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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了解我祖先的邪恶,因为我就是他们。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我知道,在你们这些读者中间,极少有人会如此评价自己的祖先。你们从来没想过,每一个祖先都是幸存者,而若要幸存,有时非得作出残酷的决定,这种恣意妄为是文明人坚决不容许的。然而你们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你们能接受自身的灭绝吗?

——《失窃的日记》

清晨,首日上任鱼言士司令的艾达荷一面穿戴,一面努力摆脱噩梦的纠缠。那个梦让他惊醒了两次,两次他都走上阳台凝望星空,而噩梦依然在脑海里喧嚣不止。

女人……身披黑甲赤手空拳的女人……像一伙没头脑的暴徒般粗声喊叫着向他冲过来……还挥舞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她们蜂拥而至,一个个张开嘴露出可怕的尖牙!

他就是在这时惊醒的。

晨曦几乎无助于驱散噩梦的余悸。

他们在北塔为他安排了一套住处。阳台俯瞰一大片沙丘,尽头是一面悬崖,崖脚下隐约有个泥舍村落。

艾达荷一边扣着上衣,一边瞭望这片景观。

为什么雷托只用女兵?

几名长相标致的鱼言士提出要陪新司令共度良宵,遭到艾达荷拒绝。

性诱并不像是厄崔迪人的作为!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滚金边的黑色军服,左胸佩有红色鹰徽。至少这是一样熟悉的东西。没有军衔标志。

“她们认识你的脸。”莫尼奥是这么说的。

古怪的小个子,这个莫尼奥。

这个想法让艾达荷愣了一下。印象中莫尼奥个子其实不小。非常自制,没错,可并不比我矮。莫尼奥似乎把自己隔离了起来,却又……很泰然。

艾达荷环视房间——松松软软的靠垫,隐藏在锃亮的棕色木墙板内的一应器具——舒适得堪称奢侈。浴室铺着华丽的浅蓝色瓷砖,设有盆浴和淋浴设施,至少可容纳六人同时洗浴。整个寓所都在诱人放纵。在这些房间里,你会放任感官沉溺于享乐的回忆之中。

“聪明。”艾达荷自言自语道。

响起一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司令?莫尼奥来了。”

艾达荷向外瞥了一眼,远处的悬崖呈现出长年暴晒的颜色。

“司令?”声音拔高了一点。

“请进。”艾达荷大声应道。

莫尼奥走进来,关上门。他一身衣裤都是粉笔白,让人不得不盯着他的脸看。莫尼奥扫视了一下屋里。

“这就是她们给你安排的地方。该死的女人!我猜她们是想献殷勤,但应当更明白事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艾达荷问。话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我不是莫尼奥见过的第一个邓肯·艾达荷。

莫尼奥只是笑了笑,耸耸肩。

“恕我无礼,司令。那么你想住在这里吗?”

“我喜欢这儿的风景。”

“但不喜欢这些家具。”莫尼奥没有使用疑问语气。

“可以换掉。”艾达荷说。

“我会办妥的。”

“我猜你是来向我交代职责的。”

“我尽量说清楚。我知道一开始样样事情在你眼里都显得那么古怪。如今这个文明跟你熟悉的那个有本质区别。”

“我能看出来。我的……前任是怎么死的?”

莫尼奥耸了耸肩。这似乎是他的标准姿势,不过并无谦卑之意。

“他作了个决定,但没来得及避开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莫尼奥说。

“具体一点。”

莫尼奥叹了口气。邓肯们总是这样——太爱刨根问底。

“他死于叛乱。你想知道细节吗?”

“对我有用吗?”

“没用。”

“今天我想拿到这场叛乱的完整简报,不过请先回答:为什么雷托的军队里没有男人?”

“他有你。”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关于军队他自有一套奇怪理论。我跟他讨论过许多次。在听我解释前你不想先用早餐吗?”

“不能边吃边谈吗?”

莫尼奥转向门口,只喊了一个字:“上!”

接下来的情景让艾达荷看呆了。一队年轻的鱼言士应声鱼贯而入。两个人从活动墙板后面搬出一张折叠桌和两把椅子,摆在阳台上。其他人布置好两套餐具。另有人端来早餐——新鲜水果、热面包卷、微微散发香料和咖啡因味的滚烫饮料。她们干起活儿来不声不响,干脆利落,显然都对这套流程习以为常了。像进来时那样,她们又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这奇妙的表演开始还不到一分钟,艾达荷就已经和莫尼奥面对面坐在了餐桌两头。

“每天早上都这样?”艾达荷问。

“只要你吩咐。”

艾达荷尝了口饮料:美琅脂咖啡。他认出了水果,是一种名叫“帕拉丹”的卡拉丹嫩瓜。

我最喜欢吃的。

“你们真了解我。”艾达荷说。

莫尼奥笑了笑。“我们有经验。现在,聊聊你的问题吧。”

“还有雷托的奇怪理论。”

“好的。他说纯男性军队对于作为其基础的平民太过危险。”

“这是疯话!没有军队,就不会有……”

“我知道你的理由。但他说,史前聚落由已过育龄的男性行使一种筛选机制,而男性军队就是这种机制的残留物。他还说,有个事实始终在蹊跷地重复着:总是年长男子将年轻男子送上战场。”

“筛选机制,什么意思?”

“被投入筛选的人必须守在危险的外围,保护中间的育龄男女和幼者。身处外围的最先遭遇捕食者。”

“那对……平民会有什么危险呢?”

艾达荷咬了一口瓜,发现它熟得恰到好处。

“圣上说,当不存在外敌的时候,纯男性军队总会把矛头转向自己的人民。永远如此。”

“为了争夺女人?”

“也许是。不过他显然不相信会这么简单。”

“我不觉得这是个奇怪的理论。”

“还没完。”

“还有?”

“嗯,是的。他说纯男性军队会滋生强烈的同性恋倾向。”

艾达荷瞪着对面的莫尼奥。“我从来没……”

“当然没有。他谈到力比多升华、精力转移,还有其他那些东西。”

“其他还有什么?”听到心目中的男性形象遭到贬低,艾达荷不由着恼。

“青春期态度;男孩子扎堆;纯恶意的玩笑;哥们儿义气……诸如此类的东西。”

艾达荷冷冷说道:“你怎么看?”

“我想起——”莫尼奥扭头看着风景说道,“他说过的一些事确实让我信服。他是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士兵。他提出要为我演示实例——他心中冻结着无数著名军事人物的青春期。我拒绝了。我仔细读过历史,能认出这些特征。”

莫尼奥转过头来,紧盯着艾达荷的眼睛。

“好好想想吧,司令。”

艾达荷素以坦诚待己为豪,这些话刺痛了他。军队中保留着青年期和青春期崇拜?的确所言不虚。他自己的经历中就有这样的例子……

莫尼奥点头道:“受制于所谓纯心理因素的同性恋者,不管是潜在的还是公开的,往往会沉湎于导致痛苦的行为——可能是受虐,也可能是施虐。圣上说这可以追溯到史前聚落的考验行为。”

“你相信他吗?”

“是的。”

艾达荷咬了一口瓜,却已经尝不出甜味。他咽了下去,又放下勺子。

“我一定会好好思考的。”艾达荷说。

“这就对了。”

“你没吃。”艾达荷说。

“我天不亮起床,已经吃过了。”莫尼奥指了指自己的盘子,“那些女人老是诱惑我。”

“她们得手过吗?”

“偶尔。”

“你说得对。我认为他这套理论确实奇怪。还有其他说法吗?”

“哦,他还说,摆脱了青春期同性恋心理的束缚之后,男性军队从本质上说无异于强奸犯。强奸往往伴随着谋杀,那可不是为了生存。”

艾达荷沉下脸来。

莫尼奥的嘴角掠过一丝干笑。“圣上说,在你那个时代,全靠厄崔迪式的纪律和道德约束才阻止了某些极端事件的发生。”

艾达荷哆嗦着发出一声长叹。

莫尼奥往后一靠,想起神帝曾经说过:“无论我们多么渴求真相,自我觉醒的那一刻总是不愉快的。我们对真言师没有好感。”

“那些该死的厄崔迪人!”艾达荷说。

“我就是厄崔迪人。”莫尼奥说。

“什么?”艾达荷惊问。

“他的育种计划,”莫尼奥答,“特莱拉人一定提到过。我是他妹妹和哈克·艾尔-艾达的直系后裔。”

艾达荷朝他倾过身去。“那么请告诉我,厄崔迪人,为什么女兵比男兵更好?”

“女人更容易成熟。”

艾达荷不解地摇头。

“在生理上,女性自有一种从青春期强制进入成熟期的方式。”莫尼奥说,“如圣上所言,‘怀胎十月会让你改头换面’。”

艾达荷靠回椅背。“他是怎么知道的?”

莫尼奥光是盯着他看,直到艾达荷想起雷托心怀芸芸众生——有男人,也有女人。这让他陷入了沉思。莫尼奥见状回想起神帝就类似情形有过一句描述:“听了你的话,他那副表情跟你预想的一模一样。”

冷场还在继续,莫尼奥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大家都知道,圣上深不可测的记忆也曾让我哑口无言。”

“他对我们说的是实话吗?”艾达荷问。

“我相信他。”

“但他干了那么多……我是说,比如这个育种计划,已经持续多久了?”

“从最开始,也就是他从贝尼·杰瑟里特手里夺过育种计划的那天起,直到现在。”

“他想干什么?”

“我也想知道。”

“可你是……”

“一个厄崔迪人,他的侍卫长,没错。”

“你还没有说服我为什么女子军队更好。”

“女性延续种族。”

终于,艾达荷的沮丧和怒气有了发泄目标。“头一晚我和她们干的就是这档子事吗?育种?”

“有可能。鱼言士不采取避孕措施。”

“他真该死!我不是牲口,让他从一个畜栏赶到另一个畜栏,就像……就像……”

“像种马?”

“是的!”

“但圣上拒绝走特莱拉人的老路,他禁止基因手术和人工授精。”

“特莱拉人有什么……”

“他们是活生生的例子,连我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变脸者不能生育,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群聚有机体。”

“其他那些个……我……有当种男的吗?”

“有一些。你有后代。”

“谁?”

“我是其中一个。”

艾达荷直视莫尼奥的眼睛,这混乱的关系突然让他晕头转向。艾达荷觉得无法理解。莫尼奥明显老得多……可我是……究竟谁的年纪更大?究竟谁是前辈谁是后人?

“有时候我自己也想不通。”莫尼奥说,“希望这句话能让你好受些,圣上向我保证过你绝不是我的后代,在任何通常意义上都不是。不过你倒可以帮我生几个后代。”

艾达荷一个劲儿地摇头。

“有时我觉得只有神帝本人才能理解这些事。”莫尼奥说。

“再有就是这件事!”艾达荷说,“自封为神。”

“圣上说他创造了一种神圣的亵渎。”

艾达荷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我本打算听他说什么?雷托皇帝的好话?

“神圣的亵渎。”莫尼奥又说一遍。这几个字从他舌尖吐出,带着幸灾乐祸的怪味。

艾达荷审视着莫尼奥。他恨他的神帝!不……他怕神帝。但怕什么就恨什么不是人之常情吗?

“你为什么信他?”艾达荷问。

“你问我是不是信仰普世宗教?”

“不是!他有信仰吗?”

“我认为有。”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他说他希望不要再制造变脸者了。他三令五申,他的人种只要完成配对,就必须以传统方式生育。”

“这跟我的问题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问我他相信什么。我认为他相信偶然性。我认为这就是他的神。”

“那是迷信!”

“想想帝国的形势吧,这种迷信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艾达荷瞪着莫尼奥。“你们这些该死的厄崔迪人。”他咕哝道,“你们什么都敢干!”

莫尼奥留意到艾达荷憎恶的语气里还掺杂着佩服。

邓肯们一开始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