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陷

(一)

苏枫循着声音望过去,他立刻就见到了那个头发稀松发黄一脸瑟缩的男孩。

“你找我有事?”他小声地问,因为还没有下课,苏枫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男孩的脸有些发白,声音变得更加细弱,但他显然不想放弃,“我来是想告诉您,我预知您会卷入一场谋杀事件中。”

苏枫还来不及出声,课堂里便已爆发出不可抑止的哄笑,以至于连地板都仿佛颤抖起来。男孩的脸变得更白了,他的健康状况显然应该归入差的一类。他局促不安地深埋下头,似乎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苏枫的目光扫过液晶黑板—论时间的一维性—那正是本堂课的主题,他摆了摆手,这是他宣布下课的习惯动作。于是快乐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响了起来,几分钟后偌大的教室里便只剩下他和那个男孩。

“说吧,是谁让你来开这个玩笑的?”苏枫饶有兴致地问道。

缺 陷“请相信我的话,苏教授。”男孩有些着急,“我的预知从来都是准确的,您在两小时后也就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很可能会卷入一次谋杀。”

苏枫看了看自己瘦长白皙的手臂,不禁哑然失笑,“你的预知既然很准,为什么你又用了‘可能’这种词?”

“我能准确而详尽地预知600秒钟内将发生的任何事件,如果超出这个时间范围就只能预知事件的部分情形了,而且时间越长事件的情形就越模糊。所以我现在只能说在两小时后会发生谋杀事件,至于别的情况暂时无法知道。”

苏枫探究地看着那男孩,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无法对这个少年的话完全置之不理了。男孩身上似乎有些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东西,让人不能漠视他的存在。尤其当他说话时的神态,几乎有宣读神谕的意味。神谕!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突然间,苏枫的心里竟然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那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话,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

苏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时间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个男孩。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管不住自己这么想。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的老师,他叫林欣,你还记得吧?他曾经对我说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刹那间苏枫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林欣!?一个久远得如同前生的名字。那个白皙的又清秀又开朗仿佛整个人都被某种优雅的气韵笼罩着的年轻人,那个喜欢与人争辩不休的年轻人。

那个—林欣!

“是他?”苏枫幽幽地开口,“他好吗?”

“他死了。”男孩的口气很平和,平和得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苏枫陡然一滞:“你好像怎么不在乎他的死?我是说,他是你的老师。”

“在他死前差不多十分钟我的脑海里就预演了他死亡的全过程,所以当他真正死去的时候我反而像是看一部重放的影片一样。

我这样说你一定不会明白,但要是你也有种经验的话就会对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意外了。”

“那么,你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吗?”

“长时期的忧郁症损害了他的几乎整个身心系统,他有很多病。当然,有一个直接的死因,他死于自杀。”

苏枫悚然一惊,“自杀!?可是你说你预知了他的死,如果是自杀为何不阻止他?”

男孩有些纳闷地抬起头来,“老师曾经告诉我,可以改变的预知只是巫术师们的骗术,而他的预知研究是纯粹科学的东西。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

“告诉过我?”苏枫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是这么说的吧?)他当然告诉过我,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十五年?也许十七年?那时候这校园里的景色似乎比现在要好,空气中时时弥漫着青草的味道。

当然,更重要的,那时的苏枫还很年轻,他有两个最好的朋友,林欣和韦洁如。

……

(二)

“你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你不就是想从一个事件的初态推导出它的后续状态吗?可这已经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了。”苏枫很潇洒地挥着手,“当年拉普拉斯期望在某种全知智慧的基础上建立预知模型,但现代量子力学的发展成果已经推翻了它的理论基础。以前很多次我都辩不过你,可这次你输定啦,不信我们一块儿去问导师。”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恰恰是考虑量子效应的影响。也就是说,在建立预知模型的时候加入量子效应。”

“等等,”苏枫插入一句,“你的话让我有点迷惑,量子效应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测不准原理,按照这个原理不仅无法预知事件未来的发展,就连事件的初始态也是无法准确描述的,那么你又从何建立模型呢?”

林欣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也许我们并不需要知道事件的初态。”

苏枫忍不住大笑,他觉得林欣今天一定是有些发烧,“你是在说你不用知道韦洁如现在在哪儿,就能告诉我过半小时后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她?那好吧,你要是能做到这一点我就信你。”

“你们两个在找我?是不是又要我作评判?”韦洁如突然从教学楼的拐角后钻了出来,苏枫和林欣都被吓了一跳,韦洁如比他们俩要小五六岁,刚升上大学四年级。

苏枫仿佛见了救星,他几乎要跳起来了,“林欣想当预言家,我说他荒谬,这次你该站在我这一边了吧。”

韦洁如抿嘴一笑,“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如果支持你一定会输。”

苏枫大急,“这次不一样,你要是支持林欣就太没理智了。你爸爸一定反对他。”

韦洁如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父亲的两位高徒争论不休,心中却很奇怪地有种幸福的感觉。苏枫和林欣这样争来争去地该有差不多六七年了吧,他们俩都是那种仿佛长不大的学生型的人,不过谁也不能否认他们都是那样优秀。

相比之下林欣却很低调,“你还是支持苏枫吧,我对自己这次的想法没有多大信心。”

韦洁如有些调皮地笑笑,“你们要我这样我偏要那样,我就支持林欣。”不知为何韦洁如这样说的时候有些脸红,不过她的语气倒是出奇坚定。

苏枫的神色有些黯然,声音也变得低了些。“我们请导师作评判吧。”他顿了一下,“还是算了吧,这不是什么有意义的问题。

对吧,林欣。”

林欣有同感地点头。他们两人差不多每天都会为某个新冒出的想法争论一阵,其中的大部分实际上都不会对他们的研究有任何影响,充其量算是一种头脑体操。当然,如果这次的争论也就此结束的话以后的事情恐怕会是另外一番情形,可惜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一件事可以用“如果”来说明。

事情的起因是脸上微红的韦洁如这次破例地有些较真,她一定要到林欣和苏枫的导师面前去论证这个问题,当然,所谓导师也就是她的父亲韦一江。

(三)

男孩有点困惑地看着恍惚出神的苏枫,他想出声但却忍住了,看得出他比他的同龄人要老成不少。

苏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那你们这些年都住在什么地方?”

“我们的家其实就在这个城市,老师有几次说过准备搬家但都在最后一刻下不了决心。他的话我不是很懂,大概是说他舍不得这个城市。我忘了告诉你,我其实早就认识你和你的夫人。”

苏枫来了兴致:“你怎么认识的?”

“老师和我跟踪过你们很多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我看得出他是很关心你们的。不过他一直都在避免跟你们碰面。”

苏枫的眼眶有些发热,“那他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只是说你们是他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他还说他这辈子感到最快乐和最让他留恋的日子就是当年和你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

苏枫沉默了半晌,“还是说说你的预感吧。你说我会卷入一场谋杀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被杀还是我杀了别人?或者我会是一个目击者。如果是我杀人的话会不会是一次误杀?”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快了,肯定会比那件事情真正发生的时间提前一些时候知道。”男孩认真地回答着问题,“不过无论我的预知结果是怎样,都是无可更改的,因为必须是某件事情在后来的某个时间真的发生了,我才有可能在此之前预知到这件事情的发生,请务必记住这一点,这很重要。”

虽然男孩的话有点像绕口令但苏枫还是听懂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男孩,“你和林欣是什么关系,我是说,你们俩人长得很像。”

男孩犹豫了几秒钟后说:“老师曾经告诉过我,从基因的角度来讲我们是同一个人,我具有他全部的个体性状。他没有妻子。”

“克隆。”苏枫并不是太意外,从见到男孩的时候起,他就仿佛有种面对故人的感觉。男孩的回答只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想而已。不过让苏枫感到不解的是林欣为何要采用复杂的克隆技术来产生后代。对一位严肃的科学家来说,克隆技术虽然具有诸如完全保持父代性状等优点,却并不适用于繁殖人类后代,因为这样做将丧失在生物进化中起最重要作用的变异性。林欣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他为何这样做,难道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忘记过去的事情……

“我想是吧。”男孩这次并没有注意到苏枫走神了,他依然很关切地把问题又扯到预知上来,“现在关于那次谋杀事件我又得到了一些新的信息,你应该是……在某种情况下杀了一个人。是的,就是这样。”

“是吗?”苏枫心中一惊,从听到林欣的名字起他就再也不能漠视男孩的话了,尽管他的理智上很难接受这样的观点。但这是林欣的观点,只不过通过男孩的嘴说出来。在苏枫的印象里,和林欣无数次的争论中他总是处于下风的一方。只除了那唯一的一次,但那一次他真的就站在了真理的一边吗……

(四)

午餐后韦一江教授正在给园子里的盆景浇水,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了。韦宅是一幢很别致的小楼,掩映在绿树成荫的半山腰上。

韦一江浇完水后就径直回到书房开始工作,这同样是雷打不动的老规矩。作为当代知名的物理学家,韦一江现在已是硕果累累著述等身,而最令他欣慰的却是他门下的学生们都那么出色,尤其是林欣苏枫。说实话现在韦一江很难把他们两人归为自己的学生,更多的时候他是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助手和朋友一般看待。因为他们实在是太优秀了,在韦一江的成果之中有不少巧妙的思想都和他们的才能密不可分。在将于明年初召开的世界物理学年会上,韦一江准备在一篇注定要引起轰动的论文上署上他们的名字,这本来就是他们应得的荣誉。到时候整个世界都将为两颗新星的诞生而震惊。

韦一江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心中是何等溺爱他们,以至于每当韦洁如说他偏心时他总是心甘情愿地默认。想到韦洁如生气的样子韦一江的脸上便不由得隐隐浮现出笑容,这个宝贝女儿是他在科学研究之外所能得到的最大乐趣了。其实韦一江运用他缜密严谨的科学思维已经预料到他的女婿会是林欣和苏枫中的一个,他在闲暇时甚至给未来的孙子或孙女起了个叫“小昭”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会姓林还是姓苏。不过从近一段时间的情形来看韦一江觉得他的外孙多半会是“林小昭”了。有一次他拿这个问题去难为韦洁如,结果是意料中的一句“人家不知道啦”。

现在门外突然热闹起来,不用看韦一江也知道准是韦洁如回来了,当然还少不了见面就争的林欣和苏枫。韦一江总是不明白他们两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争论的东西,有时甚至是一些常人根本不屑一顾的问题。但韦一江知道这也许就是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爱因斯坦曾说过一段话,“正常人都是在童年时就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什么是时间空间等很常识的问题,因而再也不会为这样的问题花费心思。而我恰恰是到差不多成年以后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结果我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现在林欣和苏枫争论的那些问题又何尝不是这样,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似乎林欣总是要略胜一筹,以韦一江的眼光来评价的话,苏枫无疑是优秀的但肯定逊于林欣,因为苏枫只是出色的科学家而林欣却是天才。在韦一江的字典里其实很少用到天才这个词,他一向认为天才是一种夸大其词的说法。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数十亿年时间的造化,谁又能比其他人高出多少呢。但当他见到林欣后这种观点有了变化。

韦一江这一生取得了远胜于常人的成就,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天才,而只是认为自己是一个和苏枫一样称得上优秀的人,他们和常人之间的差别只在“勤”与“专”两个字上。但林欣就不同了,他属于另一类人。他并不比苏枫用心但对问题的看法却总是深入得多,有时他一瞬间里的直觉竟和韦一江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求证后得出的结论完全一致。韦一江时时在想,也许这就是天才。

不过,如果韦一江发现他们俩争论的东西过于不切实际或是陷入文字游戏的话,也是要站出来以导师的身份予以制止,他毕竟是严肃的物理学家,绝对不能容忍违背基本科学理论的行为—即使只是口头上的争论。

果然不出意料,三个好朋友这次全聚齐了,韦洁如一见面就嚷嚷道:“爸爸你快来做评判吧,他们俩又争起来了,这回苏枫说林欣一定错。”韦洁如停下来微微一笑,“可我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是决定投林欣一票。”

“到底怎么回事?”韦一江故意蹙了下眉,放下了手边的工作,“说来听听看。只要不是什么原则问题的话我准备支持苏枫,大家打个平手。”

“林欣说他有一种预知未来的方法。”苏枫简要地把他们先前的谈话重复了一遍,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并未因为导师说要支持自己而感到高兴。

“是这样。”韦一江有些意外,虽然这两个学生常常令他吃惊,但他这次仍然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古老的预知问题而争论,应当说这个问题和永动机一样都是一个不该再被提起的问题了。

但这是林欣提出的问题,他转头对着林欣说,“说说你的理论依据是什么。”

林欣的脸有些红了,“其实我只是偶然地想到这个问题的,并没有太成熟的想法。”

韦一江又是一惊,他注意到林欣的语气表明他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只不过不太“成熟”而已。韦一江意识到自己不能不对这个问题发表看法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想听完林欣的想法,“你不要有顾虑,说出来听听。”

林欣点点头,“其实我是在上周无意中重新看到一则经典物理实验的介绍时想到这个问题的。”

“什么实验?”韦一江有点紧张地问,他印象中似乎没有什么用于证明预知现象的经典实验。

“那是当年用来说明微观粒子的波粒二象性理想实验。大概意思是让光子一粒粒地发射并穿越有着两条缝的挡板。假设在某一时刻光子已经穿过了挡板,那么它可能穿过了其中一条缝(如果它此次表现为粒子性),也可能同时穿过了两条缝(如果它此次表现为波),不管怎么说必定是二者之一。同时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改变了。现在到了关键时候,如果我们这时在挡板后加上一张感光底片,那么我们将看到底片上最终出现了干涉条纹,说明光子是同时穿过了两条缝,也就是说它表现为了波。而如果我们此时在挡板后正对着两条缝的地方分别安上一台计数器,那么我们这回却看到只有一个计数器上出现读数,也就是说光子只穿过了其中的一条缝因而表现为粒子性。

“当然在这里我只是简单说明实验的构思,在具体操作中实际上是通过一个可以感光的百叶窗帘来实现整个过程的,但结果和以上描述得完全一样。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光子到底穿过了一条缝或是两条缝本来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但却反而需要由后面发生的事情来决定。我觉得这个实验隐隐暗示了在某些情况下原因和结果并不是截然划分的,甚至不是由谁决定谁的关系,它们之间可能会互相影响。”

“等等。”苏枫插上一句,“这个实验我知道,可是当初好像并没有得出你说的这种结论。”

韦一江在旁边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当初就有人得出那样的结论林欣又如何称得上是天才。不过他并不赞同林欣的观点,“但那只是在微观世界里的现象,宏观世界里不存在你所说的情况。”

林欣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微观和宏观又何尝能够截然分开,微观才是起决定因素的力量,宏观不过是微观的统计效应罢了。如果在微观的范畴里证明了原因和结果可以互动的话,那么宏观世界也必定适用于同样的理论。”

韦一江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他下意识地瞟了眼桌上的论文稿,上面的标题是“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这正是他准备在世界物理学年会上宣读的论文,在这篇论文里他站在哲学和科学的双重高度上建立了一个迄今为止最为庞大而完备的物理学体系,那可说就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本来再过几天就能完成它的初稿,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处境有点像当年的瑞士数学家费雷格,在就要完成“从逻辑推出算术系统”时的情形,费雷格在著作附言里说:“使一个科学家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理论基础突然瓦解了。在本书就要付印的时候,罗素先生的一封涉及悖论的来信使我陷入了这样的境地。现在整个数学大厦的基础动摇了。”

韦洁如显然不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有些朦胧地感到在这场争论中林欣占据了上风,就连父亲似乎也被难住了,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父亲的脸色这样严峻。从女孩子的心思出发她真想蹦起来,因为她这次又站对了立场,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气氛不对。

韦洁如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她想让大家轻松一下,“我给大家出个题。有一个人到商店里去购物,突然发现柜台上居然在卖人的大脑。于是他走到一个标有‘爱因斯坦’字样的大脑前问是多少钱,柜员告诉他五千块。他又走到一个标有‘普通人’字样的大脑前问是多少钱,柜员说一万块。他觉得很奇怪,又走到一个标有‘苏枫’字样的大脑前问多少钱,柜员说十万块。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答对有奖。”

苏枫有些茫然地看着韦洁如,他搔搔头,“怎么我的大脑会比爱因斯坦的贵?而且贵那么多。你是在表扬我吗?”他转过头求助地望了眼林欣,林欣含有深意地笑了笑,但没有开口。

韦洁如得意地叫起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本小姐公布答案,人家爱因斯坦的大脑是充分利用过的,而咱们苏枫的脑子却是从来没用过的,崭新的东西自然要贵得多啦。”

苏枫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想说什么但却张不开嘴。

出人意料的是韦一江突然发了火,他用力拍了下桌子,“小如,不要胡闹。”屋子里立时安静下来,半天都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韦一江挥挥手,有些疲倦地扶住了额头,“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五)

男孩很知趣地缄默不语,他不太明白为何苏枫总是一阵阵地出神。每次他都等到苏枫问到他时才开口回答。说实话他不太喜欢这种场面,他现在有些想回家了。家,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男孩的心中有种温暖的感觉。尽管那里已是面目全非。

他从小在那里长大,熟悉那里的每一寸空间。记忆中当他从两三岁起每隔几个月便要接受一次脑部手术,开始时他感到害怕,但次数多了之后也就无所谓了。他不知道每次手术都在他的脑子里加入或是取走了些什么,不过随着手术次数的增多,他越来越明显地发觉自己的脑海里不时地传来奇异的声音,眼前也经常晃动着不明来由的景象,就连他的语言表达方式也与他人有了不同。有一次他和一群小孩子在田野上玩耍时看到满天鱼鳞样的云彩,其中一个孩子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要下雨啦。”他却站出来纠正道:“你弄反了,是因为要下雨了所以天上才会有钩钩云。”

当时男孩看到站在一旁的林欣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的目光。男孩直到现在也不理解为何林欣临死前会毁去家中几乎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大部分由他亲自设计的仪器。当时林欣就像是疯了一样,脸色白得吓人,许久没有刮过的胡须乱糟糟地支棱着,眼睛里露出狂乱的光芒。

“你快死了。”男孩怯生生地说,他害怕地躲在书柜的后面。

林欣一愣,他缓缓地转过头来,“你预知到我就要死去?我怎么死的?”

“你死于自杀。”男孩低声回答。

“我是想自杀,不过我并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现在你已经预感到了,也就是说我最多还能活十分钟。”林欣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点上一支烟,氤氲的烟雾中他与几分钟之前已判若两人。现在看上去他又有些像多年前的那个林欣了。他咧开嘴做了个笑的表情,“也好,我活在这个世上的确已没有多少意义。每天都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而且……”林欣没有往下说,他怜爱地伸出手试图抚摸男孩的头,但男孩惊慌地躲开了。

林欣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你的确让我骄傲。不错,你的预知又正确了,刚才我有一丝想杀死你的念头。”

“你不可能杀死我的,我的预知表明在你死后我还活着。我躲开你只是本能的反应,对不起。”男孩很老实地说。

林欣叹口气,“是啊,我怎么会杀死你呢。你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我一生对与错的证明。对与错,我现在才发觉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对与错值得用一生的幸福去证明呢。如果仁慈的上帝能让我拥有健康的话,我将耗尽我的余生去研究时间机器,我多么想回到从前,把当初摆错了的姿势再重摆一次。”

男孩懂事地点头,“我了解你的心情。”

“不,你不会了解的。”林欣大声叫道,“因为那个问题,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老师,朋友,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离我而去,还有她。”林欣的脸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了,他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也许事实证明我对了,可我宁愿自己错了,那样我就可以回到老师的面前请求他原谅我的年少无知,他一定会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错了怕什么,年轻人最大的优势就是有改过的机会’。可是,”林欣直勾勾地瞪着男孩,“你居然证明我是对的。”

男孩不自主地退后两步,“你无法杀死我的,那是不会发生的事。”

“是的,你的预知中没有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上帝让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林欣打了个冷战,神色清醒了一些,“让我想想,到目前为止你的预知还没有过失败的先例吧。那你有没有预知到我是如何自杀的?”

男孩的眼光瞟了眼阳台边上的一把做工精致的剃须刀,一抹淡蓝色的光芒在刀锋上闪动,“你拿着那把剃须刀……”

林欣大笑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上帝,你真是仁慈,让我取得这么辉煌的成果。这个孩子竟然一点不差地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

林欣止住笑,目光有些散乱地瞪着男孩,“你是我的杰作,你的能力是我赋予的。不行,我要证明你错了,你必须错,那样我就可以回到老师那里去,我就可以见到洁如和苏枫了。我要对他们说我错了,请他们原谅我。他们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那样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看着吧,我会证明你是错的。哪怕只是一次,只要一次就够了,我就可以回去了。等等,你是说剃须刀是吧,我要扔了它,扔了它。”

林欣的精神陷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一种狂热的光芒从他的眼中放射出来,他整个人都仿佛被某种预期的幸福感包围着。“剃须刀,剃须刀……”林欣念叨着像一头猎豹般冲向阳台,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他极度厌恶地抓住剃须刀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它扔出去。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奔跑带来的巨大惯性还未减除,再加上扔出剃须刀的动作更是让他失去了全部重心,于是男孩眼中的林欣就如同一只试图学习飞翔但却一身绒毛的雏鸟般,重重地从离地面三十多米高的阳台跌落下去。

男孩没有跟过去看林欣的伤势,因为在他的预知里林欣正是死于这一时刻,他仍然留在原地,口中低声说:“我是说你拿着那把剃须刀跳下了楼……”

(六)

苏枫叹了口气,把目光停留在了男孩身上。他柔声问道:“关于我们,林欣还对你说过些什么?”

男孩想了想,“他说他宁愿他自己是错的,这样他就可以回到你们中间了。我觉得直到死之前他的心中都一直这么想。”

“宁愿是他的错?”苏枫心中一颤,任谁也能听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难道林欣真的找到了预知未来的方法?说实话,即使再过一段时间自己真的涉及一宗谋杀,苏枫也未必敢于相信这一点,因为这是与现行的一切理论相悖的。在差不多十五年前的那次世界物理年会上,韦一江宣读了他和苏枫共同署名的划时代论文“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对于物质世界做出的最系统最完美的解释。它完全符合人类对所有物质现象的观测,并且成功预见了许多当时还没有发现的物质特性,使得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关于物质的本原、运动、因果性以及时间空间与物质的关系等等重大问题都做出了超出前人的可称为经典的解释,迄今为止尚没有任何一件事实与之不相吻合。

对苏枫来说那真是激动人心的一年,论文在这一年里顺利发表,恩师韦一江达到了他一生成就的巅峰,苏枫自己也崭露头角成为新生代物理学家中的佼佼者。而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年的秋天,也就是在林欣失踪一年之后,韦洁如成为了他的新娘。婚礼的那一天苏枫真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仍能清楚地记起当时的每一个场景。

“他是这么说的。”男孩认真地补充着,他无法漠视苏枫怀疑的语气,“不过我觉得他的确是正确的。我的预知说明了这一点。”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正确的话我们就全错了。”苏枫语气平静地说。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们的对错与否不应该由我的对或错来判断,而应该由事件本身的结果来认定。”男孩的眼中露出天真的神情,“我的预知是否正确也遵照同样的标准。你说对吗?”

苏枫一噎,竟不知该怎样回答男孩的反诘。他笑了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男孩纠缠下去,他握住男孩的一只手说:“还是说说你们这些年的生活吧。过得好吗?”

男孩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声音也变得低了许多,“我不觉得自己过得好,我想老师也是一样。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过多的研究工作彻底摧毁了他的健康。我们在经济上也有困难,有时候老师需要兼几份工作才能应付日常的开支。在我小的时候老师的脾气还好一点,后来越来越坏,他的酒量也越来越大。”

“他学会了喝酒?”苏枫惊诧不已,印象中林欣最痛恨的就是酒精之类会损伤大脑的东西,他甚至拒绝喝任何种类的茶。

“他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喝接近四百毫升的烈酒,如果醉了就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他还念着你们的名字。”男孩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瘦弱的身子有些瑟缩。

苏枫的心中滚过一阵心酸,他猛地把男孩拥进自己的怀中,从基因的角度上讲,他此刻拥着的其实就是林欣,“不要怕,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这里就是你的家。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男孩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苏枫,但旋即就释然了,苏枫温暖的怀抱让他不忍挣脱,“老师没有说错,他说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孩子,不管你的预知是否正确我都会好好待你的。过一会儿你就和我一起回家去,那里比别的任何地方都要温暖。”苏枫有些动情地说,在他心中其实已经把这个小男孩当成了林欣。

“那里真的很温暖吗?”男孩流露出憧憬的表情,但他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情,“可是当年我的老师为什么要离开呢?”

苏枫怔了一下,仿佛没有想到男孩会提出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发散,口中喃喃说道:“是啊,你的老师离开了我们。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

(七)

“我不能同意您的说法。”林欣已经有点激动了,他不理解为何老师会那么武断地认定他是错的,“微观和宏观之间并没有无法逾越的鸿沟,实际的情形应该是由微观决定宏观,这是不容置疑的。”

韦一江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印象中林欣从未像这次这样直接地顶撞过他。在上次的争论之后他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来研究林欣提出的观点,想把它并入“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体系中去。

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两者在根本上是互相排斥的。“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体系要求承认物质世界或者说至少是在宏观世界里,必须是由原因来决定结果的,而林欣提出的观点所描绘的显然是一种因果虚无主义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原因根本不能决定结果,而只能说它们之间是平行的关系。

如同他在那个实验里描述的情形一样,结果也能反过来影响原因。韦一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意味着什么,最起码它给“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体系制造了一个反例,而几乎倾尽他一生心血的这个体系仅仅从名字上看就是容不得任何反例的。在科学史上因为一两个反例而颠覆了整个理论体系的情形是很多的。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20世纪初因为“以太运动”和“能量均分学说”两朵乌云而更改了几乎全部牛顿力学体系。不过从内心而言,韦一江坚信林欣的假设是错误的,他只是一时间还没能找到驳倒它的办法而已。

韦一江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缓缓开口道:“就你说的那个实验而言,按照经典的量子力学解释,微观粒子的行为是抗拒做因果性分析的。在该实验的条件下粒子到底穿过了几条缝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可您说的是‘经典’解释,我觉得这种解释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倒像是在逃避问题。我们现在起码可以说至少在某些情况下结果可以反过来作用于原因,而这正是我提出预知理论的基础。按照这个理论,当一个事件可能导致不同结果时,每一个不同结果会对事件发生的早期发生影响因而产生不同的征兆,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不难得到预知。”

苏枫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争论的双方,他有插不上话的感觉。

苏枫没有想到一个偶然提出的问题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从本意上来说他倾向于导师的观点,但很显然韦一江并没有成功地说服林欣。如果从客观的角度上看,苏枫觉得林欣甚至是处于上风的一方。林欣的每次发言几乎都让韦一江陷入沉思,看得出韦一江正经历着艰苦的搏斗。

“可你知道预知意味着什么吗?”韦一江很罕见地脸红了,“在一个结果可以反作用于原因的系统里一切都是不稳定的,就如同逻辑学上的悖论一样。还记得罗素的‘理发师悖论’吧,那个理发师规定自己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很显然,他将永远无法决定能否给自己理发。因为按照这个规定,他将因为给自己理发所以不能给自己理发,同时又因为不给自己理发而可以给自己理发。这个问题正好符合你说的结果与原因互相作用的情形,但这不是纯粹的文字游戏了吗?在严格的物理学范畴里何曾有过类似的现象。”

苏枫眼睛一亮,刹那间他几乎想大声欢呼“老师万岁”。这就是物理学大师的语言,短短几句话就道出了旁人无法想到的东西。

没有比这种比喻更贴切的了,在苏枫看来胜负已判,仅凭导师的这几句话就足以结束这场本来就不该开始的争论了。想到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和谐的生活中去了,苏枫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但林欣却蹙紧了眉,仅仅是一秒钟的时间。没有人能够知道在这一秒钟里他的大脑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但当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之后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有些局促地说:“有的,在物理学范畴里有这样的现象。”

苏枫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转头去看着韦一江,发现他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苏枫回过头来瞪着林欣,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他从未想到过悖论这样的逻辑问题会在真实的物理世界里找到对应现象—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欣只说了两个字:“电铃。”

韦一江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看上去就像是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是的,电铃。电铃的原理决定了它正是因为通电所以断电,同时因为断电所以通电,于是它不停地振动。

良久之后韦一江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老了。”他又看了眼桌面上的“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手稿,眼中浮现出复杂之极的神情。

苏枫在一旁叫道:“这只是极个别的特例,不能说明问题的。

对‘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构筑的庞大体系根本构不成冲击。在体系内解决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苏枫的话提醒了韦一江,他的精神好了一些。的确,在科学史上不乏类似的先例,有时候人们必须等待诸如新的实验条件等因素的出现,方能完全证实自己的理论。就如同当年狭义相对论问世不久后的1906年,考夫曼提出他的高速电子荷质比实验结果不利于狭义相对论,但事后却证明这个实验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

“可是我看不出在体系内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性。”林欣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根本就是完全对立的。我认为‘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肯定是不完善的。”

韦一江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曾经最感得意的学生,那种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令他恐惧的陌生人。林欣每一句话都像是锋利的刀子一般戳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变冷,越来越冷。

“你是叫我放弃发表‘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论文?就因为你的那种关于预知的假说。”韦一江的语气变得比他的血液还要冷,“你真是我的好学生。”

林欣没有注意到韦一江的语气变化,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这不是假说,我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

韦一江大声笑了起来,“想不到我居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

如果让人知道我生平最得意的学生居然相信预感之类的歪门邪道的话,叫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苏枫看出情形有些不对,他急忙拽了拽林欣的胳膊说:“不要再说了,你快向老师认错。”

出人意料的是林欣挣脱了苏枫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是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情,“我没有错,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到时你们会知道是谁的错。”

韦一江用力扶住椅子的把手,“好,那么说是我错了。既然你比我正确我还怎么敢当你的老师?”

苏枫大惊失色,他听出了韦一江这句话中的意思。他再次拽住林欣的手臂说:“你不要和老师争了,就认个错吧。”

林欣仿佛没有听见苏枫的话,他的嘴唇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几乎要显出透明来,整个人像是痴了般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才轻轻转头扫视着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眼中有决绝的光芒闪现。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缓步朝外面走去,口中低声重复着,“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我一定会的。”

韦一江脸色苍白地看着林欣,痛苦与痛惜的神情混合着在他的眼底浮动。苏枫几次想伸手去拉住林欣都被韦一江用目光制止了。

韦一江希望林欣自己回过头来,但他失望了。

……

林欣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落在身上让人感到丝丝凉意,他这才想起秋天已经快要过去了。这时依稀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好像是韦洁如的声音。洁如,不知怎的,此刻一想到这个名字林欣心中就会泛起一种疼痛的感觉。洁如,洁如,他在心里反复吟唱着这个名字,宛如吟唱一支钟爱的歌,两行泪水自他的脸颊滑落,但内心一个更为倔强的声音却驱使他的脚步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八)

苏枫猛地打了个冷战,他突然觉得自己怀中的男孩变得很陌生。你这是做什么?他问自己,这个男孩是林欣的化身,他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难道仅仅是来告诉你那桩可笑的谋杀事件?不,他回来是想做一个证明,他要证明当年的林欣是占有真理的一方。他想要摧毁你拥有的一切,他想要你的老师为当年的事情认错。他还要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布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还有洁如,她很快就会知道当年林欣为什么会离去了,她会怎样看待你和她的父亲?而你居然那么温柔地搂抱着这个男孩。

“我想起一件事。”男孩兴奋地说,“老师说过你曾经给他的理论指出过一处缺陷,好像是在他第一次同你讨论预知问题的时候。”

“缺陷?”苏枫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想起是怎么回事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确和你的老师讨论过一个问题,不过也许那不应该称作缺陷。”

“为什么?”男孩不解地问。

“你好像说过现在你只能准确预知600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对吧?”

“是的。”

“按照当年我们的讨论结果可以证明你其实已经具备了准确预知更遥远将来的能力。”

“真的?”男孩的眼中一阵发亮。

“当然是真的,证明的过程很简单。我举个例子,假设在今天中午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那么显然你在上午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就能准确预知到这一事件。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你将在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预知到‘你在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预知到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这一事件,而这实际上等同于你在十一点四十分就准确预知到了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只要以此类推岂不是可以几乎无限地扩展你的预知范围了吗?”

男孩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偏着头思考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顽皮。但他很快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他高兴地快要蹦起来了,“对啊对啊,是这样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原来竟这么简单,老师早该告诉我这个方法嘛。”

男孩待不住了,他挣出苏枫的臂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现在就要试试这个方法。现在是上午十点半,我现在就来预知上午十一点会不会下雨。”男孩说着话便闭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苏枫笑了笑,“为什么不预知更久一点。至少应该到十二点钟吧。”

男孩犹豫了一下,仿佛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不过最后他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就十二点。”

苏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孩,在他感觉中男孩的脸和记忆中的林欣,已经完全重叠在了一起。“风雨故人来”不知为何,苏枫的心中突然划过这样一句说不清来处的诗。对每个人来说,故人往往意味着一些过往的旧事,而故人到来的时候为何又常常是伴随着风雨呢?苏枫轻轻叹了口气。

男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两团不正常的潮红色在他的脸颊上显现出来,而他的嘴唇却变得有些发白。

……

“你这样说倒是让我为难了。”林欣苦恼地拍拍头,“这样推理下去的确能得出我们可以预知永远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却又的的确确是从‘只能预知几分钟’这个假设推出的。很明显,这里产生了一个佯谬。”

苏枫很高兴自己难住了林欣,“就是嘛,这分明是一个死结。

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判断预知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那倒未必。”林欣很自信地反驳,“你的这个想法可以表述为‘预知自己的预知’,属于数学上的递归问题,也就是一种调用自身的函数。对于递归问题的处理一般都受限于递归的层次。也就是说必须在满足运算的精度要求之后跳出去,否则将陷入无限循环之中。”

苏枫在心中低叹了一声,隐然有“既生枫,何生夕”的意味,不过他并未死心,“在预知问题上存在的递归性难道不是一道障碍吗?”

“所以我觉得我们始终只能做有限的预知。当然,如果在技术上有突破的话预知的时间范围肯定可以加长。”

苏枫若有所思,“如果我们强行进行这种递归式的预知会带来什么结果?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希望得到相当长时间的预知结果的话。”

林欣想了想,“那样做将导致计算量呈几何级数增长,如果由电脑来做这样的事将产生‘程序狂奔’,而如果由人脑来做这件事情的话,”林欣顿了一下,“这个人肯定会累死。”

……

男孩的身体开始有些摇晃,汗水湿透了他的脸和衣服。同时他呼吸的声音也变得很不均匀,不时会突然拉出一声古怪的长音。男孩的嘴微微嚅动着,仿佛念念有词,而他的脸上已是一片蜡黄。

苏枫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差一分钟十一点。如果没记错的话,男孩曾说过在这一时刻会有一桩谋杀事件发生。苏枫默默地走到男孩身边蹲下来,把耳朵凑在男孩的嘴边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啊,十二点了。真的在下雨,好大的雨……把世界冲得干干净净……”男孩的头突然一偏,口中的话像被刀斩断般戛然而止,整个身躯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苏枫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竟然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地站立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之后开始收拾讲义,但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使得那些纸页似乎总是放不对地方。

是回家的时候了,想到温暖的家以及家中的洁如和孩子们,苏枫的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今天中午说好去导师家吃午饭的,他们现在一定都有些等不及了。他回头看了眼倒在地板就像是睡着了的那个男孩,没有伤痕,没有暴力的迹象,看上去无论如何只是一次类似于心脏病发作那样的自然死亡。苏枫拿起讲义朝教室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发觉外面已经起了很大的风,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少见的情形。苏枫裹紧了衣服走出门去。

快下雨了,苏枫想,而且会是一场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