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跋涉在祖先记忆之中,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规律,啊,那些规律。自由主义拥趸是最令我头疼的。我不信任走极端的人。随便扒拉出一个保守派来,你会发现他是个对未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怀旧者;而随便扒拉出一个自由派来,你会发现那一定是个隐蔽的贵族。千真万确!自由主义政府无不走向贵族统治。官僚政府总是违背组建者的真实意愿。小人物们本欲组建一个承诺实现社会公平的政府,但一开头就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官僚贵族的手中。所有官僚政府都遵循这一规律,概莫能外,而当你发现连高举公有大旗的政府亦不能免俗,便会备感其虚伪。好吧,如果说规律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规律总是反复出现的。我的压迫政策总体而言并不比其他的更糟糕,至少,我会给民众上一堂新课。

——《失窃的日记》

觐见日早已入夜,却还没轮到贝尼·杰瑟里特使团面见雷托。为了让圣母们宽心,莫尼奥已向她们转达了神帝保证接见的允诺。

莫尼奥回禀神帝:“她们希望得到厚赏。”

“我们会看到结果的,”雷托说,“此事自有分晓。现在,说说你进门时邓肯问你什么。”

“他想知道以前您是否动用过鞭刑。”

“你是怎么回答的?”

“没有动用鞭刑的历史记录,我本人也从未见过。”

“他怎么说?”

“这不是厄崔迪人的作为。”

“他认为我疯了吗?”

“他没这么说。”

“你们俩碰见时不只谈了这些。我们这位新邓肯还有什么烦心事?”

“他与伊克斯大使见过面了,陛下。他觉得赫娃·诺里很有魅力。他打听……”

“必须阻止他,莫尼奥!我要你负责阻断邓肯与赫娃的一切联系。”

“遵命。”

“切记!退下吧,安排和贝尼·杰瑟里特的女人们会面。我在人造穴地接见她们。”

“陛下,选择在那儿接见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一时兴起而已。出去时转告邓肯,他可以带一队卫兵在城里巡逻,以防不测。”

雷托在人造穴地等待贝尼·杰瑟里特使团,回顾刚才那场对话,他暗自发笑。他能想象,当心烦意乱的邓肯·艾达荷率领一队鱼言士巡视节庆城时,民众会是什么反应。

犹如一见捕食者逼近就立刻收声的青蛙。

在人造穴地待了一会儿,雷托发现自己的选择是明智的。人造穴地位于奥恩城边缘,是一座带不规则穹顶的自由形态建筑,长近一公里。人造穴地曾是保留地弗雷曼人的首个聚居地,现在是他们的学校,其走廊及各厅堂均有警觉的鱼言士往来巡逻。

雷托所在的接待厅是一个长约两百米的椭圆形房间,巨型球形灯浮在蓝绿色隔罩内,高悬于离地约三十米处。撑起整个建筑的是仿天然石材,那种暗沉沉的深浅褐色在灯光的照耀下才稍显柔和。雷托待在大厅一头的低矮平台上,旁边一扇半圆窗比他的身体还要长,他正向外面眺望。这扇窗户距地面有四层楼高,透出去能看见古屏蔽场城墙的遗迹,崖边几处洞穴正是当年厄崔迪军队惨遭哈克南人屠戮之地,故得以保存至今。一号月亮的寒光为峭壁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色。崖边闪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而昔日的弗雷曼人是绝不敢在此点火暴露行迹的。当有人走过篝火前方时,火头仿佛在朝雷托眨眼——那些就是保留地弗雷曼人,这片神圣地界的合法占领者。

保留地弗雷曼人!雷托想。

他们目光多么短浅,思维多么狭窄。

可我为什么要反感呢?他们是我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

雷托听到了贝尼·杰瑟里特使团的动静。她们边走边吟唱,那是一种挤满元音的沉重声音。

莫尼奥带着一小队侍卫在前引路。侍卫们在雷托的平台上各就各位。莫尼奥站在地板上,略低于雷托的面孔。他看了眼雷托,转身面向大厅中央。

共有十个女人排成两列走进大厅,打头的是两名身着传统黑袍的圣母。

“左边是安蒂克,右边是卢怀塞尔。”莫尼奥说。

听到这两个名字,雷托回想起莫尼奥此前以不安和怀疑的态度介绍过这二位。莫尼奥不喜欢这些女巫。

“两个都是真言师。”莫尼奥当时说,“安蒂克的年纪比卢怀塞尔大得多,但卢怀塞尔众所周知是贝尼·杰瑟里特最优秀的真言师。您会注意到安蒂克前额有一道疤,我们尚未弄清它的来历。卢怀塞尔有一头红发,看上去格外年轻,这也是她出名的地方。”

看着圣母率随从走近,雷托的记忆迅速翻涌起来。圣母的兜帽向前伸足,把脸挡住。跟在后面的侍从和侍祭尊敬地与圣母保持着一段距离……总是如此。有些固定模式自古以来从未改变。这些女人也可能走进一个真正的穴地,接待她们的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有些东西她们的头脑已经意识到了,而身体却还在排斥,他想。

雷托锐利的目光在她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谨慎的恭顺,但她们迈着大步走在长条形大厅里的样子,显然又对自己的宗教力量充满自信。

让雷托暗自好笑的是,贝尼·杰瑟里特所拥有的力量仅限于他允许的范围。对她们网开一面的理由很简单。在他的帝国内,唯有圣母同他最相像——诚然,她们只拥有女性祖先的记忆,其本人囿于传统仪式也必须是女性,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一个圣母都是作为一个群体而存在的。

圣母按规矩,站定在距雷托的平台十步远处。随从们往左右两边散开。

雷托喜欢用他祖母杰西卡的嗓音和人格来接待这类使团。贝尼·杰瑟里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果然没有猜错。

“欢迎,姐妹们。”他说。嗓音平和而低沉,正是杰西卡那种克制的、暗带一丝嘲弄的女声——姐妹会圣殿存有她的录音档案,时常播放以供研习。

就在说话的当口,雷托觉察到一股杀气。圣母从来不爱听他用这种方式打招呼,但这一次她们的反应隐含着不同以往的意味。莫尼奥同样有所察觉。他抬起一根手指,侍卫们立刻缩小了对雷托的护卫圈。

安蒂克先开口:“陛下,今天早上我们看到了广场上的那一出。这场闹剧对您有什么好处?”

这种对话基调正合你我的心意,他想。

雷托换回自己的声音说:“你们暂时还讨我喜欢。不愿意?”

“陛下,”安蒂克说,“您这样惩罚一位大使,我们感到很震惊。我们不明白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他有犯上之罪。”

卢怀塞尔大声说道:“这只会加深民众的受压迫感。”

“我在想为什么很少有人认为贝尼·杰瑟里特是压迫者。”雷托问。

安蒂克对她的同伴说:“如果神帝有兴趣告诉我们,他会说的。让我们回到这次觐见的正题吧。”

雷托微微一笑。“二位可以往前靠一靠。随从待在原地。”

圣母以她们特有的滑步悄然无声地走入平台三步以内范围,莫尼奥也随之向右迈了两步。

“她们就像不长脚似的!”莫尼奥曾经抱怨过。

回想起这句话的同时,雷托留意到莫尼奥仔细地盯着这两个女人。她们泛着杀气,但莫尼奥不敢阻拦她俩靠近。这是神帝的命令,不得违抗。

雷托将注意力转向待在原地的贝尼·杰瑟里特随从。侍祭们身穿无兜帽的黑袍。雷托发现她们身上存在与违禁仪式有关的蛛丝马迹——一个护身符、一件小饰品、一角彩色手帕(手帕经过精心折叠,可按心意露出更多颜色)。雷托知道,圣母之所以对此睁一眼闭一眼,是考虑到她们不能像以往那样享用香料了。

默许违禁仪式是一种补偿手段。

过去十年里发生了重大变化。姐妹会出台了新的节流政策。

她们藏不住了,雷托心想。老而又老的秘密仪式依然存在。

那套古老的东西在贝尼·杰瑟里特的记忆里休眠了几千年。

现在要冒头了。我必须警告鱼言士。

他把注意力转回圣母。

“你们有什么要求?”

“成为您是一种什么感受?”卢怀塞尔问。

雷托眨了眨眼。这个唐突的问题让他产生了兴趣。她们已经有超过一代人没敢这么做了。嗯……为什么不呢?

“有时候我的梦会中断,转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他说,“如果说我的记忆宇宙是一张网,二位对此一定了解,那么再想象一下我这张网的广度,还有这些记忆和梦境会把我引向何方。”

“您所说的正是我们的强项。”安蒂克说,“我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呢?我们之间的相同点多于不同点。”

“我宁愿同那些哀叹香料财富今非昔比的没落大家族联合。”

安蒂克保持镇定,但卢怀塞尔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雷托说:“我们提供的是共同体!”

“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在制造冲突?”

安蒂克壮了壮胆。“据说有一种冲突基因是在单细胞中形成的,而且从来不会消亡。”

“有些东西永远不可调和。”雷托表示同意。

“那我们姐妹会是怎么维持共同体的?”卢怀塞尔问。

雷托的语气变硬了。“你很清楚,共同体的秘密在于压制异己。”

“合作能创造巨大的价值。”安蒂克说。

“对你们是这样,对我不是。”

安蒂克有意叹了口气。“那么,陛下,您能告诉我们关于您身体上的变化吗?”

“您的侍臣应该掌握并记录这类信息的。”卢怀塞尔说。

“以防我身上发生可怕的事?”雷托问。

“陛下!”安蒂克反对道,“我们不……”

“你们用语言剖析我,可能的话你们会使用更锋利的解剖工具。”雷托说,“我厌恶虚伪。”

“我们有异议,陛下。”安蒂克说。

“当然。我听到了。”

卢怀塞尔向平台悄悄移动了几毫米,引来了莫尼奥犀利的目光。莫尼奥抬头瞟了雷托一眼,这是请求采取行动的暗示,但雷托并未理会,他对卢怀塞尔的意图很好奇。现在,杀气集中到了这个红发女人身上。

她是什么人?雷托暗忖,难道是变脸者?

不,毫无此类迹象。不可能。卢怀塞尔摆出一副精巧的轻松神态,在神帝敏锐的目光下并未暴露丝毫不自然的表情。

“您不想把您身体上的变化告诉我们吗,陛下?”安蒂克问。

分散注意力的伎俩!雷托想。

“我的脑部变得很庞大。”他说,“人颅骨大部分退化了。皮质及其连带的神经系统的生长已经不存在严格限制了。”

莫尼奥向雷托投去震惊的一瞥。神帝为什么泄露如此重要的信息?这两个人会出卖他的。

不过两个圣母显然对这一新信息很感兴趣,无论她们有什么行动计划,内心都出现了犹疑。

“您的脑部有一个中心吗?”卢怀塞尔问。

“我就是中心。”雷托说。

“有具体部位吗?”安蒂克问。她含含糊糊地向雷托做了个手势。卢怀塞尔又向平台滑移了几毫米。

“我提供的信息你们会标上什么价码呢?”雷托问。

两个女人听了神色丝毫未变,这本身足以暴露问题了。雷托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容。

“你们心里全是买卖。”他说,“连贝尼·杰瑟里特都是满脑子生意经。”

“陛下错怪我们了。”安蒂克说。

“没有。生意头脑已经在帝国泛滥了。现时代的需求让买卖变得无孔不入。我们个个都成了商人。”

“连您也是吗,陛下?”卢怀塞尔问。

“你在激怒我。”他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对不对?”

“陛下?”卢怀塞尔的声音很平静,但控制得过分了。

“专家是不可信赖的。”雷托说,“专家都是唯我独尊的大师,死胡同里的行家。”

“我们希望构建更美好的未来。”安蒂克说。

“比什么更美好?”雷托问。

卢怀塞尔又向雷托移动了一丁点儿。

“我们希望以您的判断来确立标准,陛下。”安蒂克说。

“可你们要当建筑师。你们会不会砌起更高的大墙?永远别忘记,姐妹们,我了解你们。掩人耳目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生活还得继续啊,陛下。”安蒂克说。

“没错!宇宙也是如此。”

卢怀塞尔不顾莫尼奥的警觉,又前移了一点。

这时雷托闻到了味道,几乎哈哈大笑起来。

香料萃取物!

她们带来了香料萃取物。无疑,她们了解有关沙虫和香料萃取物的传说。就带在卢怀塞尔身上。她认为这是专门对付沙虫的毒药。显而易见。在这一点上,贝尼·杰瑟里特的记录与《口述史》相吻合。香料萃取物能让沙虫四分五裂,使其突然解体并(最终)变成沙鲑,由此孕育更多沙虫——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我身上还有一种变化你们应当了解,”雷托说,“我还不是沙虫,不完全是。现在的我接近于一种群聚性生物,感知能力已经变了。”

卢怀塞尔的左手不易察觉地伸进袍子的夹层。莫尼奥注意到了,他又瞧瞧雷托请求指示,但雷托只顾回视着卢怀塞尔兜帽下的炯炯目光。

“气味曾经是一种时髦的东西。”雷托说。

卢怀塞尔暂停了手上的动作。

“香水和香精,”他说,“我都记得,连狂热追求无气味的那些小圈子也在我的记忆里。人们用腋下和胯部喷剂来遮盖体味。你们知道吗?你们当然知道!”

安蒂克把目光转向卢怀塞尔。

两个女人都不敢开口。

“人们本能地知道信息素会出卖自己。”雷托说。

女人站着一动不动。她们听到了他的话。在所有臣民中,圣母最善于领会他的言外之意。

“你们很想挖掘我的记忆宝藏。”雷托语带责备。

“我们的确羡慕您,陛下。”卢怀塞尔承认。

“你们误读了香料萃取物的史料。”雷托说,“沙鲑感觉它只是水而已。”

“这是一次测试,陛下。”安蒂克说,“别无其他。”

“你们要测试我?”

“都怪我们太好奇了,陛下。”安蒂克说。

“我也有好奇心。把你们的香料萃取物放在莫尼奥旁边的平台上。由我来保管。”

卢怀塞尔慢慢把手伸进袍子,摸出一只内放蓝光的小瓶,动作不慌不忙,以示毫无攻击之意。她把瓶子轻轻搁在平台上。没有一丝征兆表明她会发起搏命一击。

“不愧是真言师。”雷托说。

她递给雷托一个似笑非笑、略显尴尬的表情,然后退回到安蒂克身旁。

“你们从哪里弄到的香料萃取物?”雷托问。

“我们从走私徒手里买的。”安蒂克答。

“将近两千五百年没有走私徒了。”

“勤则不匮。”安蒂克说。

“我明白了。那现在你们必须重新评估自己的耐心了,不是吗?”

“我们一直在观察您的身体进化情况,陛下。”安蒂克说,“我们认为……”她做了个轻微的耸肩姿势,这是一种特许姐妹会成员使用的姿势,获此授权者为数不多。

雷托努了努嘴作回应。“我耸不了肩。”他说。

“您会惩罚我们吗?”卢怀塞尔问。

“因为你们逗我开心?”

卢怀塞尔瞥了眼平台上的小瓶子。

“我承诺要奖赏你们。”雷托说,“我说到做到。”

“我们更愿意在我方的共同体中为您提供保护,陛下。”安蒂克说。

“不要得寸进尺。”他说。

安蒂克点点头。“您要防备伊克斯人,陛下。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可能会铤而走险来对付您。”

“他们不会比你们更让我担心。”

“您一定听说了伊克斯人在干什么。”卢怀塞尔说。

“莫尼奥不时会把帝国内个人或组织之间的往来信息带给我。我收到的情报多了。”

“我们指的是新型邪物,陛下!”安蒂克说。

“你们认为伊克斯人能造出人工智能来?”他问,“拥有和你们一样的意识?”

“我们害怕的正是这个,陛下。”安蒂克说。

“你们是想让我相信姐妹会继承了芭特勒圣战的衣钵?”

“我们不信任那些天马行空的技术催生出来的未知事物。”安蒂克说。

卢怀塞尔把身体倾向雷托。“伊克斯人夸口他们的机器能够像您一样穿越时间,陛下。”

“宇航公会还说伊克斯人周围出现了时间混沌。”雷托挖苦道,“难道我们要恐惧一切创造吗?”

安蒂克僵硬地挺直身体。

“坦率地讲,”雷托说,“我对你们的能力是认可的,你们不认可我的能力吗?”

卢怀塞尔略一点头。“特莱拉人和伊克斯人跟宇航公会结盟,并拉拢我们同他们全面合作。”

“而你们最害怕的是伊克斯人?”

“我们害怕所有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安蒂克说。

“你们也没有控制我。”

“如果您不在了,人民需要我们!”安蒂克说。

“终于说实话了!”雷托说,“你们来这儿是寻求‘神谕’的,要我安抚你们的恐惧。”

安蒂克冷冰冰地控制着嗓音:“伊克斯人会造出机械脑吗?”

“机械脑?当然不可能!”

卢怀塞尔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安蒂克依然纹丝不动。她对这条“神谕”不满意。

为什么这种蠢事总是千篇一律地重复着?雷托自问。他的记忆涌现出无数个相似的场景——岩洞、元神出窍的男女祭司、透过宗教麻醉剂的烟雾传达凶兆的不祥之声。

他向下瞥了一眼平台上的小瓶,它在莫尼奥旁边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这一瓶市价几何?无可估量。这是萃取自香料的精华,是浓缩再浓缩的财富。

“你们已经为‘神谕’付出代价了。”他说,“我很满意,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这些女人变得多么警觉!

“听好!”他说,“你们当下的恐惧并不是你们真正的恐惧。”

雷托喜欢这种语调,具有足够的不祥意味,适用于任何神谕。安蒂克和卢怀塞尔抬头盯着他,成了虔敬的祈求者。她们身后有个侍祭干咳了一下。

她们会查出这个人并加以训斥的,雷托想。

安蒂克仔细琢磨了雷托这句话,说:“语焉不详的真理不是真理。”

“但我已经把你们的视线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了。”雷托说。

“您是告诉我们不必恐惧机器吗?”卢怀塞尔问。

“你们自己有分析能力。”他说,“为什么要求助于我?”

“可我们没有您的能力。”安蒂克说。

“你们是嫌自己感受不到时间的涟漪吧。你们也不能像我一样感受到那种连续性。而且你们恐惧一台纯粹的机器!”

“所以您不会给我们答案的。”安蒂克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姐妹会的事情。”他说,“你们很活跃。你们的感官都是精心调教过的。我没有禁止你们干这些,你们也不要给自己设置障碍。”

“但伊克斯人在搞自动反应技术!”安蒂克反驳道。

“分散的事物、有限的片段都是彼此联系的。”他表示同意,“一旦启动,如何阻挡得了?”

卢怀塞尔放弃了贝尼·杰瑟里特一切自我控制的伪装,以此表明自己充分认可雷托的能力。她几乎尖叫着说:“您知道伊克斯人在吹嘘什么吗?说他们的机器将能预测您的行动!”

“我为什么要害怕这个?他们越接近我,就越是要和我结盟。他们征服不了我,而我能征服他们。”

安蒂克刚要开口,就被卢怀塞尔碰了碰手臂制止了。

“您已经跟伊克斯人结盟了吗?”卢怀塞尔问,“我们听说您同他们的新任大使,那位赫娃·诺里,交谈了相当长的时间。”

“我没有盟友。”他说,“只有仆人、学徒和敌人。”

“那么您不害怕伊克斯人的机器?”安蒂克坚持问道。

“自动反应和意识智慧是同义词吗?”他问。

安蒂克眼睛瞪大,变得蒙蒙眬眬,她退入了记忆之中。她在自己心中的那群人里会遇上谁,雷托发现自己对此很感兴趣。

我们共享着某些记忆,他想。

这时,雷托体会到与圣母建立共同体的诱惑力了。这将是一种多么亲密与互助的关系……然而又如此危险。安蒂克想再次诱惑他。

她说:“机器不可能预见到攸关人类的每一个重大问题。这就是串联起来的瞬间与永不中断的连续性之间的区别。我们是不可替代的,机器永远成为不了我们。”

“你还是有分析能力的。”他说。

“继续运用你的能力!”卢怀塞尔说。这是向安蒂克下的命令,同时一下子就挑明了这二人中谁是真正的主导——是年轻的那个占上风。

干得漂亮,雷托想。

“智慧生命善于适应。”安蒂克说。

她连说话都能省则省,雷托想,同时不让自己的兴致流露出来。

“智慧生命善于创造。”雷托说,“这意味着你必须对付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外界反应。你必须面对新生事物。”

“比如伊克斯人可能造出来的机器。”安蒂克说。这不是一个问句。

“当一名优秀的圣母还不够,”雷托问,“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他敏锐地感觉到两个女人都因恐惧而突然绷紧了神经。不愧是真言师!

“你们理当畏惧我。”他说,接着又提高嗓门问道,“你们如何知道自己还活着?”

正像莫尼奥多次经历过的那样,她们在他的嗓音中听出了这样一层意思:如若不能给出正确回答,将面临致命后果。雷托饶有兴致地发现,两个女人在回答前都瞥了莫尼奥一眼。

“我是一面能映照自身的镜子。”卢怀塞尔说。这种贝尼·杰瑟里特式的讨巧回答让雷托很反感。

“我不需要借助预设的工具来处理自己的人性问题。”安蒂克说,“您的提问似是而非。”

“哈,哈!”雷托笑道,“你愿意退出贝尼·杰瑟里特,跟随我吗?”

雷托看出来她是考虑了一下才拒绝的,但她并未掩饰喜色。

雷托看了看困惑的卢怀塞尔。“当事物处于你的衡量标尺之外,你就会动用智慧,而不是自动反应能力。”他说。又想:这个卢怀塞尔再也占不了老安蒂克的上风了。

卢怀塞尔憋着火,而且懒得控制自己。她说:“外面传言伊克斯人为您提供模仿人类思维的机器。如果您对他们评价那么低,为什么……”

“不派个人管住她就不该把她放出圣殿。”雷托对安蒂克说,“她不敢面对自己的记忆吗?”

卢怀塞尔脸色发白,但没有说话。

雷托冷冷打量着她。“我们祖先长期无意识地同机器打交道,你不觉得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吗?”

卢怀塞尔只是瞪着他,还不准备冒死当众挑衅神帝。

“你是不是认为我们至少了解机器的诱惑力?”雷托问。

卢怀塞尔点点头。

“一台维护良好的机器比人类雇工更可靠。”雷托说,“我们可以相信机器不会因情绪波动而分散注意力。”

卢怀塞尔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不是表明您打算废除关于不得使用有害机器的芭特勒禁令?”

“我向你发誓,”雷托用冷冰冰的轻蔑语调说道,“你要再敢暴露这种愚蠢,我会把你公开处决掉。我不是你的‘神谕’!”

卢怀塞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有把话说出来。

安蒂克碰了碰同伴的手臂,让卢怀塞尔浑身一颤。安蒂克用近乎完美的音言柔声说道:“我们的神帝永远不会公开反对芭特勒圣战的禁令。”

雷托冲她笑了笑,这是一种微微的赞许。看一个行家使出最强功力不啻一种享受。

“凡是拥有意识智慧的都很清楚,”他说,“我的选择也是有局限性的,有些东西我无法干涉。”

他能看出来,两个女人正在揣摩他话语中的多重指向,掂量着可能携带的含义和意图。神帝是否在转移视线,吸引她们去关注伊克斯人,而自己却另有所图?他是不是在暗示贝尼·杰瑟里特是时候站队反对伊克斯人了?他的话有没有可能除了字面意思之外其实别无深意?无论他是怎么想的,都不能掉以轻心。毫无疑问,他是全宇宙有史以来最阴险狡诈的生灵。

雷托沉着脸望向卢怀塞尔,心里明白这只会加深她们的疑惑。“我给你提个醒,马库斯·克莱尔·卢怀塞尔,你好像忘记历史上那些机器泛滥的社会给我们的教训了。正因为机械设备的出现,人们才学会了像使用机器一样相互利用。”

他将目光转向莫尼奥。“莫尼奥?”

“我看到他了,陛下。”

莫尼奥伸长脖子将视线越过贝尼·杰瑟里特的随从。邓肯·艾达荷从远端的大门进入空阔的觐见厅,大步流星朝雷托走来。莫尼奥没有放松警惕,他依然不信任贝尼·杰瑟里特。同时,他还摸清了雷托这番训话的意图。他在考验,永远在考验。

安蒂克清了清嗓子:“陛下,我们会得到什么奖赏?”

“你们很勇敢。”雷托说,“很明显这就是选中你们担任特使的原因。很好,下一个十年你们的香料配额保持不变。至于其他方面,我不计较你们怀揣香料萃取物的真实目的。我是不是很慷慨?”

“慷慨至极,陛下。”安蒂克说,声音里不带丝毫怨恨。

邓肯·艾达荷匆匆经过女人们,停在莫尼奥旁边抬头望着雷托。“陛下,有人……”他刹住话头,瞧了瞧两个圣母。

“但说无妨。”雷托命令道。

“是,陛下。”他有些勉强,但还是服从了,“有人在本城东南角向我方发动袭击,我认为这是声东击西,因为现已接到报告,城内和禁林里也发生了暴力事件——有许多团伙在分散行动。”

“他们在捕杀我的狼。”雷托说,“不管是林子里还是城里,他们的目标都是我的狼。”

艾达荷不解地皱起了眉。“城里的狼,陛下?”

“捕食者也好,”雷托说,“狼也好——对我来说没有本质区别。”

莫尼奥倒抽一口冷气。

雷托朝他微微一笑,看到别人顿悟的那一瞬间是多么美妙——仿佛突然揭下眼罩,豁然开朗。

“我已经调集了大批卫兵保护这个地方。”艾达荷说,“他们守卫在……”

“我知道你会的。”雷托说,“现在仔细听好,我告诉你怎么布置剩余兵力。”

在两个圣母惊愕的目光下,雷托开始向艾达荷交代具体的伏击地点、每支队伍的人数(有些甚至具体到人)、行动时间、所需配备的武器,以及每一处的详细部署。艾达荷运用强大的记忆力分门别类记下了每一条指示。他因聚精会神于雷托的口述而无暇提出疑问,直到雷托说完,他才面露疑惧之色。

雷托似乎能洞穿艾达荷的底层意识,对他的念头一览无遗。我是老雷托公爵忠心耿耿的战士,艾达荷在想,那位雷托,也就是眼前这位的祖父,救了我,抚养我,视同己出。然而,即便那位恩人有一部分存在于眼前这位身上……两者依然不是同一个人。

“陛下,您为什么需要我?”艾达荷问。

“因为你的勇武和忠诚。”

艾达荷摇摇头。“可是……”

“你服从命令。”雷托说话的同时,注意到圣母正在分析这些话。真话,只说真话,她们是真言师。

“因为我欠厄崔迪人一份情。”艾达荷说。

“这就是我们彼此信任的基础。”雷托说,“邓肯?”

“陛下?”艾达荷的语气说明他已经稳住了心神。

“每处至少留一个活口,”雷托说,“否则我们就白费工夫了。”

艾达荷略一点头,沿来路大踏步走出了大厅。雷托心想,离去的艾达荷已经截然不同于刚刚进来的那个艾达荷,但这需要一双极其敏感的眼睛才能看得出来。

安蒂克说:“这都是鞭打那个大使引起的。”

“的确如此。”雷托同意道,“将你的所见所闻如实转述给你的上级,可敬的赛亚克萨圣母。并转达我的话:相比猎物,我宁愿与捕食者为伴。”他瞥了眼莫尼奥示意其听令。“莫尼奥,禁林里的狼都折损了,原岗位全部顶上猛士。务必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