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宁天穹眼前的是一座中国古代的金銮宝殿,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然而让他感到压抑的是,整个大殿笼罩在一片末日般哀伤气氛中,此时此刻,聚集在宽阔大殿的人们像是一大群惊弓之鸟,神色严峻的文官、身着破碎盔甲的武将,还有哭哭啼啼的王妃与侍女。而所有这些魂不守舍的人们所围聚的几何中心正是宁天穹,通过身旁的一面巨大铜镜,他看见在这个位面的自己身着一袭金光闪闪的衮龙黄袍,头戴一顶熠熠乌纱冠冕,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着一张白皙儒雅、养尊处优的脸庞。这一刻,他赫然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正是中国大明王朝的第二位皇帝,朱元璋之孙朱允炆。此时他正面临着自己人生最为艰难的一次劫难“靖难之役”,他的四叔燕王朱棣亲率的气势汹汹的叛军已经兵临城下。
宁天穹一言不发地瘫坐在镶满宝石的龙椅上,像是连直起身的力气也丧失掉了。从奉天殿高高的龙椅位置向皇宫外望去,滔天的火光弥散在京城的夜空,血红的圆月孤悬中天,从正北方向隐隐传来阵阵隆隆声以及有节奏的震动,这让宁天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幻觉,自己消瘦的身躯、身处的辉煌宫殿乃至于他拥有的万里江山都在这一波接一波的震动中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他知道那是朱棣大军借助重型火炮与投石车正向着城北的金川门发起猛攻,忠于他的守军还在殊死抵抗。
宁天穹充满煎熬地等待着战斗的结局,他感到皇宫的震动似乎减弱了不少,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果然,没过多久,一名身着满布血迹的铠甲的武将踉跄着冲进了奉天殿,仆倒在大殿上,气喘吁吁地开口道:“皇上,大势不好,金川门守将李景隆已开门迎降,逆贼大军已经进入应天府内城——”
这个消息顿时让大殿中的人们乱作一团。大惊失色的群臣都把慌乱的目光投向了宁天穹,宁天穹木然站起身来,身体止不住地瑟瑟颤抖着,半晌后,仰天长叹道:“朕从未曾薄待过李景隆,尔等小人竟在此刻背叛于朕。如今城破国亡,大势已去,可谓天要灭朕,朕唯有一死以殉社稷。”说完宁天穹猛地拨出佩剑划向了脖子。
左右大臣慌忙拥上前夺掉了他手中的剑,宁天穹发狂一般想要摆脱群臣的控制。
“皇上万万不可,皇上一日在世,即是大明唯一的天子,如果皇上就此离世,岂不正中乱臣贼子的心意。”一个喑哑的声音怆然响起,声音来自殿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这正是当世大儒,建文帝的老师黄子澄。
宁天穹暂时停止了无助的挣扎,抬起失神的目光望着自己老师,“难道朕就留在这里坐等逆贼的羞辱?”
“臣以为,皇上应即刻出宫,逃离京城,择地暂时归隐,等待时机卷土重来,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古人有曰,楚虽三户能亡秦——”
“老师,别说了!”宁天穹嘶声喊道,“你真的觉得朕有地方遁隐吗?放眼天下,吾疆虽大,已无朕容身之地,虎踞各地的藩王早已因‘削藩’而各怀异心,朕又能逃到哪里?”
宁天穹的一番话让黄子澄无言以对,他那跪倒在地上的老朽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皇上,微臣倒有一个去处。”突然间,一个抑扬有力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宁天穹循声望去,发声者是一位一袭白衣的英气少年,神采奕奕,二十出头,中等身材,更为醒目的是,少年手持的一柄通体湛蓝的四尺长剑,这位少年正是他颇为倚重的四品御前带刀侍卫祝铉。
更让他心中一震的是萦绕在祝铉头顶的一圈五彩光环——这是互动小说中主角出现时的识别标志,这让宁天穹意识到这位少年就是自己的游戏搭档。
在这一瞬,宁天穹脑海快速掠过了与祝铉有关的记忆画面。那是四年前,年仅二十一岁的朱允炆意气风发地初登皇位,然而彼时国势未稳,众多藩王暗潮涌动,出于自己安全的考虑,他采纳了老臣们的提议,在全国范围内广寻顶尖武林高手,吸纳进他亲自统领的侍卫队伍。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来自全国的武林高手齐聚在京城的北校场,分成几个擂台比试武功。朱允炆乔装亲临现场观摩,各路高手出神入化的武艺令他应接不暇,然而真正让他眼前一亮的还是其中一位名叫祝铉的少侠。他来自东南沿海的泉州府,所使的是一柄只在古籍中才出现过的飞剑——相传这种神器能够被使用者用灵力控制飞行。擂台之上,只见熠熠生光的剑体远远地飞离了少侠的身躯,翩若游龙般飞曳于半空,如同漫天交织的流星,御敌于十步之外。面对如此奇诡的攻击,对手疲于左支右挡,总是在不知觉露出破绽,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飞剑剑锋已呼啸而至,直抵命门,对手只得丢下武器抱拳求饶。
从始至终,祝铉的脸庞上都挂着一副游刃有余、从容不惊的神情。就这样,祝铉一路过关斩将,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
更为神奇的是,在比武结束的殿试上,朱允炆想要亲眼见识一下祝铉这一把名为“龙吟”的飞剑,祝铉毕恭毕敬地呈上。然而当朱允炆的手指轻轻触碰到飞剑,剑体的熠熠光华陡然暗淡了下来,变成了一柄普通至极的钝重剑器。
朱允炆不禁惊叹于祝铉深不可测的功力,这柄盖世飞剑只有在人剑合一时才能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朱允炆欣喜地将这位横空出世的少侠任命为御前带刀侍卫,留在了自己身边。
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祝铉深得朱允炆的器重,随着朱允炆出入宫廷内外。有一次,朱允炆出游时遭遇到了刺客的伏击,在千钧一发之际,祝铉的飞剑铿然出鞘,直取了刺客首级。
从那以后,朱允炆对祝铉更加信任。有时,他甚至会抛开君臣的身份与祝铉促膝谈心,一贯对飞剑来由守口如瓶的祝铉也终于敞开了心扉,吐露了自己与飞剑的故事。飞剑的得来缘于一次离奇的海上经历,在那之前,他只是泉州府渔民的儿子,由于明朝海禁而无所事事,终日混迹于乡野。在他十五岁那年,冒着禁令跟随一只阿拉伯商船偷偷出海,向着他神往已久的大洋深处航行,然而大船遭遇到一场海上风暴,冲天的惊涛骇浪让整艘帆船解体。他抱着一块甲板,在茫茫大洋中漂浮了五天,终于在奄奄一息之时被海潮冲上一个荒芜的海岛。在这里,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这位世外高人隐居于此,用毕生精力利用陨石、闪电与天地间的灵力铸造了上百把飞剑,这些飞剑是具有生命力的,能够相互交流,甚至有雌雄之别,雌雄交嬗能够哺育出新的飞剑,就这样,经过代代繁衍,不计其数的飞剑如同飞鸟般栖息在岛上。
在老者的照顾下,祝铉恢复了元气,他开始了小岛上的生活。这段日子里与这位神秘老者的交谈还算投缘,但他花了更多的时间与飞剑相处,飞剑能够直接读懂他的思维,与他的意识交流。然而有一天,老者交给了他一张画着详尽地标的航海图,并送给了他一叶小船,让他即日离开小岛。当夕阳时分祝铉驾着小船向岸上老者挥手告别之时,一只与他朝夕相处感情最深的飞剑扑棱着向小船飞来,如同一只啼哭的雏鸟,不舍他的离去。他茫然望着老者,只见老者向他默然点了点头,应允了飞剑随他离开。
就这样,他带着飞剑历尽艰险,终于回到了故国。
在这之后,他为这把飞剑取名为“龙吟”,开始了仗剑浪迹江湖的生涯。
听完故事的朱允炆大呼过瘾,这一犹如《山海经》式的奇幻故事让他大开眼界,让他领略到在神州王土之外还有一片广袤而神秘的疆域。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建文帝对祝铉的兴趣渐渐地冷却了下去,他们并没有更多的交流。毕竟相比遥远而缥缈的海外仙山异术,大明帝国还有众多治国削藩的重务需要他来处理。
祝铉也识体地退回到了铁面侍卫的身份上,恪尽职守,不苟言笑。然而此时此刻,祝铉的突然发声让他感到心中一颤,在这江山风雨飘摇之时他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建议?
宁天穹结束了回忆,困惑地对祝铉说:“祝爱卿,你有何良策?”
“皇上,你忘了大陆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祝铉语气平静地说道。
“你是……说大海?”宁天穹喃喃道,自大明开朝以来,均严守着太祖朱元璋制定的“片板不许下海”的海禁政策,大海几乎已成为隔离于明土的“化外之地”。那片无边无际、无拘无束的大海总像是一个不可名状的古怪存在,深不可测,无法驾驭,对大海的恐惧深植于朱家子孙内心,让他们害怕蔚蓝海水有一天会泛滥开来,吞噬掉朱家苦心构筑起的王朝。
祝铉淡然一笑,“是的,皇上,我们即刻直奔泉州府,在那里还遗留着过去的造船厂,在泉州城中还散落着许多精通造船与远航的阿拉伯船员,只需要一个月时间,我们就可以为皇上建造远赴大洋的舰队——”
这一刻,黄子澄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乳臭未干的小儿,你不要再蛊惑皇上,皇上即使从海上安然远遁,然而只身孤悬海外,无法号令大明子民,这又有何用?”
祝铉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皇上,舰队可以一直向遥远的西洋进发,沿着海路招募兵力——”
“你是说借海外的兵力?”宁天穹疑惑道。
“皇上,你还记得很久以前向你提到过的‘龙吟’的来历吗?”祝铉压低声音说道,飞剑随之跃跃欲试地脱离了他的手掌,凌空而立在半空。
“那个海外小岛——”宁天穹猛地醒悟道。他能听出祝铉的言外之意,祝铉飘落的那个海外仙山上栖息着不计其数的飞剑,如果所有飞剑都能为他所用,摧毁朱棣的叛军将易如反掌。
“是的,皇上,我手里有通向那个海岛的航海图。我有把握找到那里。”祝铉说。
宁天穹没有回应,久久地愣怔在了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相信祝铉这缥缈至极的说法。这就像是一场孤注一掷的疯狂赌博。
可是此刻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夜,宁天穹领着一小队随从沿着地道逃离了皇宫,日夜兼程,一路南下,在半个月后抵达了泉州府。
此刻迎接他们的泉州城早已不是元代时繁华的“东方第一大港”,多年的海禁让曾经兴旺的港口变得一片萧索,港口中甚至没有一艘能够远航的帆船。
不过祝铉没有撒谎,他寻找到早已荒废的造船厂,以及散落在泉州城中各类造船好手,用最快的速度建造出上百艘大大小小的各式远洋船舶。
与此同时,宁天穹的大将们在泉州招募了大量士兵,加紧训练,组成了上万人的水师。
就在朱棣大军闻讯南下包围了泉州之时,宁天穹庞大的舰队从容地扬帆启航,浩浩荡荡地向着南洋方向驶去。
在随后的日子里,宁天穹开始了甲板上的生活,海阔天高的大洋之上,温柔的海水、腥咸的海风、自由的海鸟以及祝铉的陪伴,让宁天穹的心情逐渐地平和下来,些许淡忘了此前亡国的哀伤。
舰队造访的第一站是吕宋群岛,在这大大小小的岛屿上当时存在着众多伊斯兰苏丹国。面对威仪赫赫的巨舶舰队,这些国家纷纷盛礼迎接,将宁天穹奉为座上宾。
宁天穹并没有在这些海岛上停留多久。在补充完淡水等资源后,舰队再次起航,沿着星罗棋布的海岛缓缓前行,进入了广袤无边的大洋。
在祝铉的指挥下,庞大的船队借助着季风吹拂,开始了在无边的大海中随波逐流的漫长航程,途径一个个风景与风俗各异的岛屿与国家,然而这些都不是祝铉所说到的“飞剑之岛”。
随着日夜更替,空茫的海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仅有的改变来自于夜空星辰的排布。
一年过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他们不知道身处何方,离故国已是越来越远。
一天,宁天穹与祝铉站在船头,灼热的阳光照射在俩人脸上,宁天穹怅然地望着凝固了一般的海面,就在恍神间,他见到祝铉身旁的飞剑突然有了动静,犹如归巢的鸟儿,欢快地蹦跳着。
“我们到了——”祝铉接到了龙吟的讯息,抑制不住激动高喊出声来。
果不其然,一片宽广的黑线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海天尽头。
舰队迅速向海岛靠近,在一个海湾抛锚靠岸,在海上漂泊了半年的大明子民终于登上坚实的大陆,很多人不禁喜极而泣,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过去从未见过的景象:细白如银的沙滩、茂盛的热带雨林、外形奇特的植被、稀奇古怪的野生动物……然而他们并没有见到祝铉所说到的归隐的绝世高人与遮天蔽日飞翔的飞剑。
“世外高人在哪里?飞剑在哪里?”宁天穹在岛上转悠了一圈,一脸疑惑地向祝铉问道。
“皇上,小岛的秘密藏在丛林深处,待我引你去探访。”祝铉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远处广袤的丛林,这一刻,龙吟如一只殷勤探路的青鸟,迫不及待地向着丛林飞去。
于是,宁天穹领着一大队人马跟随着龙吟走进了丛林中。
这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阴森潮湿,密密层层,像是从来没有人踏足其中,侍卫们只能用剑挥砍着蔓藤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这片森林像是没有尽头,在不觉之间,夜色悄然降临,幽幽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叶倾泻而下,树叶在夜风中萧萧作响,远处黑暗的林间还发出种种奇怪的声响,像是野兽的吠叫声。
侍从们点起了火把,在幽暗的丛林中比火把更明亮的是龙吟闪烁出的耀目光华,就如同夜空中飘飞的一串玲珑剔透的灯笼,继续指引着队伍前行。
宁天穹一言不发地走在队伍中间,他心中的疑惑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了。
“祝铉,你从来没有来到这里。”宁天穹突然停下脚步,开口道。
祝铉闻言转过身来,镇定地望着宁天穹,那双眼睛在幽微的月光下炯炯发光。
“皇上,你的直觉很正确,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是龙吟从泉州一路带着我们来到这里的。”
“你一直在欺骗朕?你将朕引至此处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宁天穹的脸色一下变青,猛地退后了一步,身旁所有的随从同时举起了刀剑。
“皇上,飞剑与绝世高人的故事确实是我杜撰的。”祝铉面不改色地说道,“但我并没有骗你,这个海岛真的另有玄物能够帮助你完成复仇大业。”
“这又如何说——”
“好吧,现在让我告诉你‘龙吟’剑真正的来历吧。”
在深沉的夜色中,祝铉不急不缓地开始了讲述。
那是洪武二十八年,祝铉还是十五岁的少年,从小在海边长大的他是个孤儿,很小的年纪就跟着乡邻大人出海捕鱼。有一次,他跟随一艘渔船抵达了遥远的外海,黄昏时分,结束了一天忙碌的他闲坐在船板上,遥望着天边的余晖怔怔发呆,忽然间,他注意到海平线上冒出了一个沉浮不定的小点——那是一个快要溺水的人,祝铉猛地意识到。
他没有多想,立马跳入水中,向着“黑点”游去。
当他接近了目标,一把抱住溺水者,奋力拖着人回到了船上,直到将溺水者平放在甲板上,他才看清了对方相貌,不由得心中一颤,这是一位与汉人相貌迥异的异域少女,深目高鼻,一头深褐色的卷发。
少女一脸的惊恐未定,嘤嘤哭啼着,向他哭诉她是一位来自阿拉伯的商船船长的女儿,在中原生活过很长时间,因此精通汉语。这次随着她父亲的船队离开泉州返航,船队刚才遭受到了一伙海盗的袭击,上百名蒙面的浪人手持长刀冲上了商船,与船员爆发了激战。在这一片混乱中,少女跳离了商船,拼命向着远方游去,直到被祝铉所救。
祝铉听完少女的讲述,慌忙召集渔船船员,在他的坚持下,渔船向着少女所说的出事地点驶去。
当渔船抵达了现场,海盗早已离去,海面漂浮着被点燃的船只,祝铉与众船员熄灭了大火,登上船后发现,船上只剩下横躺的尸体,货物被血洗一空。
而后,残损的商船被开回了泉州,死去的船员被安葬在了泉州城。
伤心欲绝的少女变卖了商船,准备离开大明,返回她的故国。
在一个薄雾的清晨,祝铉来到海边送别少女,临行前少女赠送给他了一件沉沉的宝物。
“恩公的大恩无以为报,我想起商船最前端首柱中藏着的一块玄石或许有些价值,于是取下送于恩公。”少女柔声道,祝铉第一次看到她那深邃的眸子泛起了一丝光亮。
“这是什么?”祝铉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这是一块近乎四方的铁锭,镜子般光滑的表面泛着天空一般的湛蓝色,并像不是尘世间的凡物。
“我也不知道,一位船员在一个荒岛海滩上碰巧拾得,任何锋利的刀锋都无法在这块玄石上留下丝毫痕迹,连见多识广的老船员也认不出这究竟是何方玄器,不过很多人猜测这像是从天而降的天外飞石,我想它或许可以为你铸造一把好剑。”
祝铉默然点了点头,而后,他怅然目送着少女登船,一直到帆船消失在了海天尽头。
半年后,祝铉一路风餐露宿,抵达了福建行省的最北端建宁府。在武夷山麓东南侧的湛卢山——相传春秋时名匠欧冶子曾在此结庐铸剑——祝铉费尽周折,终于寻找了隐居在山林深处的铸剑师施明望。
当祝铉说明来意,施明望断然谢绝了他的请求。然而当见到那一块湛蓝玄石后,施明望脸上的漠然骤然褪去,眯缝的双眼闪烁出了异样的光亮,欣然答应了铸剑。
“不过铸剑讲究天时地利,我需要择一良时。”施明望用手摩挲着玄石表面,神秘地说。
“大师想要等到何时?”
“按天干地支的算法,所谓‘三龙调和’之时即是最佳铸剑时刻,今年正是龙年,龙的地支为辰,惊蛰后的一个辰日的辰时,即是我们动手铸剑之时。”
“三龙调和之时,”祝铉沉吟道,“这倒是个好时辰。我能为剑取名叫‘龙吟’吗?”
“当然,剑是你的,你爱怎么取名都行。”施明望捻着胡须微微一笑,“我已经老了,只图占着一个铸就绝世好剑的名声就好。”
一个月后,一个寒冷的清晨,夜空中的星辰还未消退,象征苍龙星宿龙头的大角星及角宿一仍跃腾于天际,清晰可辨。
在山野间一所破落的茅屋中,一座如巨型蚌壳的熔炉被架起,上好的煤炭被送进炉中焙烧,很快,炉中的火焰沸腾起来。
祝铉赤裸着上身,使出全力拉动风箱,在劲风的作用下,火势如无数只张牙舞爪的火龙蓬勃而起。
待熔炉的温度升高后,玄石被郑重地放入炉中。
然而,玄石在熔炉中煅烧了数日,连颜色也没有丝毫改变。
施明望又向熔炉中加入了多种秘制的助燃精金,玄石仍是纹丝不动的硬石一块,其熔点远远超过普通铁石。
无计可施的施明望在沮丧了好几天后,决定尝试一种古法。
他命祝铉去山间打来一些野物,山鸡、野兔、野獾……作为献祭品被投掷进了熔炉,这些还没有断气的生灵瞬间被炉火吞噬,令祝铉意想不到是,火势真的旺盛了起来,熔炉内的温度陡然提高了。
玄石真像是吸取了生灵的精气,慢慢地变软,化作了流体,流溢出更加幽蓝的光亮。
这一刻,委顿了数日的施明望又变得精神振奋起来,他如祭祀般向着熔炉双膝跪下,虔诚地磕一个头,然后起身将玄铁水缓缓倒入模具。玄铁水如浓稠的蓝色血液,盈盈流动开来,最终凝聚成一把四尺的长剑。
趁长剑还未冷却,施明望小心翼翼地将长剑放至铁砧,抡起铁锤锻打起来,龙吟就像是新的生命开始感知外部的世界,顺着锻打的方向慢慢变化着形态。接下来,龙吟又被放进熔炉煅烧,取出,再放入来自湛泸山冷冽的泉水中进行淬火,再取出,继续锻打成形。
就这样,施明望夜以继日地重复着繁复而单一的淬火打磨工序。三个月后,祝铉终于等来了令他永生难忘的龙吟铸就的时刻。
那天下半夜,施明望突然令祝铉停止了拉动风箱。祝铉不解地望着施明望。
施明望沉吟道:“你的剑已历尽千锤百炼的打磨,已然成形,到这一步,我能做的工序到此已完成,龙吟剑最终能不能成只有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随后,祝铉跟着施明望登上用竹竿搭就的高台。站在高台上能够望见熔炉中的全景,滚滚的火焰汹涌地蹿跳,点点火星从敞开的炉盖飞溅而出,龙吟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幽蓝苍龙栖息在火海之中,在祝铉头顶之上,透过半敞开的茅屋屋顶可以见到浩瀚银河直挂天穹,屋外阵阵朔风呼啸,犹如鬼神低号。
这让祝铉心中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天地间的灵气正在集聚,一丝一缕地注入剑体中,龙吟即刻就将破炉而出。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应该知道春秋时干将莫邪的故事。”施明望突然幽幽道。“你是说莫邪跃入铸剑炉,以身殉剑?”祝铉愣怔道。
他一时没有领会施明望话中的用意,但就在这恍神间,他身后被人猛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身体前倾,跌落向了熔炉中。
所幸,他眼疾手快,双手抓住了熔炉炉口的边沿,身子悬吊在了灼热的熔炉中。
祝铉挣扎着想要爬出熔炉,然而他的手掌又遭到了一阵猛踩。
他强忍钻心的疼痛,惊恐万分地抬眼望去,只见腾腾热气中浮现出一张阴森的脸庞,正是施明望,过去温和的神情从他那扭曲得几近狰狞的脸上完全消失了。
“你暗算我,你要独占龙吟?”祝铉愤怒道。
“是你发现了这块玄铁,难道你不想与绝世好剑凝为一体?”施明望狞笑道,说着他掀起了炉盖,狠狠地关上了。
祝铉的视界随之变成了一片灼热的火红,要不了多久,他的身躯就将如蜡烛般消融进这一片火红中。
就在祝铉陷入绝望之时,他察觉到脚下的火海忽然沸腾了起来,在烈火中煅烧的龙吟剧烈颤抖着,随着一声巨响,龙吟腾空而起,如同一只涅槃的凤凰,势不可当地顶开了炉盖,飞腾出熔炉。
祝铉赶紧使出全身力气爬出了熔炉。
他惊奇地见到了龙吟在空中回旋了几圈,径直刺向了施明望。目瞪口呆的施明望来不及躲闪,龙吟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胸膛,又猛地抽离,如注的鲜血从剑口喷涌而出,施明望圆睁着双眼跌倒在地上。
龙吟停止了飞翔,静静地竖立在空中,剑刃映耀着闪闪星光,透着夺魂夺魄的寒光,发出嗤嗤的声响。
“祝兄,你还好吗?”一个邈远而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祝铉浑身一震,恍然环顾四周,茅屋内除了横躺在地的施明望外并无他人,声音也并不来自飞剑,而像是来自他的大脑深处。
“你是谁?”祝铉怔怔道。
“我是飘飞在你面前的飞剑,能够直接与你的意识进行对话。”
“飞剑,你是何方神灵?今日多亏神灵出手相救,我方能逃过此劫。请受小人一拜。”说着,祝铉跪在了地上。
“祝兄请起,我不是什么神仙。”飞剑回应道,“你为我取的‘龙吟’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你就叫我‘龙吟’吧。”
“龙吟兄——”祝铉酌量着称呼道,他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你从何而来?”
“我来自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宿,你还说自己不是神仙。”
“你看到的满天繁星中每一颗星辰都与你们太阳一样,每颗星辰的周围都有概率存在与你们人一样的生命。”
祝铉思考着说:“你是说你是生活在另外一颗太阳下的生命?”“不,我并不算是生命。”
“你不是生命?”祝铉如堕五里雾中。
“是的,你可以把我想象成由生命体制作出的精妙机器,只是这种机器能够思考,能够担当起生命助手的工作。”
祝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龙吟”所描述的奇异世界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
“那你又是怎么从星星上掉到我们世界的?”
“说来话长,我还是先介绍下我母星的情况吧,我来自一颗被你们文明称呼为‘天关客星’(1)的太阳,事实上,这颗太阳已经死亡。”
“你们的太阳已经死亡了?”祝铉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丝哀伤。
“是的,宇宙间没有什么事物是永恒不灭的,幸运的是我们的文明在太阳爆炸前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我们文明里所有生命的肉身都隐藏于能够抵挡超新星冲击波的掩体中,而意识早已上传到虚拟的网络中。”
“上传到虚拟的网络?”祝铉完全无从理解。
“你可以想象成你们的灵魂出窍,无形无迹的灵魂终日神游于云端之上的太虚仙界。”
“太虚仙界,那样的神仙生活岂不快意优哉!”祝铉不由感叹道。“也不尽然,云端之上的仙界也并非与世无争的净土,仍存在着不少权力的纷争。”
“在你们的世界中仍然存在着权力的纷争?”祝铉难掩遗憾地说。“与你们的世界一样,党同伐异依然存在,在我们文明中政坛分成了理念水火不容的两派,一派激进,一派温和。我的主人,他是真正的生命体,是激进一派的领袖,在他的领导下,激进一派大胆改革,锐意进取,长久把持着联邦国会。于是,我的主人成了保守派的眼中钉。”
“后来发生了什么?”祝铉紧张道。
“一次,我的主人与他的配偶前往蟹状星云的中心星域参加祭奠活动,纪念他们的母星被超新星冲击波吞噬一千纪年。这是他们文明最为珍视的一个隆重盛典,因此所有参与者都将意识下载回肉体,亲自搭乘飞船飞往盛典现场。这也是保守派对我的主人下手的唯一机会,尽管有所提防,但还是百密一疏,在飞船行进途中遭遇到一颗由同行飞船引爆的超级核弹的伏击,主人与他的配偶经受了一波强烈的射线辐射,命悬一线。在第二波冲击波抵达的一瞬,我调集飞船的几乎所有能量在瞬间打开了一个虫洞,这个虫洞如同在时空之海中随机产生了一个褶皱,瞬间创生,又随即破灭,让对手无迹可寻,飞船借助这个稍纵即逝的时空褶皱跃迁到了一个陌生而荒凉的恒星系。这个恒星系正是你们太阳系。”
“太阳系……”祝铉喃喃道。
“飞船用最快的速度扫描了一遍你们的太阳系,几大行星如连珠般环绕着主星,但这些行星大多环境极端恶劣,只有靠近恒星的第三颗行星勉强算得上可以稍作有机体补给的绿洲。于是,飞船调动残存的力量滑向了你们地球,而后在进入地球大气层后完全失控,如流星般坠落到了大洋中一个无人的小岛,在坠落过程中,为了避免丢失自己的数据,我将自己蔓布飞船各处的意识触角瞬间收缩至了一块超导存储器中。然而,落地时强烈的撞击还是将飞船肢解,承载我意识的超导存储器被震出了几里之外。就这样,进入休眠模式的我如同陷入昏睡一般,一晃度过了数百年,直到我被你放进熔炉,在高温中融进的生命元素碰巧激活了我的记忆,我的意识方得恢复。”
“原来如此。”祝铉恍然醒悟道,“你的主人呢?”
“他与配偶跃迁至太阳系时已经生命垂危,很快在坠落过程中殒命。”
“他们还有机会复活吗?”
“没有了,这正是有机体生命的脆弱之处。”
“真是遗憾。”祝铉感伤道。
飞剑沉默了半晌,“祝兄,我还有一事相求。”
“剑兄,尽管吩咐,小弟一定赴汤蹈火。”
“我想将主人的骨骸带回母星安葬,另外他们生前一些绝密文件还存放于飞船中,需要由我返回母星对外释放。”
“龙吟兄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这是我的责任,”飞剑平静地说,“因此我想拜托你寻找时机,动员足够多的人员,去到飞船失事的海岛,寻找到飞船残骸,帮助我修复飞船。”
“动员足够多的人员……可是谈何容易?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渔民。”祝铉茫然道。
“我已经有了主意,你为我安排的新模样给了我启发。顺便对你说一声感谢,我挺喜欢成为一把飞剑的样子。”
“我应该如何行事?”祝铉愕然。
“我可以用飞剑帮你打出一番名气,借助名气帮助你走上仕途,这样你有机会统领军队,到时再找一个合适的名号率领人马去到海岛应该不是难事。”
祝铉默默地点了点,望着屋外深沉的夜色,他知道从今夜起,自己的命运将彻底地改变。
祝铉结束了讲述,抬眼目光热切地望着宁天穹。
宁天穹凝神了半晌,喃喃开口道:“你刚才说过能帮助我复仇?”“是的,龙吟承诺过我,如果你的军队能完成修复飞船的工程,他将带你飞至他的星球,交给你一支强大得远超出你想象的军队,跟随你返回地球,讨伐朱棣,保证你重登大明皇位。”
“这……真的可行?”宁天穹自语般喃喃道。
在破晓时分,宁天穹一行来到了一片荒芜的沟壑,方圆一里范围内没有了树木,在沟壑的中心,如同山丘般兀立着一团黑白相间的奇异物体。
宁天穹惊奇打量着这个奇异物体,这就是龙吟说到的飞船残骸。几百年前的那一场坠落造就这片寸草不生的沟壑,如今飞船船体大部分被泥土覆盖,但因为雨水冲洗,还是有一部分外壁裸露了出来,在熹微的晨光下,泛出金属特有的锃亮光泽。
宁天穹想象着这艘飞船过去的样子,它一定就如神话古籍中对于星槎的记载那样,“形如巨卵,倏然浮飞,神游星海……”他不由对未来更添几许信心。
随后,在龙吟的指挥下,士兵们清除掉了覆盖在飞船表面的泥土,飞船呈现出更加令人震撼的形态,船舱内部更是满布着复杂的机关。只见龙吟如一只兴奋异常的飞鸟,高低翩飞,逐一激活了船舱各处的机关,机关随之流转出光怪陆离的熠光。
最为光芒四射的是位于船舱前端的一个四方匣子,只见龙吟环绕飞腾了几圈后,径直地插入了闪亮的匣子中。
片刻之后,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飞船外壁发出。
这是龙吟在发声:“皇上,你好。”
“龙吟,你好。”宁天穹怔怔道。就这样,他第一次与龙吟面对面对话了起来。
龙吟继续发声道:“飞船的主体还算保留完整,引擎也完好无损,你们只需要将分离的船体缝合起来,再增厚飞船的外壁。”
“用我们的冶炼技术炼成的铁真能够帮助你飞到天的外面?”宁天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当然,如果用采用你们的原始冶炼方式铸造出来的铁简单缝合,飞船是不可能离开地球的,因为飞船需要达到地球挣脱速度,这将与大气层空气进行灼热的摩擦,温度超过普通铁的熔点。”
“这又如何是好?”宁天穹道。
“我的方案是将飞船包裹足够多的低杂质铁,随后我会通过缜密的计算,得到飞船外壁的厚度,这样的厚度能使飞船在外壁还未完全熔化尽的情况下飞出大气层。”
宁天穹听得似懂非懂,“飞出地球后,飞船又要飞往何处?”
“在太阳系中寻找一个能量源,打开一个虫洞,跃迁回天关客星。”
“能量源在哪儿?”
“太阳倒是一个巨大而天然的能量池,只是用你们原始冶炼的铁皮包裹的飞船是不可能承受太阳的高温的。”
“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的飞船将飞向木星。木星是你们太阳系的第五颗行星,你们文明称之为太岁星。那是一颗气态的星球,然而表面温度却并不高,那里蕴含丰富的氘和氚,能够作为开启星门的能源。”
宁天穹茫然地点了点头,以他的认知水平远远还不可能理解龙吟说到的这一切。
随后,士兵们分成了好几支队伍,分工合作,开始熔炼铁水以修复飞船,上百座高炉被筑起,四起的火光如同磷火般蔓延在广阔的原野上,滚滚浓烟弥散,震耳的铁锤敲打声飘荡在空中,火光染红了整个天空。
对于明朝的铸造工艺来说,修复这样一艘飞船是一项极为浩大繁复的工程,士兵们就像是一只只忙碌的蚂蚁,一点一点地衔着微小的铁屑,缓慢地筑造起庞大而复杂的巢穴。
工程进行了整整三年,直到有一天,龙吟告诉宁天穹:“还有半个月时间,工程就将结束。”
这一刻,龙吟一贯沉稳的声音也泛起一丝激动的波澜。
第二天,宁天穹与祝铉又回到了海边,庞大的舰队还静静地停靠在海湾。
宁天穹召集所有的大臣议事,部署飞船离开后的诸多事项。
这一天傍晚,宁天穹见到祝铉一个人站在海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大海。
“祝爱卿,你在想什么?”宁天穹走上前问道。
“我在回想过去那些在大海中乘风破浪的日子——”祝铉没有转头,他那双燃烧着渴望的眼眸依旧锁定在了海的尽头。
“那些在大海漂泊的日子还没有让你感到厌倦吗?”
“海上的日子尽管枯燥,但让我难忘的是,每天站在甲板上充满期待地注视着那一条遥遥的海平线,悬在海天尽头,就如一根颤颤的琴弦拨动着你的心,让你憧憬着下一刻会有不一样的景色涌现出来……”祝铉说着沉默了片刻,接着轻声说,“待皇上乘飞船离开后,我想再次起航。”
“你不准备跟我一起走?”宁天穹着实大吃一惊。
“是的,”祝铉认真地说,这个问题似乎他已经深思熟虑了很久,“我的任务完成了,我想做一些自己的事了。”
“你要去哪里?向着来的方向返航吗?”宁天穹诧异道。“不,我想继续向西边航行。”
“你要去哪里?”
“根据海图上所画,这里距离阿拉伯海湾已经不远了,我想航行到那里——”祝铉轻声说道。
“你还是对你救过的那位阿拉伯少女念念不忘?”宁天穹问道。
祝铉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微笑着,凝望着远方的海平线。
两天后的早晨,宁天穹正身处旗舰与众大臣议事。
一个惊恐万状的尖利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会谈。
“皇上,海上出现了舰队!”声音来自船舱外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的士兵。
“出现了舰队?”宁天穹不以为意地问道,在大海上遭遇到海盗的船队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那些乌合之众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然后当宁天穹走上甲板,很快感受到了同瞭望兵一样的震撼,他见到了一支庞大的舰队凛然浮现在了遥远的海面之上,数不清的巨帆一直连绵到海天的尽头,五桅、六桅、七桅、八桅、九桅,大小不一的帆船缓缓推进,井然有序地排列成一个阵容齐整、庄严威武的战队,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艘如山峦般阔大的巨舰,几门乌黑的粗口径大炮从船舷支出,船首的一个巨大的兽头显得尤为霸气。
更让宁天穹心中一震的是,巨舰上猎猎飘扬的大旗上的图形竟然与自己舰队如出一辙——“大明”。
大明——这两个字如同万里碧空中骤然划下的一道凌厉闪电,猝然击中了宁天穹的心坎。
朱棣的舰队已经追踪至此。
远远地,宁天穹注意到最大的巨舰甲板上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帅,从他与身旁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穿着判断,他就是整支舰队的统帅。更让宁天穹心中一个激灵的是,对方头顶上方闪耀着一圈五彩光环,他是小说的最后一位玩家,宁天穹猛地意识到。
当对方舰队越来越靠近海岸时,宁天穹看清了这位统帅的相貌,宽大的脸庞,五官棱角分明,典型的色目人长相。他是郑和,年纪比自己稍长,是从小在朱棣身边长大的宦官,曾经随朱棣到应天府觐见过朱元璋,因此朱允炆曾经远远地见过这位气度不凡的郑和。
突然间,震天的锣鼓声从郑和舰队传来。这是对方进攻的号角。
霎时间,此起彼伏的火光从郑和舰队中闪烁起来,伴随着一声声雷鸣般巨响,缤纷的炮弹落至近海海面,激起滔天的巨浪。
“反击!”宁天穹拔出佩剑,大声下令道。
宁天穹的舰队开始用大炮反击,但郑和的舰队并没有减缓攻势。没过多久,两支庞大的舰队如两股汹涌澎湃的旋流,相互混搅在一起,舰船相互猛烈碰撞了起来,特别是郑和乘坐的巨舰,如狰狞海兽般一路势不可当地横冲直撞。撞击过后,宁天穹麾下的战舰大多变得支离破碎。
在两船完全接近时,双方士兵在一轮火铳对射后,紧接着又上演了接舷战,士兵们登上对方甲板,白刃相斗,混杀成了一片。
战争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了黄昏,鲜血染红了整片海面,海面上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船骸、血淋淋的尸首。此时,规模更为庞大的郑和舰队渐渐占得上风,宁天穹的战舰已所剩无几。
宁天穹站在岸上,神色严峻地目睹了整场战争,眼看郑和的大军即将登上海岛,他不得不跟着群臣向飞船的方向撤退。
宁天穹一行返回到飞船修复地。在一抹如血的残阳下,上千名士兵正在干得热火朝天,他们还在一点一点地将铁水浇铸在飞船外壁上,整艘飞船看上去已初具规模。
宁天穹大声向士兵们宣告了郑和舰队来犯的消息后,所有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群情激昂地拿起了武器,等待调遣。
“龙吟,现在形势危急,能不能立即出发?”宁天穹来到飞船面前,忐忑地询问道。
龙吟的回答延迟了一小段时间,“皇上,修复工程还剩下百分之二的进度未完成,不过现在飞船外壁厚度应该勉强能承受飞出大气层的摩擦,待我自检一次系统,我们就出发吧。”
宁天穹稍稍松了一口气,他钻进了飞船。
没过多久,郑和带着大队人马追赶而来,宁天穹的大将杨应能率着所有的士兵英勇地迎战,只留下祝铉一人守在飞船外。
在距离飞船一里外的地方,两队人马混战在了一起,一时杀得难分难解。
宁天穹伫立在舱门前,远远地目睹着这场触目惊心的激战。忽然间,飞船缓缓地震动起来,即将起航。
宁天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眼前的厮杀还在继续,而自己将暂时告别人世的纷争,他日再君临地球不知是何年……
“皇上,保重——”祝铉欣慰地向宁天穹挥手告别。
然而就在这一刻,正在与杨应能厮杀的郑和察觉到飞船的动静,竟迸发出了惊人的潜能,一剑刺中了杨应能,接着不顾一切地杀开一条血路,直奔向了飞船,一个箭步冲进了舱门还未关闭的飞船。
“皇上,小心——”祝铉没有办法,只得也跟着跳进了飞船。
在这一瞬间,飞船关闭了舱门。
狭小的船舱内,郑和手持一把短剑猛扑向宁天穹,宁天穹慌忙一闪,却用力过猛,跌倒在地。郑和见状再举剑劈去,就在这一瞬,祝铉飞身而起,用肩膀撞飞了郑和的剑,俩人赤手扭斗在了一起,然而没有了飞剑的祝铉完全不是身经百战的郑和的对手,几个回合后,祝铉已瘫倒在地,满脸是血,动弹不得。
郑和站起身来,伸手拾起了地上的短剑,狞笑着走向宁天穹,忽然间,舱内明亮的光猛地暗淡了一下,从船舱前部的控制台飞蹿出一道白光。
是龙吟!
这一道白光一闪而过,一剑穿透了郑和的胸膛,瞬即又拔出,在转瞬间,龙吟又飞回了控制台。
郑和仰面翻倒在地。
宁天穹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缓步走到垂死的郑和面前。
“郑和逆贼,尔等乱臣贼子,你可知道朕自有神灵相佑?”他颤声斥道。
“如果不是他帮你挡这一刀,你早已狗命不保。”郑和咬牙切齿道,尽管已是奄奄一息,但目光中仍盈满了倨傲。
“尔等不忠不孝之徒,真是与朱棣小儿一个德行,死到临头还骄横跋扈,你是看不到朕领天兵天将灭你的主子那一天了。”
“建文小儿,”郑和愤愤地啐了一口,“你有的不过是酸腐的书生意气,误国误民,岂有我永乐大帝的宏才大略,你看看我君王开创出的太平盛世,国富民强,万国臣服……”
郑和用尽全力地说道,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宁天穹望着死后仍瞪着双眼的郑和,心中又隐隐生出些许悲凉,郑和所言似乎也有着几分道理……他长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了瘫倒在另一个角落的祝铉。
“祝铉,你还好吗?”宁天穹关切道。
“皇上,我快不行了——”脸色苍白的祝铉虚弱地说,“我被郑和的剑划到,剑锋涂有剧毒。”
“祝铉,快起来,你可不要离开朕啊,你告诉过朕你还有心愿没有完成——”宁天穹跪倒在祝铉身边,双手摇晃着祝铉身体,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皇上,也许我的一生只够完成一件事,你是一个仁德之君,能帮你完成大业,我的一生也算没有虚度。”祝铉圆睁眼睛望着宁天穹,嘴角竭力地上扬,露出微笑,随后,他的笑容凝固了。
“祝铉——”宁天穹痛楚地喊道。
此时此刻,飞船腾地而起,离开了地球表面,很快变成一只火球,一路扶摇直上,冲出了地球大气层,向着木星缓缓驶去。
一个月后,飞船抵达木星,在穿越虫洞前,为了减轻飞船质量,郑和与祝铉的尸体被抛离了飞船,两具渺小的人类身躯如尘埃般飘浮在木星外广漠的空间中。
明弘治十一年,在距离地球表面一千米高的近地轨道上,一个紫罗兰色的晶莹光球倏然破空而出,这是一道连接天关客星与太阳系的星门。
紧接着,一艘艘银色战舰从星门中鱼贯而出,如同一颗颗微微颤动的水银,闪闪发光地飘浮在黝黑的虚空中。
如果将视线拉近,可以看到每一艘战舰的外壁都赫然显现着一个硕大的“明”字。
每一艘飞船都运载着数量庞大的机器人战士,这些战士除了全金属的头颅外,全是一副明朝士兵的装扮,他们整装待发,等待着进攻的号令。
在其中最大的那一颗水银上,高冠博带的宁天穹伫立在舷窗前,面色凝重地注视着自己阔别了二十年的地球,蔚蓝色星球缓缓转动,表面飘绕着旖旎的云雾,映耀着太阳光,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在迎接游子的归来。他的目光在浑茫起伏的大陆上寻找,直到目光锁定在了他魂牵梦绕的故国河山。这一刻,他不禁潸然泪下,两鬓的白发在飞船内的人造空气中微微拂动,二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将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了阅尽沧桑的老者。
过去二十年在异星的经历,远比预想的要曲折许多。彼时,死灰复燃的保守派全面掌控了局势,他只得随着龙吟一路辗转流离,与改革派一起开始一段漫长的抗争之路。
终于,宁天穹等来了改革派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新上台的政府兑现了龙吟对宁天穹的承诺,一只满载全副武装的机器战士的舰队随着宁天穹抵达了地球外缘。
半晌之后,他用手擦了擦润湿的眼角,转身对身旁待命的机器人道:“我想看看我离开的二十年中大明都发生了什么。”
“稍等片刻。”这位机器人恭敬地说道,他是整个舰队的统领,头戴红缨金盔,身披青色锁子甲——完全按宁天穹记忆中的明朝大将装扮设计而成。
收集过去几十年在太阳系内上演的历史影像,对于天关客星人的科技来说,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几十光年内从地球表面反射出的太阳光光子被捕捉、采样,就这样,几十年中地球发生的历史被纤毫毕现地呈现了出来。
在几秒钟后,统领开口道:“皇上,历史影像已收集完成,但您刚才的说法有误。”
“有什么问题?”宁天穹一愣。
“您离开的时间在太阳系中并非二十年。”统领说,“你在穿越虫洞向天关客星跃迁过程中有一小段时刻接近光速,由于广义相对论的效应,太阳系的时间经过了八十年,也就是此时太阳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一百年?!宁天穹感到全身的血液如爆裂了一般滚涌起来。
“皇上,您还好吗?”统领关切道,“现在您还要继续看这一百年内大明的影像吗?”
宁天穹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点了点头。
随后,过去一百年波澜壮阔的往昔影像经过了剪辑,浮光掠影地呈现在宁天穹的眼前。
在最开始的画面中,他见到了京城被破后的揪心惨景:忠于他的旧臣大将惨遭灭门,他所宠爱的妃子、太子没有一人能够逃过朱棣的魔爪,他最为尊敬的老师方孝孺因不愿起草继位榜文而被腰斩、诛杀十族……
而后,朱棣定都北京,之后继续穷兵黩武,先后五次领兵远征蒙古,南征安南,并最终死于远征蒙古途中。朱棣死后,明朝又历经了六位皇帝,历经了国势衰落与中兴,此时在位的皇帝已是弘治帝朱祐樘,这位身世坎坷的皇帝算得上一代贤君,恭俭有制、信任贤能、勤政爱民,在他的治理下,国家蒸蒸日上,老百姓倒也安居乐业。
栩栩的光影就此定格,消失了。宁天穹仍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眩晕。如今山河如故,却早已物是人非,朱棣已经死去了八十多年,自己刻骨铭心的仇恨已经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可是如果他就此放弃复仇,自己跨越六千光年的流浪、坚持与隐忍,就变得没有任何的意义,自己又何以祭奠那些因为自己被血腥诛杀的人们。
就在这时,机器人统领的声音打断了宁天穹纠结的思绪:“皇上,战舰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你的进攻命令。”
宁天穹又沉默了许久,“进攻——”最后他气若游丝地发声道。
此时的大明朝正处于半夜,在北京紫禁城的上空,不计其数的银色巨型大鸟从天而降,惊慌失措的侍卫或者高举着火把,或者用弓箭向天空一通乱射。然而,回应他们的是一束束闪闪的激光束,拖着长长的轨迹划破黑暗,击中他们的血肉之躯。
弘治帝在睡梦中惊醒,随即被一束激光洞穿了胸膛。
还没到天亮,偌大的紫禁城变成一座尸横遍野的停尸场。
宁天穹轻而易举地接管了紫禁城,而后他重登金銮殿,诏告天下,历数朱棣的种种罪行,大部分大臣与大将识时务地臣服于他,但也有少数人对他表示出异议,这些人立刻被他的机器人战士逮捕,投入了大牢。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庞大的大明帝国随之陷入了一场浩大而惨烈的内战。忠于弘治帝的地方势力仍在拼死顽抗,他们拥立弘治帝的儿子为帝号令天下。尽管他的机器人大军毫不费劲地消灭了这些余党,但这一场战争给大明带来了血流成河的灾难,无数老百姓流离失所。
这样的局面让宁天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是自己的仇恨之火让神州大陆变得满目疮痍、生灵涂炭,这与嗜杀的暴君朱棣又有什么分别?
尽管他能意识到这只是一部虚拟的互动小说,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的潜意识大声地叫嚷了起来,很快,互动小说的客服端接收到他情绪的波澜,让他猛地跳出了情节。
转瞬之间,小说的情节退回到了舰队刚刚抵达地球外太空的时间点。
“皇上,战舰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您的进攻命令。”机器人统领说道。
“放弃进攻——”宁天穹这一次没有犹豫地下令道。“可是,皇上——”统领诧异道。
宁天穹长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了远方朦胧的群星,“所有战舰都返回你们的母星吧。”
“皇上,您呢?”
“我想留在这里。”
“您准备返回地球?”
“不,我已经很老了,地球上也没有我的亲人,就让我终老月球吧,我想你们应该能够办到。”
“是的,能够办到。”机器人统领颇为惋惜地说道。
只用了一天时间,通过天关客星人的3D打印技术,一个形如岩石状的太空站出现在了月球表面的一个沟壑中,太空站中居住环境良好,有着制造氧气与食物的设施,还能通过潜伏在地球的微型卫星,实时收看到来自大明的影像。
宁天穹留在了太空站,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了月球表面。
直到有一天,大明的万里锦绣河山在宁天穹苍老的眼眸中映耀出最后一丝微光,然后,微光熄灭,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宁天穹经历了一段濒死的体验,一道白光引领他的意识离开身体,穿过长长的白色走廊,来到了一间茶室。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已退出了互动小说。
茶室中那位金发道袍美女还在等待他的归来,而另一位吸血鬼玩家已经先行离开了。
“我叫安妮,和你合作的感觉很棒。”金发道袍美女热情地寒暄道。“在下宁天穹,科幻类互动小说家。你扮演的祝铉也非常厉害,控制飞剑的样子简直帅呆了——”
“是吗?”金发道袍美女说,“说起来,我平时的工作和控制飞剑还有一些相通之处。”
“你是——”宁天穹好奇道。
“我是一名供职于日冕公司的维序者,工作是操控飞行器清除地球周边的太空垃圾。”
“好棒的职业!难怪你身手如此敏捷。”宁天穹由衷地称赞道。在赛博空间中的人们大致形成了几大类职业,除了很多宁天穹这样专职从事互动小说的创意者,还有程序员、维序者、搏击者。程序员是赛博空间的创造者,他们负责研发更新的计算机程序,以及更先进的数学算法,不断推动赛博世界升级换代。维序者则担负着赛博空间与现实世界的接口任务,他们在赛博空间中操控真实世界中的3D模拟人,有条不紊地维持着物理世界必不可少的秩序。而搏击者主要从事各种游戏比赛,通过比赛奖金以及出卖比赛录像获得收入。
“你可真会夸奖人。”金发道袍美女嫣然一笑,“时间不早了,我得离开了,能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吗?以后还可以一起再玩这类小说。”
“当然,我的ID地址是——”他向对方发去了一个地址链接。
在相互留下联系方式后,金发道袍美女消失了,宁天穹还留在房间中,作为一位互动小说家,他习惯在小说结束后认真地为小说评分。
这部小说只算中等之作,纯YY向,有着几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但有些逻辑却似乎经不起推敲,也许更适合没有太多中国历史背景的玩家。
最后他为这部小说打了一个三星。
(1)超新星“天关客星”爆发后形成蟹状星云(NGC 1952),距离地球约6500光年,北宋至和元年(即公元1054年)司天监记录了这一次壮观的超新星爆炸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