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一段日子,宁天穹回到了过去那种令他心安的生活状态中。
每日埋头创作,创作之余的所有时间花在各类互动小说上,当然大部分还是科幻类。这一天,他完成工作后,从自家飞船的主舱跳跃到了雷伯城的迪克森大街。这是一条并不长的街道,街道两旁分布着十几家互动小说店,主营科幻类小说。
在这里,宁天穹回到了自己惯用的虚拟形象——除了脑袋以外的身体照搬了《星际迷航》中柯克船长的样子,一身深蓝色的紧身宇航服以及黑色的磁性靴。而在外貌方面,他并没有做出多大的修饰,虚拟形象与真实相貌没有太大出入,只是年轻了二十几岁。
他悠然漫步在迪克森大街上。这里终年飘浮着一层淡蓝色的光雾,往来其中的全是一些科幻类的虚拟人物,一路上与他迎面相遇的有如蝙蝠侠、绿巨人这样的超级英雄,但更多的还是一些科幻迷自己DIY出来的奇形怪状的外星人形象。
当他经过大街中央的一座阿西莫夫的雕塑时,他看到一位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弗兰肯斯坦向他打着招呼。
原来这位是他的书迷。在与热情的弗兰肯斯坦寒暄了几句后,他径直走进了他最常去的一家店——“幽暗的光年”。
他很喜欢这家店铺内部界面别出心裁的设计,敞亮的店内被装扮成了上个世纪的那种老式唱片行的样子,各类互动小说被别出心裁地设计成一张张唱片的模样,精心地分成不同的类别,井然有序地排放在柜架上,以供那些还愿意花时间逛逛的顾客慢慢浏览。
这个时间,书店中的顾客并不多,仅有的几位虚拟人物分散在几个角落:有的正悠然踱步,挑选着中意的小说;有的则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某个柜架前,安静地沉浸在某一篇互动小说所营造的科幻奇景中。
宁天穹走近琳琅满目的柜架,仔细地浏览了起来,柜架上也陈列着他自己的一些小说。
他在科幻小说界还算是小有名气,作品总能不时进入寰宇网互动小说排名科幻类的前十,不过这也不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科幻题材在当今世界已相对冷门,读者寥寥。对此他也能坦然接受,毕竟,科幻已无力再去追赶世界巨变的脚步,赛博世界光怪陆离的本身就已远远超越了奇点之前人们心目中对于科幻的绝大部分想象。不过让宁天穹多少有些欣慰的是,科幻并没有完全寿终正寝,在真实世界中星际宇航计划早已停滞不前之时,还是有一部分读者仍热衷于老式而笨拙的星际冒险故事,愿意在科幻作家的故事中去神游宇宙深处那些瑰丽神秘的异星世界。
不过在这样一个被数据代码所主宰的奇点时代里,他还是会自觉地在传统的星际故事中加入一些信息学的新鲜元素,比如他最新上榜的一篇小说《北河二(1)的星与尘》,就是一个“太空版鲁滨孙”的故事,讲述了一艘陷入恒星引力阱的失控宇航飞船如何借助计算机信息学完成了自我拯救。
想到这里,他不由在店里的热推榜里找起《北河二的星与尘》,并点开了这篇小说的入口界面,上面显示的阅读量与好评率都还算勉强过得去。
他又把目光投向了紧跟在自己小说阅读链接后面的一些同人小说,这些小说都是由意犹未尽的粉丝沿着他的故事脉络继续向后编写而成。
对于赛博空间中这些同人小说,原著作者大多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因为这不但能扩大自己小说的影响力,还能从这些同人小说的云比特币收益中划取一小部分到自己账户。
而对宁天穹来说,他更是对同人小说尤为重视,他习惯于亲自阅读其中最高人气的几篇,除了对于科幻迷群体的惺惺相惜外,这还有助于他了解粉丝的口味。
他注意到阅读量排在榜首的是一篇署名为“凌蕊雪”的作者,很自然地,他随手点击了链接。
转瞬间,他的眼前一晃,进入到了小说的界面中。
这个小说的前半部分还是他自己所创作的《北河二的星与尘》,于是他又重温了一遍自己的小说。
《北河二的星与尘》
2122年,太阳系边缘的柯伊伯彗星带。
从外太空看去,停泊在冥王星同步轨道上的“群星号”外形独特,就如一条具有银光闪闪的机械外壳的抹香鲸,围绕冥王星缓缓游弋。
飞船的主体长约一千米,内部结构复杂的舱体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能够搭载一百多名宇航员。“群星号”作为人类有史以来第一艘星际冲压宇宙飞船(2),前后历时十余年才构建完成。
身处“群星号”的一间休息舱中,宁天穹入神地望着舷窗外冥王星巨大而奇伟的身影,其由于蕴含甲烷而呈现出暗红色。紧密相伴在冥王星身旁的是冥卫一卡戎——一颗薄雾缭绕的冰蓝色星球,与冥王星一同组成了一对体型并不悬殊的双星系统。
他就是在黑暗而寒冷的冥王星表面出生、长大,接受漫长而严苛的特训成为一名宇航员的;也是在这颗星球上,他与自己的未婚妻莫娜第一次邂逅而后坠入爱河。一想到十天后他就要离开这颗星球飞向遥远的巨蟹座55A/B,不免有些伤怀。这一刻,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打开了一个私密的通信频道,一幅全息投影浮现在他面前,投影中是一张上了年纪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脸庞,这是尤利奇老师,他们第一期冥王星宇航员的导师,他的虚拟形象一直陪伴着他们成长。这一次他也将随他的学员一同起航。
“尤利奇老师,我们终于要出发了。”宁天穹开口道。
“是啊,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尤利奇老师微笑着说,“这可是几代人的梦想。”
宁天穹点了点头,在他出生的一百年前,人类足迹就已遍布了太阳系每一个角落,然而,踌躇满志的人类无不感伤地发现,正准备扬帆的远航之路被搁浅在了太阳系的边缘。这是因为人类掌握的最先进的驱动方式——可控核聚变,仅仅能将飞船提升到百分之二光速——即使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比邻星也有四点二二光年之遥。直到有一天,天文学家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让人类这一遥不可及的梦想出现了新的转机。人类最先进的开普勒Ⅲ天文望远镜偶然搜寻到,在太阳系外的巨蟹座方向上,天然地存在一条通向星际深处的捷径——一条由高密度氢原子构成的狭长通道,这条通道的跨度长达一百六十多光年,最窄处直径仅为一千亿公里(百分之一光年),氢原子的密度达到每立方厘米一千个,这几乎是正常星际空间的一千倍。这让物理学家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氢气冲压飞船,飞船理论上能够在如此高密度的氢原子聚集通道中不断加速以接近光速。
更让人类激动不已的是,通道的入口仅距离地球零点五光年,而氢气走廊途经的第一颗恒星正是四十一光年外的巨蟹座55A/B,这个双星系统甚至拥有着五颗与地球相似的行星。
是,一项名为“银河走廊”的宏大宇航计划正式启动。
宁天穹结束了回想,充满感慨地说道:“我还记得在宇航学院的第一堂课上你曾对我们说,太阳系是人类诞生的摇篮,而氢气走廊就像是造物主有意放置在摇篮外的阶梯,人类可以踩着它缓步登上更高的舞台。”
“那可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是在含蓄地提醒,我已足够老了吗?”尤利奇老师半开着玩笑道,界面中他的脸庞一下子蔓生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皱褶,“不过我终于老得可以见证你们出发。”
“‘见证’……我们不是一起乘‘群星号’出发吗?”宁天穹很是诧异。“不,孩子,我和你们不一样,飞船启航后,你们将很快进入冬眠直到抵达目的地。而我只是浸泡在营养液中的一叶大脑,冬眠对我意义不大。我很难熬到飞船抵达的那天。”尤利奇平静地说。
尤利奇的话让宁天穹陷入了沉默。尤利奇老师是出生在地球的旧人类,早年曾是一位优秀的宇航员,一次太空事故让他只剩下了大脑。由于他的细胞并没有经过抑制端粒缩短的改造工程,因此他的大脑运转时间不会超过一百年。与尤利奇不一样的是,宁天穹他们这一批宇航员是为太空拓殖量身定制的新一代人类,他们在冥王星严酷的环境中锻炼出坚毅的意志,同时身体也被植入了五花八门的芯片,寿命被拉长到了三百岁。
“再说了,漫长的航程中途谁也不知道飞船会遭遇到什么状况。”
尤利奇继续说道,“等你们大部分人都冬眠了,剩下清醒的我可以与飞船A.I.一同监控飞船航行,也算发挥我这老家伙最后的余热。”
宁天穹难过地点了点头,他尊重老师的决定。这对此次航行或许算得上一件幸事,老师将用丰富的太空经验守护着冬眠的他们一路飞抵星际深处的目的地。
十天后,“群星号”飞船如期启程。半年过后,“群星号”的速度提升至百分之二的光速,并飞出了太阳系的奥尔特星云带。渐渐地,飞船舷窗外的景致变得空洞起来。按照计划,十五年后,“群星号”抵达“氢气走廊”的入口,接着改由氢气冲压方式在氢原子的海洋中破浪前行,迅速将飞船加速至百分之八十光速,直至飞抵距离巨蟹座55A/B零点五光年的地方,然后反向开启冲压引擎,用五年的时间使飞船减速,最终登陆巨蟹座的行星。
人类宇航员陆续进入冬眠状态,宁天穹也躺进了冷冻舱内。在舱壁合上那一刻,他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投进河流中的漂流瓶,在漫长的漂流中不知有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与险滩暗礁。自己能否安然抵达遥远的彼岸?即使到了彼岸,迎接他们的又会是怎样一番奇景?
带着纷杂的思绪,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宁天穹缓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平躺在已开启的冷冻舱中。几分钟后,在生命恢复系统的帮助下,他艰难地撑起身体,直愣愣地打量着眼前这间异常狭小的船舱,直径与高度都不会超过五米,光线极为暗淡,这应该是舱体开启了节能模式的缘故。
更让宁天穹感到惶惑的是,他身旁并没有其他的冬眠舱,这真是奇怪,他应该和其他同伴一同苏醒才对啊。
他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冷冻舱,充满失重感地飘浮在空中。
这一刻,一个充满机器人质感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宁天穹,醒来的感觉还好吗?”
宁天穹恍然转身,狭小的空间中并没有其他人,声音似乎来自舱内的电脑端口。
“还好,我只是有些困惑……”宁天穹嗫嚅着,“你是飞船的A.I.?”
“是的,我是‘群星号’上千个A.I.中的一员,我的名字叫艾伦。”这个A.I.呆板的声音听上去奄奄一息,或许也是选用了节能模式的缘故。
“喔,艾伦,你好。”
“宁天穹,你好,现在我是这艘着陆飞船的控制者。”
“着陆飞船?这里不是‘群星号’吗?难道我们已经抵达了巨蟹座55A/B?我的同伴们呢?”宁天穹更加困惑了。
“宁天穹,我不得不告诉你的是,在你沉睡的一百年中,飞船经历了一些突发状况。”
“突发状况?”宁天穹心里猛地一个哆嗦,“现在我们到了哪里?”“你可以自己到舷窗前看一看。”艾伦轻声说道。
宁天穹颤颤巍巍地移到了舷窗前,猛地,一幕无比震撼的太空奇景投射进他的瞳孔中。六颗大小不一的恒星拥挤地排列在广袤无垠的太空中,熠熠闪耀,交相辉映,就像是一颗巨大恒星进入到一片由几面玻璃镜组成的封闭界面中,交错投射出一串不真实幻影……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巨蟹座55A/B双星。
半晌后,宁天穹声音干涩地问:“这是哪里?”
“双子座的北河二。”身后冰冷的声音回答道,“距离地球五十光年,距离巨蟹座55A/B十二光年。”
“怎么会是北河二?”宁天穹心中一个激灵,“我记得巨蟹座55A/B与北河二的方位在天球上相差了十多度,这不是我们的目的地。‘群星号’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不幸,‘群星号’发生了一次意外。”艾伦依旧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一次意外?”宁天穹惊恐地问。
“请你听我说。‘群星号’进入‘氢气走廊’后的旅程一直无惊无险,意外出现在‘群星号’即将抵达巨蟹座55A/B并准备减速时。就像是上帝给人类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主序恒星55A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氦闪,由光子与中微子组成的磅礴冲击波以光速向着飞船呼啸而至,‘群星号’的防护盾勉强承受住了这一轮冲击波,但在数秒钟后接踵而至的还有被加速到亚光速的质子、氦核这样的高能粒子,这将打穿防护盾。”
“天啊!‘群星号’……”宁天穹痛苦地惊呼道。
“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时刻,尤利奇老师冷静地做出了抉择,他沉着地用脑波发出电脑指令,将一部分沉睡的宇航员迅速装进十几艘备用小型着陆飞船,紧接着这些飞船以与冲击波相反的角度弹射出。”
“尤利奇老师!”宁天穹悲恸难禁地呼喊道。他们这一批“群星号”宇航员都是在尤利奇老师的指引下一步步成长,承负起整个人类的太空梦想,满怀激情地踏上了茫茫星际之路,可如今,人类雄心万丈的外星拓殖之梦却如水中月镜中花,还未触及就被冷酷的群星无情击碎。或许在森罗万象的宇宙面前,举步维艰的人类还只是一个天真稚幼的孩子。
许久之后,宁天穹嗫嚅道:“可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被抛出的着陆飞船瞬间开启了可控核聚变引擎,以全功率瞬间提升起了速度。很幸运,我们所在飞船的航线刚好位于‘群星号’背后,‘群星号’抵挡了一部分冲击波,因此我们侥幸得以逃脱,然而劫后余生的飞船很快耗尽了所有的燃料,只得借由惯性以抛物线为航线远离了巨蟹座55A/B。此后经过了五十年的航行,在一个月前进入了北河二星域,最终被北河二恒星的引力所束缚。”
“这么说,在事故发生过后,我又随着这艘飞船在茫茫太空中漂泊了五十年。”
“是这样的。”
宁天穹愣住了,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沉睡了一百多年,而飞船更是远远地偏离了最初的航线……
“飞船外的六颗星究竟是怎么回事?”宁天穹猛地意识道。
“北河二是一颗比较罕见的六合星。”“六合星?”
“六颗彼此独立的恒星通过引力约束在了一起。”“……你能告诉我这些恒星的数据吗?”
“当然可以,我早已通过高分辨光谱仪测量出了这些恒星的光谱,从而判断出这些恒星的元素组成及元素丰度。这个六星系统实际由三组双星系统组成,每颗恒星均属于正值壮年的主序星,其中最大的主星质量是太阳的二点六倍,最小的质量为太阳的一半。”艾伦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冰冷的数据,“这六颗恒星组成了一个异常复杂的引力迷宫,我们的飞船就如一叶轻薄小舟在激荡的海面颠簸,不时被拉拽到不同的恒星引力阱中,此刻我们的飞船正围绕着其中最大的一颗恒星飞行。”
“难道我们不能脱离这里吗?”
“非常不幸,我们办不到。”艾伦说,“飞船现在只能依靠太阳能提供的极其微弱的动力,这只够对航线进行微调。”
“我记得着陆飞船携带着微型氢气冲压引擎。”宁天穹急切地打断了艾伦的话。
“是的,我们携带着氢气冲压引擎。可是我们的太阳能动力甚至无法使飞船达到冲压引擎开启的阈值速度。更何况,即使满足了阈值速度,以星际间如此稀薄的氢气浓度,我们最多让飞船达到可怜的百分之零点零五光速。天穹,我们可能会永远地困在这里。这也是我唤醒你的原因。”
永远困在这里。这让宁天穹感到了一股坠落到无底深渊的无力感,“我们飞船的生态系统还可以维持多久?”
“这你倒不用担心,只要飞船不解体,生态系统可以一直维持下去,水与氧气可以无限循环使用,同时飞船携带着食物培植设备,里面培育着大量的光合细菌,这些细菌只需要阳光就可以合成有机食物,因此提供你生存下去的食物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艾伦停顿了下来。
“但是什么?”宁天穹紧张道。
“就如刚才告诉你的,我们身处的这六颗恒星的运动轨迹是如此变化莫测,我担心哪一天哪一颗恒星会突发巨大引力扰动,飞船积蓄的太阳能可能无法提供足够的动力摆脱引力,这将使飞船坠向恒星表面。”
“坠向恒星……”宁天穹惊诧道,“难道我们不能通过计算机模拟出六颗恒星的引力变化趋势,提前让飞船始终处于安全的位置?”
“我们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
“因为六颗恒星引力的相互作用错综复杂。在数学上,对于一个六体问题没有明确的解析解,只能依靠海量的计算获得一个近似的数值解。然而非常遗憾的是,我们的飞船只是一个设备简陋的着陆飞船,并没有携带足够的计算机资源。虽然我会尽全力一直计算下去,但是我无法保证做出足够准确的预判。”
艾伦冰冷的话语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威力。宁天穹僵立在空中,他禁不住将目光投向了舷窗外。视线中的六颗恒星次第交错,他仿佛看到了这些恒星涟漪般扩散出的引力相互交织,形成一面瞬息万变的引力陷阱,而他身处的飞船只是深陷其中的一粒微小至极的尘埃,完全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这很像是一场疯狂转动的俄罗斯轮盘游戏,不知道灭顶之灾会在哪一时刻猝然降临……
在那以后,宁天穹经历了一段长时间的沮丧期,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不幸的命运。在这个笼子一般的逼仄空间中,他艰难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开始,他为自己制定了详尽的作息时间表,飞船上仍旧按二十四小时为一天的周期,艾伦会定时熄灭八小时灯光作为休眠时间。而在“白天”的十六个小时里,他给自己安排了不少事情,阅读电脑中储存的小说,与艾伦聊天,自己与自己下国际象棋,甚至是一个人对着镜子,一人分饰几角地表演话剧。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他总是愣在原地,如陷入白日梦一般发呆。
他不知道这般暗无天日、一成不变的日子还要折磨自己多久,他怀疑哪一天飞船还没被恒星吞噬掉,而自己就已被寂寞与无聊彻底击垮。
直到有一天,宁天穹无意间发现飞船的一个角落暗藏着一个隐秘而有趣的小世界。
这是一台由电脑控制的食物制造机,里面陈列着十几只培养槽,每个槽里都生活着数量庞大的细菌群落。
这让他恍然意识到,飞船上的生命不仅有自己与艾伦,实际上还存在着种类繁多的微生物。
通过显微镜,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细菌制造自己每天所吃的有机食品的整个过程,在宽度仅为十厘米的培养槽中,俨然形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小王国,数以百万计的细菌纷然涌动,就如一团正在旺盛生长的旋涡星系,如此波澜壮阔、生机勃勃。而当镜头进一步放大到单独个体时,可以看到每一只细菌都像是活力十足的小马达,瑟瑟震颤,四下蹿动,如链式核反应般飞速地分裂,繁殖出新生体。
在艾伦的解释下,宁天穹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这些细菌群落。它们全都是光合细菌,只需要阳光的作用就可以将氢气或二氧化碳转化成有机物供自身利用,合成出人体所需要的蛋白质、脂肪、淀粉以及维生素。如果没有玻璃器皿的阻隔,这些顽强的微弱生命甚至可以无限繁衍壮大下去。
这一天过后,宁天穹一天中一大半时间都花在神奇的细菌上面,他总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控制台的显微镜前,长时间地观察细菌的动态。让他着迷的是整个细菌群落制造食物的奇妙的自组织过程,不同功能的细菌在这样一个整体中各司其职,如构成庞大机械的无数微小齿轮,一丝一点地构建出不同口味的有机块。然而,当面包状的有机块最终成形,机械手臂却又会将有机块取出。培养槽中剩下的细菌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一变化,它们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停顿与懈怠,转而投入下一轮“制造有机面包”的浩大工程。
就这样,细菌们浑然不知培养槽之外还有宁天穹这样一位近乎神灵的存在,神灵正高高在上地俯瞰着“社会”全景,芸芸众生们只是不停地循环忙碌着,冥冥之中充满了令人感叹的宿命感。
不由得,一个奇怪的想法在他脑中生成,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会不会也只是一种低层次的单体智慧,浑浑噩噩地生活在一个被早已设定好大小的容器中——这个容器就是我们看似无垠的宇宙,而在容器之外或许还存在着某一种上层智慧。氢气走廊的存在,二十年前“群星号”遭遇到那一次突如其来的氦闪爆发,这一连串看似随机的天体行为背后也许隐藏着某种深沉的目的,或许是上层智慧的一次有意行为,只是,人类永远无法去理解与感知。
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了一阵不寒而栗的恐惧。他赶紧打住了思绪。
对细菌群落的观察持续了好几个月,他一点也没厌倦,反而寻找到了一些新乐子。他开始学习细菌合成食物方面的知识,不时与艾伦进行讨论,艾伦根据他的要求每天总是变着戏法般设计出新的方案,操控着细菌群落为他合成出不同口味的美食。
在创造出很多五花八门的食物后,宁天穹很自然地想起了细菌似乎还能为人类酝酿出一样好东西——啤酒。
“艾伦,这些细菌能为我合成一杯啤酒吗?”宁天穹好奇地问道。
艾伦很快给出了回答:“这在原理上是可行的,酿造啤酒的原料主要是麦芽汁以及能够发酵的酵母菌,麦芽汁可以通过水与特殊的细菌合成,而我们的细菌群落中包含着大量酵母菌。”
“那就给我来一杯啤酒吧。”宁天穹兴奋地嚷道。
艾伦接受了他的命令,飞速调动起计算机资源,控制台精心修改起了细菌的DNA,改造后的细菌涌进了一个盛满水的封闭玻璃格中,开始了一轮宏大的“酿酒”工程。
宁天穹凝望着玻璃格中如旋涡般搅动起来的液体,心情急迫地询问道:“我需要等很久吗?”
“要不了多久,”艾伦回答道,“传统的啤酒酿造时间需要七天以上,但现在我改变了酵母菌的DNA并设定了特别的环境温度,你只需要等上十几分钟。”
宁天穹欣喜地点了点头,充满期待地等待起来。他看到液体的颜色在缓缓变深,最终,液体变成了琥珀色。
盛满液体的试管被机械手送到了宁天穹的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试管,端详了起来,混浊液体的表面漂浮着一层细腻的泡沫。
宁天穹将嘴唇放在试管口上,微微地咂了一小口,黏稠而冷凉的液体立刻流入喉咙,直抵他的胃部,但除了冰冷的刺激外,酒精暂时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感觉。
接着,他又几大口喝完了杯中的“液体面包”。没过多久,一种微醺的愉悦感让他飘飘然起来,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得到了极大的放松。
这正是他久违了的酒精的美妙滋味。
但这浅尝辄止的感觉并没有让他感到满足,他还需要更大的刺激。
他大声要求艾伦为他来一大杯更劲道的啤酒。
艾伦接受了他的要求,下达了一串计算机指令,扩大了酿酒细菌的群落。
几分钟后,一大杯高浓度的暗黄液体制作完成了。
他迫不及待地举杯大口畅饮了起来。慢慢地,他亢奋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最后睡了过去。
从那一天之后,他爱上了这种生活,白天无论做什么事情手中都端着一杯酒,一杯接一杯,每天都要喝到酩酊大醉然后昏昏睡去。如此一来,之前紧绷在他心头的那些空虚、无助、压抑、孤独,全都在一场接一场的宿醉中变得烟消云散。
有一天,宁天穹又从一场宿醉中醒来,愣愣地见到昨天喝剩下的半杯酒还飘浮在空中,自己醉酒后的呕吐物已经被艾伦清扫干净了。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他自己全身乏力地瘫缩着,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难受极了。
他艰难地起身想要找点水喝,一个人类的声音猛地响起。他被惊吓住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听过人类的声音了,更让他无比惊诧的是,他分明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天穹,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终日沉迷于酒精。”
难道是自己醉酒后出现的幻听?他怔怔地环顾只有他自己孑然一人的舱内。
自己的声音再次响起:“天穹,我是艾伦,我想和你好好谈谈。你知道飞船中没有留下任何人类的音频资料,因此我不得不以你的声音作为样本。”
宁天穹长出了一口气,昏沉的大脑稍稍清醒了一些。今天是怎么了?难道A.I.也开始以人类的腔调和他推心置腹地聊起了人生来?他感到有些哭笑不得,“是你呵。我说艾伦,不喝酒我又能做些什么?请你告诉我应该做点什么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依靠酒精麻醉度日并不是办法。你应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什么是更有意义的事情?”一股未消的酒劲猛地冲上宁天穹的头顶,他情绪失控地咆哮着打断了艾伦的话,“我在这该死的恒星监牢里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毫无意义,都改变不了最终掉进恒星熔炉里的命运,既然如此,难道还不能让我选择一种更加舒坦的安乐死法吗?”
艾伦并没有生气,继续语气诚恳地说道:“每一个人类都知道自己最终逃避不了死去的命运,但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认真地生活下来。”
宁天穹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后,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艾伦喃喃道,“我甚至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生命。”
接下来的时间里,俩人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艾伦打破了沉默,“天穹,我真的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但就对我这样一个不具备人类丰富感知与情感的A.I.来说,我只是朦胧地觉得,生命的存在就像是一种责任。”
“一种责任?”宁天穹皱起眉头。
“是的,一种责任。”艾伦柔声说道,“我必须坚持人类最初创造我时赋予的使命,就现在来说,只要我一息尚存,我都将竭尽全力守候你的安危。”
“可是我并没有你这样坚定的使命感。”宁天穹喃喃地说。
“不,天穹,在遥远的太阳系一定还有一些关心你的人、爱你的人,他们一定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他们活下去,这或许也可以当作一种责任吧。”
宁天穹僵住了,艾伦的话给了他重重的一击,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莫娜——在这之前他一直在脑海中极力回避着她的模样。他颤颤地从宇航服内面取出了一张充满褶皱的照片,这是与莫娜的一张合影,照片一直紧贴在宇航服与他胸口之间,陪伴他跨越了几十光年广漠而幽暗的时空,来到了这片荒凉诡异的星域。
在这张褪色的照片中,莫娜笑容灿烂地注视着自己。他恍然回想起自己与莫娜分手的场景。
在冥王星北极一座冰雪覆盖的建筑物中,俩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久久不忍分离。“一百年后见。”宁天穹深情凝望着莫娜,努力露出一个笑脸。
“我等你。”莫娜紧咬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完她转过身去,在机器人的帮助下躺进了冷冻舱。
透明的舱壁随之关闭,氤氲的白色烟雾缓缓弥漫在舱内,莫娜安然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她进入了休眠状态,她将以这个姿态在零下两百摄氏度的液氦中一动不动地沉睡下去,生命体征完全停滞。宁天穹默默地注视着那张就像是被琥珀凝固住的脸庞,恬静而柔美,隐隐有着一丝闪亮的晶莹冻结在了她紧闭的眼角。不由得,一丝痛楚漫过他的心尖。不,这并不是诀别,他在心中反复提醒着自己,如果一切顺利,一百年后,他会从巨蟹座55A/B返回到这里唤醒他的睡美人。
这一刻,往事如一幕幕的电影画面般呈现在他眼前,滚烫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愧疚地低下了头。
五十光年之外的冥王星上,他们曾有过的那个约定,此刻他的莫娜还静静地躺在冥王星的冬眠舱里,等待着自己的归去。
自己不能再消沉了,作为被基因改造过的“新一代”,自己还有两百多年的寿命,即使自己无法挣脱这片恒星的桎梏,但兴许哪一天人类的宇航飞船碰巧飞抵这里,如果那时飞船还没有坠落恒星的话,自己在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被营救,与莫娜重逢。
希望尽管微乎其微,但谁也无法否定它依然存在。
一念及此,他抬头望着悬浮在面前的那半杯酒,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猛击向酒杯,酒杯随之倾倒,液体泼洒了出来,化作一颗颗颤颤的水滴浮游在空中。
他暗自下定决心,要与堕落的日子彻底作别。
从那一天过后,他开始过起了一种自律的生活,每天坚持锻炼身体、阅读书籍、写日记,甚至开始重新学习基础科学知识,只有到了每个星期的周末他才会犒赏自己一小杯低度啤酒。
他仍然坚持每天定时观察控制台中的细菌群落,不过不再是为了酿酒,而是找到了一个新的消遣方式——他对细菌DNA进行了一番改变,使得细菌在合成食物过程中还能依照他的设计演化出各种新奇的图形。这并不难做到,他只需要在细菌中加入一些产生荧光蛋白质的基因表达,就能让这些细菌发散出不同颜色的荧光,同时,他还利用这些光合细菌的趋光特性,通过机械手臂移动多个光源刺激细菌,细菌将按照光源移动的方向缓缓生长、繁殖,以此绘制出复杂的图形。
宁天穹每天都绘制着不同的图像,图像来源于记忆深处那些美好的事物:鲜花、蝴蝶、飞鸟、河流、“群星号”、太阳系……
有一天,宁天穹依靠回忆试着画起了莫娜的脸庞。他默默注视着荧光细菌一点一点地凝聚成莫娜五官的线条,饱满的嘴唇、俏丽的鼻子、深邃的眼睛……他记忆深处最难忘的那张脸庞最终定格,正目光深切地凝望着他。
这一刻,他不禁潸然泪下,脑海中忽现出了一幅鲜活的画面,那是自己与莫娜在冥王星上第一次邂逅的场景。
那天宁天穹还在宇航员基地受训,正在操场上埋头训练的他不经意间抬头,远远地望见一位身着米黄色风衣、火红色长发的女孩正在四处拍照,他之前从未见过她。但在这一刻,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女孩牵引,她那张精致恬静的脸庞,顾盼生辉的眼神,照相时专注的神情,甚至是轻轻用手指将秀发捋向耳后的细微动作,都无不散发着迷人的气质。
当女孩走近他,与他目光相遇,女孩礼貌地向他莞尔一笑,他这才回过神来,他笨拙地笑了笑,慌乱地收回了目光。
当他装作无意地将视线再次投出时,女孩已不见了踪影。他不由得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
但没过多久他们又见面了。原来莫娜是一名来自地球的记者,二十五岁,刚从地球飞到冥王星准备完成一次对“银河走廊”计划宇航员的采访。宁天穹碰巧被上级指定接受她的采访。
随后的采访安排在基地的一间咖啡馆中,莫娜热情地询问起了他从生活到宇航飞船的方方面面,看得出年轻的她对未知世界充满了巨大的好奇感。面对莫娜一个劲的提问,宁天穹表现得并不好,他全然没有了过去一贯的风趣幽默,变得腼腆的他含糊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在整个过程中,他心中始终有着一种恍惚感,他出神地凝望着坐在他对面的莫娜。脱去了外套的她身着一件紧身蓝色毛衣,更显露出姣好的线条,朦胧的烛光照映在她俏丽的脸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中不时闪烁着异样的光亮……
直到访谈结束,他将女孩送回酒店,心中的不真实感依旧挥之不去。
在此后的几天中,他没有再见到莫娜,他在心中告诉自己她已经返回地球了。为了压抑住内心的潜流,他拼命地加大训练量,毕竟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可能性与莫娜走到一起。从他出生的那刻起,他就被赋予了确定无二的命运。他的未来远在遥远的星辰彼岸,而在配偶问题上,他的选择只局限于同期的女宇航员。
就在饱受相思之苦折磨之时,他接到了一个紧急命令。莫娜被困在了冥王星赤道的冰喷泉地带,处境极为危险,基地要求他立即带队营救。
原来莫娜在完成采访任务后并没有立即返回地球,与所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憧憬着全世界旅行的她当然不愿放过神秘诡奇的冥王星风景,她独自一人跟随机器人向导去到了著名的艾斯古峡谷冰喷泉,然而就在她抵达峡谷时,过去一直固定在一处的冰喷泉突然活跃起来,遽然扩大了喷发地域,飞扬起的冰雪将莫娜乘坐的漫游车掩埋了,莫娜命悬一线。
以最快的速度,宁天穹率领一支救援队抵达了出事地点。此时的情况已非常危急,广阔的峡谷中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汹涌的冰喷泉还在向着四面八方扩张,更要命的是,莫娜的信号早已中断,救援队无法定位到她被掩埋的确切地点。
破冰车开启了红外线探测器,开足马力驶入了峡谷,在冰雪风暴中艰难地前行。
宁天穹万分焦急地守在屏幕前。在红外线的波段中,周遭寒冷的世界显得更加死寂,昏暗的视界中看不到一丝热量的成像点。
这不由让他的心变得沉重起来,莫娜是不是已经失去呼吸,变成了一具冰冷的躯体?
就在他默默为莫娜祈祷之时,一团微弱的红色隐约地出现在屏幕一角。
莫娜在那儿!
宁天穹心中一阵狂喜。他赶紧发出指令,停下了破冰船。紧接着,他亲自上阵,操控着一台破冰型机器人走出了破冰船。
全副重型机甲的机器人迎着狂暴的风雪,步伐沉稳地迈开步子,抵达了热点所在的区域,弯下腰奋力挖掘了起来。
终于,漫游车的外壳在积雪中显露了出来,机器人随即钻进车舱内,抬出了陷入昏迷状态的莫娜,快步返回了破冰船。
在温暖的破冰船内,宁天穹望着包裹在宇航服中的莫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宇航服表面液晶屏显示她的生命体征稳定。
很快,莫娜的宇航服探测到了周围环境的改变,于是唤醒了她。她睁开了双眼,在愣怔了许久后说道:“宇航员,是你。”
“是我,莫娜。”宁天穹柔声说。
“天啊,我还以为自己命丧在冥王的领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冥河的摆渡人。”
“我的脸孔有这么阴郁吗?”宁天穹笑着说。
莫娜也虚弱地笑了笑,她睁大眼睛望着他,认真地说:“感谢你救了我。”
“这是应该的。”宁天穹笨拙地支吾道,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忽然间,他有了一个主意,“想不想看一眼真正的‘冥河摆渡人’?”
“我太不懂你的意思。”莫娜一头雾水。“来吧,我扶你到舷窗边。”
宁天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莫娜来到了破冰船船尾的舷窗边,莫娜向窗外望去,惊呆了。此刻破冰船已经驶出了危险区,平稳地飞行在上百米的高空,在破冰船的后方,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条由雪花构成的细长云状体,就如龙卷风一般,纷纷扬扬地转旋着,扶摇直上,从峡谷谷底一直穿越了整个阴沉沉的天穹,直抵悬挂于天空正中那一个巨大星球,这颗星球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空,那是冥王星的卫星卡伦。
“你看,天空上那颗星球就是‘冥河摆渡人’卡伦(3)。”宁天穹轻声开口道,“由于卡伦的质量并不比冥王星小太多,那些轻盈的雪花在引力的作用下如飞鸟般飞向了卡伦。”
“噢,我明白了,你说的是卡伦。”莫娜恍然点了点头,目光定定地注视窗外,全身心地沉浸在这难得一遇的奇景中。
不经意地,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宁天穹肩上,宁天穹木然僵立在原地,侧眼充满怜爱地望着她,心中涨满了一种想要永远保护她的强烈情感。
那一夜,两位年轻人相互依偎着,领略了他们一生之中最为绝美的景色。
这一次惊心动魄的“浪漫”经历后,莫娜选择了留在冥王星上,成为驻站记者。
在冥王星永恒昏沉的天穹之下,她与宁天穹炽烈地相爱着,然而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群星号”将在三年后出发,而“银河走廊”船员的名额早在十年前就已确定,像莫娜这样没有经历过宇航训练的记者是没有可能挤进“群星号”中去的。
对此,莫娜主动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将自己冰冻起来直到宁天穹返航。
就在这一刻,记忆结束了,宁天穹木然呆立,故事情节发展到这一刻,小说陷入了困局。
实际上,这个小说就像是一个“密室逃脱”游戏,需要读者自己开动脑筋,寻找已给出的线索让情节继续往下走。
然而,这一篇互动小说无疑具有很高的挑战性。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读者都会忙乱无绪地碰壁多次,不得不选择“情节求助”的道具。
但宁天穹作为小说的作者,自然是轻车熟路地寻找到了方法。
有一天,宁天穹仍专心致志地观看着细菌绘制图像,细菌群落如一支画笔缓缓地绘制着斑斓的图像……突然间,一束思维的火花在他大脑中擦亮,这些细菌阵列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这很像是……一台具备着输入输出功能的计算机。
他陷入了思考。近一段时间正好学习了一些细菌生理特性方面的知识,他心中明白,一旦这些光合细菌受到某种特定酶的刺激,将会激起体内一系列化合反应,并释放出另外种类的酶,这很像是集成电路中的半导体晶体管,输入“1”或“0”的数字信号,经过最简单的逻辑运算,将输出“0”或“1”的结果。通过修改DNA,他可以将细菌单体改造成如“与非门”“或非门”这样的逻辑门——这已经是构成一台计算机的基本运算单元。
也就是说,他可以制造出一台完全由细菌构成的生物计算机,如果运算单元数量足够,或许能够辅助艾伦的工作,提升飞船的计算能力,获得北河二六颗恒星的精确运动轨迹。这样飞船兴许有机会逃脱被恒星吞噬的厄运。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他迫不及待地来到操作台前,动手修改起了细菌的DNA,与此同时,他还设计了一些与飞船电脑相连的接口电路。
经过半天不间断的工作,宁天穹兴奋地站到了显示屏幕前,伸出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串输入指令,这是一个经典的数学问题——“求解10的10次方以内的所有质数”。而后,他将目光转向了身旁另一面屏幕,上面呈现着培养槽内部的高倍放大画面,只见数量庞大的细菌群落就如一支阵容强大而齐整的部队,当接收到上级指令后,所有的细菌单体就如一名名动作矫健的士兵,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战役中去,它们有条不紊、分工协作。在这些士兵的身前与身后,还能看到忽闪的光点电光石火地明灭闪烁,这些都是作为计算数据的酶,正如同涟漪般在细菌单体之间传递。
这一刻,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起来,在一段漫长到让他感到窒息的等待后,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串数字:“2,3,5,7,11,13……”
他情不自禁地振臂欢呼了起来,自己成功了,细菌准确无误地解答出了他的题目。
这一刻,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荡漾在他的心中,苏醒以来他第一次看到了获救的曙光,他欣喜若狂地将自己的想法大声告诉了艾伦。
艾伦冷静地听完了他的想法,在长时间的思考后开口道:“天穹,你真是一个天才,这个想法非常非常棒,可是我们飞船狭窄的空间无法培育出太多的细菌。你知道,我们飞船任何一台处理器CPU内部都拥有上亿的逻辑门,显然,即使将我们飞船中所有的物质都转化成细菌,都远远没有达到能够计算出六体问题所需要的规模。”
宁天穹愣在原地,艾伦的话如一团冰块,无情地将陡然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扑灭了。
但他的失望并没有持续几秒钟,艾伦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我们可以在飞船外广袤的宇宙空间中培植我们的细菌计算矩阵,想要多大就有多大。”
“是吗?”宁天穹惊喜道,但他又疑惑道,“可是,飞船外是一片空荡的真空,细菌能够捕捉到物质,实现生长繁殖吗?”
“这你不用担心。你是知道的,事实上宇宙真空也不是真正空无一物,其间弥散着稀疏的星际物质,由百分之九十的氢和百分之十的氦组成,密度仅为一个粒子每立方厘米。我们可以开启飞船前端的氢气冲压采集器,在飞船行进的路径中收集星际物质,不断供给细菌矩阵。”
宁天穹思考着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个疑问,离开了飞船的庇护,宇宙空间中如此强烈的射线不会杀死这些细菌吗?”
“这也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改变这些细菌的基因表达,让其细胞壁变厚,在太空生存的时间变得更长久。更何况,当一部分细菌最终被射线扼杀时,它们已经完成了一系列计算任务。我们只需要不断培植更多的细菌群落去抵消死亡的部分。”
“真是太好了,艾伦,我爱死你了。我们现在就动手干吧。”宁天穹激动得已是语无伦次。
艾伦随即发出指令,飞船的前端展开了巨大的漏斗状圆盘,如吸尘器般汲取起了周围空间中的气态星际物质。游丝般稀薄的星际物质被汇集、压缩,源源不断地通过一个管道送入到飞船中一个庞大的反应槽中,槽中蠢蠢欲食的细菌立即活跃了起来,贪婪地吞噬着这些星际物质,同时在恒星光芒的作用下飞快地将星际物质转化为自己下一代的肌体。新生的细菌群落刚刚成形,就立即被送出了飞船。
就这样,一个月后,宁天穹的细菌计算矩阵已初具规模。
在飞船外无限宽广的墨黑空间中,一条深绿色的细菌构成的聚合体正在如滚雪球般地急剧生长,聚合体的一头与飞船的一扇舷窗紧密相连,而另一头则如乌贼的一只巨大触角张扬着,还在向着无尽的外太空飞速蔓延。
在聚合体内部,不计其数的细菌单体正在投入计算的滚滚洪流,全力运算着六颗恒星的精确轨迹。在这一过程中,一部分细菌长时间受到宇宙射线的侵蚀,体内的蛋白质结构逐渐失去活力,这些濒死的细菌会迅速地脱出聚合体,如孢子般飘散向茫然无际的宇宙深处。
这真是一幅令人动容的图景,这些远比尘埃还渺小的卑微生命,正在斗志昂扬地前赴后继,顽强地抵抗着浩瀚太空的冷漠与荒芜,用生命新陈代谢的接力去完成着一轮接一轮的计算。
在这个由冰冷物理法则主宰的宇宙中,逆熵的生命的确是最为非凡的奇迹,宁天穹欣慰地感叹道。
此刻的艾伦也没有闲着,它将自己意识的触角伸进了这一片宽广的计算资源中。
“我的意识就像是一只微小的水母,徜徉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中,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艾伦如此形容它栖身于庞大聚合体中的畅快感受。
终于有一天,艾伦告诉宁天穹,北河二六颗恒星详尽的引力变化图被绘制了出来。
根据这张实时更新的引力变化图,艾伦将能游刃有余地修正飞船的前行轨道,使得飞船在他有生之年被恒星吞噬的可能性近乎零。也就是说,从此之后,宁天穹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生活在飞船中了。
然而,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宁天穹感到兴奋。他怔怔地来到舷窗边,出神地望着星空中太阳系的方向,在他内心的深处,始终还埋藏着一个更为强烈的愿望——有一天他能够真正挣脱这个星“囚”的桎梏,飞向太阳系,与莫娜再见一面。
在随后的一年中,宁天穹终日冥思苦想,迫切想要找到一个逃脱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而飞船外相互缠绕着的北河二六颗恒星仍循着瞬息多变的轨迹高速运行,斗转星移,就像是不断组合出一组组抽象而意义难辨的立体几何图形。
直到有一天,宁天穹目睹到了飞船外一幕壮观的天文奇景,此刻的六颗恒星向着一个方向参差排开,近乎一列直线。
被深深震撼到的他长久地凝望着六颗星球,陷入了思考。
突然,六颗恒星迸射的星光像是扭合成一根锋利的针尖,轻轻地扎了他的大脑一下,他得到了一个醍醐灌顶般的顿悟。
引力弹弓效应!
他的心一阵狂跳,是的,引力弹弓效应!这并不是一个多么高深的概念,在人类最开始的太空探索之路上,很多航天飞行器就利用弹弓效应获得了最初的加速。当飞船以一定角度掠过途经的天体时,会与天体交换轨道能量和角动量。由于轨道能量与角动量的总和是恒定的,所以在这二者的接近与交换能量过程中,飞行器会得到更多的轨道能量而获得加速。而此刻一字排开的六颗恒星正是一个天然的多级弹弓,能够使飞船如助推火箭般一次接一次地完成加速,最后或许有机会达到北河二的逃逸速度!
一股亢奋的情绪推动着他,他急切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艾伦,艾伦陷入了计算。
很快,艾伦给出了最终计算结果,“诚如你所想的,细菌矩阵可以完成逃生路线的精确计算,去求得一个最优解。如果飞船以这个最优解的路径依次通过六颗恒星,先后六次获得加速,最终飞船的速度将达到百分之零点零六光速,这已经超过了北河二的逃逸速度。”
“这个速度能够满足冲压引擎的阈值吗?”宁天穹声音颤抖地问。“勉强能够达到,”艾伦回答道,“可是即使冲压引擎开启,由于星际真空中的氢气非常稀薄,再加上收集器磁场巨大的拖滞效果,两种效应相互抵消,我们飞船最终的速度只能达到百分之五光速。”
宁天穹的心咯噔一下,百分之五光速并不是一个缓慢的速度,然而相对于以光年计算的太空距离却又显得如此地微不足道。
艾伦的声音再次响起:“天穹,我知道你热切地渴望着能够返回太阳系去寻找你的爱人,可是这里距离地球足有五十光年,你剩下的寿命不会超过三百年,无论如何,你都无法逾越如此漫长的距离。”
一股深深的绝望向宁天穹袭来,他愣怔了许久,哀伤地开口:“艾伦,我们能不能去巨蟹座55A/B,那里距离这里只有十二光年,我或许在有生之年能够抵达那里……虽然‘群星号’失败了,但我相信还是会有后继飞船,从地球出发沿着‘氢气走廊’去到那里,在那里建立起人类栖息地,或许那里的人类已拥有了高度发达的科技,可以将我传送回地球……”
“你的想法很奇怪,不过,也并不是毫无可能性,”艾伦说,“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此刻能够从六颗恒星取得最大加速的路线指向了空无一物的太空深处。只有等到三年后,北河二六颗恒星才会有一次最佳排列,让飞船加速的方向恰好指向巨蟹座55A/B。”
“我愿意等到那一天。”宁天穹喃喃道。他已不在乎多等这三年,他能够预感到这样的抉择将给自己带来怎样的一种人生命运,自己将用生命的长度去丈量十二光年的距离,一天天在日渐破旧的飞船中年华老去,而最终迎接自己的,可能将是缥缈虚无的水中月,或许还没有抵达目的地,自己的生命就黯然熄灭掉了……
不,他摇了摇头,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至少自己曾经出发过。即使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自己也可以坦然面对回忆中莫娜深情的目光。
从那一天起,他开始静下心来,操控细菌矩阵运算起了飞船精确的加速路线,这无疑是一项庞大烦琐且不容任何纰漏的工程,不过对于不断增长的细菌矩阵来说,这并不难办到。
半个月后,一套详尽的方案成形了。
对于这个方案,宁天穹又设计出多种自检的程序,反复地核实方案的准确性。他很清楚,方案必须万无一失,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将让他命丧黄泉。
三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北河二六颗恒星终于再次排列成了一条直线,直线的方向直指巨蟹座55A/B。
飞船启航的日子也来到了。
为了最小化飞船的质量,艾伦将飞船上所有多余的部件都抛向了太空,最后,艾伦关闭了舱门,断开了飞船与聚合体的连接。
“我的意识一下子又缩拢回了原来可怜的大小!”艾伦感叹道。
宁天穹微微一笑,沉默地将目光投向了舷窗外,他要与细菌聚合体作最后的告别。
经过三年的生长,飞船外的聚合体已经扩散到大片星域中,形成一个蔚为壮观的庞然大物,给原本空旷死寂的宇宙空间中增添了一抹明亮的生气。
再见了,这一群微小而又不屈不挠的细菌勇士,是你们用生命的律动让我有机会踏上归途,去再见爱人一面。
他的眼睛不禁湿润了,这一刻,他惊奇看到,这个嵌合在黑暗深空的墨绿色聚合物表面浮现出无数色彩斑斓的光斑,竟有节奏地闪耀了起来,他恍然意识到,这应该是艾伦最后留下的指令,让聚合体中的荧光细菌活跃了起来。
然而他宁愿去相信,这就是一个具有真正意识的生命体,与他朝夕相处了三年多的时光,此刻正在与他动情地作别。
飞船离去后,这些细菌群落由于失去了星际物质的注入,很快就将停止生长,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宇宙射线彻底杀死。这多少是一件令人感伤的事情。
“天穹,可以起航了吗?”艾伦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他发散的思绪。
“让我们出发吧。”宁天穹收回了依依不舍的目光,轻声说。
他坐到了久违的驾驶位上。很快,从船尾传来了引擎的振动,这是艾伦调动起飞船仅存的所有太阳能动力正在进行加速。飞船颤巍巍地动了起来,缓慢地脱离原有轨道,斜斜地飞向了最近一颗恒星的表面,在转瞬之间,第一颗恒星巨大引力场狠狠地推了飞船一把,获得了动能后的飞船旋即又沿着弯曲的轨道远离恒星,曲折地飞向下一颗恒星。就这样,飞船按照精准计算的路径与六颗恒星会合又离开,一次接一次地完成了加速。
这一过程中,宁天穹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曾经熟悉的重力加速度。最后,挣脱出北河二六颗恒星组成的引力阱的飞船打开了冲压引擎,汲取起游离氢原子,再一次实现加速,向着十二光年外的巨蟹座55A/B飞驰而去。
随之而来的日子变得千篇一律,黑夜与白天周而复始地交替,宁天穹每天按部就班地重复着一成不变的作息。唯一的变化来自于舷窗外的群星,即使以他的肉眼也能察觉到这些星星排布随航程悄然发生的变化。只是位于飞船前方的目的地巨蟹座55A/B看上去仍是一丝微弱亮点,不具备任何具体形态,纹丝不动地凝固于茫茫星海之中。
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生活,内心也不再感到寂寞与孤独,心静如水的他任凭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变得花白,满布皱纹的脸庞就如同失水的花朵一天天愈发干瘪。他已不再计算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以及离巨蟹座55A/B还有多长的距离。
直到有一天早晨起床活动身体时,他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眩晕,自己的腿脚变得不利索起来。
他挣扎着想要站稳,然而突然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待他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的大脑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努力,无力地瘫坐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此刻,空荡而寂静的飞船中,艾伦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声安慰起了他——他只是身体出现了轻微中风,而他的大脑依然很清醒。随后,艾伦拆下了飞船的一些部件,为他制作了一台只需要用语言控制的全自动轮椅。于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
此时他已年满两百五十岁,距离巨蟹座55A/B尚有三光年。
在而后的时间中,他终日瘫坐在轮椅中,时常陷入精神呆滞的恍惚状态。
有一天,宁天穹又陷入了恍思,突然间,他听到从轮椅的麦克风传出了一个声音,是艾伦。
“天穹,我们已经抵达了55A/B。”这一刻,艾伦那金属质地的声音似乎也泛起了一丝微澜。
宁天穹迟缓地抬起耷拉的脑袋,怔怔地呢喃道:“是吗?我们有没有收到什么无线电信号?”
“暂时还没有。”艾伦轻声回答道,“天穹,你需要亲自到舷窗前看上一眼吗?”
宁天穹没有回答,他失焦的目光直直注视着眼前的空气,许久过后,还是点了点头。
轮椅随即动了起来,离开地面,向舷窗飘了过去。
从瞭望镜望出去,呈现在宁天穹眼前的是一片荒凉而奇诡的景象。两百年前成为白矮星的55A如同一团即将熄灭的微弱炭火,行将就木地蜷缩在一片稀薄而晦暗的星云中央,散发着阴冷的淡红色光辉,它与处于主序星的55B仍构成了一对双星系统,步履蹒跚地相互环绕着,并不协调地旋转着。
宁天穹还见到了那一条气势如虹的“氢气走廊”依然横亘在距离55A/B双星零点一光年外,他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两百多年前,“群星号”上他的尤利奇老师与众多同伴正是葬身于此,这一刻,混浊的老泪不禁湿润了他的眼眶。
艾伦的声音突然响起:“天穹,我已经用光学望远镜扫描过这片星域,暂时没有发现生命的迹象。”
宁天穹怔怔地点了点头。
“不过,或许人类已经抵达这里,居住在我们观察不到的地方,要过上一段时间才会接收到我们的信息。”艾伦轻声安慰起了宁天穹,“天穹,按照计划我们的飞船现在开始减速了。”
宁天穹呆坐在轮椅上,没有回答。
就这样,缓缓减速的飞船与星系飞速擦肩而过,继续奔向无尽的虚空。
又过了十余年,飞船仍未收到任何的无线电讯息,而宁天穹已经年满三百岁。此刻他心中已不再有任何的期待,整日蜷缩在轮椅上,静静地等待着死神来到。
有一天,宁天穹安静地倾听着艾伦为他朗读小说。艾伦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荡在他昏聩的耳朵中,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切,不由得,他又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感到艾伦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似乎有别的声音在对他说着什么。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颅,见到一位身着宇航服的人类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他的面前。男子拥有一张样貌英俊但却没有特点的脸庞。
“艾伦,是你吗?”宁天穹颤颤巍巍地开口道,自己像是在梦中。
“不,我不是。”年轻男子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是人类?还是巨蟹座55A/B的智慧生命?”宁天穹喘息着说道,衰老的胸腔中那颗已平静跳动了一个多世纪的心脏陡然加速跳动了起来。
“不,都不是。”年轻男子平静地摇了摇头。“那你是——”宁天穹难掩失望地喃喃道。
“我来自北河二。为了更好地与你交流,我选择了你们人类的样子与你见面。”
“北河二?我两百多年前到过那里,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任何的生命。”宁天穹困惑道。
“是的,你到那里的时候北河二还是一片生命的荒漠,但在你离开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了。”
“你是说——”
“我们种族最初生命的萌芽来自于你离开时遗留下的细菌生命,微小的细菌最终演化成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星际文明,而你,就是我们的造物主。”年轻男子一字一顿地说,他的话语中饱含着深沉的感情
“这怎么可能?强烈的宇宙射线将很快扼杀掉那些细菌群落。”宁天穹怔怔道。
“造物主,你低估了生命的韧性,是的,绝大部分细菌被射线杀死,但还是有微乎其微的细菌逃过了致命的射线,极其幸运地坠落到了双子座62E上。”
“双子座62E?我记得那颗行星,北河二最大恒星的一颗行星,可那只是一坨光秃秃的硅化物疙瘩,没有大气与水,生命如何在上面繁衍壮大?”
“少量微小的细菌进入到行星表面岩石的缝隙中,顽强地生活了下来,一直坚持到了有一天星际间一颗流浪的巨大陨石偶然撞击了行星,将行星内核的气体释放了出来,形成了一圈温润饱满的大气层。沉睡的细菌立刻活跃了起来,开始了漫漫进化之路。”
“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宁天穹沉吟道,“可是仅仅两百年怎么可能让细菌进化出你这般复杂的生命?”
“当然,两百年无法办到这一切,整个进化过程一共用去了五千万年。”
“五千万年,那么你……”
“我来自未来。”年轻男子微微一笑。
宁天穹愣住了,这个宇宙的扑朔迷离远远超出了他能够想象的维度,自己不经意间创造了一个文明,这或许也算是自己星尘般无足轻重人生的一丝慰藉吧。
年轻男子情绪激动地继续说道:“伟大的创世主,你能想象吗?在此刻时空五千万年后,一个横跨数光年的璀璨文明最初只是源于你在冷寂的太空中随手播种下的一粒微小的种子。”
“你来到这里,是要……送我回地球?还是去到你们的未来?”宁天穹喃喃地打断了年轻男子的话。
“都不是,”年轻男子不无遗憾地说,“尽管我们能够穿越时间,但仍没办法改变过去的事件,因为这涉及因果律,你应该知道‘外祖母悖论’,我们宇宙的运行机制能够阻止‘外祖母悖论’的发生。”
“那……你的目的是?”
“你快要离世了。”年轻男子轻声说道。
宁天穹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后,他哆嗦着呢喃道:“是的,我就要死了。你是来帮助我完成安乐死的?”
“不,尊敬的创世主,我之所以在你濒死之际出现你的面前,除了表达我们文明对你无限的敬意外,还带来了我们为你寻找到的一段历史影像。这是你的爱人莫娜在你离开太阳系后的生活影像,我们想帮助你从影像中回到太阳系。同时这又不会改变任何因果律。”
“莫娜……”宁天穹轻轻念叨着这个深深铭刻在他心底的闪亮名字,“非常感谢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年轻男子迟疑了片刻,说道:“当我们鼎盛的文明饶有兴致地追溯自己生命最初的源头时,我们震惊地发现了创世主你的故事,你从北河二绝境逃脱的经历真是振奋人心。然而故事的最后,你一个人孤独终老在一艘狭小的飞船上,至死都没有再能如愿回到你魂牵梦绕的太阳系,这样的结局对你来说太过……残忍。”年轻男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这一刻,他的眼角泛起了闪闪泪光。
栩栩的光影直接通过人机接口映入了宁天穹的脑海中,在眨眼间,他进入到了一片色彩明亮的世界中。在这里他不再是一位瘫缩在轮椅上风烛残年的老者;相反,拥有年轻俊美面容的他身体健壮,尽可以活动自如。但这只是一段虚拟影像,他只能够如透明的隐身人一样跟随着莫娜的身影,去经历了她的生活,去真切感受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却无法与之交流。
首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莫娜从冬眠中被唤醒的场景。工作人员为她注射了用于苏醒的药物,没过多久,她睁开了眼睛,那一张凝固了百年的恬静脸庞犹如初春积冰消融的湖面,渐渐地生动了起来,先涌上她脸庞的是一脸的茫然,但很快茫然转变成了憧憬,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苏醒意味着“群星号”已经返航。
可是当工作人员告诉她“群星号”被击毁的事实,莫娜红润起来的脸庞一下子变得苍白了起来,纤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大滴而下的泪珠打湿了她精致的五官……“莫娜。”宁天穹情不自禁地呼唤道,他伸出双臂想要去拥抱她、安慰她、呵护她,然而自己的手指却如空气般穿过莫娜的身体。在一刻,宁天穹感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孤独感。
在此之后,他又目睹了莫娜如何度过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还未从悲伤中走出来的她必须面对一个新奇得令人眩晕的世界。人类与社会的形态与一百年前已有了天渊之别,“群星号”的失败让人类全面停止了星际远航计划,然而太阳系中的资源日益无法满足人类的需要,此时的人类社会陷入了一个大低谷。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不堪重负。于是,在冥王星终年阴沉的天空下,她开始了一段自我封闭、自我放逐的生活。宁天穹在她的身旁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总是显得神情落寞、无精打采,这让他揪心极了,痛苦地祈祷她能早点走出消沉。
所幸的是,在熬过最初那一段艰难的日子后,莫娜渐渐表现出了自己性格坚韧的那一面,她选择回到了气候更加温和的地球,并开始主动融入到了新的生活中。慢慢地,她的眼神中有了久违的光彩。
宁天穹充满欣喜地看到了她的变化,由衷地为她的成熟感到高兴。
在这一过程中,她甚至收获了爱情:在一次政府组织的互助小组活动中她结识了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男生,这位有着温暖笑容的男生让她打开了关闭了太久的心扉。宁天穹默默目睹了莫娜重获爱情的整个过程,在一闪而过的苦涩之后,充盈在他心中的更多是欣慰与祝福。随后,他又见证了莫娜的新伴侣牵着她的手走进庄严的大教堂,在众人的见证下结为了夫妻。
“愿你已放下,永驻光明中。”他如同一道孤独的影子,伫立在教堂的一个角落,心中反复默念着一句早已忘记了出处的诗句。
接下来,宁天穹选择飞快跳过了莫娜婚后的生活,很快,他进入了影像的尾声。
在影像的最后一幕,宁天穹出现在了莫娜家的花园中。他见到莫娜虚弱地瘫坐在轮椅上,鼻子上挂着吸氧的管子,身旁簇拥着为数不少的儿孙。此时的莫娜已是白发苍苍,面容枯瘦,她已来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
莫娜身着一件淡蓝色的毛衣,目光僵直地注视着前方,明媚的阳光勾勒着她脸庞上深深的褶皱,突然,她回光返照般缓缓地抬起头,将目光颤颤地投向了天空中某个遥远的地方,那失神的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或许是在向过往的人生岁月作最后的告别。
这一刻,宁天穹分明望见莫娜那混浊的眼中泛起了晶莹的泪花,他无从知晓此刻她的想法,也无法知晓她是否会回忆到自己。
再见,莫娜。他轻轻地向她挥了挥手。
冥冥之中,莫娜像是能够感受到他的告别一样,一丝平和的笑容浮现在她苍老的脸庞上,随后,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宁天穹在原地默然站立了许久,随后他又重新回放了一遍完整的虚拟影像。
莫娜年轻时绰约的身影再一次如浮云般款款流动在他的眼前,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甚至是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都牵引着他所有的感触、塑造着他所有的意识……他视线中莫娜每一个表情与动作都像是被逐一放大,变得愈来愈缓慢,而自己的意识也随之变得愈来愈迟钝。就这样,他感到自己几乎凝滞的意识与莫娜的斑斓光影缓缓融成了一体,最终凝作了一种深沉而美好的感受,一种横跨了几十光年苍茫时空的悲欣交织的记忆……
此刻,真实世界中,在一艘远离巨蟹座55A/B的飞船上,一位老者姿态僵硬地瘫睡在轮椅中,一动不动。他身旁的年轻男子一直在轻声呼唤着老者的名字,然而老者始终没有回应,他的眼睛永远地闭合上了,那表情松弛下来的衰老脸颊上似乎有着一丝陶醉。
年轻男子久久地注视着安然睡去的老者,脸上慢慢地流露出了一丝欣慰。而后,年轻男子的全息影像消失了,他的意识重新回到了飞船的控制电脑中,接着他逐一熄灭掉了飞船的照明与生态系统,并关闭了引擎,最后,自己也进入了休眠模式。
随后漫长的时光中,这艘饱经沧桑的飞船将借由惯性继续飞向没有目的地的前方,在数万年后,飞船终将解体,散落在冰冷空漠的星际间,再经过数十亿年的轮回,这些物质又将重新凝为茫茫宇宙中的星与尘。
这一刻,宁天穹眼前的画面定格了,“剧终”的字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在原著小说中主人公飞出北河二故事就此结束,自己经历的后面内容全是由凌蕊雪续写的。相当精彩,宁天穹在心中赞叹道。他一边意犹未尽地回味着令人感伤的剧情,一边准备发出指令从小说中抽身。
但就在这一刻,他眼前的视界跳转了,进入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中,同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回了赛博世界中惯常的样子。
真是奇怪,这是哪里?他怔怔地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自己正伫立在一片天然的鹅卵石河滩上,不远处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静谧的河面上摇曳着闪烁不定的波光,天空中有着西沉的血色夕阳、蔷薇色的云霞……他不禁有些恍惚了,自己似乎……在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不,这竟然是他童年时家附近的河滩。
(1)北河二是位于双子座的一颗恒星,距离地球50光年,它是全天空第23亮的星星。
(2)美国物理学家巴萨德在1960年提出了这种飞船的雏形构想。在他的设想中,冲压飞船的前端安装有一面巨大的漏斗形氢采集器,飞船利用采集器的磁场不断收集星际空间中的氢原子作为前行的能源。如此一来,飞船在理论上可以不断加速以接近光速。不过在随后的一百多年中,这一天才的理念始终无法变成现实,这是由于真实星际真空中的氢原子非常稀薄,磁场漏斗难以获取足够的燃料。
(3)卡伦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专门负责带死者的灵魂渡过围绕地球的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