抵挡住了太阳风的袭击,太阳风只在地球表面的大气中镂刻下纠结而绚烂的极光。然而距离地球不远的光幕就没有那么幸运,轻薄的光幕如同被点燃的纸糊灯笼般迅速地破碎、解体。

不过,这一惊心动魄的过程只维持了两分钟。紧接着,太阳又重新堕落回了之前的模样——一颗普通的中年主序恒星,不温不火地释放着柔和的光与热。

很快,当冲击波如潮水般退去,光幕消失,太阳系内层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模样。当然水星已经化为光幕消失不见了。

如此具有冲击力的画面让主舱内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太阳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爆发究竟是怎么回事。“氦闪”降临?还是宇宙另一个层面未知的力量所致?……但与此同时,所有人又都感到了一种玉石俱焚般、快意复仇的畅快感,鹰先生苦心构建的光幕终于倾覆了。

然而“星坦号”此刻已经远离地球,电磁波抵达飞船需要走上足足三天。也就是说,地球上的文明可能在三天前就被强闪电完全覆灭了,惊恐不安的木星战士们此时能做的只能是焦急地等待来自地球的新闻报道。

第二天早上,宁天穹从浅睡眠的梦中醒来,他见到眼前的人造空气中有一团物质正在如蜜蜂般嗡嗡震颤,如黏土一般渐渐成形。没过多久,一台如老式自动售货机的闪亮机器矗立在了他的面前。

正在他起身伸手想要触碰机器的表面时,一道遽然迸射出的绿光将他固定在了原地,霎时间,荧荧的绿色光团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

他的意识离开了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