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战争

(一)山洞

入口给人以狭小的错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里面布置了一个作战指挥部之后仍然显得宽松,可以用便携式书架隔出一间卧室来。也许因为和领袖初次见面的印象过于深刻,此后的岁月里,迦英的脑海中常常浮现出这番幽暗的景象,以至于多年以后当他在这个星球上最奢华的府邸里午夜梦回时,偶尔还会以为身处某个幽暗的山洞,而自己仍然是那个懵懵懂懂编号为“4577”的小勤务兵。

领袖拉旺刚刚起床,有些睡眼惺忪。这时迦英看到领袖将一根条状物塞进了口中龇牙咧嘴地咀嚼起来。那时,迦英还不知道早起吃一根产自印度东北部山区的生辣椒是领袖的习惯,为的是让自己能快速清醒。那种辣椒的烈度是人所共知的,所以当迦英知道这一点后,心里对领袖生出不可遏制的崇敬。迦英是来接替沙牧尔的,在昨天的一场小规模遭遇战中,沙牧尔为了掩护领袖身中五弹。拉旺此时咀嚼辣椒时的凶恶表情显然不止是因为味觉的刺激,因为在他的眼中燃烧着一团仇恨的火焰。他手里轻轻摩挲着一个银色的名牌,上面写着一个数字和沙牧尔的名字。

“领袖,我见过这个牌子。”迦英突然怯怯地说了一句。

“哦?”拉旺并不意外地回头,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凌乱的头发和胡须。

“沙牧尔和我都是塔吉村的,两个月前沙牧尔回村时曾经拿出来向我们炫耀过。”迦英解释道。

“你看到过几次?”拉旺的态度很和气。

“就一次。后来他也回过村子,但再也不肯拿出来了。”

领袖沉默了一下,“你知道后来他为什么不拿出来吗?”

迦英想了想,摇摇头。

“展示身份牌违反我们的纪律,他受到了严厉的警告和惩罚。

我们是战士,铁的纪律是胜利的保证。”拉旺接着说,“敌人凶残而狡猾,任何大意的行为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另外请记住一点,叫我向导,不要叫我领袖,而且任何时候都不要对我敬礼。在我们的队伍里,人与人之间没有这些繁文缛节。”

迦英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不由自主地描了眼山洞口子外低悬的那个圆盘,现在是清晨,月亮还没有完全隐没。

迦英知道敌人就在那里,正是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家伙夺走了人民的幸福。

领袖从桌上拿起一样复杂的工具在名牌上滑动,这个工具是山洞里少有的带有科技性质的东西。迦英后来才知道领袖是极少亲自制作名牌的,新战士的身份名牌一般由连长或是营长制作。片刻之后名牌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迦英的,“这个是你的了。”领袖说着话将牌子递给迦英,“你外出执行任务时最好把它留在营地,这样会少许多麻烦。”

“那个数字还没变呢。”迦英小声地提醒道。

“哦,那个是不用变的。”领袖瞄了名牌一眼,“数字可以重复使用,我们不能让数字变得太大,这样会增加敌人对我们的警惕,敌人非常强大。”这时领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迦英何以有此一问,“人民会永远记得沙牧尔的,他活在这里。”领袖用拳头捶了捶胸口,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迦英捏了捏名牌,坚实的金属边硌疼了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手,心里却真切地升腾起某种很充实但他现在还无法完全明了的感觉,近似于……幸福。

(二)月球

由于没有地球引力的保护,月球背面的陨石坑密度远大于正面,从联邦总部大楼望出去大片起伏的凹坑一直延展开去,就像是一片被放大了亿万倍的橘子皮。建筑物的保护罩能够承受绝大多数陨石的冲击,那些超出承受力的小行星则是被提前拦截清除。出于安全考虑,联邦总部两年多前从地球迁到了月球的静海,在这里指挥对叛军的清剿。而自从叛军掌握了难以防御的大功率激光武器之后,总部再次迁移到了月球背面。

元首巴契夫满脸不悦地审视着戡乱战报,长条桌上的部门头头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心中忐忑。这个时候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科恩。”元首点了一个名字,“你们安全部不是报告说派出的斩首部队绝不会失手吗?为什么清除名单上的九个人里还有将近一半的人活着。”

一个谢顶的胖子很快站起身,在月球的低重力环境下,他肥胖的身材几乎没有对他的行动产生影响。他粗大的喉结蠕动了一下,“我们为这次行动准备了半年时间,为了避免他们对这次行动产生警惕,针对九个组织的大规模斩首行动同时进行。在逃脱的四人中,其中三个组织的头目是用牺牲替身的方式欺骗了我们。还有一人当时情报部门已经确定了他的位置,但当时他和参加婚礼的几百人混杂在一起,无法实施远程打击。等特遣分队到达时他已经逃掉了。”

“地球团结阵线……怎么又是婚礼?”元首再次看了眼资料,禁不住嘟囔了一句。

科恩似乎明白元首所指,“是的,元首您的记忆很准确。七个月前我们清剿‘地球团结阵线’时也遇到过一场婚礼,无功而返。”

“地球团结阵线”在现有的九个地球抵抗组织里,实力排名一直靠后,控制的地盘不大,从掌握的情况看,其人数也非常有限。

在联邦总部做出的敌情判断里,它的危险度排名有时候是八有时候是九。根据情报分析,这个组织具有坚定的反叛决心,但实力普通难成大患,今后最大的可能性是被另一个更强大的反抗组织合并。

联邦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道:“当时你们发射一枚四级导弹就可以解决问题了。现在一切又要重来。谁知道下一次找到他们要到什么时候。”

科恩有些不安地瞄了眼元首,但他看不到什么表情变化,这使得他稍稍镇定了些,“这个我们当然知道。其实一枚五级导弹也足够了,但是那些当时在场的人全都会死,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平民。你们知道的……”科恩咽了口唾沫,“战争公约里禁止这种行为。”

巴契夫有些不耐烦地合上卷宗,“安全部没有做错。从联邦统一前的列国时代算起,公约已经实行了几百年,我们的时代不应该成为例外。请国防部尽快根据情况制订下一阶段作战计划,重点消灭斩首行动已经见效的几股叛军。安全部继续之前的工作,不过那些人知道了我们的行动,你们以前的方法是行不通了。另外制订更好的方案吧!”

会议人员依次退出。拉姆斯菲尔德走到门口又折返过来,“先生,能问一个问题吗?”

元首似乎早有预料地点点头。

“我认为安全部这次的处理属于失误。本来是一枚五级导弹就能解决的事情,现在我们至少要付出一千倍以上的伤亡代价了,就因为一个迂腐的公约。”拉姆斯菲尔德的声音显得很低沉,他仿佛看到成千上万联邦士兵倒在血泊中。

元首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你知道的,几天前我们刚刚发表声明谴责叛军违反战争公约。在这种时候我们更有必要维护公约。”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我参与了声明的起草。”拉姆斯菲尔德表情沉稳地看着元首,“但我不认为一份谴责抵得过在红翼山谷牺牲的四十二名战士的生命。”拉姆斯菲尔德的喉结困难地蠕动了一下,“我最优秀的一位学生就在其中。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表彰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立下一寸军功。”说到这里拉姆斯菲尔德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可怕的现场照片,这个以铁血著称的军人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元首沉默了几秒钟,说:“既然公约存在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它的理由,我们还是遵守吧。”

巴契夫开始埋首看文件,他没有注意联邦国防部长极度悲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的火焰。

(三)外星人

在列国时代这片山区属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接壤部,当时也称部族地区,即使在全球一统的联邦时代,部族的势力仍然保持着余威。越野车开得不快,越往前走景色越荒凉,沿途的崇山峻岭中,偶尔能看到几处低矮破旧的土坯房趴在荒山野草中,远远望过去,很难分清哪里是房、哪里是地。狭窄道路上间或遇到几辆装载木材的破旧卡车或是“挂满”当地人的客车。汽车扬起的尘土挡住了视线,司机叫苦不迭,紧张地抓着方向盘。

迦英拉着扶手,任凭身体在座位上颠簸。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周期不固定的迁徙,有时坐汽车,有时是驴车和马车。车里只有三个人,其他地方都塞得满满当当的,但并不是生活用品,而是领袖的书。除了书以外,领袖对于他用过的物品从不留恋,即使他曾经很喜欢的也一样,按照他的说法是:留下来都送给当地老乡吧。但迦英其实很怀疑,是否真有老乡能够发现那些伪装极好的山洞,实际上常常是几个月后的某一天,领袖又带着大家转回到某个以前的山洞,那些物品还在当初的地方。

直到现在,迦英对于此次迁徙的地点还是不明就里的,他内心里隐隐觉得虽然有情报的关系,但似乎更多取决于领袖的某个时刻的直觉。领袖天生就比他人拥有更敏锐的洞察力,他似乎兼有狼的嗅觉和狐狸的智慧。半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领袖突然从睡梦中起身,嚼着辣椒命令大家紧急转移。结果驴车刚刚走出几公里,便听到山洞的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迦英知道那是联邦军队的“滚球”炸弹,威力足以削平整座山坡。这样的紧急转移发生过很多次,有时是在领袖睡觉的时候,有时则只是领袖刚好抽完一支烟的当口。迦英已经习惯了随时上路,迦英坚信在领袖的大脑里一定有某个神秘的声音在护佑着他,他能察觉到普通人感觉不到的异常。而在老乡们那里传得更是神乎其神,有人说领袖是天上的星辰降临人世,有人说他是伟大的阿赫迈德沙·杜兰尼再世,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的神奇本领。有人把这些话告诉了领袖,领袖爽朗地大笑着说:“这是人民对我们的祝福,说明人民和我们在一起。”

领袖特别喜欢提到“人民”,在他的表述里人民无所不能,是决定世间万物成败的总诀。“人民是水,我们是鱼,融入人民之中,我们就是不可战胜的。”领袖常常这样教导战士们。

塔吉是最可靠的堡垒村之一,迦英没想到这次转移的目的地居然是自己的老家。想到那些从小到大的玩伴现在还在土里刨食,他不由得用力挺了挺瘦弱的胸膛。迦英伸手摸了摸那块名牌,心里有些犹豫带不带它回家。他想象着自己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拿出名牌的一刻该有多么风光。不过迦英最后还是放弃了,携带身份牌容易被敌人发现。领袖曾经告诫过,一定要在打击敌人的同时保护自己。

住在堡垒村的日子是难得的轻松时光。在这里基本不用担心什么突发的情况,长老和村民都衷心地爱戴着领袖。“地球团结阵线”以前的名字并没有“地球”二字,这是两年前领袖加上去的,当时联邦总部因为担心热核武器的攻击刚刚迁到月亮上。迦英这段时间来也见识渐长,毕竟天天和领袖在一起,有缘见到一些情报资料,他知道有两个组织已经拥有了这种魔鬼的武器。一份情报上说联邦军队到处搜寻的一枚核弹,其实就埋在一位村民家地窖的甜菜堆里。当然那位村民并不知情,他以为这是一箱待价而沽的铜矿石,每天一大家子在火山口上生活如常。领袖的另一个创造是给联邦政府改了名字:“月球佬”。按照历史学家的分析和评价,领袖这个小小创造的影响无法估量,实际的军事价值超过三十个整编师。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从后来的发展看,联邦政府迁到月球的决定无疑是失策的。不过也有极少数的历史学家认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有情报显示叛军可能制订了对首都进行热核攻击的计划。

拉旺的创造很快不胫而走,人们忘记了政府的迁移是一种战时措施,“月球佬”成了联邦政府的专称,似乎那些人本就是来自月球的异类。在地球的各个抵抗组织里,在山地、在丛林、在华北的青纱帐、在密西西比平原的麦浪中,“月球佬滚回去”的声音如星火燎原般扩散开来。

说明一点,做出评价的历史学家是外星人。

(四)武器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领袖在读书,借着山洞门口传进的光线,领袖陷入到了他自己的世界当中。迦英这个时候的工作是比较轻松的,闲坐或是打盹都可以。领袖看书很少出声,但有些段落他却总是反复诵读。领袖告诉迦英,那是一本来自古老东方的著作,蕴含着人类顶级的智慧。

迦英其实不太明白领袖的话,他觉得这些拗口的话虽然听上去很艰深,但不过就是一堆文字,战士们都认为发明了飞行船和磁爆坦克的人更了不起。抵抗战士因为没有这些尖端武器,交战时总是处于下方,常常要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才能击毁或是俘虏一架联邦军的装备。团结阵线虽然有自己的兵工厂,但规模和水平不仅无法同联邦军相比,同另外几个抵抗组织相比也差很多。不过领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对武器的态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领袖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是一介武夫,恰恰相反,他对武器有一种天生的疏离感,不到万不得已他甚至都不愿意碰一下枪把,似乎那些让抵抗战士们喜爱不已的武器会刺痛他的手。出于安全需要,领袖配备了一支老式的鲁格手枪,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迦英腰上多出来的一个枪套里。有一次,迦英小心翼翼地问领袖为什么不随身带枪,领袖爽朗地一挥手说:“敌人的子弹是打不中我的。”看着迦英迷茫不解的表情,也许是出于对这个半大孩子的忠心的奖赏,领袖补充了一句,“如果到了需要我拿起枪的时候,枪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然后领袖发出自信的笑声走出洞,留下迦英一个人沉浸在这句高深莫测的话语里独自思量。

(五)故事

月球总部在安全上有足够的保障,官邸中基本上不需要什么警卫力量,元首开始享受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卡佳快乐地扑过来,将红红的脸蛋埋在祖父的怀里。小姑娘六岁了,在这远离地球的地方从未体会过战争的残酷。既然在月球背面看不到地球的战火,那不如索性让孩子们与战争绝缘,这几乎是这里所有人的想法,所以很少有人在孩子面前提到战争的事情。而在地球上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巴契夫不禁想起看到的记录资料,一些叛军战士死去的时候几乎就是孩子,他们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有张照片里一个男孩双手紧紧抓着枪把,似乎以为这个东西能将他与厄运隔离开,仅剩的一只独眼瞪得很大,仿佛要掉落出来,死亡将最后的迷惑永远定格在了惨白的天空之下。这样的孩子参战肯定违反了公约,不过叛军好像没有把这个当回事。

“给我讲故事。”卡佳扯住祖父的衣领,“接着昨天的。”

元首将思绪收回眼前,“好啊,我的小卡佳。昨天讲到哪里了?”

“讲到你的爷爷,也就是爷爷的爷爷年轻时干活不小心扎破了手指……”

元首“哦”了一声,昨天他是给小卡佳讲了那个故事,不过真实的情况是左手食指和中指被机床切断了,为了不让孩子过于害怕他做了一点艺术加工。元首抬头瞄了眼墙壁,他的祖父神情肃穆地坐在那幅已经稍许褪色的油画里,看不到残疾的左手。家族就是从祖父那一辈开始兴旺发达的,从一家小作坊开始,直至建立起后来的工业帝国。而在此之前,家族一直只是普通至极的农人,不过在古老的传说里家族祖先却有着非同一般的遭遇,如果不是凭着那种不可思议的幸运,所有的一切都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元首心中一颤,停止了对这个超出心脏负荷的问题的回想。

“卡佳告诉爷爷,那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元首和蔼地抚弄小女孩褐色的鬈发。

“告诉我们做事情要细心。”卡佳奶声奶气地回答,她觉得祖父的问题真是太简单了,不过还是很得意地接受了祖父赞许的目光。

“对的,我的小卡佳真聪明。”

(六)真正的故事

大眼第一百九十七次从寐境中苏醒。

“露茜”自动系统在第一时间接通信息管道,大眼立刻知道了这是一次时长为三十个行星年的标准寐境,神尺表现平静,说明其间没有发生什么特殊事件,否则系统会提前终止寐境。按照章程,还需要大眼在例行的为期十天的苏醒期进行复核。不过由于系统的高可靠性,复核工作基本上只是形式罢了。大眼有些无聊地调阅历史年表记录,有些是文字的,更多的则配合了图像资料。这种单调重复的工作早就丧失了吸引力,大眼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大眼做着这项工作的时候心思早已回到遥远的菲星,那是一个和蓝星迥然不同的世界:天空中一颗太阳恒定大小,平均距离两万亿公里之外另有两颗太阳忽大忽小。在故乡晴朗的夏夜,大眼和露茜曾经无数次牵手走过。虽然大眼知道菲星上自己熟悉的一切早已逝去,但是记忆并不受制于理性,自有一套逻辑。

蓝星的最近三十年显然不平静,统一的联邦只稳定运行了十来年,就被分裂势力冲得七零八落,战火在这个星球上熊熊燃烧。不过话说回来,战争在蓝星上本来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从这颗星球上诞生人类以来战争没有一天停歇过,争斗似乎写进了这种两足猿猴的基因里,让他们甘之如饴不能自拔。曾经有不少人类学者不理解原始部落为什么会花许多时间和精力从事狩猎,因为根据统计,狩猎获得的能量根本无法抵偿总体消耗,实际上让部落得以长期生存的是妇女们从事的采集活动,如果男人放弃狩猎从事采集的话生存质量必然更好。但后来学者们终于意识到,这种狩猎行动最重要的功能是保持一支武装力量,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做好准备,与狮群豢养雄狮是同样的道理。大眼知道这个秘密的时间远远早于人类自己,那时候他刚和露茜一起降落到这颗蓝色星球不久。

大眼想到这里,不禁瞄了一眼断崖下的冰瀑,那是他为露茜选择的葬身之所,想来露茜应该对此感到满意,至少几百年来当她偶尔进入大眼梦中时,并没有对此表现过什么抱怨。直到今天大眼都不能理解露茜当年的那个决定,经过行前魔鬼般严酷的训练的她不该犯那样的错误。而对露茜来说,最可悲的一点在于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却并没有得到相称的结果,神尺的规律至今仍然是不解之谜。

现在想来露茜一定是被那地狱般的场面搅乱了心神,以至于做出了愚蠢的举动。这时候大眼心里突然滚过一阵刺痛,让他有点艰于呼吸,看来时间并没能平复一切。

大眼同露茜的相识实在太久了,幼年时他们一起进入训练营,实际上大眼根本想不起没有露茜的时候自己做过些什么。从小他们就知道虽然菲星已经是银河联邦的成员,但由于地理位置的偏僻,菲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成员。的确,银河旋臂的边缘地带物质非常稀薄,菲星不要说与辉煌壮丽的银核区星球相比,就连与那些位于旋臂中段的第三世界星球相比,地位也有天壤之别。实际上如果不是一位神族巡游者偶然经过这片区域,同时菲星上又正好在进行一次粒子实验,那么到今天菲星都还是一个孤独的宇宙弃儿。大眼并没有亲眼看到神族降临的时刻,那时候的他还是母腹内一团无知无觉的血肉,但他从后来见到的记录资料上感受到了当年那狂热的气氛。神族巡游者从天而降,化身为菲星长者的形象,所有人载歌载舞向神族表达敬畏。菲星的智者已经知道银河系的广袤超出一切想象,而神族巡游者却能够在瞬间往返自如。如果这一过程是按照传统的能量耗减方式进行,那么根据智者阿朵的计算,这至少需要同时熄灭一千颗太阳。但神族显然自有奥妙难言的方法,因为星空依然闪烁。

菲星人的欢乐并没有持续太久,神族巡游者宣布他将离去,而且不再回来。菲星人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巡游者显然了解菲星人对高级技术的渴求,但他明确地表示了拒绝,理由并不是菲星人认为的传授难度太高,而是因为智慧物种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融入宇宙,任何干涉都将扰乱“法则”。资料真实记录了神族巡游者提到“法则”这个词时庄重肃穆的语气,让人清楚地感觉到面对“法则”即使身为神衹也须匍匐身躯。

神族巡游者的告别礼物是一支晶莹剔透的“神尺”,从中分为“蓝”“红”两种颜色,一道简洁的黑色游标横亘底部。巡游者解释说,游标停留在底部意味一切正常,进入蓝色段时意味着警告,说明神圣的“法则”受到了冒犯。而如果冒犯行为加剧,则游标将进入红色段,这意味着菲星人将遭到外来的严厉惩罚。而如果游标超出红色段……说到这里时,巡游者停顿下来,加上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你们还是祈求不要出现这种情况吧!”

智者阿朵鼓起勇气上前提出盘桓在每个菲星人心中的疑问:“至高无上的神族啊,请给卑微的菲星人以指示:法则到底是什么?”

巡游者仰望天空久久沉默—这是记录里唯有的一次关于神族也需要思考时间的例证—然后说了两个字:“生存。”

这是神族在菲星上留下的最后线索,此后的许多年里,无数菲星智者为这个浅显至极的词汇绞尽脑汁。从字面上看,这个词并不需要任何解释,但如果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它高深莫测的内涵。如果“生存”指的是生命的存续,但马上就会面临一个难解的悖论:生物圈本身由食物链构成,生命个体的存续必然伴随着另一些生命个体的毁灭。而且神尺的表现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黑色标尺总是在蓝色部分游移,意味着菲星上一直发生着冒犯“法则”的事件,而在每年的渔猎季节,更是可以明显发现黑色标记的异动。

巡游者逗留菲星时对这个区域进行了仔细探寻,结果发现了在大约三个菲星光年之外有另一个太阳,它的第三颗行星上生活着一种两足智慧生命。

(七)堡垒村之死

接到开拔命令的时候,迦英正在家里帮忙翻晒小麦,看着金灿灿的粮食和母亲枯皱脸膛上的笑容,迦英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力气。塔吉村和周围的几个村子以前都属于法尔汗老爷,兴起“农牧社”之后法尔汗老爷跑掉了,他的土地和牲口都由“农牧社”分给了村民。当时法尔汗的大儿子试图阻止“农牧社”,但一颗子弹让他安静地闭上了嘴。

迦英一直记得那个欢乐的日子,大家都兴高采烈地清点自己名下的那份财产。“农牧社”大院门口的告示牌前挤满了人,沙牧尔的舅舅鲍回尔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他不知疲倦地站在台阶上地反复宣读着上面的文字。沙牧尔在人群里骄傲地四下张望,仿佛站在台阶上的不是他舅舅而是他本人。那时沙牧尔还不知道自己七天之后会参加队伍,一百零七天之后自己的一切将凝固成数字“4577”。

“农牧社”的大院以前是法尔汗老爷的住宅,四周环绕着高十米、厚四米的土墙,土墙周围是茂密的石榴园、葡萄园以及一片长满大象草的荒地。也许是被喧闹声惊动,一个人影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这就是塔吉村的人们第一次见到领袖拉旺的情景,当时在场的人每次向别人提到这件事情都会加进一些新的内容,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一刻东边的天空突然变得通红,但也有人以安拉的名义作证那一刻天降甘霖,这些纷繁的无法共存的说法最终使得那一分钟里发生的简单事情变成了不可思议的传奇。现在领袖已经到过多次塔吉村,村民已经见惯了拉旺的音容,但他们的敬仰丝毫没有减退。

刚赶回指挥部迦英就看到一番匆忙的景象,那些书已经打包,参谋长正向领袖解释着什么。

“只是一个五十人左右的小分队,没有重武器。”参谋长仿佛在做什么努力,“情报显示这是一次奇怪的突然行动,不过并非针对我们。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领袖赞许地看着参谋长,“应该嘉奖我们忠诚的情报人员。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撤离时间。”

参谋长小声地建议:“我们可以不撤离。警卫连加上我们有一百多人。我们能够消灭他们。”

领袖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我已经下达了撤退命令,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制定的优势兵力作战准则吗?”

“当然,我没忘。”参谋长声音变得有些低,“在战役部署方面必须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即五、六倍,至少也要三倍于敌的兵力方可作战。”

拉旺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好。去准备吧。不过我们也不能放过这些家伙,可以打一次放羊战。”

迦英感到一阵兴奋,放羊战是最英勇也最具有传奇色彩的游击战术。乔装成放羊人的战士暗藏武器接近敌人,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发起突然袭击,往往能以极小代价杀死大批敌人。在十多天前红翼山谷的那次放羊战中,一名英勇的战士扮作受伤的牧人,将炸弹绑在自己和羊群身上,与四十二名联邦军士兵同归于尽。

参谋长点点头转身出门,仿佛又想起什么,“情报称法尔汗的小儿子是这支队伍的指挥官。估计他们是想回到塔吉村夺回财产和土地。塔吉村是最早的一批堡垒村,这里的人民非常拥护我们。”

参谋长低声强调一句,“这是我们的土地。”

拉旺沉默了,右手不自觉地拿出一根辣椒放进嘴里嚼动,仿佛在下什么决心。过了几秒他开口道:“同敌人打阵地战就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我们要在运动中用一切手段机动灵活地消灭敌人。我们追求的是最终的胜利,如果患得患失舍不得坛坛罐罐,我们就放不开手脚,就会陷入泥潭。”拉旺久久地盯着参谋长的眼睛,似乎在传递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明白的某种信息,“执行命令吧。”

迦英要到一些年头之后才最终理解了领袖此刻的目光中所包括的含义,同时也明白当参谋长转身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佝偻了身躯。撤退命令执行得很迅速,迦英没有时间回家同母亲及妹妹说再见,实际上他永远都没有这种机会了。指挥部撤离后不久,小法尔汗认识的两位塔吉村牧羊人因为缺水向联军小分队求助,几分钟后周围的人们听到了一声巨响。袭击使用了黏附作用极强的白磷弹,十一名阵亡的联邦军士兵实际上是被烧熟了。再后来的历史在细节上成为了永久的谜团,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小法尔汗一开始就打算血洗塔吉村,还是十一名战友临死前的惨叫让这支装备精良的部队失去了全部理性。半小时后的塔吉村成为了人间地狱,眼睛血红的士兵不让任何村民靠近,不听任何解释,他们疯狂地发泄着仇恨和子弹,无视任何人的呼号,仿佛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的不是一个个活人而只是一群异类。鲜血从一个个身体里喷涌而出,转瞬便被干燥的土地吸收殆尽,只留下大片红褐色的斑块。

硝烟开始散去,小法尔汗全身无力地斜倚在大院门柱上,除了他之外每个人的子弹都打空了。

……

拉姆斯菲尔德面无表情地站立,身躯笔挺。他的肩章已经取下,同帽子一起整齐地叠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宣布撤销他的国防部长的命令刚由元首宣读完,他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联邦最高法院的指控。

塔吉村事件带来的影响超过了任何人的预想。来处不明的血腥现场视频扩散全球,联邦军人对手无寸铁的村民的屠杀铁证如山。

虽然小法尔汗以及参与这一事件的所有人都被立刻抓捕并送交军事法庭,虽然军方发表声明称小法尔汗率队突袭塔吉村的行为没有得到任何正式命令,属于个人行为,其初衷是想夺回法尔汗家族的财产,因为途中受到了炸弹袭击才丧失理智酿成惨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理由根本于事无补。为了平息民愤,联邦紧急撤换了多名高级将领,现在轮到了国防部长。

安全部长科恩一直有些犹豫是否发言,最新的情报表明拉姆斯菲尔德很可能不是无辜受过。小法尔汗在军校时曾经是拉姆斯菲尔德最欣赏的学生之一,单凭小法尔汗个人的力量要伪造军令难以成功,一定有更强大的力量提供了帮助。科恩一直觉得自从导致四十二名联邦士兵丧生的红翼山谷事件发生后,这个铁血军人身上似乎发生了某些难以捉摸的变化,据说拉姆斯菲尔德非常器重的一个学生就在那次事件中丧生。科恩最终没有开口,他想还是找机会先向元首汇报之后再说。

两名警卫来到拉姆斯菲尔德身边将他身后的椅子移开,拉姆斯菲尔德环视了一下同僚,最后目光停在元首处。他举起手想要行礼,但目光瞟了一眼桌上的肩章,于是这个动作变成了有点不自然的一次挥手。

(八)异动

大眼刚一苏醒便看到了在“神尺”上剧烈振动的黑色游标。连接冬眠维生系统的控制部件显然更早发现这种变化,按照设计好的程序启动了唤醒过程。不过,大眼并不认为这次就一定会发生实质性的事件,就像卡法城那次一样,“神尺”在剧烈振动之后上升了一大截,但最后并没有突破阈值。

蓝星是菲星的观察星球,这是神族巡游者的旨意。在星辰稀薄的银河系外缘,像这种相隔仅仅三个菲星光年(对蓝星来说是四点三光年),同时又都具有原生智能生命的行星比邻而居是极其罕有的现象。当巡游者宣布了蓝星的存在之后,菲星人的欣喜若狂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对宇宙的了解越多,菲星人就越明白,一个没有“备份”之所的文明是非常危险的,小行星撞击、恒星灾难、地壳变动、气候异常等因素都可以轻易摧毁一个孤本的世界。没有等到智者阿朵开口询问,巡游者就给出了不容置疑的答案。蓝星人正处于农耕时代,综合技术水平比菲星落后300至600菲星年。但这样微小的差距在宇宙尺度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这两颗星球的文明其实属于同一个层次,这意味着蓝星人的原生权利受到“法则”的严格保护。菲星人虽然更加先进,却无权染指蓝星,但可以在不加干预的前提下派出观察员。

大眼和露茜从数千名志愿者中被选中—说是志愿者也许不大贴切,因为所有候选人加入计划时都还不到七岁。其实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一代人究竟能否踏上旅程,一切都还需要取决于亚光速飞行技术的突破。事情在大眼二十六岁那年变得明朗,第一艘恒星际飞船顺利试飞,四个月后大眼和露茜终于朝着天空中最令人神往的那个方向进发。加速期和减速期分别持续了三个菲星年,中间是将近九年的三分之一光速巡航期。但大眼和露茜在整个行程中的年龄只增长了六岁—平淡的巡航期他们依靠冬眠技术在寐境中度过。降落点位于两块大陆结合处的高原,这座被蓝星土著称作雪山太子的雪山自古罕有人迹,是观察者理想的栖身之所。多年前,巡游者安放的“神尺”就矗立在雪山之巅。

游标已经静止下来,停在了距离蓝、红分界线不足一个手指长度的地方。这让大眼感到吃惊,他清楚记得自己在进入本次寐境之前,游标离分界线还有一个手肘的距离。大眼有些手脚忙乱地调出“露茜”系统的数据,结果显示神尺比较大的异动在近段时间发生过三次,大眼被系统唤醒便是因为累计幅度超过了设定值,而让大眼大吃一惊的是,这个累计幅度竟然超过了已经保持了数百年之久的卡法城事件记录,这只能意味着有某些非同寻常的事情在这个星球上发生了。

大眼开始查找蓝星在这三个日期上发生过的事件,但结果却让他再一次陷入迷惘。由于蓝星的战争还在继续,这三天里发生了数不清的生存与死亡交织的事件。在这些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找出到底是哪些事对应着神尺的异动,实在是一件让人气馁的工作。实际上神尺从来就没有真正停歇过,它总是处于幅度不一的振动之中,神族近于魔幻的技术赋予了它洞察万方的能力,这加大了工作难度。

但是大眼不打算放弃,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甄别工作当中,忘记了进食,忘记了睡眠。过度的劳累让大眼出现了幻觉,有几次他感到智者阿朵的目光正从故乡星球上注视着自己。还有一次,他真切地感到露茜在身后轻轻抚摸他的肩膀。

唉,露茜,在卡法城到底是什么让你迷失了心智?

(九)屠杀

、伴随着颈骨的断裂声,又一个儿童的头颅满地乱滚,活着的孩子恐惧万状,甚至忘记了哭泣。他们的父亲和兄长们早已死去,再也不能保护他们。母亲们则被绳索牵连着,每一颗小小头颅的滚落都会伴随着一阵撕裂心肝的惨叫。这时,有士兵砍断绳索从人群中拖出一具躯体扔在旁边—那是又一个哭号中活活窒息而死的妇人,她的双眼令人不安地圆睁着,脸上一片乌青。其实对她来说在此刻同孩子一道离开世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起码能够葬身同一片荒丘。活着被那些野兽般的鞑靼人带走更是噩梦的延续,如果那样她将受尽世间屈辱,然后在粮草告罄时成为一块块锅里的烂肉。鞑靼吃人的故事已经不是传说了,他们只携带很少的军粮,在鞑靼人眼中异族人就是取之不尽的两脚绵羊。

这时一阵金角号令传来,屠杀者意犹未尽地收拾粘满鲜血的弯刀。尸体的耳朵被一一割下装入羊皮袋,这是计功的凭证。卡法城久攻不下,兵营里又发生着莫名的怪病,攻破卫城后的杀戮,让这一队士兵感觉畅快无比。阿拉坦一边擦拭弯刀上的鲜血,一边给旁边人讲述自己看到了紫色精灵的怪事,他赌咒发誓说就是这个精灵让自己少砍了一个人头,阿拉坦的话激起一阵肆意的哄笑。屠杀者带着战利品离去,身后是仍在冒烟的卫城—那曾经有千百人生活的繁华之地现在已成鬼城。

所有人都没能注意到远处山冈上的两个身影。

大眼不理解露茜有何必要来到这里。为了探寻神尺的运动规律,他们在蓝星上安置了许多观察设备,当神尺发生较大异动时,可以用来比对并分析结果。大眼和露茜来到蓝星已经六年,神尺比他们到来更早。在过去的100年中,这个星球上一直在进行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征战。蒙古铁骑先是征服了东方,然后又以惊人的速度向西,攻伐毁灭一座座城池。神尺显然对此有所反应,每一次蒙古人举起屠刀都会在神尺上激起振动。按照巡游者的提示,这意味着至高无上的“法则”受到冒犯。仪器对神尺的观测非常细致,任何异动都可以准确到极小的时间和幅度范围,现在可以肯定眼前这座卫城的覆灭的确激起了神尺的反应,数百人丧命让游标上升了小小的幅度。对神尺的观测和研究是菲星智者交给大眼和露茜的核心任务,而现今战火连连每天都上演着生存与死亡的蓝星是最适宜的实验场。

但是大眼和露茜都感到了挫折。六个蓝星年以来他们记录下了无数次神尺的异动,借助众多辅助观察设备,他们甚至可以将某次异动准确对应到地球某个角落里发生的具体事件—比如皇族正在围猎烧山,又或者是眼前这样的屠城。但是,综合所有的数据他们找不到神尺异动的规律。比如同样是屠城,四个月前的那一次死亡人数上万,但神尺的异动幅度却小于死亡人数更少的这一次。搜集的数据越多,大眼和露茜就愈加困惑。最令研究者难受的莫过于一样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但就是无法洞悉其中的秘密。为此伤神的不仅仅是大眼和露茜,通过量子通信的传送,菲星的智者们体会到了同样的挫折。

虽然口头上不会承认,但大眼在内心其实已经有了放弃的念头。大眼早就没有了当初的雄心壮志,现在他觉得自己做的就是一项工作而已。但露茜显然没有放弃,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一直支撑着她。就像这一次,神尺刚表现出异动,露茜就拖着大眼赶到现场,目睹了屠杀的过程。

“ 神尺异动停止了, 最终上升幅度比例为蓝色区域的一百二十万分之一。”大眼看了眼携带的仪器。神尺游标的运动时刻不停,但能够观测出幅度变化的异动是少数。

露茜仿佛没听见,眺望着远处那片鲜血尚未干涸的土地。大眼有些痴迷地欣赏着露茜的侧影,心里涌起幸运的感觉。大眼和露茜是法律上的配偶,出发的时候他们在菲星上留下一枚受精卵,现在已经是一位帅气的小伙子了。现在的大眼对任务不再上心,但能与露茜朝夕相伴他觉得很快乐。

“法则不可理喻。”露茜开口道。

“你说什么?”大眼有些紧张地问,他其实听得很清楚。

“我说法则不可理喻。”露茜回过头来,她脸上紫色变得很深,这是菲星人激动时的表现,“一座卫城毁灭,成百上千的人被屠杀。”

“你想说明什么?”大眼小心地问,“蓝星人是很野蛮,其实在菲星的蒙昧时代也发生过许多类似的事件。”

露茜直视着大眼,“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屠杀在神尺上却只造成不到百万分之一的幅度上升,根据记录这已经是六个地球年以来观察到的排序第五的上升幅度。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大眼愣了一下,他还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我只在菲星的史书中见到过这种场面。”露茜有些悲哀地说,“一群人被另一群人杀死,用最残忍的方式。”

“这一次算是规模很小的,根据蓝星史料记载,在过去的一百年当中曾经发生过许多次几十万上百万人的杀戮。”大眼语气平静地提醒露茜,“如果神尺在那个年代就降临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这个星球上生活着无数物种。每天都发生着无数杀戮事件,但神尺显然对于发生在统治物种身上的事件反应最强烈。但是,”露茜指了指远处血色的大地,“现在发生了上千人的死亡事件,而当前蓝星人类总数大约五亿,你想想看,就算某种力量突然消灭所有蓝星人,按照本次神尺的异动进行比例换算也不过是上升一半。”

大眼有些茫然了。现在的菲星罕有发生大规模战争,他和露茜在地球的观测工作被寄予厚望。菲星人并不关心蓝星物种,只是希望通过对蓝星的观测来寻找神尺蕴含的规律,以免因为冒犯“法则”而招致灾难。但现在按照露茜的分析,就算地球上的统治物种全体灭亡都不会触动“阈值”,那这个观测还有什么意义。

(十)灾难前夜

“不过我倒是很可能发现了一点线索。”露茜突然露出神秘的表情。

“什么……线索?”大眼低声问道,这时他的大眼睛突然睁得更大了—一个面色苍白无比的人类男孩从露茜的身后现身,他看上去吓坏了。

“是我干的。”露茜坦然地看着大眼,“既然按照常规的观测方法我找不到神尺的规律,那就采取这种极端的做法吧。”

“干涉!”直到这时大眼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说那句高深莫测的“生存”算是暗示,那么对于干涉的禁止则是神族巡游者的明示。

“我发现如果战争中涉及儿童,神尺的表现似乎有所不同。

我用编制的程序对以前的数据进行分析,结果表明这个猜想很有道理。就如同刚刚经历的这一次,蒙古人先杀死了成年男子后杀死儿童,神尺的表现前后有着明显的不同。为了更确切地验证这一点,我在一名儿童即将殒命的时候突然带走了他,结果发现神尺对这个单一事件竟然也发生了可观测的反应。”

大眼神情复杂地看着露茜,“这是干涉……”

露茜艰难地点点头,“我想……是吧。现在我等待着母星的裁决。”

大眼下意识地跟着点头。只能这样,还能怎样呢?虽然大眼和露茜花了十五个菲星年才来到蓝星,但量子通信却是即时的,现在母星的智者们已经了解发生的一切,裁决很快就会传到蓝星。

大眼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他平静地问道:“你的结论是杀戮儿童对法则的冒犯程度更高?”

“我的确这样认为。”露茜有点无奈地回答,“但是刚才我查看了数据,按照程序的统计分析,就算所有的蓝星儿童同时死去,阈值仍然不会突破。所以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找到规律—尽管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如果能观察更多一些事件的话我一定可以……”

露茜的话戛然而止,一缕紫色的血液突然从她的口角溢出,给她面容增添了一种怪异的美。大眼和露茜对望一眼,他们都明白什么事情发生了。这就是裁决,来自菲星,由安装在观察员心脏里的芯片忠实地执行。露茜趔趄倒地,尽管有所预料,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对世界的不舍仍是无比浓烈。大眼此刻的脑海只剩一片空白,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大眼曾经无数次回想这一刻,但他能记起的一切就像是一幅浓雾中的黑白照片,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更像一种幻觉。

对露茜的惩罚由菲星的智者做出,神族似乎认可了这种做法,菲星没有为此受到追究。那个蓝星人类的孩子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也许他还没有从可怕的遭遇中回过神来。大眼当时已经失魂落魄,没有注意到男孩何时离去。这个叫巴契夫的孩子一直活了下去,在他后来对子孙们讲起的故事里,大眼和露茜是从天而降的紫色皮肤精灵,说着不可名状的话语。巴契夫无数次对家人说起这个故事,他希望后人们永远记得家族遭遇的苦难以及那不可思议的救赎。

大眼安葬了露茜,在雪峰冰层之下的露茜宛如生者。大眼开始查看露茜留下的程序,因为时间的原因,程序在界面上并不完善,但程序表现的非凡智慧让他惊叹不已,同时也加重了他的悲伤。大眼做了一些小的补充修订,然后用“露茜”为这套程序命名,他想这应该也是亡者的意愿。

处理完这一切花了不少时间,对低处的蓝星人来说夜晚其实已经降临,但云海之上的雪山之巅正上演着辉煌的日落。大眼四下环顾,如果一切不出意外这将是未来三十年里他最后一次看到太阳。

冬眠舱已经就位,大眼要到未来去寻找“法则”的规律—他知道这是露茜的心愿。

这时突然传来尖锐的蜂鸣,“露茜”观测到了神尺的异动,剧烈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这是一次超级异动。大眼立刻开始分析这一刻蓝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结果让他彻底困惑了。遍及蓝星的观测设备没有记录下什么显得特别的事件,神尺的异动又一次表现出露茜所说的“不可理喻”。如果露茜活着也许能从中分析出一些原因来,但现在大眼真的感到无能为力。大眼叹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进冬眠舱,虽然明知道超低温冬眠时不可能有意识活动,但他内心里依然希冀着能在长梦里和露茜相见。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这个半球,但对蓝星来说,这即将过去的一天非比寻常—因为这是公元1345年,灾难前夜。

(十一)卡法城

阿拉坦回到营地才知道自己就要回家了。

攻城梯已经拆散,上面残留的宝贵的铁钉被一颗颗仔细回收。

那些没有住人的帐篷已经变成一捆捆皮革堆放在地上—无药可治的怪病在过去一个月里夺走了不少人的性命。那些病人先是浑身发冷,就像掉进了冰窟窿,裹上三层羊毛毯也无济于事,剧烈的头痛让他们生不如死。然后是狂语、昏迷,皮肤上渗出血水、长出恶疮。病人的痛苦持续几天,之后死亡降临。和通常的死者不同,这些病人死后的皮肤全部呈现出一种古怪的黑紫色。

千夫长在传达撤军命令的同时,也下达了最后一次进攻命令。

一排排高近两丈的抛石车瞄准了卡法城,牛皮绞绳发出的吱吱嘎嘎声,让人头皮发麻。这时,阿拉坦看到了和他来自同一个部落的巴特尔,准确地说是巴特尔的大半截躯干。四天前阿拉坦亲手埋进土里的那副躯干被挖了出来,同另外几具已经半腐烂的躯干一起架在了抛石车上。雪亮的弯刀划过,已经绷到极限的牛皮绳陡然得到解脱,巴特尔的身体高高飞起,像一只黑色的秃鹫。

“露茜”记录下的神尺异动正是发生在此刻,但真正的梦魇却一直持续。几天之后,大群意大利商人开始逃离遍地死尸的卡法城。他们登上帆船,抛弃了那些感染怪病的同伴,他们没有注意到满身跳蚤的老鼠也跟着上了船,随着他们一同驶向地中海。商人的船队还在海上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感染了这种怪异的疾病,水手们纷纷死去。这时卡法城被黑死病笼罩的消息已经传遍四方,整个欧洲变得人心惶惶。船队回到意大利,但没有人同意他们靠岸。1347年10月,船队抵达了西西里的墨西拿港,惊恐不安的港口负责人对船只进行了隔离,但为时已晚,就在第一根泊船缆绳连接到岸上时,老鼠连同它携带的死神就此登陆欧洲。

欧洲历史上开始了最骇人听闻的恐怖灾难,包括英伦三岛和北非国家无一幸免。此后短短的两年内,黑死病将占欧洲三分之一人口数的两千五百万人送进地狱。这个事件在蓝星上留下了无比深重的影响,一首恐怖的儿歌就此流传了整整七百年,让人不寒而栗:圈圈玫瑰花开,花束装满口袋。

阿嚏,阿嚏,我们全都死去无人掩埋。

三十年后,大眼例行苏醒时这一切已经过去,神尺在此后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发生大的异动,似乎几千万人的死亡对神尺来说算不上重大事件,这似乎再一次印证了神尺的“不可理喻”。但是大眼隐隐觉得从因果论的角度出发,这恰恰解释了卡法城即将沦陷时的那次莫名其妙但是非常剧烈的异动,也许神尺背后那无与伦比的“法则”拥有超越时间的力量,早已预见了整个事件的发展。大眼觉得这应该就是唯一的解释,但是,这是怎样的一种能力啊!

神……能做到吗?

时间从不理会大眼的感受,它自顾自地冲向不可知的未来。由于超低温冬眠,历史在大眼的意识里变成了跳动的一张张卡片,苏醒期的短暂连续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几百年里卡法城事件一直保持着神尺异动的最高纪录,不仅让大眼也让菲星的智者困惑不堪。

难道神尺背后的“法则”真的不可理喻?

(十二)老虎与猴子

迦英已经十九岁了,他比以前强壮了许多,唇上的胡须变粗了。在梦里,他偶尔会见到妈妈和妹妹,但她们的脸总像蒙着一层雾似的看不真切。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如果在梦里看不清某个人的脸,说明这不是活人,因此,醒来后的迦英总是泪流满面。

塔吉村已经不存在了,但塔吉村的名字却常常被人提起。在每个新战士入伍时的政治培训里,塔吉村事件都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而在每一个“放羊战”战士的最后送别仪式上,也同样会播放那些珍贵的视频。塔吉村已经成为了一个血红色的符号,让所有人的眼睛都变得血红。

但迦英没有看过那些资料,一次也没有。他试过,但做不到,他无法睁着眼睛面对那些画面。领袖在这一点上对迦英的胆怯似乎有点失望,不过他没有说什么,迦英在其他时候表现的勇敢和忠诚胜过此前的所有警卫,让人无可挑剔,他绝不怀疑当自己身处险境时这个大孩子会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抵挡敌人的子弹。

战争的局势倒是有些出乎拉旺的预料。当初塔吉村的屠杀画面被记录下来是一种偶然,那些监控设备原是用于安全警戒的。拉旺命令将拷贝火速送达“地球团结阵线”的各个分支。联邦军的暴行激起了滔天仇恨,每个眼睛变得血红的民众正当其时地得到一杆枪和一块“地球团结阵线”的战士名牌。保卫地球!杀死月球佬!

每个人都发出了愤怒的吼声。短短时间里,成千上万的民众加入进来,“团结阵线”就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巨龙,终于开始舒展身躯。

联邦政府发现真正的敌人出现了,在新任国防部长科恩收到的情报中已经将“地球团结阵线”的实力排名度上升到了第一位。

而最让人感到害怕的是包围在“团结阵线”身上的迷雾。时至今日,联邦情报人员甚至都不知道它拥有的确切军队总数,只能估计为十万至五十万之间,如此巨大的误差使得这个结论完全失去了意义。

而“地球团结阵线”的领袖历来就是谜中之谜,连名字都无法最终确定。有的情报上说他叫“拉吉”,有的说叫“卡森”,甚至还有情报说他是一个东方人,名叫“那旺”。下属都称他为“向导”,同时禁止任何人在公开场合向他敬礼,这使得狙击手根本无法确定目标。自从逃脱了几次斩首行动之后,他更是深居简出踪迹难觅。在战争中人们往往喜欢用某种动物来比喻自己的对手,国防部不少人觉得“向导”是一只凶猛的老虎,但科恩不这样认为,实际上他觉得这个对手更像是一只猴子。科恩觉得老虎这样的对手看似强大实际上弱点也很明显,在自然界里老虎都有固定巢穴,而且总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地盘。这看似合理的举动实际上却恰恰是致命所在。对手可以从容不迫地侦察准备,可以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可以利用老虎保卫领土的习性设置圈套……而猴子在自然界中从来都是居无定所四处游荡,它们狡猾无比,对曾经栖身过的任何一株大树都毫无眷恋之情,得到战利品时尽情享用,失去时也绝不留恋和怜惜。科恩觉得东方古老故事里的那只掰玉米的猴子,非常确切地描述了这种动物的特性,贪婪、喜新以及由此造成的远远超过正常状态的破坏能力。

当然这只是科恩作为敌人的想法,不过如果迦英有机会听到科恩的这番评价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拉旺最欣赏的动物恰恰正是猴子。当时部队准备从刚攻克的开罗城撤退,将领们不情愿放弃这座繁华的都市。拉旺罕见地发了一通火,然后告诉大家说:“不要留恋坛坛罐罐,当取得最终胜利的时候开罗城将重回我们的怀抱。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多学习猴子,它们灵活机动无牵无挂,让敌人无法找到和打击它们。你们知道吗?它们甚至连跳蚤都不长。”

“真的吗?”一位青年将领有些冒失地问。

拉旺爽朗地大笑道:“猴子身上从来不长跳蚤,因为跳蚤无法在宿主身上产卵,而只能产在宿主的固定居所中。猴子居无定所,所以从不受跳蚤的困扰。即使偶尔有一两只跳蚤落到了猴子身上,危害也不可能长久。只有老虎这种占据固定地盘的动物才害怕跳蚤。所以我们应该学猴子,让联邦军这只跳蚤见鬼去吧。”

领袖的讲话总是那么有趣,迦英觉得领袖的脑海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知识,信手拈来就能深深感染所有人的情绪。领袖用他无人能及的能力确定了他无人能及的威望,在其他一些抵抗组织举步维艰时,“地球团结阵线”却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已经至少有两支以前更加强大的武装力量申请结盟,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旗号。

按照现在的形势发展来看,“团结阵线”在地球范围内赢得胜利已经不是个梦想。但是迦英看得出领袖被什么事情困扰着,这使得领袖即使在大笑的时候也无法完全舒展眉头。迦英隐隐能猜到原因,他觉得那是一个死结,而以他的知识则根本无法猜测领袖将如何解开这个结。

迦英已经是第三次陪同领袖来到这里了。地方不大,又堆了不少东西,剩下的空间只容得下一个人。迦英先下来将箱子从甜菜堆中清理出来,然后领袖再下来。在暗淡的光线下,那个浑圆的金属物体显得其貌不扬。但迦英知道,这个东西可以在一瞬间将百万人带进地狱。迦英并不知道领袖此刻内心所想,在他的眼中领袖只是轻柔地抚摸着那东西光滑的外壳,就像是抚摸一件心爱之物,口中念念有词。迦英本能地想听清楚领袖在说些什么,但他失败了。直到许多事情最终发生之后的某一天,迦英偶然回想起深窖中这奇怪的一幕,他才恍然悟到原来领袖说的话他早就耳熟能详,而整个人类的命运正是在地窖里的这一刻急剧转向。

(十三)乌兰

迦英已经很久没有住过山洞了,现在这座房子是原来的一个政府要员的官邸,装饰不算富丽堂皇但内部非常舒适。今天领袖的安全由另一名警卫负责。在保卫章程里领袖的警卫至少应该有一个排,但领袖坚持只要两名警卫,一名是迦英,另一名是后来增加的一位叫艾莎的女兵,迦英觉得她身手一般,但她对领袖的忠诚却确定无疑地写在还略显稚嫩的脸上。

但迦英今天并不能休息,他接到的任务是配合一部影片的拍摄。部队的胜利持续扩大,一些大型城市已经易手,“地球团结阵线”已经有了自己的宣传机构。到了约定的地方导演已经等候多时了。

剧本的主人公叫乌兰,这个名字让迦英像被火灼一般跳起来,他仿佛觉得一股血腥气从遥远天边腾起,陡然冲到了自己面前。

导演安慰地拍拍迦英的肩膀,“我知道你的感受。你妹妹是一个英雄。根据提供给我们的资料,你妹妹十岁时就参加了儿童部队,出色地完成过任务。十二岁参加了妇女干部培训班,是同期学员中成绩最优秀的。”

迦英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导演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但他觉得对方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充满不真实的感觉。他一把抓过导演手中的几页纸急速浏览,然后他便僵立当场。

这怎么可能,妹妹比自己小两岁,但是按这个盖着机密印章的资料来看,乌兰实际上是家里最早加入“地球团结阵线”的人。迦英一直以为在塔吉村的放羊战里,妹妹只是一个不知情的起掩饰作用的平民,按照联军之前的惯常做法并不会为难她,她的死属于个案和意外。但现在看来真相并非如此,另外那个寡妇才是不相干的平民。迦英回忆着过往,想着妹妹在家时的点点滴滴,但即使是现在他也想不起乌兰曾经露出过任何蛛丝马迹。迦英脸上突然露出一道瘆人的笑容。是了,资料上说过的,她是最优秀的学员,当然有无数个方法严守秘密。迦英想象着乌兰细嫩的小手启动炸药引信的瞬间,在那一刻,她年轻的头颅里到底想到过一些什么。她想到过贫穷但是却温暖的家吗?她想到过母亲日渐苍老的面容吗?她想到过自己这个哥哥吗?她想到过自己十四岁的美丽身躯即将化为一团丑陋的肉泥融进草原吗?她想到过自己的人生其实根本就没有开始吗?她想到过……塔吉村将从这颗星球上永远抹去吗?

在机密档案的下方,迦英看到了领袖的批示,迦英知道塔吉村事件掀起了反对月球佬的滔天风暴,非常诡异地改变了战局。由于后果极其重大,各方力量的智囊团至今仍然在研究这一事件。领袖显然对这个影响了战局的事件非常重视,在批示里他给予了乌兰崇高的评价:“伟大的战士,光荣的牺牲”。迦英看着这几个字,目光变得模糊。他抬起头,蒙眬中仿佛看到天空中浮现出乌兰羞涩的笑容,十四岁的清澈眸子天真地注视着大地。迦英的泪水终于不可遏制地涌出,他颤抖着瘫坐在地。

(十四)凶手

单人囚室非常狭窄,窗户以及窗外的天空都是显示屏给人开的玩笑。这里是月球卫戍部队的驻地,拉姆斯菲尔德知道在上法庭前,自己要在兵营的监狱里度过了。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以新的身份面对那些曾经的下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些人虽然没同自己讲话,但目光里中的敬意却更甚过从前。拉姆斯菲尔德有些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以至于根本没有听到身后的响动。等他看到一位军人朝他敬礼时才意识到一定出了什么事,然后他看到几名守卫瘫倒在地,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正簇拥着自己。

“法尔汗,你在做什么?”拉姆斯菲尔德有些诧异地望着对方。

小法尔汗指着后面的人说:“他们救了我,然后我来救你。请跟我们走。”

拉姆斯菲尔德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士兵们登上一辆月球运输车。小法尔汗坐在他身边,有些紧张地望着前方。

“我们去哪儿?”拉姆斯菲尔德问。

“联邦政府一直在犯错误,他们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现在该是我们承担起责任的时候了。”小法尔汗看上去颇有主见。

拉姆斯菲尔德觉得眼前这个少壮军人脸上有一种他不能完全明了的神情,这个曾经熟悉的人不知怎的竟然让他有一种陌生感。他问道:“你知道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小法尔汗不屑地说,“虽然我在塔吉村并没有开枪,但我愿意和我的队友同生共死。军事法庭为了平息事态,必定会严厉地判决我们,死刑算是最轻的了。政府肯定也能查出你曾经给予我的协助,你将面临至少终身监禁的惩罚。老实说我并不害怕,也许以前有点儿,可现在我真的不害怕。但是—”小法尔汗深吸一口气,注视着曾经的国防部长,目光炯炯,“我觉得不公平。将军,这些日子我反复回想了发生的所有事情,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你指什么?”拉姆斯菲尔德冷哼一声,“你的队伍屠杀了几百位无辜平民。”

“他们是平民吗?”小法尔汗突然反问。

“当然。”拉姆斯菲尔德愕然道,“事后我们调查过塔吉村的死者,你们到达的时候‘团结阵线’的人早走了,剩下的人都是平民。因为这个事件非常重大,我们的情报工作做得很细,即使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发现村子里的死者里有武装人员。”

小法尔汗郑重地摇摇头,“你们现在可以仔仔细细地研究那些人,反正他们都死了,再也不会绑着炸弹冲过来,也不会竖着拇指笑容憨厚地从你身边走过,然后从怀里掏出武器一枪打烂你的后脑勺。团结阵线的人称我们为月球佬,他们根本不当我们是同类,总是不择手段地对付我们。”法尔汗的身体不可抑止地颤抖,像是沉浸在了可怕的回忆中,“那个叫乌兰的女孩我认识,很漂亮,她只有十四岁。我到现在一闭眼都还记得她当时的笑容,我根本想不到有着这样笑容的人,居然能够毫不犹豫地引爆白磷弹,就像是摆弄自己心爱的洋娃娃。天哪,她还是一个孩子。”

拉姆斯菲尔德不再作声,等待着小法尔汗平静下来。小法尔汗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他们也许是无辜的,但杀死他们的人不是我们,而是‘团结阵线’的人。”

“为什么?”

小法尔汗的声音变得冷酷,“他们以塔吉村平民的身份袭击我们,其实就是给所有的塔吉村平民穿上了军装。所以—”小法尔汗的语气变得铁一般硬和冷,“我们没有屠杀平民,我们杀的是军人,都是军人。”

拉姆斯菲尔德僵立在了当场,他终于知道在这个下属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时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正在卷进一个重大事件里。

拉姆斯菲尔德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小法尔汗说出这番话的瞬间,远在38万公里之外的梅里雪山之巅,一道黑色游标陡然向上拉出惊悚的折线。

(十五)元首

巴契夫心情复杂地环视着面前的一群人,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儿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太多意义。是告诉他们自己从来就很厌恶战争,还是告诉他们自己的一位祖先曾经从几百年前一场悲惨的屠城中逃脱,所以自己也厌恶杀戮?这听起来都是一些可笑的理由,就像是为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无能开脱一样。不管怎样,战争进行到现在,是该有人负责的。既然现在大家都望着自己,看来这个该负责任的人就是自己了。

小法尔汗轻蔑地望着巴契夫,目光中甚至还有一丝愤懑,在他身后是一群面色不善的少壮军官。拉姆斯菲尔德适时地上前一步,双手似乎无意地稍稍分开,形成一个阻拦的动作,“元首,请允许我转达一些曾经受到压制的意见。”

巴契夫淡然一笑,“我以为自己已经不是元首了。”

“不,我们只有一个元首,名叫巴契夫。”拉姆斯菲尔德扫视了一下四周,制止了少壮军人的躁动,“没有人比您更适合担任这个职位,只有您才能团结所有人。我是一位军人,而且是一位有自知之明的军人。”

“既然我是元首,”巴契夫显出倨傲的神色,“我记得元首的办公室非经请示不得擅入。”巴契夫转头望向科恩,他正脸色灰白地蜷缩在房间的一隅,“是这样规定的吗?科恩先生。”

“是这样的。”科恩挺直了腰,元首的镇定让他不禁微微脸红。

拉姆斯菲尔德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巴契夫,递过一页文件,下方需要签名的地方空着,“我只想说一句话:我们是军人,我们不怕流血,但我们怕那些可笑的束缚,怕那些迂腐的条条款款,我们只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让我们打一场纯粹的战争吧。”

巴契夫久久地注视着洁白而干净的纸面,手中的笔悬停在一厘米的空中。一时间,有无数意象从他的脑海里划过,有祖先的悲鸣叹息,有小卡佳的咯咯轻笑,还有塔吉村里四处漫溢的血河……最后定格的是一只男孩脸上的独眼,无助地瞪视冷漠的天空。

巴契夫的笔猛地落下。

(十六)大眼的疲惫

大眼一直没有进入冬眠。这段时间,大眼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露茜”记录下的神尺异动越来越频繁,蓝星各地的观测器发回的数据量也呈指数式增长。虽然大眼并不完全清楚“露茜”的运行机制,但神尺的异动以及如此高密度地数据采集量,都表明蓝星上一定发生了某些特别的事件。蓝星现在处于战争时期,神尺当然会有所表现,但这样的频度显然非比寻常。

大眼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如果以时间为轴线,神尺似乎有越来越敏感的趋势。比方说发生在蓝星二十世纪的屠杀对神尺的影响往往大于发生在14世纪的同等规模屠杀,也就是说神尺在蒙昧时代似乎更加迟钝,而在文明时代则变得更敏感。可惜露茜没有机会见到这种趋势,否则以她的智慧一定能够得出更多成果。不过这种差异只是在统计学意义上存在,就个案分析来仍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不可理喻。

观测器发回的数据显示蓝星上的战争似乎进入了一个与此前非常不一样的状态。之前双方基本上是呈现热点式的攻防战,战争规模有限。而现在则变成了犬牙交错的对抗,在夜半球发回的资料中能清楚看到,双方的重武器在大地表面撕扯出巨大的火红色伤口,吞噬了众多人口稠密的城市。大眼知道这是一个叫作“地球团结阵线”的组织,同地球联邦政府的战争,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战争的结果已经趋于明朗。联邦军明显处于下风,大眼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就快退守月球了。不过按照大眼的分析,到那时战争就该结束了,双方都不可能彻底消灭对手,因为他们面对着不可逾越的障碍。

大眼想,也许等到那时自己就该进入冬眠了,这个任务已经拖得太久,他已经身心疲惫,而答案还在遥不可及的未来。其实母星有过派人接替大眼的打算,以现在的技术力量,新观察员只需五个蓝星年就能到达。但大眼拒绝了这番好意,也许是时间的力量吧,他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更何况露茜就在这里,他怎么可以让她在异域的土地上独自孤单。

(十七)霸王的故事

领袖站在城楼上,朝广场上的人群频频挥手,震天的欢呼将天空的云彩也赶得没了影子。迦英注视着屏幕上的领袖,体会着放松的心情—真正的领袖此刻正同他一起待在这间绝对安全的建筑里,那个在城楼上挥手的人是一名替身。五个月前的一次集会上,领袖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一名乔装的联邦特工在被迦英击中的同时开了枪,艾莎在最后的时刻用胸膛为领袖挡住了那颗罪恶的子弹。

十天前,“地球团结阵线”攻克了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座被联邦军控制的城市,今天的盛会就是为了庆祝这个伟大事件。领袖小口撕下半截辣椒,跟以前相比他现在已经很少沾这个东西了。

“这是人民的胜利。世界终于回到了人民手中。”拉旺兴奋地总结道,一只虚空中的三维地球仪悬在他的面前,在他眼睛里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新政府筹备委员会的工作非常顺利,委员们一致主张由您担任首届政府领袖。”参谋长欣喜地说,这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浓重的悲伤,“胜利来之不易,我们牺牲了几百万名战士,是联邦军队的好几倍。还有上千万的无辜平民。”

迦英情不自禁地点头,他完全被参谋长的情绪感染。由于武器装备的差异,抵抗战士的伤亡率远远高于联邦军队,加上后来联邦军改变了对平民的态度,造成平民伤亡也大幅上升。

领袖挥了挥手,似乎不愿意大家过多地沉浸在这种感伤的情绪中。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现在已近黄昏,月亮的影子淡淡挂在天边。“当然,还有那里。”

参谋长点点头,“忠于原联邦政府的二十万人盘踞在月球,他们发来了和解照会。他们愿意放弃地球,永久居留在月球上。我们……”参谋长环视了一下身边的诸多同僚,“我们觉得这样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方案。”

拉旺扫视了一眼这些忠诚的下属,嘴角难以觉察地牵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头,仿佛漫不经心地对迦英说:“小伙子,如果一个人同你决斗,他输了向你求饶,你怎么办?”

迦英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四周,这里全是些大人物,每个人的职务都能让他乖乖闭嘴,他不明白领袖为什么单单问自己这个问题。拉旺和气地笑笑,“不要紧张,怎么想就怎么说。”

迦英胆气一壮:“那要看他伤得怎么样?”

“接着说,小伙子。”拉旺眼里放出光来。

“如果他伤得轻我就饶了他。如果他伤得很重……”迦英咬了咬牙,“我就杀了他,避免今后遭到报复。这是部族里的老规矩。”

“哈哈哈……”拉旺发出爽朗的大笑,“看来你们这些大人物还比不过一个毛头小伙子的见识啊。如果是小的过节当然可以和解,但是如果饶恕不可调和的仇恨就是对自己的犯罪。在东方人的历史中有一位叫项羽的霸王,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沽名钓誉宽恕了敌人,最终失败自杀。我们绝不可以学他。”拉旺的笑容陡然消失,“所以,月球佬必须投降,没有任何条件可讲。”

“但是……”参谋长面露难色,“您知道的,他们拥有那种力量。”

这时拉旺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话,“不,他们没有。我们才有。”

(十八)最后通牒

十岁的卡佳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黏人,自顾自地在画板上涂鸦。

巴契夫在卡佳身后,看着画板上的一座陡峭得不正常的开满野花的山坡,心里涌起一阵歉疚。卡佳只是很小的时候在地球待过,她肯定已经想不起任何地球上的景色了,这幅图像显然出自想象—地球上的重力不可能形成那么陡的山坡。对卡佳来说,世界就是由黑色的天空、毫不闪烁的繁星以及陨石坑组成的,最多加上人工农场里一点可怜的植物,这基本也是她所有作品的题材。巴契夫知道卡佳无疑有着优秀的绘画天赋,但现在她的才能却被局限在了一个单调的小世界中。巴契夫叹口气,朝办公室走去,那些人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吧。

拉姆斯菲尔德依然一身戎装,按他的说法自己现在才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国防部长。在以前大一统的联邦时代,国家界限已经消亡,国防部长这个称谓其实有些不伦不类,更像是一个习惯而已,而现在的他则是实至名归。在他看来,自己的担子不重,防守月球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任务,地球叛军没有能力将军队大规模送到月球,如果一次次地送小批量部队上来则等同于送死。

他将一份资料递交给元首,面如止水,倒是一旁的科恩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巴契夫虽然在三天以前就看过这份文件,但还是再次认真地翻阅了一遍。这是一份地球人递交给“月球人”的正式照会,其实就是一份最后通牒,限令“月球人”必须在72小时之内放弃武装投降,否则“地球人类”将给予毁灭性打击。

“他们是在虚张声势。”拉姆斯菲尔德不屑地说,“我们都知道他们根本没有足够能力进攻月球。现在已经过去了72小时,一切正常。”

巴契夫微微颔首,虽然不算专家但基本的军事常识他还是知道的,“你是说我们不用理会他们?”

“当然。”拉姆斯菲尔德自信地回答,“战争中像这种最后通牒是常用的手段,目的是在气势上打击对手,多数时候只要不当它是一回事,它就没多大作用。”

“但是—”是科恩的声音,他有脸色有些发白,“如果这不是虚张声势呢?我的意思是—他们是有能力进攻月球的。”

“你在说什么?”拉姆斯菲尔德粗暴地打断科恩,“他们有能力一次送十万士兵上月球吗?要进攻月球除非他们使用……”拉姆斯菲尔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用力甩头似乎想摆脱某个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念头,“总之他们绝对来不了月球。”

科恩喘着气,“你也想到了对吧。他们有这个能力,他们至少掌握着一百枚核弹头。”

“你一定是疯了。”拉姆斯菲尔德已经有了歇斯底里发作的倾向,“没人会动用那东西。要知道我们至少有一千枚核弹头,是他们的十倍,他们绝不敢使用那玩意儿的。”

这时候拉姆斯菲尔德的手机突然响起,几秒钟后,他的脸色陡然变得比科恩更加惨白。他放下手机,眼神涣散而恐惧,“他们发射了一枚W级核弹,就在两分钟之前。”

巴契夫下意识地朝窗户外看。科恩则显得专业一些,“能拦截吗?记得我上一次从地球到月球花了两天多时间。”

“W级核弹不是载人航天器,飞行线路也比航天器简洁得多。

虽然比较老式,但也达到了第三宇宙速度,现有技术根本无法拦截。大约4个小时就能到达月球。”拉姆斯菲尔德停下来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接着说,“应对措施倒是现成的,章程早有规定。”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巴契夫的身形陡然间仿佛矮了一截。

是的,一切早有规定。核武器诞生这么久,目前仍然是一种不可防御的武器,或者说唯一的防御方式就是超量还击—专业术语叫作“确保相互摧毁”,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巴契夫看着墙上的日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难道这就是人类历史的最后一天?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们发射了多少核弹?”

拉姆斯菲尔德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巴契夫会有此一问,他摁了手机上的几个键,办公室对面的屏幕上立刻显出了一幅全球地图。过了几秒钟拉姆斯菲尔德肯定地说:“一枚。”他露出迷惑的神色,“W级核弹当量约十万吨,属于小型核弹。核弹杀伤力大致是冲击波占50%,光辐射占35%,贯穿核辐射占5%,放射性沾染占10%。月球没有空气,冲击波这一项基本无效,剩下几项中贯穿核辐射威胁最大,但是按当量计算杀伤半径也只是一公里多。”拉姆斯菲尔德摇摇头,“这不像是一次全力攻击。”

“会不会是一次误发射?”科恩插话道。

“这不可能。”拉姆斯菲尔德说,“它的轨道明确无误地指向月球,我们必须按章程办。元首,您没有多少时间准备了。”这时他才发现巴契夫双眼紧闭,全身正在不可抑止地颤抖,“元首,你怎么了?”拉姆斯菲尔德问道。

巴契夫的颤抖继续着,但眼睛总算是睁开了,他指了指壁橱,科恩连忙倒了一点龙舌兰酒递给他。巴契夫有些失神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他不是软弱,其实战争进行了这么久他早已心如铁石。巴契夫也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最后时刻到来时的情形,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一切真正发生时自己居然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画面:一座陡峭的开满野花的山坡。卡佳的技法还显得稚嫩,颜色也用得太夸张了些,但是巴契夫觉得这幅稚嫩的图画珍贵无比,而他现在觉得自己手中握着一支沉重的墨笔,正要毁去这幅画。

“不,不。”巴契夫发出凄厉的叫声,将桌上的一干事物悉数掀开,“我做不到。”巴契夫直视着拉姆斯菲尔德,“还有四小时对吧。一枚核弹对我们的反制力量的打击有限,我到时候会做决定的。这是命令。”

拉姆斯菲尔德捡起地上的文件,“我们先离开这里。通知所有人进防御掩体。”

(十九)顿悟

许多年来,大眼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一时刻发生的事,但真的等到这一刻来临却又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露茜”的反应是最早的,尖锐的鸣声将大眼的目光吸引到神尺的方向。原本璀璨夺目的雪山峰顶这时被更加强烈的光线笼罩,大眼觉得似乎有一道光芒朝着天顶急速远去,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觉—神尺的通信不可能是可见的形式,更不可能以这样低的速度。在神尺到达蓝星七百年之后,阈值被突破了。

观测器的报告几乎在同时送达,情报显示占据蓝星的一方朝月球发射了一枚原子武器。大眼沐浴在神尺夺目的光芒中浏览报告,程序分析结果正不断涌来,过往的数百年时光在大眼眼前再次流淌而过,他觉得露茜就在身后脉脉凝视着自己……刹那间像是有道闪电自脑海中划过—天哪,他陡然明白了一切。原来这就是“法则”,巡游者说的没错,“法则”就隐藏在生存与死亡当中,那么简单,那么精致,谈不上美丽,也不是丑陋,只是无比的真实。

大眼的顿悟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菲星,不久之后智者的面孔出现在了量子通信仪的屏幕上。在遥远的彼端,智者阿朵也一直处于断断续续的冬眠当中,对“法则”的追寻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而现在一切终于有了答案,阿朵苍老的面容上带着满足的表情,如痴如醉。

(二十)冒犯

核弹爆炸地点位于月球基地东北三公里处,这应该是经过精心考虑的结果。辐射瘫痪了附近大部分电子设备,由于疏散及时没有人员伤亡。爆炸发生十分钟后联邦政府接收到了地球新政府发出的措辞严厉的通牒,限令“月球人”一小时内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将“彻底灭亡”。没有人再去怀疑这份通牒的真实性,巴契夫在此后的半小时里将自己关在一间办公室里,那间屋子的墙上一直挂着几幅技法稚嫩的油画,没人知道这段时间他在想些什么。从屋子里出来后,巴契夫下令解除了拉姆斯菲尔德的军事指挥权,然后交给科恩一页纸—一份投降书。

消息在第一时间传达到了地球的每个角落,世界沸腾了。民众喜极而泣,战士们对空鸣枪,庆祝和平来临。在北美平原的某处,一行人正从地下掩体的电梯里走出来。迦英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在下面这些日子感觉人都有些发霉了。参谋长在他前面不远处,额上汗迹斑斑,领口湿乎乎的。拉旺步子最大,将一行人等抛下了几个身位,迦英意识到职责所在急忙跟上去。这时,拉旺回过头来,他的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不禁停下脚步。领袖的脸上光洁而红润,同其他人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四下环视了一周,发出豪迈的大笑:“我早就说过,我们拥有他们不具备的力量,因为我们敢于亮剑。记住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迦英猛然想起在地窖里领袖口里反复念叨的正是“勇者胜”三个字,原来一切早在计划之中。人群激动起来,平原上响起一阵阵欢呼声。“亮剑—亮剑—”“勇者胜—勇者胜—”人们一次次地重复领袖的教诲,星球上掀起了声音的海浪。

但是一切突然静止了下来,就像是有某个隐形指挥家向整个星球的人同时发出了一个休止符命令。迦英看到领袖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似乎看到了一件无比奇怪的事情。与此同时迦英也看到了那一幕。说是“看”其实有些牵强,根据后来的分析,这一刻所有人感受到的图像应该是某种力量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的结果。

虽然每个人本身的感觉器官仍然正常工作,但图像却没有重叠的现象,看来那种力量选择性地关闭了原有的神经信号。图像是一片黑幕上显示的两行文字,其中一行是地球上最为通用的英语,另一行则无人认识。根据事后整理的最权威的记录其内容如下:“神圣法则在地球遭到一级冒犯,其原生智慧种族不再对本行星及其卫星享有专治权。地球纳入保护性共管,菲星种族取得该行星百分之五十管理权限。”

黑幕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世界很快恢复了原样。每个人先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周围人的反应却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一切。

这是什么?是神的旨意?外星人的恐吓?或者,是月球佬玩的新花样?但是来自月球的讯息否定了后一种可能性,所有人都收到了同样的信息。就在局面混乱不已的时候,侦察卫星报告青藏高原梅里雪山出现不明物体,正急速飞往北美洲。

大约十分钟后北美平原上的这群人听到了轻微的嗡嗡声,他们抬起头望向天空,没有人说话。这就是飞碟了—还能是什么呢?

跟传说中一样的形状,像个碟子,悬停在东北方的半空中。担任警戒的两架武装直升机发射了导弹,但导弹在接近飞碟的瞬间突然返回,循着原路击中了直升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彻底震慑,导弹不是乒乓球,不可能被弹回,导致这个现象的原因应该是某个小区域的空间方向被反转了。这样的东西说它是一种技术已经不大合适了,如果非要加以描述恐怕称为“神迹”更准确一些。

之后飞碟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似乎它只在受到攻击时采取还击行为。参谋长看出了这一点,他命令警戒部队停止进攻。过了几分钟飞碟上缓缓打开了一扇门,在大眼到达地球七百年之后,地球人第一次见到了他。

(二十一)汪洋战争

最后一次联络信号已经发出,大眼仰望苍穹,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来自母星的首批恒星际移民,将在蓝星时间一个小时之后到达,对菲星人来说无论怎么评价事件的意义都不为过,在荒漠的宇宙里孑孓独行这么久之后他们终于拥有了“备份”之地,从此伟大的菲星文明面对宇宙将不再感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害怕……

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历程,地球人最终选择了接受现实。其间有过几次规模不大的突袭,试图摧毁梅里雪山上的外星设施,他们大概认为这样能够阻止与菲星的联系。当然,所有的行动均以失败告终。现在地球人总算安分下来,他们将学习与菲星人共同管理这个星球。按照“神谕”的要求,作为冒犯“法则”的一方,地球人将不再拥有军队,除此之外,在联合政府里两个种族对地球享有相同的权利和义务。

地球人安排了郑重的仪式迎接异星移民,他们在北美平原上为每艘着陆的飞船铺上了红色地毯,由于军队已经解散,民乐手代替军乐队演奏着迎宾曲。陆续走出舱门的菲星人友好地挥动上肢—这应该是菲星移民刻意学习的地球习俗。这一幕让大眼颇感欣慰,对于地球人现在的合作态度最感满意的,其实是大眼。经过数百年的相处,他对蓝星以及人类的情感已经变得无比复杂,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有时候他的确感到自己对蓝星有着强烈的归属感。当然,按目前的状况来看,这种感觉已经无可厚非。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大眼根本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就看到一艘艘飞船底部的红地毯向上冒起道道光柱,贯穿船体后激起连绵不断的爆炸,就像是广袤的大平原上突然长出了无数根明亮的巨刺。与此同时,那响彻四周的迎宾曲也变成了激昂澎湃的宣言:“地球属于人类,外星佬滚回去。”这时那些先前身着盛装的欢迎人群开始像潮水一样发起冲锋,他们从帽子里、裙子里、发髻里抽出武器,将子弹倾泻到毫无防备的菲星人身上。“我们全民皆兵,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在天空作战,我们将在海洋中作战,这是我们的土地,即使世界毁灭我们也绝不投降。这是人民的战争,要将侵略者埋葬……”伴着拉旺热血澎湃的演讲,更多人从远处涌来,从着装上看都不是军人,但是他们手中都拿着武器。无边无际的人潮让那些体积庞大的飞船也变得渺小,就像一片片在汪洋大海中苟延残喘的树叶……

大眼声嘶力竭地狂呼,他的肢体奇怪地张开,像是要阻拦什么让他无比恐惧的东西。没有人理会这个显得无比害怕的外星人,也没有人知道大眼在害怕什么。

……

阿朵:原来我们都错了,巡游者所说的“生存”是特指本物种自身。

大眼:是的,在食物链中的生存总是伴随着毁灭,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如果这样解释就不再有矛盾了,物种的行为只要不导致本物种自我毁灭就没有违反生存“法则”。

阿朵:这也正可解释为什么卡法城事件会造成神尺的强烈异动,因为蒙古人自身并不能抵抗鼠疫,他们扩散黑死病的行为具有毁灭本物种的巨大可能。蓝星历史上物种被致病微生物毁灭并不是个案,那次地球人逃过一劫其实非常侥幸。同时这也能解释塔吉村事件中的神尺异动,他们推崇的人民战争将所有平民置于极度危险当中,对本物种的生存构成了严重威胁。

大眼:还有那枚原子武器。在敌人可能毁灭自己的前提下发起进攻,将物种全体当作“人盾”和“筹码”,将胜利寄望于对手的“不忍”和“怯懦”,这种可能导致本物种彻底毁灭的终极赌博游戏终于越过了阈值。

阿朵:是啊,蓝星人长久以来推崇的那些行为中居然包含着这么可怕的危险,他们的历史中充满着似是而非的荒谬。蓝星人曾经制定了战争公约,对战争行为的限制正是为了保护平民,说明一些智者隐隐觉察到了这种危险,可惜很多情况下蓝星人对此不屑一顾。在菲星也有过这样的时期,所幸我们没有走得那么远。

大眼:这种对自身都敢于毁灭的物种虽然常常“取胜”,但却让“法则”深为忌惮,因为这样的物种是不可理喻的,谁也无法估计它们会做些什么,如果能力足够它们甚至可能造成宇宙的湮灭。

阿朵:这一切真有意思,因为拥有智能,生命开始认识宇宙的结构,但是宇宙的“意义”一直闭锁着,现在我们总算一窥门庭。

宇宙中肯定还有一些更深远的“意义”,它们必定无比壮丽而有趣,真想知道啊。

……

快停下这愚蠢的行动吧,地球人。大眼宛如疯狂地嘶喊着,试图阻止某件事情的发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面对着正在倾覆的大厦的蚂蚁。这时大眼的脑海里突然升起一个无比清晰的感觉:一切都来不及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感觉,大眼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不见,巨大的黑幕突兀地占据了整个视野,一行英文一行菲星文传达了相同的内容:“神圣‘法则’在地球遭到零级冒犯,可判定其原生智慧种族已经进入了进化的歧途。此类罕见的敢于自我毁灭的智能物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所居住星系及周边乃至‘法则’均构成严重威胁,‘法则’授权并帮助菲星种族对该物种予以清除。”

黑幕消失了,世界回到本来的面目。战场的喧嚣停止下来,但爆炸的余声还在隐隐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在中断片刻之后再度响起:“这是外星佬的诡计。他们害怕了,他们就要失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将彻底埋葬他们……”

但是没有人行动,除了拉旺的嘶喊之外整个战场变得无比安静。人们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形状怪异的飞行器,同那些菲星移民飞船不同,这些飞行器是突然凭空出现的—这还能称作“技术”吗?

大眼认出了这些菲星的武器,它们不属于移民计划,看来是另外的某种力量将它们从几光年之外突然送达这里—这超越了菲星的技术水平。没有人能够统计出飞行器的数目,它们遍布天空遮住了太阳,但是世界并没有暗下来,飞行器发出的蓝色光芒照得大地一片惨白。星球上的每个人都僵立着,这也许是“人类”这个物种,第一次全体感受到自身的无比渺小。

迦英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走出掩体,这违反了安全条例,不过现在应该无所谓了。拉旺走在后排,在强烈的蓝色光芒映照下,他的脸色一片灰白。不知怎的,迦英突然觉得这一行人就像是囚犯,正在走向自己最后的审判之地。眼前是一幅只有在噩梦才能见到的图景,大地混浊灰白像是天空,而天顶难以计数的飞行器则组成了海洋,世界颠倒了,一切都不再真实—除了那让人窒息的疯狂感。

倒悬的蓝色海洋开始发生变化,像是听从于某个无形巨人的指挥,无数白亮的光柱从每艘飞行器里同时发射,汇聚在一起宛如海洋里倾覆的滔天白浪,席卷奔腾,将亿万人吞没。