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从一场婚礼与一场葬礼开始。
当三十六级的冰系魔法师百里牧城急匆匆地上线时,他所在的中国服务器的22区已经聚集了上千名魔法师,这几乎达到了游戏区的人数上限。来自不同工会的魔法师密密匝匝地会聚在广袤无垠的伊顿荒原上,火系、风系、雷系、死灵、精灵族,不同职业的魔法师身上环绕的光团呈现出了不同色彩和亮度,就如涟漪般汇聚成了一大片蔚为壮观的魔法波澜。
通过好友列表,他很快找到了游戏中的搭档艾薇朵儿,职业是暗月精灵的她身背一把火红色长弓,一身紧身皮甲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笼罩在她身上的紫罗兰光团还在急剧加深——她正一件件加载极品装备。相比之下,他一身极为普通的青铜盔甲显得很是相形见绌。
“哈啰,朵儿——”他悄然出现在了朵儿的身旁。
“你才来啊!”朵儿夸张地惊呼道,作为对他的招呼,她摇晃起了波光粼粼的曼妙身姿,此刻的她已经玩到了游戏的六十二级。
“哦,还好,没有错过这场世纪婚礼。”百里牧城回应道,在另一个维度里,他的操控者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身子放松地靠在电脑椅上,悠然点燃一支烟。百里牧城只是网络游戏《灰烬之塔》中的一个虚拟角色,事实上,他线下的名字叫宁翌。
宁翌等待的是一场游戏世界中的网络婚礼。
没有等待多久,游戏界面中的天空涌动起了一团团异彩纷呈的云朵,一个视频窗口抖动在了天空中。
宁翌点击了视频,视频随之变成了屏幕的一半大小。画面中出现的是一片色彩明亮的开阔草地,白色与粉色交织的细碎花瓣飘飞在空中,落英缤纷,草地的尽头矗立着一座优雅华丽的古堡,古堡高耸的尖顶映耀在灿烂的阳光下,似梦似幻。
这一刻,耳塞中响起旋律优美的《婚礼进行曲》,一大队虚拟人物缓缓地进入了画面中,队列的最前面的正是今天婚礼的新郎李诺与新娘杨曼,他们同骑在一条憨态可掬的大白龙背上。只见身为火系魔法师的新郎剑眉星目,身披一套火红色的厚重盔甲,显得英气逼人;坐在他身后的美丽新娘则是长耳精灵族装扮,一袭粉红色华袍熠熠闪光——这是在游戏中早已绝版的“风之叹息”套装。
很快,队伍停了下来,新郎与新娘翻身下到草地上。
这一对闪亮的新人走向了一扇由玫瑰花与星星编织的拱门,待他们站定,一位喜感十足的绿色树精摇晃着滚圆的身子,一蹦一跳地来到了他们面前——这是婚礼的主持人,他们共同的好友“南宫翎”。
“南宫翎”满面笑容地向着四周挥手致意,一板一眼地念起开场白:“所有《灰烬之塔》的战友们,非常感谢你们的到来,大家都知道,
《灰烬之塔》曾举行过无数次的虚拟婚礼,但却从未有过今天的盛况,所有的游戏分区中都没有了往日攻城略地的喧嚣与激烈,所有过去关系剑拔弩张的工会都暂时冰释前嫌,各个服务区的玩家全都会聚到一起,只为见证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情。”
说到这里,“南宫翎”顿住了,此刻,天空中央开启了一方窗口,摇曳而下的流沙缓缓流淌起来,瞬息变化的沙画编织出一幅美丽的三维光影,娓娓讲述起一个温暖而又哀伤的爱情故事。这一对恋人的结识要追溯到大半年前《灰烬之塔》开服,他的网名叫“逆风之狼”,她叫“我心未央”。最初的一次不经意的狭路PK让他俩不打不相识,从此结为了搭档。尽管现实中他们天南海北地分居于中国地图的两端——杨曼在北京上大学,而李诺远在广东打工,但慢慢地,他们的爱情从虚拟世界延续到了真实世界。
半年后的一天,李诺毫无征兆地从游戏中消失了。
十几天后,杨曼收到了李诺的一条短信:“忘了我吧,我现在有了新的生活,不再有时间玩《灰烬之塔》。”
杨曼后来才辗转得到了消息,原来李诺被确诊患上了血癌,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知道真相后的杨曼知道自己错怪了李诺,她与工会的其他好友商量着一起出钱让李诺到北京接受更好的治疗。
后来李诺终于来到北京。但很快,高额的治疗费耗尽了大伙筹集起的钱。李诺不得不停止了治疗,准备返回广东。在与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的女孩行将诀别之时,他告诉兄弟们自己最大的一个愿望是与女孩举行一场婚礼,一场他曾答应过女孩的虚拟婚礼。
为了帮助李诺完成愿望,一筹莫展的大伙儿找到了《灰烬之塔》营运公司。游戏公司的工作人员被李诺与杨曼的故事打动,他们向全游戏的玩家发去了“帮帮我们的兄弟李诺”的消息,消息一发出,立刻在游戏世界中引发了从未有过的震动,玩家们纷纷慷慨解囊,甚至甩卖极品游戏装备,为李诺捐款。
同时,游戏公司为李诺与杨曼精心筹划了一场盛大的网络婚礼,面向全游戏的玩家直播。
缓缓流动的沙画最终定格、消失。此时的两位新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南宫翎”收回了目光,“李诺与杨曼,你们一路携手走来,我知道你们心中一定有千言万语想向对方倾诉,此刻就在所有战友的见证下,大声地说出来吧!”
新郎点了点头,用力地擦拭掉眼泪,将热切的目光转向了天空,酝酿了片刻,郑重地开口:“杨曼,能够遇见你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运,是你的陪伴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现在的我一无所有,甚至连明天也没有……”
新娘猛地抬起了泪光闪闪的眼睛,急切地说道:“不,李诺,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新郎感动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新娘……”新娘哽咽道:“我愿意……”
新郎与新娘含着热泪,深情地对望着。
“好了,现在请交换戒指——”在“南宫翎”的话语中,一对新人的面前凭空浮现出了两枚由草叶编织而成的对戒,但当他俩取下戒指并为对方套上手指时,草叶瞬间变成了光彩璀璨的钻石戒指。
“新郎,你还傻站着干吗?赶紧伸出坚实的臂膀去拥抱你的新娘,亲吻你的新娘吧——”“南宫翎”拖着长长的颤音高喊道。
“逆风之狼”慢慢地走上前,拥吻起了落泪的新娘“我心未央”。在宁翌的印象中,过去游戏中是没有亲吻这个动作,这应该是游戏工作人员专门为这次婚礼设计的桥段。
这一刻,亲吻的画面一下子定格了下来,缤纷绚烂的礼花绽放在天空中。蓦然间,一连串满载祝福话语的弹幕出现在了焰火的繁花中,婚礼的直播至此完美谢幕。
接下来的时间里,视频中循环播放起了真实世界的一组照片,背景是重症病房。照片中,二十岁出头的李诺虚弱地躺在白色病床上,虽然瘦得已是皮包骨头,一脸的苍白憔悴,但他仍对着镜头用力地微笑着。陪伴在他的身旁是杨曼,照片中的杨曼看上去还是位稚气未脱的漂亮小姑娘,她眼圈红红的,也在努力做出各种搞怪的表情。
宁翌打开了他所属游戏工会的语音公共频道,南腔北调的声音立刻涌入耳鼓,大伙儿仍沉浸在婚礼的激动中,久久难以平静。有人在用跑调到七环路外的音准高唱着献给婚礼的歌,还有人用方言插科打诨地祝福着新人,甚至还有人借着这个机会在向人告白。
他很快又关掉了语音,因为里面没有朵儿的声音,一直以来朵儿在游戏中都只使用纯文字对话框与他交流。
他将界面切换回了游戏,朵儿的身姿仍在闪烁着,她还没有下线。“朵儿,今天的婚礼真是让人飙泪啊。”他向朵儿发去了一段文字
消息。
很快,朵儿回复道:“是哇,我一包纸巾都用光了,感动得一塌糊涂。”
“哈哈,原来大师也是性情中人。”他调侃道。
“呵呵,时间不早了,我要下了。明晚你还上线吗?”
“当然上啦,生活还要继续。有啥差事需要我效犬马之劳啊?”宁翌不由露出了笑容,他手指翻飞地敲击着键盘。他是一家软件公司的程序员,一年前研究生毕业后只身来到了这座被称为“帝都”的陌生大都市,在这里他并没有什么朋友,《灰烬之塔》差不多成了他工作之余唯一的慰藉。也是在游戏的同城服务器中他认识了艾薇朵儿,他们一起在魔法世界中挥剑斩魔,快意恩仇。半年下来,尽管他从未见过艾薇朵儿的真实模样,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未曾亲耳听过,但他在心底早已把她当作了自己在这座城市中最知心的朋友。
“没啥,姐就是看你一身穷酸装备,明晚你跟着姐到暗夜沼泽屠龙吧,姐给你打些好装备。”朵儿回答道。
“全听主公安排。呵呵。”
“那明晚不见不散了,好困@_@我要去睡觉了。”
“朵儿,等等——”宁翌心中一颤,今夜的婚礼让他的心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他心里有些话要向朵儿倾吐。
“还有什么事吗?”
宁翌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在键盘上敲道:“明天是星期六,你有空没,我们能见个面吗?我是说在线下。你上次说起很喜欢北海公园的荷花,我们在那见面,好吗?”
这一次,对话框没有了回应。时间仿佛永远被冻结住了。
“真是不好意思,明天我要去亲戚家。”对话框终于再次跳闪出了回复。
“是吗?没关系,找下次吧。”宁翌慌忙用变得僵直的手指回应道。
“谢谢啦,我下了,晚安。”游戏中的朵儿向他挥了挥手,随即消失了。
宁翌愣怔了半晌,木然取下了巨大的耳塞,激越的游戏声立即退去了,他又回到了自己与人合租的房间里,狭小而凌乱的小隔间此刻显得如此地安静,安静得让他能听见窗外午夜未眠的城市所发出的低沉嗡鸣声,异常空洞而遥远……
星期六晚上八点,宁翌准时上线。
与朵儿会合后,俩人择路飞奔在广袤的布洛斯泽大陆上,在地图的指引下,一路越过生机勃勃的森林、冰原、湖泊,最后进入了一片弥散着浓雾的沼泽,这就是暗夜沼泽。
他俩放慢步子,走在湿滑泥泞的沼泽地中,没过多久,俩人来到了一座隆起的山坡前,一个掩映在杂乱灌木丛中的巨大洞穴出现在他们视线中,从洞内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隐约传来一声声食肉动物急促的喘息声。
“小心,巨龙应该就在洞内!”经验丰富的朵儿警觉道。
他俩迅速肩并肩摆出了战斗的姿势,光彩夺目的冰光剑与暗月魔杖凭空出现在百里牧城与朵儿手里。就在此时,一声令人悚然的号叫从洞内传来,沉睡的大地随之躁动起来,紧跟着,一个浑身暗绿的庞然大物巍巍颤颤地探出身来。
这是一头身躯庞大如山丘的超级巨龙,全身绿色鳞甲沾满了一团团黏糊糊的脓液,身后耷拉着一对削薄而锐利的飞翼,重见天日的它抖擞着丑陋头颅,目光凶狠地俯视着这两个打搅自己美梦的不速之客。
与此同时,巨龙身旁的空气中浮现出了一串深蓝色文字:
暗夜巨龙
等级:72级
生命值:2000
攻击:3200~3890
防御:2200
技能:地狱烈焰
“哇,72级的BOSS怪物!”百里牧城惊叹道。
“破龙斩!”朵儿站在原地挥动魔杖,率先发起了进攻。“寒冰之光!”百里牧城也举剑向巨龙砍去。
粼粼剑光飞旋而至,巨龙屹立在原地并没有闪躲,在一阵噼里啪啦的攻击后,巨龙的生命值大幅下降。
终于,感受到疼痛的巨龙发出一声长啸,它扑棱着离开了地面,急剧拍振的双翼狂暴刮擦树木与大地,顿时间,整个沼泽地动山摇起来。
百里牧城能感受到四周巨量的魔法元素在飞速聚集,猛然间,一连串炽烈的火焰球从巨龙的血红大口喷吐而出。
“地狱烈焰!”
百里牧城惊呼道,漫天的火球倾泻而下,他与朵儿都施展出“移步幻影”的魔法,身形敏捷地闪躲起来,与此同时,他俩合力发出了“冰旋雪舞”冲击波。
只见一束束冰箭齐刷刷地飞向了巨龙。
一轮攻击下来,俩人与巨龙竟都毫发未伤,巨龙率先停止了喷火,恼羞成怒的它张舞着利爪猛扑向了两人。
“快使用冰雾!”朵儿大喊道。
百里牧城慌忙使出一道冰雾魔咒。
转瞬之间,陡然幻生出的浓雾让四周变成了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急剧降低,然而这并没有让巨龙俯冲而至的进攻停滞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朵儿迎着巨龙伸来的利爪高高跃起,她手中的魔杖倏地变幻成了一把长长的雪亮利刃——“屠龙枪!”
巨龙似乎并没有看清朵儿的动作,她毫无阻碍地将屠龙枪笔直地刺入了巨龙高昂的脖子。到它整根刺穿进去,又迅即拔出。
顿时间,如注的殷红龙血从龙脖上喷涌而出。在定格了数秒钟后,巨龙发出了一声撕心的哀号,紧接着,庞大的身躯从空中重重地跌落在了地面。
受伤的巨龙痛苦地挣扎在了泥浆中。“快补一剑!”朵儿大喊道。
百里牧城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他手刃巨龙,从而提升他的魔法师等级。
“冰封之剑!”他举剑劈向已奄奄一息的巨龙,剑光划过,龙体被生生斩成两块,巨龙消失,但让他震惊不已的是,一幕奇幻的图景出人意料地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大群不知从哪个异次元空间蹿出来的奇怪球体,如一只只蓝色半透明的水母,球体表面充满了凸起的触角与难看的褶皱,翩翩游动的同时还在迅猛地分裂。
这群不明来历的异形看起来活像是某种丑陋的深海软体生物,又像是森林角落里妖艳生长的有毒菌类,抑或是某种生物体内外形古怪的细胞……
紧接着,蓝色球体周围又冒出了一大堆古怪的火红色黏液,黏液有着黏糊糊的流体外形,飞速地扑向了蓝色球体,将其团团包裹住,红色黏液颤颤移动起来,像是在摸索蓝色异形表面上某种表壁特有的bug。很快,黏液像是成功锁定了bug,蓦地变成一团燃烧火球,喷吐火焰,在转瞬间吞噬掉了蓝色球体。
“游戏的彩蛋!”宁翌惊喜地意识到:这是《灰烬之塔》特有的彩蛋,会随机出现在怪兽被玩家消灭之时,据说每一次所出现的彩蛋有着不尽相同的古怪外形。
不过游戏玩家碰到彩蛋的概率非常之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关于这个抽象的彩蛋背后蕴含的深层意义,论坛上诸多玩家众说纷纭,至今没有人能够给出明确的答案,不过这样的设置倒也给游戏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宁翌呆呆地注视着红色黏液在全歼对手后消失,眼前又恢复了正常的游戏界面,一副金光闪闪的盔甲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缓步过去穿上了金色盔甲。就在金甲加身的一刹那,他的经验值如滚雪球般飞增起来。
“哇,今天真有成就感啊!”宁翌开心地对朵儿感叹。
“看你嘚瑟的样子,你的级别还差我好大一截呢,不过也只能下次再找机会帮你升级了,呵呵。时间不早了,我先下了。”朵儿回应道。
朵儿的话唰地把宁翌拉回了现实中,“才十点半呢,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再聊一会儿吧。”他意犹未尽地恳求道。
“那好吧,就再多聊几句。你今天过得还好吧?”
“我啊,一整天都宅在家里。”宁翌不好意思地回答,他抬头望了眼还摆在茶几上吃剩下的方便面盒,在迟疑了几秒钟后,他敲道,“朵儿,说真的,最近我遇到一件烦心事,你能帮我出些主意吗?”
“你快说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啊。”
“我妈托人为我安排了一场相亲,”他艰难地敲击键盘,“你说我需要去见一面吗?”
接下来,对话框是一阵长时间的静默。宁翌能听见自己突突加快的心跳声。
“这是大好事啊,百里,你得抓住机会呵,呜呜,看来以后我们在游戏里碰面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了。”一个夸张飙泪的招财猫表情紧跟在了跳闪的对话后。
“应该不会……”他手指僵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朵儿。“百里,我下了,你也早点休息。”
“现在还早啊。”他极力想要挽留朵儿。
但朵儿似乎并没有等待他的话语,她金色的身影飞快破碎于无形。
宁翌怅然望着没有了朵儿身影的电脑屏幕,心中一片空落。这个给自己平淡无奇生活注入无尽快乐的精灵似乎总在搪塞着自己——这让他愈加渴望能与她见上一面了,哪怕只是让他远远看上一眼她的样子,也能让自己全部的幻想都尘埃落定……不,他不能再这样苦涩无望地等待下去了,这一刻,一股从未有过的迫切感推动着宁翌做出一个决定。他打开一个网页,进入一个黑客论坛,下载了一个黑客程序——他今晚就要入侵朵儿的电脑看一看她真正的模样。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难,他从朵儿留在游戏中的地址入手,按图索骥地在网络中寻找到了她的电脑,没费多少工夫就破解开了防火墙的安全协议。
朵儿的电脑还在使用中,面对任由自己控制的桌面,宁翌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当小偷的罪恶感,他匆忙浏览了一遍朵儿的硬盘,并没有找到照片,于是他又紧张地点击开了摄像头。一个视频窗口弹开在他面前,窗口中出现了一位扎着马尾巴的女孩,面容恬静的她正盘腿坐在一张单人床上,双肘撑着下巴,睁着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电脑屏幕。这应该就是朵儿,宁翌心中一阵战栗:自己需要通过麦克风向她打招呼吗?她一定会被吓到。
正在他犹豫之时,朵儿身后的木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位中年阿姨走了进来,这应该是朵儿的妈妈吧,他心想。他不由屏住呼吸注视着窗口,还是等阿姨离开了再打招呼吧。
然而接下来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他见到窗口中的母女并没有开口交流,而是伸出双手奇怪地相互比画了起来,她们像是在使用手语,宁翌猛地意识到。是朵儿不能说话,还是她的母亲呢?突然间,他想起过去朵儿一直没有与他进行过语音聊天,也拒绝与他见面……宁翌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残酷至极的答案呈现在他面前——游戏中法力高强的精灵生活在了一个无声的静默世界里。
恍然间他也明白了为何艾薇朵儿会凭空拥有那么多极品装备,她应该是个职业玩家,失去了语言能力的她只能终日蜷缩在网络世界以打怪为职业。这一刻,宁翌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撕裂了,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美丽世界轰然坍塌,自己真是傻得可笑,满足他所有爱情幻想的公主在现实中竟是一位与他无法交流的哑巴。他与她完全来自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在现实中走到一起。
这一刻的他就像一个逃避现实的孩子,落荒而逃般地退出了她的电脑。
退回到自己房间的他久久无法平静,最后只得走出了房门,失魂落魄地走在空荡无人的小区里。拂面的冰凉夜风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开始审视起今天的遭遇,过去的自己对于虚拟游戏寄托了太多的情感,游戏世界的虚光幻影蒙蔽了他的眼睛,该赶紧成熟起来,从此注销游戏账号,告别网络游戏的世界。这个决定稍稍让他感到好受了一些,他不由抬起头来,凝望起了闪烁在城市灯火所形成的光雾上方的群星,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它们显得如此倔强而纯净,这不禁让他联想起摄像头那端女孩楚楚动人的眼神。
再见了,朵儿。
两个月后一个普通的早晨,宁翌如往常一样,行色匆匆地奔波在这座终日笼罩在一片昏沉雾霾的城市中。
在这两个月里,他浑浑噩噩地生活着,没有再登录过《灰烬之塔》,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还通过同事介绍进行过两次相亲,但结果都是并不出乎意料的以失败告终。
此刻,睡眼惺忪的他艰难挤上早班高峰期地铁,在拥挤不堪的车厢中,他的手机短消息铃声突然响起,他拿起手机,这是一则陌生地址发来的信息。他怔怔地读完,消息来自《灰烬之塔》营运公司,这应该是他注册游戏账号时留下的手机号。
《灰烬之塔》的游戏迷:
您好。
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告知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兄弟李诺于昨日凌晨离开了人世。在过去的几个月中,虽然我们竭尽了全力,最终也没能从死神手中抢回李诺。为了祭奠他年轻的生命以及所有游戏迷的爱心付出,我们公司决定于这一周的星期六,也就是2038年11月5日的晚上七时,在游戏中举办李诺的葬礼,期待您的出席。
We'll Never Walk Alone。
这个消息犹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他茫然抬起了头,愣愣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沉沉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席这样一场葬礼。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忍不住上线了,只是他没有勇气再以“百里牧城”的身份去面对朵儿,他选择重新注册了一个账号进入《灰烬之塔》的22区。
他通过搜索很快找到了朵儿。在伊顿荒原的一处偏僻角落,他远远地望见她形单影只地伫立在一截被雷电击中过的枯树下。与今天其他的玩家一样,朵儿卸掉了所有光华绚丽的装备,只剩下一身纯黑色紧身衣,在空旷背景映衬之下显得无比瘦小与单薄。
不由自主地,他还是点击了朵儿的个人资料,“搭档”一栏中已经空了。
没有出现其他人的名字,他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正当他想再多看朵儿几眼时,一个视频窗口在屏幕上跳出,葬礼开始了。
他不由将注意力转向了直播,画面中出现的是一片广袤的无人荒野,直播视角不断切换,然而始终充斥在视野中的只有斑驳黝黑的冻土与疏疏落落的灌木,阴沉的天空中堆积着大块的铅灰色乌云,潮湿的雾气无声地流动在空中。渐渐地,黏稠雾气凝成了一丝丝细柔的雨点。
纷纷细雨让整个荒原由此变得更加阴郁朦胧。
终于,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中,送殡的队伍缓缓地走进了画面。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包括“南宫翎”在内的八位抬棺者,他们全都身穿死灵魔法师的黑色铠甲,厚实的肩膀上扛着一口透明的水晶棺。能够看见火系魔法师“逆风之狼”静静地平躺在水晶棺内,神情安详地闭合着双眼,身裹暗黑色“冥火之翼”战衣的他通体泛着淡薄的蓝色微光。他们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大队虚拟人物,每个人都身着黑衣,手举着蜡烛。
队伍行进到一处巨大的洼地前停了下来,这处洼地应该就是将要埋葬“逆风之狼”的墓穴。
灵柩被抬棺者庄重地放进了洼地中,待灵柩落定,水晶棺中魔法师的躯体所散发的光亮渐渐变暗,最后彻底变成了灰色。
紧接着,洼地两侧的冻土自动翻涌了起来,慢慢覆盖了水晶棺。尘归尘,土归土……生命就像在李诺眼前开启了一扇门,让他浮光掠影般领略到门外世界的缤纷与广阔,而后,这扇门又匆匆关闭了。
随后的时间中,所有送葬的虚拟人物围绕着墓地静静伫立,他们默默祈祷着,手中的蜡烛在蒙蒙细雨中忽明忽暗,如同沉沉阴霾中闪亮的点点萤火。
宁翌怅然若失地注视着眼前的画面,他突然间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人生也是一场网络游戏该有多好,一次生命终了,操控游戏的玩家还可以收拾起心情,转而投入下一场游戏……就在他恍神之间,天空中倏然闪现出一束束耀眼的金色光亮,刺破了浓重的乌云,宛如高高在上的天国投射出的纯洁圣光,将整个荒原陡然照亮。明亮起来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段闪亮的句子:“即若生命逝去,爱还会依旧闪亮;而若爱逝去,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宁翌默念着这句话,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透过泪水,他望向了直播画面外的朵儿。她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他无法窥见她此刻真实的心情。
这或许也是自己过去某个生命片段的葬礼吧。
宁翌手指僵硬地紧握着鼠标,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在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让宁翌有些始料未及的是,直播画面中出现了新的动静,荒野的尽头似乎有人正在策马飞奔而来。他不由得把视线转回了直播。很快,他看清楚了骑在白马上的人的模样——这是一位身着闪亮银色铠甲的骑士,一顶尖顶头盔完全盖住了骑士脸部。骑士飞快地穿过人群,抵达了镜头前方,动作优雅地勒住缰绳停下了白马,矫健地翻身落地。
骑士对着镜头摘下了头盔,露出的面孔被迅速定格、拉大,这是多少显得有些滑稽的一幕,呈现在直播画面中的是一张完全没有任何虚拟修饰的面孔,头顶微秃,面颊圆润而松弛,五十多岁的年纪,眉头紧锁,眼神还算透着几分锐利。
宁翌惊讶地打量起这位中年人,他对这张脸有着一些模糊的印象,应该是在哪一天的报纸或是电视上见到过这个人。忽然间,他想起来了,这位秃顶的中年骑士就是赫赫有名的朴俊海博士,超级跨国企业日冕公司CEO,拥有美韩双重国籍,《灰烬之塔》只是业务庞大的日冕公司旗下一家游戏分公司主营的项目。在宁翌通过一些新闻得来的并不全面的认识里,朴俊海可以算作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传奇,他五十二岁的人生浓缩了太多的起起伏伏,拥有多个学科博士学位的他,曾经几次创业失败、濒临破产,也曾在几次科技大潮中创造出了一系列改变人类生活形态的公司。而如今,与网络时代其他高科技弄潮儿不同的是,朴俊海并不只专注于互联网,他领导的日冕公司遍布各国,业务涵盖医疗、生物制药、新能源等诸多领域,甚至将触角伸向了过去由各国政府主宰的空间探索领域,比如外太空卫星、运载火箭等等。
画面中,一脸严肃的中年骑士向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用中文开始了他的演说(这应该是针对中国玩家的同声翻译):“大家好,我是《灰烬之塔》营运公司的CEO朴俊海,很感谢大家能来到这里,为我们的兄弟李诺送上最后一程,相信在大家心中,《灰烬之塔》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游戏。大家在这里朝夕相处,热血战斗,一路走来也收获了弥足珍贵的友情、爱情。当然,游戏之外的现实社会中有很多人对我们的行为不以为然,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一群‘逃避现实的可怜虫’,终日沉溺于网络的虚无。”
中年骑士顿了顿,笨拙地扭动起沉重的骑士服,回头环视了一圈身后的荒原,“你们觉得《灰烬之塔》真的只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吗?不,我并不这样认为,这里远比外面的世界来得真实,物质的世界充满了冷漠与世故,欲望横流。而游戏的世界则抹去了物质世界固有的浮华光影,呈现出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一面。在这里,所有个体都能自由平等地驾驭自己的生命轨迹,在这里,人们的每一次抉择都是真实的;在这里,人们的爱憎因由都是真实的;在这里,我们的光荣与梦想都是真实的。谁又能说这一切都是虚无的?”
此刻,中年骑士的脸庞由于激动而变得绯红,他继续动情地说着:“在我看来,我们都是一群时代的先行者,有幸更早地体验了即将来临的时代。”
中年骑士顿住了,在沉吟了片刻后开口道:“借今天这个机会,我想向大家郑重地透露一个有关《灰烬之塔》的秘密,这个秘密从未向外界披露过。事实上,《灰烬之塔》不仅仅是一款网络游戏,同时也是一个大型的分布式计算平台。是的,你们没有听错,一个分布式计算平台,所有数据与跨国界数字化疾病研究组织的服务器相连。你们在游戏中砍杀的每一只怪兽、攻克的每一座魔法机关、通关完成的每一个副本任务,都是在模拟计算着基因医学中亟待解决的各种疾病的病因。比如模拟蛋白质折叠过程——包括部分癌症、阿尔茨海默症、疯牛病等疾病的起因都是由于蛋白质折叠过程中发生了某些错误突变。又比如,游戏中的很多任务事实上是在模拟最新研发的基因药物对于抑制癌细胞的功效。你们没有想到吧,当你们工会结伴去到某个奇幻的山谷完成屠龙任务,你们遭遇到的那一只魔力强大的恶龙,即是癌细胞增殖过程映射到我们游戏中的虚拟形象,而你们使出的各种炫目攻击法器实际上是新近研制出的药物,最终能否手刃恶龙则取决于新药物的功效。”
说着,中年骑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鸣得意的笑容,“这样一来,我们游戏中的NPC并不是呆板无脑的程序,而是活生生、高度复杂的病毒数据,这让我们游戏变得更加妙趣横生、富于挑战性的同时,也在帮助制药商不断攻克各种疾病,去拯救如李诺这样身陷癌症的朋友。从《灰烬之塔》开服以来,我们已经取得了一大批可观的成果,尽管这一次我们最后没能挽救李诺的生命,但我相信如果我们游戏调动的计算资源足够庞大,在可见的未来我们终会拯救到更多的人。”
中年骑士顿了一下,将深沉的目光投向了镜头之外某个遥远的地方,“好了,我的悼念词就到了这里了。感谢大家来到这片世界,传奇还在继续,We'll Never Walk Alone,我们正在创造未来。”
这一刻,中年骑士如先知般面容平和地微笑着,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话语中。
宁翌怔住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朴俊海一番充满力量感的演说消去了自己之前忧伤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撼。他没有想到,在游戏中与自己互动对战的NPC竟然是一串串基因病毒数据,自己所见到的那颗彩蛋即是癌细胞被药物或是激活的免疫细胞消灭的模拟画面,就在自己手指轻轻点动鼠标的不经意间,强大的数据流迅猛而高效地计算着人类体内疾病的成因,水滴石穿般推动着世界的进程。自己的行为并非毫无意义。
这不再只是一场简单的网络游戏。
布洛斯泽大陆山脉的尽头,苍凉的德拉提山谷,一座气势恢宏的城堡借着起伏的山势傲然矗立,这里正是树精部落的老巢——苍云城。
伴随着一声激昂的牛角号声,一场波澜壮阔的攻城大战拉开了大幕。由玩家组成的“风之烙印”行会数百名魔法师如海潮般向着城堡漫涌开来,此刻高高的墙垛上凛然伫立满了上千只奇形怪状的树精——他们全都是游戏的NPC。
转眼间,苍云城进入了魔法师的魔法攻击距离,他们开始释放出特性各异的魔法技能,大片的魔法冲击波射向了苍云城上空。守城的树精们连忙应对起来,他们奋力地齐声念叨起咒语,一道“风之护墙”如彩虹般横贯在了苍云城上空,抵挡住了铺天盖地而来的陨石与箭矢构成的物理攻击;一条气势磅礴的水龙腾空而起,游弋开来,一一吞灭掉了纷飞而至的炽烈火球……
身为行会里等级最高的魔法师,朵儿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面。她大步流星地跃上了城墙,凌空搭箭,一柄柄赤红的利箭飙急地蹿出,成片的树精不及招架,被箭镞刺透心脏,纷纷倒下,化为一摊摊绿色脓液——天知道这些一触即溃的树精是什么样的病毒数据的拟人形象。
很快,其他魔法师也跟着跃上城墙,合力消灭了守护城门的树精。
紧接着,他们顺利进入了城堡内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茂盛的诡异森林,一棵棵数十人高的参天大树如同一个个巨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的来到唤醒了这些大树,它们开始瑟瑟颤抖起来,飞速变幻成了形态各异的树精,长出狰狞的脸部,伸出的双手紧握着各种法器。最后,它们颤颤巍巍地从泥土中拔出粗壮的双脚,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向魔法师奔去。
实际上,这些面目可憎的巨型树精是一件件更为庞大的医学计算任务,需要玩家使出浑身解数,使用更多的资源与技巧去攻克难题,于是魔法师迅速分散开来,与巨型树精捉对近身PK。
朵儿遭遇到的是其中身材最为魁梧的黑色树精,它手持一柄锃亮银色巨斧,一身古铜色的健硕肌肉从开裂的树皮中贲张出来,居高临下的它高举巨斧,愤怒地向着朵儿砍去,只见一道月牙形炫目光刃从斧锋遽然划出,直奔向朵儿。朵儿见势立马启动了一道冰系魔法——“冰旋雪舞”,一束冰箭从她的指端射出,电光石火之间,光刃与冰箭锵然相碰,在空中爆裂出一团耀眼的火花。
好险,朵儿在心里惊叹道,随即拉开架势向黑色树精发起了进攻。“寒天冰暴!”随着她一声冲天大吼,上百颗拳头大小的冰雹齐刷刷地飞向了树精。在一片飘飘扬扬的冰雹中,朵儿惊恐地看到已经千疮百孔的树精开始猛烈晃动,整个身躯燃烧了起来,炫目的光亮从它一寸寸爆裂的树皮上溢出——“雷霆之怒”,就在一刹那,数道金色光亮从树精身体中射出,猝然而至朵儿面前,如一面密织光网将她围了起来。
朵儿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这一道道如锁链般的金光死死锁在了原处,全然动弹不得。生命值在汩汩地消退,要不了多久,她就将没有痛苦地死去。当然,她新一次的生命随即会在距离此处异常遥远的复活点开始,但她不可能再有时间赶来攻城。
最后她放弃了挣扎,静静等待生命值的终结。而在她的四周,乌云笼罩下的战场可谓一片惨烈,还在继续鏖战的树精与魔法师都已所剩无几,相较而言剩下的魔法师人数显得更为稀落,胜利的天平正在向着树精阵营倾斜,看起来这一次攻城即将前功尽弃。
就在朵儿彻底绝望之时,突如其来地,一道耀眼的火球如陨石般从天而降在战场中心,霎时间,刺目光亮乍起,山摇地动,只见这团火球竟然是只蜷缩成一团的巨猿,巨猿缓缓站起身来,它的全身燃烧着熊熊火焰,身躯足有树精的两倍高,手里握着一根硕大的碎骨,怒吼着冲向了树精。
这是上古神兽“泰坦巨猿”,朵儿激动地意识到,这一套极品装备价值人民币五千九百九十元,而且只能使用一次,不知是哪位出手阔绰的土豪队员仗义地召唤出了这只神兽。
暴怒的巨猿咆哮着,挥舞着碎骨,一团团裹挟着爆裂的绛紫色魔法冲击波磅礴而出,剩下的几只树精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在汹涌的冲击波中坍裂成碎片。
刚刚还神气十足的树精,在巨猿面前显得如此地不堪一击,双方的魔法攻击能力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当然,如此逆天的神兽只是一个超级大数据计算包,当玩家使出这一装备时,游戏服务器会在短瞬间调集了海量的计算资源,陡然完成了一轮超频计算,疾速解开了树精所代表的病因计算问题。
就在巨猿如砍瓜切菜似的消灭了最后一只树精时,一束耀眼的金橙色阳光刺破了天穹中浓重的乌云,普照在大地上。
“苍云城已被‘风之烙印’行会攻下!”一条醒目的系统消息跳跃在明亮起来的天空中。
服务器认定了他们的胜利。
这一刻,还没有阵亡的魔法师欢呼雀跃起来,朵儿也从光圈的束缚下挣脱出来,重获自由的她欣喜地走向了巨猿,此时的巨猿还在意犹未尽地左摇右晃着身躯,挥动着拳头捶打着胸部,但在朵儿走到巨猿面前时,巨猿庞大的躯体泛起了马赛克式的涟漪,最后幻化于无形,露出了游戏玩家的真身。
这是一位身着湛蓝长袍的男性魔法师,高高瘦瘦,一头蓬松金色长发,带着一脸痞痞的坏笑凝视着她,朵儿一下子愣住了,这位魔法师正是三个月没有上线的菜鸟魔法师百里牧城。
“哈啰,朵儿。好久不见。”百里牧城故作镇定地开口道,说完还故作潇洒地甩了甩飘逸的长发,“这场恶战还好我及时归队救驾。”
朵儿并没有回应他。
忽然,游戏界面中一直闪烁不定的朵儿,就像是戛然断线的木偶,动作一下子停滞住了,她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直到身影消失了。她下线了。
“朵儿!”宁翌难过地呼唤道。
自己没能得到朵儿的原谅。
游戏界面中的百里牧城久久地呆立在原地,身影变成了灰色。
而在同一时刻,真实世界一座老式公寓的楼梯过道入口处,宁翌失魂落魄地取下了游戏眼镜,艰难地迈开僵硬的双腿,向着昏暗走廊深处走去。终于,6-12房间出现在他眼前。他停下脚步,茫然注视着这一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防盗门紧闭着,四周惨淡的灯光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压抑。
他鼓起勇气,伸手按响了门铃,没多久,防盗门里面的那扇木门开启了,从屋内顷刻间涌出的光亮照得他一时有些目眩,在这片过于明亮的光线中,一位年轻的女孩神色警惕地出现在窗框内,她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
“朵儿——”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中响起。
这一刻,女孩似乎意识到他是谁,那张清秀的脸庞瞬间泛涌起了太多复杂的表情。
朵儿紧咬着嘴唇,怔怔地站在门内,她那瘦小而柔弱的样子如此让人心生怜惜。忽然,朵儿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伸手想要关上大门。
“不,朵儿!”此刻的自己绝望地叫道,他用力地拍打着防盗门。一股犹如溺水般的痛苦支配着此时的他:一旦大门合上,他的生活将永远退回到身后走廊中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中。
他的动作让朵儿迟疑了,她抬头目光直直地望着他,那灼人的目光中包含着太多的内容:隔膜、戒备与质问……
宁翌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于是他艰难地开始了表达:他轻声哼唱起了一首青葱岁月的老歌:小虎队的《爱》。同时他的双手在胸前笨拙地比画了起来,这是他小学六年级暑假跟着《爱》的音乐录像带学会的手语。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
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
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
趁青春做个伴
别让越长大越孤单
把我的幸运草种在你的梦田
让地球随我们的同心圆
永远地不停转
……
时隔多年,宁翌再次忘情地唱起这久违而依旧熟悉的歌词,当年那个青苹果乐园里无忧无虑的小男孩早已一去不复返,成人的世界多了一位漂泊异乡的“蚁族”,在繁华喧嚣的大城市中行色匆匆地奔忙,冷暖自知地生活。别让越长大越孤单,他咀嚼着歌词中那份早已在成长中丧失的单纯美好,泪水不争气地溢满了眼眶,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心底终究还是割舍不下一份坚持,那份对于纯真感情的渴求——他只期望自己的手语能打动朵儿,让她接收自己这份迟来的道歉。
当一曲终了,宁翌的手指在胸口定格成了一个心形。他抬眼望着朵儿,晶莹的泪水同样闪烁在她的眼中,她的脸上凝满了感动。
接着,他看到代表原谅的笑容绽放在了朵儿脸上,她缓缓打开了铁门。
一个月后,韩国首尔江南CBD商务区,造型独特的日冕大厦看上去如一艘即将发射的太空飞船,气势恢宏地矗立在一堆外观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中间。
此刻,宁翌正一个人徘徊在“太空飞船”附近人流熙攘的街区,揣着临时赴韩旅游签证的他已经是第五天在这一带转悠了,过去几个月他所遭遇到的一连串充满戏剧性的经历,让他很难再把心思转回之前程序化的乏味工作上,一个模糊而又难以抑制的想法在他心中滋生,他想来到韩国的日冕公司总部,当面感谢朴俊海,与他聊上几句,或许还有机会加入日冕公司的中国分部。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或许能在朴俊海下班途中与其偶遇,上前寒暄几句,然后介绍一下自己。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如此不切实际。几天下来,他并没有如愿在大厦附近遇见朴俊海,但还是捕捉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每天下午三点左右,朴俊海都会出现在大厦底楼的公司内部咖啡厅中。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从这一天中午开始,他就守候在大厦外,远远地观察着咖啡厅内的状况。三点刚过,朴俊海准时出现了,他坐到靠近落地窗的位子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宁翌隔着玻璃远远地望着朴俊海,只见他戴上一副镜框宽大的眼镜,旁若无人地注视着面前的空气,手指在空气中娴熟地戳点着。
他正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才看得见的全息图像世界中。
自己的机会来了,宁翌意识到,他转身向大厦大门口快步走去。他看到保安正端坐在玻璃岗亭里,负责地检查每位进出者,只有挂着门卡的员工才能出入。
宁翌深吸了口气,竖起了夹克衣领,低头走向了大门。
“거기서(站住)!”保安大声喊道。
他佯装没有听见,继续加快步伐,穿过大门,径直向咖啡厅走去。好在咖啡厅距离大门并不算远,他顺利地抵达了咖啡厅。
他快步来到了朴俊海面前。
“朴先生——”宁翌紧张地用英文唤道,他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朴俊海慌忙摘下了眼镜,抬起头,惊愕地望着出现在他面前的陌生闯入者。
宁翌正要赶紧介绍起自己时,两名保安也急匆匆地赶到了。
朴俊海用目光示意保安少安毋躁,让宁翌说完话。
“朴先生,请原谅我的唐突,上一个月我有幸聆听了你的一次演讲,就是在《灰烬之塔》为李诺举行的葬礼上,你的悼念词让我深受启发,在某种程度上促使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抉择,我想当面向你表达一个感谢。”
他急切地说着,生怕保安打断了他的话。
朴俊海皱着眉头望着他,但很快,他的眉头舒展开了,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他示意保安离开。
“年轻人,你坐下来吧。”朴俊海一开口竟是极其标准的中文。“朴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宁翌诧异道。
“这并不难办到,你一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眼镜立刻通过网络取得了你的所有个人信息。”
宁翌愣愣地点了点头,“朴先生,你真的会中文?”
“是的,我曾经作为留学生在中国生活了三年时间,古老的中国文明让我着迷。在我看来,那些朴素而又极具智慧的中国古代先人哲思或许是解决当下人类困境的一把钥匙。”朴俊海面带微笑地说,“好了,年轻人,我很想知道你刚才所说的启发是什么。”
宁翌拘谨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犹豫着开口讲述起了他与朵儿的故事。
朴俊海认真地听完了故事,又思考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的故事很精彩。最终你并没有屈服于世俗的价值观,违心地放弃一段感情,而是选择了忠诚于自己内心的真实。”
“谢谢。在葬礼上,你说到物质都是短暂的,唯有人的经历与情感是永恒的。这对我产生了很大的触动。”宁翌充满感激地说道。
“你相信这样的说法?”朴俊海注视着宁翌。“我相信。”宁翌没有犹豫。
朴俊海赞赏地点了点头,“年轻人,你的工作是什么?”
“程序员,在中国又被称为IT民工。”宁翌充满自嘲地笑了笑。
“噢,程序员,非常好,你应该对物质世界与虚拟世界有着一定的感触。”
“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实的物理世界看似繁复无限,实则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束缚与局限,我们的肉体笨重,即使再近的旅途都会付出不少精力与时间;高昂的房价,寻找配偶的物质基础,婚姻生活的柴米油盐,培养下一代的巨大成本……这些就像无处不在的地心引力般始终如影随形,桎梏着我们。而在代码构成的虚拟网络世界中,我们却能够摇身变成不所不能的神祇,优雅而诗意地栖息在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能够瞬间去到你想要去到的任何地点,仅仅依靠创造力就能创生出你想获得的世间万物。除此之外,网络数字化生存实际上相比笨拙低效的实体还更加绿色节能,更加降低日益饱和的地球生态圈的负荷。这难道不是一种更为合理的文明衍续方式吗?”
宁翌愣怔住了,让他感动不已的不仅是朴俊海超前的理念,还有对方初次见面竟对自己推心置腹起来,半晌后,他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疑惑:“可是,我们的现实世界有足够多的物质支撑起这样复杂的虚拟世界吗?当越来越多的人将越来越多的时间花费在网络中,当所有人都从灰头土脸的蚂蚁变成了美丽优雅的蝴蝶,我们真实的社会不会停滞下来吗?”
朴俊海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慢悠悠地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后抬起了目光,意味深长地望着宁翌。
“你觉得,网络世界只是一个空中楼阁,我们所能攫取的能量还不能让地球上所有人都过上物质富足的生活?”
“我过去从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你有没有读过你们中国大文豪苏轼的《前赤壁赋》?”
“我似乎读过,但我忘记它讲的是什么了。”
“好吧,这篇散文中有这样一段优美的文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朴俊海竟绘声绘色地朗诵道。
“能为我翻译一下吗?”宁翌不好意思地说。
“东坡先生认为,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资源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尽可以自由地攫取与享用。”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们拥有的资源难道不是有限的吗?”宁翌不解道。
朴俊海未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转头眯缝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太阳,“你有没有思考过我们地球上各种能源的真正来源。”
“似乎很多是来自……太阳。”宁翌犹豫地回答。
“小伙子,你的答案很正确,我们如今能够利用的风能、水能,甚至是石油,全都是太阳投射到地球上能量的不同转化形式。可是,你知道吗,我们地球表面只吸收了整个太阳光的二十二亿分之一,而我们文明又只汲取这二十二亿分之一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可以有办法攫取地球之外更多的太阳能量,我们文明的级别不知还能向前跃进几个数量级。”
“可现在我们能够办到吗?”宁翌震惊道。
“现在还不行,但我们快可以办到了。”朴俊海望着他的眼睛,“日冕公司的‘光幕计划’已经启动。”
“‘光幕计划’?”宁翌仍是一头雾水。
“是的,我们公司在太阳与地球之间建造了一面极其广阔的太阳能薄膜。薄膜将吸收大量的太阳能,再以微波的形式传回地球表面,供人类使用。”朴俊海平静地说。
“听上去很超前。”
“不,这已经成为现实。要不要亲眼看一看我们的光幕?”朴俊海说。
“亲眼?这如何办得到?”宁翌茫然问。
“你戴上这副眼镜。”说着,朴俊海递给了他一副眼镜。
宁翌怔怔地戴上了眼镜,他的视线闪烁了一下,眼前的咖啡厅消失了,视界迅即跳转到了一片空荡无垠的空间中,一大团炽烈的赤红火球占据了他视线的大部分,这团火球汹涌的表面如正在剧烈喷吐岩浆的火山口,起伏跳跃着无数玫瑰红色的舌状气体,这是太阳,他惊奇地意识到。
而在他视线的下方,飘浮着一块巨大的晶蓝色正方形晶体,晶体表面光亮而平坦,折射着太阳光,星光般闪烁。
“年轻人,你看到的这块蓝色晶体就是我们的‘光幕’,你可以轻轻迈动你的双腿,走向‘光幕’。”
宁翌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恍然转身,发现朴俊海站在了他的身旁。
他茫然点了点头,试着轻抬起脚,缓缓地,他发现自己身体在太空中飘动了起来。他停下脚步,向着晶体表面飘去,眼前的晶体越变越大,就如一片倒悬在他面前茫茫无际的海洋。它由一块块正方形的格子组成,每块格子中还有无数蓝色光斑,如同沙画中缓缓流动的细沙,波光粼粼地闪亮着。
最后,他轻盈地落在了晶体的表面,待他站定,他好奇地注视着脚下的“光幕”。
“你看到游动的光斑全是视紫菌。”他听到了朴俊海的声音,朴俊海也跟着来到了“光幕”上。
“视紫菌?它们是生物?”宁翌怔怔地问。
“是的,光幕的运行全靠了这些菌类,视紫菌原本是生活在地球海洋深处的微生物,现在被我们移植到外太空的这片薄膜上,其体内特有的光合作用能够将光子转换为移动的电荷,而如今这些菌类的DNA已被人类科学家修改,它们转换得到能量的绝大部分不再用于自身新陈代谢,而是直接释放到体外,光幕上的电路会将这些细微的分散能量收集起来,再以微波的形式传回地球表面,并源源不断地注入电网。”
“听上去很神奇。”宁翌由衷地赞叹道。
“更为神奇的是,我们只需要不断扩展薄膜,上面附着的视紫菌就会自己生长。直到有一天,当我们的‘光幕’能够覆盖的面积达到太阳的一亿分之一,就能满足目前全球所有的人口消耗的能源要求。”
“一亿分之一……”宁翌惊奇道。
“是的,当我们的薄膜超过这个容量,继续扩张,我们得到的能量就将超过我们目前需要的。到那时,人类需要学习的是如何挥霍宇宙对于我们近乎无穷尽的馈赠。”朴俊海微微提高了声音。
“真是难以想象——”宁翌呆呆地点了点头,他抬眼望向远处,此时此刻,“光幕”迸射出的熠熠光亮,以及朴俊海充满煽动力的话语,都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眩晕感。
正在他恍神之时,朴俊海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吧,让我重新回到地球表面。”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在眨眼间,眼前的光幕消失了。
宁翌重新堕入地球表面的咖啡厅里,他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从外太空的失重感中回过神来。
“感觉怎么样?”朴俊海微笑着说。
宁翌抬头愣愣地望着朴俊海,充足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降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有一圈金灿灿的光环围绕着他,宁翌突然意识到,朴俊海高涨的兴致或许来自于“光幕”本身,而并不是初次见面的自己,此时的他需要一位旁听者去见识并赞赏他所取得的非凡成就。
“一项伟大的工程,足以改变世界……”宁翌喃喃地称赞道,他咀嚼着朴俊海充满颠覆性的理论,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时间里,朴俊海就像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魔法师,无中生有地向他展示出了一个眼花缭乱、充满诱惑的未来,这个未来如此奇异却又极度真实,像是触手可及般悬浮在他面前,让他一时有些目眩,不由得,他心中那一丝微小的火苗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他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朴先生,我想获得一个机会,加入到你们的团队。你们公司一定需要程序员,那种最底层的程序员,编写最简单的底层代码,我想我应该可以胜任。”
朴俊海直直地注视着他,在迟疑了片刻,压低声音说道:“明天你来我的办公室,我们谈谈吧。”
“真的吗?”宁翌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朴俊海微笑着望着他,“另外,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日冕公司旗下的一个医学实验室正在研制一种纳米机器人,通过感受人体声带或食管的振动,帮助声带有缺陷的患者正常发声,相信要不了多久,你的女朋友就能轻松使用声音与你交流。”
“可她天生声带就受到损伤,大脑里根本没有任何发音的意识。”
“没关系,实验室也在开发与之配套的方案,通过‘电脉冲引导’的方式在患者脑子中写入‘语言’。”
“真是太好了。”宁翌惊喜道,心中充满了幸福从天而降的眩晕感。此刻的他还无从知道,自己正身处奇点前夜,并将有幸成为“第一次奇点”与“第二次奇点”的缔造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